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虐风饕的深夜,万物生灵皆举步维艰,官道上却有一行车队灯火通明四平八稳,在齐膝的积雪中行路犹如飘行,正是去往温泉行宫的贺晃川一众人等。
护送的皇家侍卫纪律严明,不光风雪中行走自如,还打着皇子仪仗,前列的护卫更是各个骑着灵马戴着避雪的斗笠,马鞍前挂着嵌着山鲸玉的灯盏,照得周遭亮如白昼。
路怀雍骑马领在队伍前首,正严阵以待,突然前方探路的斥候折回来,却是径直穿过他,纵马来到贺晃川的马车前,禀报道:“殿下,属下在前方雪地中发现了车轮碾压的痕迹,但行至一半就断了,换成了马蹄印,怕是前不久刚有人在此处受困风雪,不得已下才轻车简从。”
“哦?”这自然是贺晃川早就吩咐下去让人留意的,以方便他有借口出去寻找姬岚一行,此刻闻言便掀开马车厚重的车帘,道:“既如此孤岂能坐视不理?传令下去,分出一队来随我寻找落难的百姓!”
说罢,翻身跃上旁边的空马,刚要前行,路怀雍便横马过来挡住他的去路,抱拳道:“恕微臣不能放行,圣上指派微臣护卫几位皇子安全,万一殿下有什么闪失,微臣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交代不起。”
“你护卫我?”贺晃川皮笑肉不笑,忽然挑飞腰间佩剑,然后在空中捉住,末端抬起的剑鞘正好直直抵住路怀雍的喉咙,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迅疾如电,路怀雍压根没反应过来就被制住。
但短暂紧张后他便定下神来,他知道贺晃川是用这种方式来嘲笑他自诩护卫的不自量力,但依然不卑不亢地抬头望向那双金眸。
不得不说,上辈子贺晃川就喜欢路怀雍这股倔劲儿,可如今却看什么都觉得是对方不识抬举,故意给他添堵。
“滚开。”剑鞘狠狠划过路怀雍的下颚才被收回,贺晃川不再理会他,驱马来到贺青崭的马车前,俯身冲垂帘道:“阿崭,附近可能有百姓受困,我去搜寻一番,你和小七先去行宫,我随后便赶上。”
“哼,大哥真是到哪也不忘正事。”车帘被一只覆着白色龙鳞、指节修长、生着尖锐弯钩龙趾的诡异手掌掀开,露出贺青崭苍白阴郁又邪肆的脸庞。
他今年十七,虽体弱却比大他五岁的贺晃川生得高大,盖因天生残缺,无法掩饰自己的龙化特征,骨骼形态与常人不同,手脚都要长出一截来,而身上大部分皮肤也都覆着龙鳞,苍白的龙角自额头耸出,若是仔细瞧,还能发现他罩在衣袍下盘在腿上的纤长龙尾——这副奇异容貌,寻常人见了必要骇然跪拜,但却不知在如此有震慑力的外表下,却是极其虚弱的身躯。
此刻光是迎风说了两句话,贺青崭便有些气虚,脑袋倚靠在马车窗边,斜睨着贺晃川道:“我就说你怎么突然想起关爱你的弟弟来了,怕不是一早想好了要做什么勾当,拿我和小七当幌子……”
“…………”贺晃川难得有点心虚,但他自出生起就不知服软两字怎么写,定然没有让人抓住把柄拿捏他的道理,便板起脸道:“胡说什么?我用凉州的功劳换你们到行宫耍一趟,倒还有错了?”
贺青崭:“又不是我逼你带我来的……”
贺晃川笑:“好啊,那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去。”
这肯定是万万不可能的,贺青崭蹙紧眉头,甩下帘子不说话了。
贺晃川见状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金眸中浮现出戏谑之色,还不忘叮嘱他:“看着点老七,他头回出宫,别叫他撒欢胡闹过了头。”
“这还用你告诉我?”贺青崭的声音冷冷从里面传来。
他总爱顶撞上那么一两句的毛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贺晃川并未理会,利索地从队伍里点出十五人,便朝留下车辙印的方向赶去。
路怀雍望着他在风雪中潇洒远去的背影,不自觉攥紧了缰绳,刚刚被冰冷剑鞘挑过的下巴却觉得火辣辣的,后知后觉感到屈辱——方才贺晃川那般,分明是在有意戏弄他。
在对方眼里,自己根本不是奉圣上之命的护卫首领,而仅是与其春风一度过的、颇有姿色的男宠吧?
思及此,路怀雍面色阴沉,亏父亲还担忧太子会途中借机将他灭口,但就以贺晃川这副轻浮举止,又怎会将那晚云雨当回事?说不定这种事都是习以为常的了!
他心藏不甘和愤恨,贺晃川那头却已寻到了车辙印的尽头,斥候下马探查一番后对他道:“雪下有灵马反复踏过的痕迹,他们应当是找到了地方歇脚,再单独派人出来寻路,估计不会离此处太远,就是眼下风雪遮天,咱们身在此山中,可能已经路过附近也未曾发现。”
“嗯。”贺晃川闻言点头:“那你们在此等候,我去上空看看。”
说罢,化作一条黑龙在侍卫敬畏的目光中没入飘着茫茫风雪的夜空当中。
……
客栈里,仇岚把铃铛缎带递给采萱,后者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据说是太子御赐之物,心中刚生出对暴殄天物的可惜,却发现仇岚那端紧拽着缎带尾端不放。
“呃……公子?”采萱尴尬地提醒道。
“你知道他送我这铃铛的时候都说什么了吗?”仇岚沉声道。
采萱麻木:“知道……您这一路都讲过好多回了……”
“但我如今却要辜负他一片深情!”仇岚痛心疾首:“我实在罪孽深重!”
他这副磨磨蹭蹭割舍不得的模样,采萱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劝道:“公子,要不然——”
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响起侍卫紧张的呼喊和脚步声,同时还伴随着一声低沉可怖的长啸,整个客栈都震了三震。
采萱吓得哪里还顾得上那铃铛,连忙扑过去拽住仇岚的胳膊道:“公子,那是什么动静!?该……该不会是妖怪吧?我好怕……”
仇岚眼疾手快地将差点摔落在地的铃铛捞起来,塞入怀中,又扒拉开狗皮膏药一样的采萱,斥道:“怕就躲到床底下,这么缠住我,耽误我施展拳脚,岂不是都死得更快?”
采萱:“………”
“啧,在这里好好照顾夫人,我出去看看。”
仇岚说着直接翻窗跳了出去,刚落到雪地中,他抬头就见一条极为漂亮的黑龙正在上空盘旋,登时双眸放光——难道是他!?
“都住手!”想罢仇岚便厉声喝道,靖南王府的侍卫大概因为肉|体凡胎,夜里不能视物加上是黑夜黑龙,此刻竟拉弓朝空中射去。
而他这一声令下,这些时日以来饱受他摧残威吓的侍卫都纷纷停了手,也引得那条黑龙朝他望过来。
贺晃川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前世那只胆大包天蛊惑自己的狐狸,见他此刻站在雪地中,发丝被风雪吹得凌乱飞舞,却还是那样身姿挺拔风流地仰头看向自己,狭长的凤眸中却闪烁着野心与志在必得的光芒。
贺晃川感到一种被视作囊中之物般觊觎的不悦,顿时生出几分恶意捉弄的心思,于是就这样用龙躯俯身冲了下去。
周遭靖南王府的侍卫见状立时被吓破了胆,四散而逃,而仇岚却不闪不避,任由黑龙迎面冲来,龙爪一把罩住他的身躯,在厚厚积雪中滑出好几丈远。
“咳咳……”仇岚仰躺在雪地中,甩头扑簌掉发丝上的雪雾,而当他试图抬起身时,却发现龙爪如同牢笼把将他固定在地。
呃,这应该算是初次见面吧,就这么抓住他不肯放了?他果然魅力非凡。
仇岚哪里有半分惊慌,心里反而美滋滋地,故意伸手去抚摸龙爪,细细摩挲着上面的鳞片,然后歪头有恃无恐地用无辜又挑衅的眼神望向黑龙的金眸。
他自认凉州那些时日已经把贺晃川的性格琢磨了个透,小太子骨子里是有些叛逆在里面的,需要顺鳞摸,但又不能太柔顺让他觉得无趣,最好是明目张胆地勾引,若有若无地示弱,偶尔展现下其实并不存在的气节,才能让他心生征服、玩弄这个男人的念头。
仇岚非常自信他会是个精通龙性的公狐狸精,果然,就见黑龙眼中露出一丝玩味,开口道:“一副色眯眯的模样,你的眼睛不想要了?”
仇岚:“…………”
没关系,仇岚暗暗吐气,心想,小太子不过口是心非罢了,他其实内心早已被我高超的蛊惑技巧所俘获。
但尽管如此,他再开口语气中也不免夹杂几分咬牙切齿:“不如我们找个灯火通明的地方,到时候殿下看清了,恐怕就不会舍得从这张脸上挖出眼睛了。”
“你还知道我是殿下。”贺晃川凑近他,似在端详他的脸:“那你这登徒子岂不是罪加一等?”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却是化作人形,就这样伏在仇岚身上,龙爪变成了手掌扣住仇岚的喉咙,后者忍不住动了动喉结,一错不错地望着贺晃川近在咫尺的脸,感觉到那喷洒在他鼻尖的轻盈呼吸,不由轻声道:“太子大老远地来寻我,就是来治我的罪的吗?”
虽然不合时宜,但仇岚此刻当真有种天雷勾动地火的错觉,仿佛贺晃川还记得他,仿佛他们曾情动纠缠过,最终却无疾而终,却又幸逢柳暗花明得以重聚,才有这一见面,便想揉进骨髓里才能缓解刻骨相思的架势,但很快这种微妙的气氛就被赶来的侍卫打破。
“卑职靖南王府侍卫统领参见太子殿下!方才是卑职有眼不识泰山,误认了殿下真身,还请殿下息怒,放过我家世子。”
“哦。”贺晃川瞬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好整以暇地松开仇岚,站起身掸了掸沾雪的衣袖,道:“原来是靖南王世子,孤也是出游行宫,路上见到车辙印怕是有人受困,这才进山来寻,未料遇袭所以莽撞了些,还望世子勿要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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