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阳光很冷。


    路德维希背对阳光坐着,右腿散漫地翘起。


    明明旅店提供的只不过是一张普通木椅,但被路德维希一坐,无端端给人种它是由帝都名匠花费诸多心思,用最昂贵的龙血木亲手设计制成的精品错觉。


    “萝拉跟我说了。”他掀起眼皮,视线凌厉地落在房间中央站得笔直的骑士,道:“我要听你的想法。”


    任谁被这样一双好似凛冬的灰蓝眼眸紧盯,身体都会本能地紧绷起来,危险感缓缓从脊椎爬至头皮。


    兰斯洛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在脑中组织了番措辞。


    他说:“身为帝国的骑士,怜悯公正是我应守的美德。那群酒鬼是锡兰的子民。他们虽有过错,但按照帝国法规,罪罚远远没有严重到斩首程度。而且他们将来未必会出现在公主面前,危险可能性近乎为零。”


    “所以,我没有出手剥夺他们的生命。”


    耳侧是路德维希指骨扣在扶手的敲击声。


    一下又一下。


    就像是审判,莫大的压迫感如潮水般向兰斯洛特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但他还是坚定地站立在路德维希过分敏锐的眼眸下。


    许久,他听见路德维希的嗓音。


    很平,不含任何情绪,但冷得能让人感觉如坠冰窖。


    “兰斯,我记得你还没有正式选择效忠对象,是吧?”


    兰斯洛特怔了瞬间。


    面对这句问话,脑中隐隐出现一个猜想。


    他低垂着头:“是的,殿下。”


    “在萝拉成年礼的那天,我希望你可以当众宣誓效忠于她。”路德维希说。


    口吻似是请求,但语气却是实打实的强硬命令,完全不给兰斯洛特任何拒绝的余地。


    他必须将忠诚、生命、信仰,乃至一切都献给奥萝拉。


    “下次再遇到这类事,直接动手。无论平民还是贵族,在他开口侮辱皇室的那一刻起,便已经不是锡兰的子民,即使他当时意识不清。”


    路德维希的命令还在继续,不容置喙,“经过翠西城时去解决了那群酒徒,不用告诉萝拉。至于你的惩罚,下午主动领军鞭一百下。”


    “这件事到此为止。”


    兰斯洛特僵硬在原地,指尖冰冷。


    作为路德维希亲手提拔的骑士长,兰斯洛特当然清楚他的性格,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深深地被这番冷酷残暴话语骇到,心中不由自主地想。


    他真的会是预言里带领锡兰走向强盛顶峰的明主么?


    兰斯洛特得不出答案,大脑已经乱成一团。


    接着,他用干涩的声音应下:“是的,殿下。”


    *


    艾娜将奥萝拉的原话带给奔狼小队。


    “能为公主效劳,是我们的荣幸。”


    诺亚强作镇定地从艾娜手中接过钱袋,嘴角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高高扬起。


    他的身后,六名小队成员脸上皆是掩不住的兴奋。


    他们已经猜到了奥萝拉的真实身份。


    不,应该说在高举金色狮鹫旗帜的军队进入米萨镇时,整座小镇都轰动了,甚至连六岁小孩都听说了王储殿下的莅临。


    旅店老板恍然觉得自己即将被幸运砸晕。


    在此之前,他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接待帝国的王储和公主。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足以拿出去吹嘘一辈子!


    旅店老板晕乎乎地想,满面春风地为所有入住的顾客退房,主动清空封锁了旅店。


    即便军队都驻扎在小镇外的空地,入住旅店的只有路德维希一人。


    他脚步飘忽地走进厨房,视线扫过灶台上的食材,拧眉冲厨师高呼起来:“嘿,亲爱的布鲁尔,赶紧去集市采购一头小牛或野猪,如果能买到新鲜梭鱼或海鲷就更好。至于采购的钱,快来我这儿领走一金币。”


    从口袋中抠出一枚金币,他又转身,命令侍者们开始清扫旅店,就连楼梯扶手的缝隙都必须擦得干干净净。


    很快,午餐时间便在忙碌中到来。


    一楼处的数条桌椅消失,转而取代的是一条足以容纳十人的长餐桌。


    洁白的蕾丝桌布覆盖在表面,其上,餐盘刀叉都被洗得光洁锃亮,拿起时甚至都可以照映出脸庞。烤乳猪作为主菜,它横躺在餐桌中间,表皮被烤得流油,浓郁香味四溢。它的周围还摆放着肉汁烩鸡、酱烧羊肉、洋葱土豆浓汤等众多菜肴。


    路德维希坐在主位。


    厨师紧张地注视着他切下一小块乳猪肉,动作优雅地放进口中。


    直到看见他颔首,厨师那高度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掀起围裙,无声擦拭起额间热汗。


    奥萝拉只吃了几口奶油焗土豆,便撇嘴放下银叉。


    她的舌头还是接受不了乡下厨师做出来的东西。香料味道压过食材本身的滋味,只会显得过于浓郁,喧宾夺主。


    路德维希轻瞥着她,问:“吃不下?”


    “嗯。”


    对于她的挑剔,路德维希表现得习以为常。


    他转眸看向一旁的女仆,命令道:“艾娜,去厨房煮碗清淡的汤。”


    艾娜闻言,刚想上前,就见奥萝拉将身体向后一靠,将双手抱在胸.前,语气骄纵地说:“哥哥,我想喝你煮的奶油蘑菇汤。”


    这句话一出,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旅店老板想起自己跑遍小镇的找花经历,突然也不觉得离谱了,毕竟这位公主都敢让王储殿下亲手为她煮汤。


    他的面上露出震惊神态,而另一侧,艾娜等人早已见惯不惊。


    路德维希站起身,他脱下外套,随意地将衣袖往上翻折了两折,注视着奥萝拉又问:“还有其他想要吃的么?”


    奥萝拉连忙从椅子上蹦跶起来,小步跑到他的身侧。


    “朗姆酒奶油烤苹果!”


    她准备和路德维希一起进入厨房。


    但下一秒,额头被男子用手指抵住。


    路德维希拒绝了她的跟随,“坐回去。”


    “哦。”


    终于,在连续饿了四天,奥萝拉总算等到了满意食物。


    她一边赞叹着路德维希的厨艺,一边吃光了他亲手烹饪的菜肴。


    路德维希看见少女餍足地眯着眼睛,微不可查地弯了下嘴角。


    眸底的寒冰悄然融化。


    午餐结束,路德维希召集效忠于他的骑士们,在三楼特意收拾出来的房间里,他们召开会议。


    奥萝拉则无所事事地回到自己房间。


    自从把梦境全盘托出后,她就感觉自己身上的重担一下子减轻了不少。


    反正有事前面还有路德维希顶着。


    她便彻底化作咸鱼,懒懒地坐在窗前,沐浴阳光。


    至于出门逛小镇,她才没兴趣呢。


    艾娜手捧红茶,面含忧色地走进房间。


    她说:“公主,兰斯洛特骑士正在一楼受罚。”


    “什么惩罚?”奥萝拉抬起眸。


    “一百军鞭。”


    话音刚落,艾娜便看见少女兴奋地支棱起来,脚步匆匆地走出房间,她下意识地发问:“等等,公主,您这是去哪?”


    “当然是去看热闹啦。”


    少女清脆的回答从门外传来。


    等到奥萝拉小跑至一楼,兰斯洛特的惩罚早已开始。


    棕发骑士挥舞着一根长鞭。


    它是由牛筋编织而成,厚度足足有两个指节。若是打在普通人的身上,只一鞭,就可以把他抽得皮开肉绽,连连哀嚎。


    但兰斯洛特却表现得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平静地站着,接受鞭打。


    长鞭每挥舞一下,都带着破开空气的飒飒风声。


    一条条血痕出现在丝绸衬衣上,很快就把衣服原本的白染成了鲜血的猩红。


    旅店侍者纷纷侧开眼,他们不敢再看下去。


    奥萝拉见此,故意把木椅拖到兰斯洛特视线前,一屁股坐下,她饶有兴致地观赏起来。


    “还剩下多少鞭?”


    棕发骑士一边行刑,一边回答:“七十五,公主。”


    奥萝拉轻抬下巴,恰好和兰斯洛特垂落下来的复杂眸光撞上。


    浅金色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颇为恶劣地冲兰斯洛特弯起唇。顿时,眉眼里的那股子清冷就被笑意冲淡,宛如蔷薇绽开,本就出色的容貌更是增添了几分秾丽。


    兰斯洛特无言地盯着这张笑颜。


    他被命令要向她宣誓效忠。


    蓦然间,胸腔里涌现出一种言语难以描述的陌生情绪。


    也许是不甘心。


    兰斯洛特默然地想。


    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主人会是奥萝拉。


    长鞭打在脊背,兰斯洛特不禁闷哼出声,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奥萝拉见地上渐渐凝聚出血泊,她重重地啧了声,抬手示意棕发骑士停下。然后缓步走到兰斯洛特跟前,笑盈盈地开口:“兰斯,你要不跟我说一句\''对不起公主,我错了,下次不会再犯\''。说完我就帮你去跟哥哥求情,让他取消剩下的鞭刑。”


    “不用,公主。”


    兰斯洛特沙哑地回。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


    奥萝拉笑容淡去:“还有多少鞭?”


    棕发骑士没有开口,兰斯洛特清醒地替他回答:“二十七,公主。”


    “呵,继续。”


    她倒是要亲眼看着兰斯洛特把所有鞭刑扛完。


    终于,一百鞭结束。


    除了脸颊,兰斯洛特的身上也找不到一处完好肌肤。


    棕发骑士收起牛筋鞭,将手轻搭在他的肩,“还能忍吗?晚上,我去问卡尔医师讨瓶疗伤药剂。”


    “不用,我没事。”


    “那就好。”


    棕发骑士压低声音,好心提醒着兰斯洛特:“之后注意,别再招惹那位小祖宗。”


    兰斯洛特抿紧唇。


    奥萝拉则是不爽地盯着他的脊背。


    硬生生挨上一百鞭都没有让其弯曲半分,依旧挺直得像把出鞘利剑。


    半晌,她咬牙嘟囔:“可真是块硬骨头。”


    没了好戏,奥萝拉意兴阑珊地走回房间,继续晒太阳。


    艾娜观察着她的表情,适时提出建议:“公主,需要去给兰斯洛特骑士送瓶疗伤药剂吗?”


    “不准去。”


    “好的,公主。”


    *


    当晚,奥萝拉再一次梦到了路德维希惨死的画面。


    只不过,这回他是脸色青白地躺在苍茫雪地。


    她满头冷汗地惊醒。


    摸着黑,轻轻敲响路德维希的房门。


    “哥哥,你睡了么?”


    话音刚落,眼前房门就被打开。


    青年脱去白日里的挺括军服,贴身衬衫解了顶上三颗纽扣,露出大片冷白肌肤和一小截锁骨。


    他正垂眸盯着少女没有穿鞋的光裸双脚。


    奥萝拉不自在地蜷曲起脚趾,小声解释:“出来太急,我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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