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陈熙不愿意去看那双眼睛。
她错开视线看向窗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知道,赵工这样的人并不是个例,设计院甚至整个行业里,可能很多人都是“赵工”。
她自觉她和他们不同,也从来不打算和他们一样,但无奈的是,很多时候,在旁人看来,她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这一刻,陈熙觉得,挺丢脸的。
半晌后,还是梁劭先开了口:“赵工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如果要调线,后面的工作量确实会增加不少。”
她愣怔了一下,顿时觉得火气更大了——难不成真像赵工说的那样,他也怕耽误时间,所以宁愿随便修条路来交差吗?
她哂笑一声:“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他微微挑眉:“项目负责人不是你吗?”
两人对视了片刻,她忽然有点不确定他这话里的意思。
梁劭接着说:“我理解的项目负责人应该对整个项目的设计负责,就是说这项目里大大小小和设计有关的决定最后都该你来做,不是吗?”
话是如此,但太多甲方仗着自己是甲方就去随意干预专业的事情,更别提梁劭这种还算懂行的。
所以她完全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和立场,如果说话的人不是他,她大概会真心实意感激对方给予的尊重。
身体里那张绷紧的弦渐渐松了力道,陈熙点点头说:“是这样。”
梁劭看着她,神态认真地问:“那还有什么问题?”
是的,取得了他的全权支持,她做任何决定都将不成问题。
“关于项目周期……”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是洗澡回来的刘骏。
刘骏看到房间里的陈熙吓了一跳,但很快回过神来说了句“陈姐好”。
陈熙点点头起身,正事已经说完,她对梁劭说:“我先回去了。”
梁劭说“等一下”,然后把手下的笔记本推到了她面前。
她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内容不由得意外——就在她讲电话的片刻工夫,他已经把隧道附近的地形图粗略画了出来,村庄、山林,甚至是溪流都画得明明白白,其中一条蜿蜒的加粗实线,正是按照她的意思调整过后的路线。
所以,他其实早早就做好了决断。
“怎么了?”似乎是见她久久不语,他问她。
陈熙:“你真是学道桥的?感觉你更像搞测绘的。”
“我在这里长大。”
他不止一次说过这话,可她还在北京长大呢,但就连她家附近有些什么她都记不清楚。
她注意到这张“图纸”左下角的位置还有个五角星,于是问梁劭:“这是哪?”
梁劭说:“那个梅朵你还记得吧?”
陈熙回想了一下,梅朵应该就是捡到她那块玉的人。
见她似乎想起来了,梁劭点了点图纸上那个五角星说:“她家就在这里。”
陈熙又看了看图纸:“那确实不远。”
“等我们出外业到那附近,找个机会去一趟吧。”
陈熙顿了顿说:“好。”
她人都走到房门前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时间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去和刘局他们沟通。”
陈熙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依旧坐在那张桌子后,因为人很高大,就显得那张方桌小得有点滑稽。
刘骏大概是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偷偷在两人之间瞄来瞄去。
陈熙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转身离开。
陈熙走后,刘骏问梁劭:“哥你怎么了?”
梁劭不解:“什么我怎么了?”
刘骏扫了眼桌子下面,不确定道:“腿脚受伤了?不然为什么一直坐在那?陈姐都走好半天了,你还一动不动。”
梁劭:“……”
梁劭:“多吉找到你了吗?”
刘骏:“多吉找我了吗?”
梁劭面不改色:“嗯,看样子挺急的,你快去一趟吧。”
刘骏:“哦,好的。”
……
陈熙回到房间时,温媛媛正在和人打电话,见她进门,立刻匆匆结束了对话。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温媛媛的反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怎么看都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难不成又在跟什么人吐槽她?
此时温媛媛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背对着她躺在了床上。
两人以前的关系就有点僵,但经过调线这事,两人虽然还是住在一个屋子里,却是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几乎一句话都不会说。
陈熙并不在意这些,她不需要大多数人的认同,更不需要那些表面的关系来消耗她的精力。
所以温媛媛对她的态度她虽然看在眼里却从不往心里去。
关了灯躺上床,意料之中的,陈熙一点睡意都没有。脑中反复重放着刚才和梁劭的对话,一闭眼又是在他手下成形的山川河流,以及那颗小小的五角星。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一个习惯了独自探险的人忽然有一天遇到了一个同路人。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担心这人给她带来麻烦,始终保持着距离,可是后来她却渐渐发现,她才是那个真正受庇护的人,所有的大事小事那个人都替他们想到了。
即便她清楚地知道,哪怕那个人遇到的不是她,是温媛媛是刘骏,是其他任何一个人那个人也会这么做,可这种躺赢的感觉还是挺微妙的——一方面她庆幸着同路的人是他,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会上瘾,有朝一日他们分道扬镳时,她无法再适应孤军奋战的日子。
黑暗中,温媛媛也睡不着,听着身后人翻身的声音,她就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很难熬。
让温媛媛烦心的还是调线的事。
一开始她没搞清楚陈熙为什么坚持调线,后来想明白了,但那时候自己那无知的狠话已经放过了。
她没有低头认错的勇气,只能想尽办法去证实陈熙的想法是行不通的,毕竟要修一条路,涉及的东西太多了。
她今晚本来只想和赵工说说,但不知道为什么,赵工没接她电话。
她都打算放弃了,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他们离开北京前闻聪曾经找过她,让她把出外业时发生的事定时向他汇报。
每个项目都有责任人,责任人对项目的大小事都有决定权,除非是遇到需要和院里其他人协调的事,或者有什么责任人无法独自承担的风险,这才会找到部门主任。而且就算要找主任汇报,也该是陈熙去,而非她这个小喽啰。
所以闻聪对温媛媛的要求其实并不合理,但温媛媛只当闻聪这么做是因为陈熙刚接手项目还不熟悉,怕项目推进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而她是他亲自招进设计院的,这么多年来也算是他的“自己人”,这才有了这样的安排。
但在此之前,温媛媛并没有按照闻聪要求的做,因为不管闻聪这么要求的理由再怎么合理,她越过陈熙直接向闻聪汇报,尤其是汇报问题,都觉得有点给人打小报告的意思。
她温媛媛平生可是最恨那种人了。
她正愁眉苦脸地纠结着,不经意间电话已经拨了出去,等她发现时想挂断已经来不及了,闻聪已然接通了电话。
闻聪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媛媛?你们最近是不是很忙?都没给部里回个电话报个平安。”
她解释说:“刚到这,一切都还没理顺,而且也没什么大事,就没打扰您。”
闻聪像是立刻察觉到什么,问她:“那现在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她有点犹豫,但话都说一半了,她也就没再瞒着,而是尽量客观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闻聪。
这样说过之后,她忽然有点茫然,好像陈熙做的一点毛病没有,那她打这通电话的意图是什么呢?
她以为闻聪也会有这种疑问,却听他说:“如果不是必要的,我觉得这路线能不调就不调,否则后续要补做的工作太多,时间上肯定会来不及……这样吧,这事我来跟她说吧。”
可是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不必要的?温媛媛总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别扭,但一时间又说不上哪里别扭。
闻聪却误解了她的沉默。
他笑着说:“放心,我不会说这事是你跟我说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完了正事,闻聪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母亲那边安排好了吗?如果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在外面不方便,找我也可以。”
说起私事,就轻松多了。
温媛媛说:“我请了家里亲戚来帮忙一段时间,您放心吧。”
“那就好,我上次介绍给你的那个医生你带你母亲去看过了吗?怎么样?”
“已经去看了……真不好意思总让您为我们家的事操心,其实我妈这病好多年了,发病也不算频繁,我们都习惯了……”
“那可不行,这种病最忌掉以轻心,别因为我们的不重视后悔一辈子。”
沉默了片刻后,温媛媛“嗯”了一声。
设计院这些年招的都是研究生,已经很少有本科生了,她明明不够格,但闻聪在看过她的成绩了解到她之所以放弃读研的原因后,破格给了她一次工作机会,而且从那以后,他对她也是能帮就帮,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
起初她只当那是领导的权术,又或者他本身条件很好,而他又热心善良,也或者他只是单纯的同情她而已。
后来她才渐渐发现,他对所有人似乎都是一视同仁,谈不上拉拢谁,更别提她一个毫无根基的黄毛丫头了。而他本身家境也不好,他的原生家庭或许还不如她,至于他对她究竟是热心善良还是同情心泛滥,她已经不想追究了,那都是这个世界馈赠她的好,是她这些年来遇到的最幸运的事。
正在这时,门被人推开,陈熙回来了,温媛媛立刻心虚起来,草草结束了通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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