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以中书令为首,几位大臣立刻起身作揖:“殿下息怒。”
贺晃川摆摆手让他们起身,又闭上眼叹息:“凉州赈灾一行,虽解了百姓过冬的燃眉之急,也安抚了民心,但终究治标不治本。”
中书令姜淮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在这一干人中是最年轻的,相貌一派清风舒朗,原是国子祭酒,被成烈帝指为太子宾客后才升至中书令,名义上位同宰相,实际中枢权力却大多把握在黎家人手里,他要想出头,只能坐稳太子这艘船,直到储君登基,才算熬出来。
也正因如此,他比这里其他人都更需要贺晃川的提拔与赏识,闻言立即会意道:“臣听闻,圣上五年前采纳殿下建议,在晋阳所建的霈泽庙,曾多次在晋阳蝉喘雷干的危急时刻,使当地降下甘霖,倘若能够早早在各地推及,想来如凉州这般灾祸便不会发生。”
不愧是贺晃川前世便倚重的心腹之臣,这话可谓说到了他心坎上。
更锦上添花的是长相也叫人赏心悦目,要是朝堂上那些蠢货说话时能顶着这样一张脸,贺晃川上一世也不至于杀得白玉石阶上血流成河。
他内心腹诽着,面上更是赞许地点头道:“可惜当年孤提出此案,朝堂上有半数朝臣反对,父皇也只是同意在晋阳等几座城池设立霈泽庙以观成效,此后便再也不提。”
“今时不同往日,殿下那时年少,群臣尚不能信服,如今却已建立功业,朝堂民间皆有威望,倘若再……”姜淮顿了顿,忽然抿唇声音也艰涩道:“倘若再娶黎氏嫡女,诞下子嗣,圣上定会对殿下委以重任。”
后面这句姜淮说得十分不情愿,毕竟他一个堂堂中书令只挂个虚名,并无实权,皆因黎家深受当今圣上信重,权倾朝野,除了依附黎家的朝臣,朝堂上压根没有他这等外臣施展拳脚的余地,所以他才将起势的希望寄托在扶持储君登基上。
但问题就在于,如今太子无论是要推行新政还是涉及皇室传承,都绕不开娶黎家女为正妃,而且黎家家主卫国公黎景山——本就是当今皇后的父亲、太子的外祖,亲疏远近一目了然,因此就算扶持太子登基,到时就真的能改变朝堂现状吗?思及此处,姜淮不免心生灰心丧气之意。
不光是他,其他东宫属官也同样支棱着耳朵,指望着能从对话中探听出太子对黎家的态度,哪怕有一丝丝的不满,对他们来说都是天大的鼓舞,因为这便代表他们将来有的指望,而不是一番心血效忠最终都化作泡影。
毫不避讳地迎接上这些探究的目光,贺晃川太清楚此刻他们的心态了。
上辈子他因为黎皇后对黎家多有照拂,始终未曾在这些臣子面前明确表态,以至他被定罪下狱之时,这些人也不敢搭上身家性命做赌注来营救他。
但如今不同了。
贺晃川轻飘飘地道:“太子妃之位孤已有属意,并非黎氏女。”
此话一出,犹如巨石落湖,霎时在众人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他们其实只是盼望太子与成烈帝相比,能够不那么信重黎家,可没想到太子竟干脆说出不娶黎氏女,简直是盼芝麻来了西瓜,惊得众人不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毕竟要知道盛朝开国以来历代皇后都是出自黎家,太子这可是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啊!
但这偏偏真的出自贺晃川之口,太子一言九鼎岂会拿此事玩笑?众人心潮澎湃,姜淮更是激动得难以自已,一时忘了尊卑,迫不及待地询问道:“不知殿下心仪的是哪家女子?”
“………”贺晃川此番只是为了表明将来要与黎家分庭抗礼的立场,稳定这些臣子的忠心且凝聚他们的力量,什么已有属意纯粹是借口托词,没想到姜淮连这都听不懂,他很失望。
然而贺晃川却忘了自己已经年过二十二,婚事早该提上议程,这些人过去不热衷催促,不过是因认为他会娶黎家女罢了。
“啧,这以后你就知晓了。”贺晃川端起茶盏,不怎么走心地敷衍着这个话题,但茶到嘴边,他又似乎变了心思,挑眉笑问道:“另外,谁说太子妃一定要是女子?”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姜淮也宛如被糕点噎住嗓子般呆愣住。
“好了。”贺晃川说完还不给他们时间反应,挥手道:“孤乏了,诸位先生也都回去歇息吧。”
不得不说,今日贺晃川表明对黎家的态度,对这些拥立太子的大臣来说意义非凡,等于尘封的宝剑终于主人拔出了剑鞘,让他们得以施展拳脚,只是他们殿下最后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唉,君心难测啊。
众人喜忧参半地告退了,姜淮却留到了最后一个。
“还有何事?”
贺晃川声调懒洋洋地,因为狂症的关系,他私下里不想耗费过多心力去思考,毕竟思虑过多虽不会引发嗜血之欲,但也会让他心生烦躁。
若是前世的话,他在臣子前还会装一装威严圣明,但现在……他只想让人谈完正事就哪来的滚回哪去。
不过因为姜淮长得好,贺晃川也就对他多有容忍,此刻仅是下巴枕着双臂伏在桌案上,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敲着案前的琉璃鱼缸,一副孩童天真无邪的模样。
姜淮看得愣住,太子容貌据说是肖似其祖父——先皇贺宸仪。
关于先皇容貌,素来有赞誉称其为“少年帝王相”,但其实说白了就是纯良娃娃脸,贺晃川也是这种长相,不过朝臣常常被他的气势威仪所震慑,不敢轻易与其对视,姜淮也是却是第一次看到太子露出这种和容貌相符的神态。
他看得有些入神忘了说话,贺晃川却不耐烦地抬眼扫了他一眼,触及到那双冰冷的金眸,姜淮连忙吓得低下头,老实地长话短说道:“……殿下,若要推行新政,臣倒想到有一人可以派上用场。”
“哦?”贺晃川问道:“谁有这么大本事?”
姜淮道:“靖南王即将送来京城的质子。”
贺晃川原本百无聊赖的神情微微凝住,他停下手中动作,抬起了头。
他差点忘了这个人,质子姬岚——光凭相貌就足以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更是曾与他有过一段风流韵事,贺晃川对其宠爱的程度甚至一度盖过路怀雍,而最离奇的是,等贺晃川要处死他的时候,竟然发现他其实连人都不是,而是一只狐狸。
此事说来话长,前世姬岚入京也差不多是这时节,那时候他对路怀雍还停留在执于皮相的喜爱,因此当容貌更胜一筹的姬岚出现,并且毫不掩饰地冲他大献殷勤时,贺晃川立刻便遵从他诚实的欲|望,开始朝三暮四起来。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姬岚的接近心怀不轨,尽管对方蛊惑自己的手段极为低劣,但依然让当时立志成为贤明君主的贺晃川产生了戒备,因此并未真正跟他有过肌肤之亲。
随后秋猎,姬岚更是借机比试,在众目睽睽下用弓射伤了路怀雍,成烈帝知晓这两人与他的纠葛,大约能猜到此番是因为争风吃醋,故不悦地将此事交予贺晃川自己处理,便是逼迫他严厉处置姬岚了。
贺晃川原来也是想这般做的,但不曾想姬岚比他想象中还会蛊惑人心,那一幕……贺晃川即便多年后也时常忆起。
姬岚生得一副高大挺拔的身材,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那天束着紫金冠着朱红色蟒袍,在马上跑起来猎猎生风,连几位皇子都被他压了气势,却在被他斥责后跪下来趴在他的膝头,像惯会讨好的犬类似的用头磨蹭着他的膝盖,低低说:“阿晃饶了我这一回吧。”
当时贺晃川顶着来自成烈帝的压力,以及旁边路怀雍目眦欲裂的注视,却愣是被这种肤浅的手段迷了眼,生出了想要轻巧揭过这件事的心思。
可惜,很快就有人呈上了仇岚暗中与外族来往的信件,还查出他私下养着一个称作义妹的外室,这下他对贺晃川种种讨好一下就成了笑话。
贺晃川将记录着那外室证词的纸给捏皱了,不知为何他虽然不太相信,心底却有被愚弄的愤怒,便推开了姬岚,却还未想处死他,反倒是姬岚不敢置信他的冷落,竟咬牙切齿地指责贺晃川:明明给了他信物骗他动心,最后却出尔反尔。
还说要不是他,贺晃川早就发疯病死了。
——这句话才真正触及到贺晃川的逆鳞。
姬岚当众揭穿他患有疯病,不管他是如何得知,贺晃川都不能再留他,更何况当他询问姬岚信物在何处时,姬岚根本拿不出来,惹得贺晃川对他更为厌恶,冷声下令将其暂且羁押,待确认证据并无伪造后再择日问斩。
姬岚那时表情中的震惊、落寞、自嘲,贺晃川至今记忆犹新,然后他便眼看着姬岚的身躯倒下,竟是凭空跃出一只火红的狐狸,而地上那副皮囊则迅速灰败下来,在场众人都慌张地大喊着“狐妖!他是狐妖!”
贺晃川远远看见它跃出宫墙不见了踪影,若他想,立时便能追上去将其按于掌下,但他没有。
而这不久后,路怀雍对他的态度不再似从前那般冷硬,而是隐隐热切了几分,贺晃川重新宠幸他,却发现跟路怀雍接触似乎能安抚他的情绪,而这种安抚在鱼水之欢后效果则更加显著,这就意味着,跟路怀雍在一起,他不用再服用镇心丸,不用再因那种无形的压抑而烦躁……
后来发生什么无须再提,不过是越陷越深,万劫不复。
前世,贺晃川当局者迷,而如今抛下对路怀雍的执念,再次回想这些往事,却觉得有许多古怪之处。
尤其那么巧,他刚丢了只据说极为喜爱的狐狸,却想不起来这回事,过一阵儿被狐妖附身的姬岚就进京了,若说是什么狐妖报恩的戏码,但那狐妖却百般蛊惑自己堕落无为,显然是冲着毁坏江山社稷而来的,总不会是恩将仇报吧?
罢了,贺晃川神情玩味。
总之这一世,他不打算再处置那狐妖,毕竟一个愿意使出浑身解数来诱惑他成为昏君的俊美男人,不比什么都来的有趣?与其浪费感情宠幸些不知好歹的玩意儿,不如宠个兢兢业业的妖妃。
而且姜淮提议拉拢姬岚的理由,他大概也能想到。
虽然朝廷历代都在削藩,但实际却又不能完全没了藩王,毕竟靖南天高皇帝远,真要归给朝廷直接管辖,难免力不从心。
但若彻底除去藩王改派节度使接管,也未必能比藩王好到哪里去,毕竟前朝节度使叛乱的风波还尚且令人心有余悸呢。
所以对于朝廷来说,最好的状态是能培养出一个对朝廷温顺、听话的藩王世子,将来放归他回去靖南继承爵位,便可高枕无忧。
而对于贺晃川来说,掌握一个地方藩王,无论推行新政还是与黎家分庭抗礼,都是极为有用的砝码。
果然,姜淮接下来向贺晃川侃侃而谈拉拢姬岚的益处,几乎与他想得差不了许多,却是又出谋划策道:“若此人是个能够审时度势的俊杰,殿下不妨牺牲个生母位份不高的公主赐予他为妻,用血脉姻亲来绑住他。”
“唔……”贺晃川故意做出苦恼的模样歪头想了一会儿:“照你这么说我还真得为他寻门好亲。”
然后在姜淮信任的目光中,忽然一抚掌,笑得不怀好意道:“那就让他来做太子妃如何?正好也省得父皇疑心我用姐妹婚姻来结党营私,岂不是一箭双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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