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
老板看见两人狼狈地进来。青年浑身湿透,衣服淌水,刚一进门,脚下便湿了一片,姑娘面色着急,可身上干干的,一看就是被保护得很好。
姑娘小跑过来,“老板,给我两间房。”
“两间?一间呗!”老板调侃。
“就两间。”青年合上伞走来,面无表情地掏出一把钱贝放在桌上,“头房,挨着,不用找。”
瞧着青年眉眼凌厉,衣衫破烂,状似刚打完架,身上还余留着淡淡戾气,又出手阔绰,只道是不好惹,老板心里发怵,不敢再玩笑,忙给他们说了房号,“都在楼上。”
怀绮心急,拔脚便走。
昱霄跟着她。
她边上楼梯边道:“进了屋赶紧把湿衣服脱了,擦擦身上的水,等会儿再去看看医馆开门没。”
“好。”
感觉到她的担心,哪怕是看着她的背影,他的眼神都会泛起柔意。
可不可以,再多说几句?
他还想听。
怀绮大步流星,到自己房间的门口停下,转身催促道:“行了,快去吧。”
“嗯。”
他虽应下,却没有动,清澈瞳眸中装满了怀绮的身影。怀绮看得出来,她不进屋,昱霄是不会走的。她颇为无奈,扭头打开房门:
“我进去了。”
“嗯。”
其实他很想和她待在一起,但她主动说要两间房,他便明白了,她不想。他只求能多看她一会儿,一秒钟也好。
怀绮踏进房中,顺手将门带上。
门关死了,她才回首瞧去,透过米色的门纸,她能看到昱霄颀长的身影——
他还在外面站着。
几秒后,他的影子动了动,慢慢走开了。
怀绮双眸微眯,方才的担忧与着急随之散去,只剩下怀疑。这间头房很大很空,很安静。她轻轻坐在椅子上,胳膊随意搭在桌边,食指指尖一下下敲着桌面。声音在房中回荡,显得无比响亮。
敢在自己心窝子里搅刀子……
居然还没事?
这种体质绝非寻常人等。
怀绮思忖着皱起眉。她实在想问清楚昱霄的身份和来历,无论答案是什么。
可,进他房间,总得有个正当理由。
她想了想,站起身,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溜了出去。昱霄房间就在隔壁,她知道他听觉好,一点动静都能听见,路过时专门猫着腰,脚步悄无声息,然后匆忙下楼,来到前台,要了壶热茶。
她要给昱霄送去。
这家客栈楼上住人,楼下是酒馆,由于时候尚早,馆内空无一人。
就在她提着水壶准备回去时,街上传来一阵躁动,像是有大批人马经过。
她脚步微顿,忙躲到楼梯后,透过台阶间的镂空,她看到锦绣山庄的影卫们匆忙跑过。她又到窗边望了望,这家客栈附近就有家医馆,但还未开门。其中几个影卫停在门口,粗暴地拍着大门。
她心感不妙,当即返身回到前台。
“老板,您能帮我请个大夫过来吗?”
“请大夫?”老板正在算账,说着抬起眸,视线从眼镜上方越过,一见是“不好惹青年”的同伴,惊讶地推了下眼镜,“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您们给的钱多,我这就派人去请!”
“谢谢。”
怀绮道了谢,一步两台阶地回到二楼。昱霄的房间很安静,她象征性地敲敲门,推门而入,“不知道你想吃点啥,就给你打了壶热水,你喝点,暖和一下。”
昱霄正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她一开门,便与他四目相接,仿佛他早就盯着门看了很久。
他眼里有些防备。
“坐着干嘛呢,”怀绮略一迟疑,忙关上门走近他,“赶紧把湿衣服脱了啊,你这样伤口会发炎的!”
昱霄敏感地站起身,向后退了退。
“怎么了?”怀绮停在他面前。
他摇头。
怀绮皱起眉,将水壶放在桌上。虽然她过来是为了问他的身份和来历,但见他还穿着湿衣服,她更担心他的伤势。
她打量他的身体。
他黑衣湿漉漉的,有大量破损,绝对伤得不轻,且衣襟有些乱,让她猛然意识到,其实他已经脱过了,却不知因为什么又穿上了。她稍加思量,“好吧,你若是因为害羞,我现在就走。我刚刚委托老板去请大夫了,你赶紧把衣服脱了吧,别捂着伤口。”
不等他回应,她转身便走。
昱霄黑瞳颤抖,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腕,“别……”
别走。
好贪心,他既不想让她看,又不想让她走。
怀绮疑惑地回首,“怎么。”
昱霄放开她,垂下眼帘,“不是害羞,你别走。”
“那为何又穿上了?”
昱霄微不可察地抿唇。
其实他确实有点害羞,但这并不是他不给她看的原因。那些伤他自己看着都恶心,怎能给她看呢?她那样干净的人,应该看山看水,看盛世美好,不应该看脏东西。
他睫毛很长,垂下眼帘时,能很好地掩盖他的情绪,怀绮端详着他,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他再抬眸时,表情有点憋屈:
“怕……”脏了你的眼睛。
他话都说不完整。
怀绮好奇地眨眼,“怕什么?”他杀人都不怕,这世上还有他怕的东西?
他沉默。怀绮等着他说。
片刻后,他喉结动了动,艰难开口,“你还是走吧。”在他后悔之前,赶紧走。
怀绮更疑惑了。
这啥意思啊?
但现在什么都没他的伤势重要,他的身份也可以再找机会问,怀绮没犹豫,只道:“那我走了,你赶紧把湿衣服脱了啊。”
“嗯……”
怀绮快步走向房门。
两人距离逐渐增大,昱霄明显地感觉到元灵异动加重,体内仿佛有种力量在操控他,让他跟上去,或是将她喊住。他的腿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一步,又被他强行收回来,他握住拳头,咬牙告诉自己不能反悔。可就在怀绮手握住门把的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怀绮。”
怀绮手一顿,扭过头,“又怎么了?”
昱霄抿唇,喉咙发涩。
他怎么可能放她走,从骨头到皮肤,他每一寸血肉,都眷恋着她。
怀绮意识到不对劲,皱起眉,“你刚刚到底在怕什么?”她松开门把,重新走向他,“你是怕伤势太重,吓到我吗?若是这样,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怕的。”
黑瞳中,她的身影逐渐放大,直到填满他整个视野。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沉默。
“真的昱霄,我不怕。”怀绮轻轻抓住他的衣襟,“不许动哦。”
昱霄难以自制地绷紧了身体。
他无法不听她的话,可心脏不受他控制,反而更放肆地跳了起来。如果她此时按住他的胸口,一定会被这剧烈的震动吓到吧。
奇怪的是,这种心跳加速好舒服,让他的脸和耳朵都慢慢暖了起来。
怀绮认真去解他的黑色长衫。
他们站得这样近,近到昱霄能嗅到她身上淡淡清香,阳光穿过窗户洒进来,她长睫卷翘,碎发柔软,在脸上投下阴影。昱霄看得出神,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想去摸摸她的头。
她非常认真,完全没注意到。昱霄的手悬在她头顶上,停了片刻,又收回来。
竟然不敢触碰她啊……
“伤得好重。”怀绮脱下他的黑色长衫搭在椅背上,接着去解他里面的白色中衣。中衣上满是破损,布满血迹,因沾过雨水而殷红一片。在那破损之下,怀绮能隐约看到他伤痕累累的皮肤,红得刺眼。
昱霄小声道:“伤口很恶心。”
“我不嫌弃。”她脱口而出,头也不抬地道,“主要是怕你穿着湿衣服,伤口发炎。”
昱霄心微微颤抖。
她不嫌弃他丑陋的伤口,只担心他这个人而已。她担心他这个人。
她担心他,平常会,受伤时更会。
他可以不用再以肉身的伤痛换取关心,他只需要好好的,让她放心。
怀绮专注地解他的中衣带子,完全不知他是以一种怎样饱含情绪的眼神看着她的。她解完了,发现中衣布料与伤口粘连在一起,难以直接脱下。“算了。”她怕弄疼昱霄,也怕自己处理不好,加重他的伤势,忙松了手,抬起头道:“还是等大夫来了再说吧。”
昱霄抿唇。
他低头,自己看着自己,默然。
几秒后,他突然发狠,手伸进裂口直接扯碎了中衣。他动作太快,以至于怀绮都没来得及制止,他就已三下五除二地露出了上身。
“你干什么!”怀绮惊愕,本想斥他粗鲁,但余光扫到他的身体,那惨状已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她不得不将嘴边的话放到一旁,先仔细打量他的伤势。
他整个上身都布满了伤口,纵横交错,深深浅浅,好似干涸枯裂的土地。怀绮分辨得出,这种密集的伤口且绝非打斗过程中受的,而是被人施了刑。他胸前是她“赐”他的那道刀伤,已血肉模糊,内里含着血液。她本以为这伤势已经够重了,然而他双肩下竟还有两处烫伤,皮肉翻飞,如树皮一般,完全……
不像是人的皮肤了。
相形见绌,那刀伤似乎也没那么严重。
怀绮倒吸一口冷气,抬起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救的人,把自己搞成这样?”她一把抓住他的左腕,他小臂上还有密密麻麻的细长划伤,已然结了痂,不像是今日受的,“还有这些,怎么弄的?”
她的眼里没有嫌弃、没有厌恶,是满满的心疼和忧虑。她甚至在气他没保护好自己。尽管伤口很痛,痛得他连呼吸都变重了,他却禁不住扬起嘴角,“放心了吗?”
放心个屁!
怀绮很想斥上一句,可看着他这副样子,还有他单纯的眼眸,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拳头因握得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她忙将他往床边拽去,“赶紧躺下,大夫马上就来!”
“我坐着就好。”昱霄道。
“好,那你坐着。”
昱霄坐在椅子上,怀绮坐在他旁边,两人四目相对,他眼里藏不住的开心,但她眉头拧成了疙瘩,“大夫怎么还不来,好慢啊!”
她并不知道,她才是他的大夫、他的药。她一个拥抱一个吻,就能安抚他所有伤痛。
怀绮坐不住了,“我下去看看!”
“别,”昱霄忙挡住她,让她脚步一定。他小声道:“别走,陪我……”
怀绮愣住。
他没有用“求”这个字,眼里却满含细碎的光芒,怀绮从中读出了渴盼和希冀——
她感觉到自己被迫切需要着。
可是,为什么呢?
她默然,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能被他如此看重。从初次相遇到现在,从锦绣山庄一战到为她受伤,他到底怎么就赖上了她,直到此时此刻,他让她别走,陪他,她第一次体会到被人迫切需要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奇妙,让她想要紧紧抓住,再也不放开。
她做了个深呼吸,坐回来,“好,陪你,我们一起等大夫过来。”
“嗯……”
昱霄也慢慢坐下。
两人对视,空气陡然安静。
气氛变得有些暧-昧。
“对了,”怀绮突然想起来,“那把刀——”那把他送给她的刀,被遗落在膺华苑外,随着黑-火-药的爆炸已埋葬在废墟之下。
昱霄垂下眼帘。
当时他送她刀,就是为了给她防身的。如今那把刀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他便不觉得可惜。
只是……
伤害了她,无以弥补。
“对不起。”昱霄看向她,
“我……不该那样的……如果你觉得那一刀不解气,随便你怎样惩罚我,身体上的精神上的都可以,我承受得起。”
“真的吗?”怀绮霎时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抓住机会问道,“那我想知道你的身份和来历,可以吗?”
昱霄黑瞳一沉。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怀绮眼前一亮,当即起身,“大夫来了,我去开门。”
她向房门走去。
昱霄闭上眼靠住椅背。
终究还是要面对的啊──他难以启齿的过去,急于摆脱的梦魇。
打开门,怀绮一愣。
门外不是大夫,竟是客栈老板。他一脸惭愧的笑,“抱歉呐这位客官,城中所有医馆和药铺都被锦绣山庄的人封锁了,城门也封了,好像是在堵什么人,暂时请不了大夫……”
“什么?”怀绮低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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