阿金垂手立在一旁,道:“属下无能,竟然失察至此。”
邵瑜摇摇头,说道:“那么多村子都被他屠了,没留下活口,这如何能怪你。”
十几个村子被屠,能够如郑珊姐弟这般幸运活下来的又能有几个。
“打不过戎羌人,只怕他的屠刀会一直面朝自己人。”邵瑜叹息一声,王恩甫的功绩并不只是这三千级,他可能干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邵瑜忽然有些后悔,当时既是为求稳妥,也是不想被朝廷和戎羌两面夹击,这才没有吞下拙州。
如今看来,还不如自己辛苦些,至少能保住那些苦难的百姓。
天气越来越冷,戎羌人粮食紧缺,定然会不断犯边。
拙州,是戎羌的粮仓,是王恩甫加官进爵的狩猎场。
邵瑜如今想要取拙州,首先就要面临昶州的兵力。
朝廷原本在昶州部署二十万大军防范北地,但因着北地安分许久,加之各地叛乱不听,又陆陆续续撤回一半,如今还有十万以做防范。
若是绕过昶州,从小路去往拙州,那就会面临昶州兵力支援,甚至对方还可能会趁机攻打北地。
邵瑜靠着这段时间陆陆续续吸纳流民,手中已经有了十五万大军,若非必要,他并不愿意与昶州军为敌,同为燕人,生死相残,他心底总是不愿意的。
“昶州如今是何情形?”邵瑜问道。
“昶州如今是老将裴世信主事,上个月刚换了监军,由霍文习换成单致明。”阿金说道。
裴世信是老将,年逾七十,仔细算算,这位老将军已经有近二十年未曾挂帅。
裴世信不仅和邵家不是一个路数,甚至和邵玄朗有矛盾,毕竟邵玄朗声名鹊起之时,便是裴世信黯然落寞之时。
原本还算不错的裴世信,被邵玄朗这个横空出世的将星秒杀,如今若非朝中无人敢正面应对邵瑜,皇帝多半也不会将裴世信请出山。
至于单致明,邵瑜倒也有些了解他,这人是勋贵出身,也是皇帝的堂舅舅,他此番来到这里,多半是过来混军功的。
“裴老将军治军尚严,但他年纪毕竟大了,军中之事多由他的副将,也就是长孙裴俊杰处置。”
“单致明也想插手军务,自然看不惯裴俊杰,两人之间矛盾不断,已经几次冲突,靠着裴世信从中斡旋,才勉强维持表面关系。”
“说起来,昶州还有一个熟人。”
“谁?”邵瑜问道。
“陈修远。”
陈修远是赵文虎的副将,从前曾经为了上位而背叛赵文虎,赵文虎没有计较放过了他,却没想到他居然又兜兜转转去了昶州大营。
“他在的话,那昶州大营的水就要越来越浑了。”邵瑜笑着道。
阿金说道:“陈修远行伍多年,自觉资历足够,但却被裴氏祖孙打压,心中多有不忿。”
邵瑜心里立马有了计划,问道:“裴俊杰风评如何?”
之所以不问单致明,是因为邵瑜了解单致明是什么人,这些勋贵都烂到骨子里去了,积德行善的事没他们,欺男霸女的事却总少不了他们。
“裴俊杰甚好钱财美色。”阿金顿了顿,又道:“主公可记得陈峦?”
邵瑜点头,陈峦半个月前从昶州过来投军的流民,和其他流民不同,陈峦写得一手好字,还曾经有过秀才功名,聪敏机变,邵瑜对他印象深刻。
“陈家原本有三个铺子,三百亩田地,但得罪了裴俊杰,被他找了个由头将陈家人打入大牢,陈家老两口身体不好死在狱中,陈家女儿被裴俊杰凌虐致死,只有陈峦一人因为外出访友躲过一劫。”阿金说道。
邵瑜闻言,想到那个一身文弱气,但却从不懈怠每一次操练的青年。
“既如此,那他也不算冤枉。”邵瑜很快便对着阿金耳语几句。
次日清晨,阿金带着五十个兵卒出发,行了数天后,抵达昶州城附近后,五十人化整为零,或伪装成流民,或伪装成行商,进入昶州城。
这五十个人就像是水汇入江河一般,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三天后,离开大营进城寻欢的裴俊杰,死在了距离花楼不远的街道上。
一支箭矢从远处射来,直直面中他的面门,当场便没了气息。
事后,经过探查,发现那支箭矢做工精良,乃是单致明日常所用。
裴世信虽骤然之下白发人送黑发人,但他却并未糊涂,一边命人关押单致明及其亲信,一边又命心腹详查长孙之死。
只是阿金对昶州大营的渗透也很深。
“二爷,虽然我们都不知道裴俊杰并不是您动的手,但如今裴世信如此对待我等,多半是来者不善。”亲信甲忧心忡忡的对单致明说道。
单致明皱眉,刚想开口,忽然听见外面的动静,立马闭上嘴巴。
有兵卒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待他离开后,单致明的亲信乙打开盒子,道:“二爷,有肉有菜还有酒呢,裴世信哪怕关了您,也不敢对您做什么,毕竟您可是陛下的舅舅。”
单致明脸上也微微开怀,恰好肚子也饿了,刚想动筷子,却被亲信甲拦下。
“二爷,小心无大错。”说完,亲信甲便从怀中拿出一枚银针来。
银针插/入饭菜中全都无毒,只是落入酒杯里,片刻便开始发黑。
“裴老贼,欺人太甚!”单致明重重一拍桌子。
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
“二爷,如今我们全都落入裴世信手中,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还是尽早突围为妙。”
“就是,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如奋力一击,杀将出去!”
“二爷,陈副将被裴氏打压许久,他不是向您投诚吗?如今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
单致明心里其实很清楚,他虽是皇帝的堂舅舅,但单家人多,皇帝亲舅舅只有一个,堂舅舅却有几十个,压根不值钱。
他甚至不敢想,若自己真死在这里了,皇帝会不会为了稳住裴世信,而当什么都没发生。
“好,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必客气,告诉陈修远,事成之后,单家会在陛下面前保举他做昶州主帅。”单致明下定决心。
裴世信忙于处理长孙被害之事,大多数军务全都交给陈修远处理,因而他压根不知道,一场哗变已经在悄悄酝酿。
陈修远抓住机会,笼络那些多裴氏祖孙不满的军官们,加上单致明从旁协助,很快便万事俱备。
三天后的夜晚,月黑风高,陈修远直接派人围住裴世信的营帐。
营帐外的亲信很快便血溅当场,陈修远提着长刀,进入裴世信的营帐。
年迈的将军刚刚披上战甲,他转头看向眼前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将:“这个时候闹事,你不怕邵瑜率队突袭吗?”
陈修远说道:“我们来昶州多久了,北境连一只蚊子都没出来过,邵瑜忙着稳定北境,哪里顾得上昶州。”
他动手之前,斥候也告诉他北境没有异动,因而他才会这么着急行动。
“若是你的判断出错,邵瑜大军压境,昶州军一败涂地,这责任你负担得起吗?”裴世信沉声问道。
军中哗变,遇上敌人趁虚而入,那昶州危矣。
陈修远却只当裴世信是在怕死,说道:“裴俊杰被武州叛军刺杀,老将军年迈骤闻噩耗,急火攻心而死,军中一应事务,皆由我与监军负责,您觉得这样如何?”
裴世信听到这样野心勃勃的话,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我孙儿,难道是被你所杀?你才是一切的幕后主使?”
这话一出,一旁的单致明也忍不住看向陈修远。
“单二爷,你可不要被这奸贼蒙蔽,他今日能杀我,明日就能杀你!他能背叛赵文虎和我,日后也能背叛你!”裴世信抓住机会说道。
陈修远直接一刀朝着裴世信攻去:“将军死到临头还在挑拨离间吗?”
裴世信到底年纪大了,挡了几刀便力竭,一旁的兵卒们一拥而上。
裴世信刚死,陈修远还来不及说什么,单致明便是一副防备模样。
外间却忽然传来一声炸响。
天空中亮起一点红色的光点。
这是军中有人在对外发出信号。
陈修远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若是给他一两个时辰,他的人定然能够将裴世信的亲信收拢。
只是他没有时间了,大营中各处忽然传来很大的声音:“陈修远犯上作乱,已杀裴世信。”
裴氏祖孙掌控昶州大营数月,自然不止营帐外面那么点亲信,多的是受他们恩惠的军官兵卒,又或者说是想要浑水摸鱼的野心家。
军中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偏偏祸不单行。
大营外忽然传来冲杀之声,其势恍若万马奔腾。
邵瑜一骑绝尘,身后跟着三百人的骑兵团,策马扬弓,几箭直接将塔楼上的哨兵射落。
又有卧底在内里应外合,三百骑兵进入大营内一阵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你不是说,北境没有异动吗?”匆忙逃窜间,单致明质问陈修远。
陈修远的脸色此时也很难看,他只能硬着头皮道:“邵瑜定然只带了这三百人,不怕……”
话音刚落,黑暗中又有无数步兵跟在后面冲了进来。
昶州大营本就在经历哗变人心惶惶,加上大多数兵卒都毫无准备,因而当邵瑜带着三百骑兵,三万步兵到来的时候,昶州军当即一溃千里。
等到天亮时,昶州大营换上了“邵”旗。
昶州城中官员、士绅早已架着马车朝着京城方向逃去。
与统治阶级避之不及的态度相反,昶州本地百姓却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城中甚至还有不少人买了爆竹庆祝武州军拿下昶州。
“陈副将,又见面了。”邵瑜笑着看向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陈修远。
陈修远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而一旁的单致明就比较真实,邵瑜只是看他一眼,他就吓得瑟瑟发抖。
“单二爷,许久未见,您倒是风采依旧。”
邵瑜越是笑,单致明就是越是怕,吓得直往角落里缩,哪有平常在背后对邵瑜破口大骂的气势,只恨不得邵瑜看不见他。
“主公,这些人要如何处理?”
邵瑜摆了摆手,说道:“普通兵卒,以劝降为主,实在不愿意留下来的,就分批放他们离开。”
“这两位大人物送去挖矿,并派人送信给京里,看看有没有人舍得赎买。”
对于俘虏过来的普通兵卒,愿意归降的邵瑜都很乐于接收,实在不愿意留下的,邵瑜也不强求。
但兵卒也都是普通出身,大多是被强制征召入伍的,就算他们回到家乡了,可能还要面对朝廷的再次征召。
留下来能获得和武州军一样有俸禄奖赏的待遇,因而往往只有极少数兵卒选择返回家乡,大部分都转化为邵瑜的兵。
单致明和陈修远都算不得什么人才,就只能废物利用,有人愿意赎买那邵瑜就赚一笔,若是没有赎买那就只能一辈子做苦力。
陈修远忽然抬起头来,似是终于意识到邵瑜不是当初那个邵瑜,朝廷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朝廷了,说道:“我愿意归降大人。”
陈修远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人,觉得朝廷赢面大时,他敢怒斥赵文虎叛国,当邵瑜这边天平更重时,他又能拉下脸来投降。
他不是单致明,和皇帝不是亲戚,朝廷和家人都不会舍得出银子赎买。
单致明听到队友投降,脸上闪过犹豫之色,但还是觉得单家会救自己,也就闭紧嘴巴。
“你于我有何用?”邵瑜问得直白。
陈修远道:“大人杀了裴俊杰,挑拨单致明与裴世信,又让人暗中挑唆我出头,如此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拿下了昶州大营,下官佩服。”
单致明闻言立马看向邵瑜。
见邵瑜不说话,陈修远继续道:“我知大人瞧不上我,但我自问并不比岩楷固差。”
都是副将,都是多年行伍之人,但如今岩楷固镇守宁州何等风光,而他却沦为阶下囚,他觉得邵瑜可以接受岩楷固,多半也能接受自己。
邵瑜摇头,道:“岩将军忠贞秉直,是坚固可托之人,而陈副将已然背弃两位旧主,我不敢用。”
陈修远顿时满脸颓然。
昶州失守,拙州立时便岌岌可危起来。
邵瑜只让大军在昶州修整一日,便启程前往拙州,为的就是防止王恩甫弃城逃跑。
昶州大营被攻破的消息传到拙州时,拙州军一时人心浮动,王恩甫几次想要振作士气,但却收效甚微。
拙州兵卒早就听闻武州军的事迹,因而他们甚至比百姓都更盼着武州军早些到来。
等到大军压境时,拙州百姓夹道欢迎,拙州兵卒阵前投降。
攻打昶州大营时,尚且还需要用挑拨离间之法,到了拙州,却变成了简单模式。
邵瑜夺取拙州后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查被王恩甫“杀良冒功”的那些村子。
一个月后,邵瑜命人起草讨伐辰兴帝的檄文,其内列举十大罪状。
谋夺臣妻都是小事,其中最大的三宗罪,一为纵容王恩甫杀良冒功,于拙州境内先后杀死良民近万人;二为倒卖赈灾粮食谋取私利,致使北境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第三条,便是有着从前亲信汪太监签字画押的证词,辰兴帝自两年前病后性情大变,似被鬼怪附体,行事荒唐无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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