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缨如火,兵甲林立,羽林军执戟围了镇国公主府邸整整三层。
公主自山寺回来后,一直闭门不出,她越是安静,就越是让马车上的少年天子李隆基焦灼。明黄色的龙袍上,五爪金龙的绣纹贴在心口,明明大局已定,明明他才是这场皇权争斗下的最终赢家,记忆中的那句毒誓却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
我李隆基对天发誓,他日若起杀心,残杀姑姑,便让我江山倾颓,众叛亲离!
“陛下。”内侍凑近马车,恭敬地轻唤一声,将陷入回忆的李隆基唤回了现实。
李隆基扶了一下皇冠,沉声问道:“鸩酒准备好了?”
内侍低头,“是。”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掀帘踏出马车,明亮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觉得有些刺眼,正如府邸匾额上的“镇国公主”四个大字,一样让他刺眼。
少年君临天下,何须女子镇国?
“拆了。”李隆基指了一下匾额。
“诺!”几名羽林军领命快步冲到了府门前,几下便把匾额扯下,砸断在了石槛上。
木碎的声音传入李隆基耳中,竟是别样的爽利。
他负手而立,嘴角终是多了一抹笑意。
“随朕进去,送姑姑一程。”
“诺。”
内侍从宫娥手中接过鸩酒,随着天子踏入了镇国公主府的大门。
穿过庭院,一路走向内堂,奢华的景致一一映入眼帘,李隆基的眸光却比方才明亮了不少。
如此穷奢极欲,还不知足,他与她走到今日这一步,绝对不是他的错。
内侍递了个眼色给紧随的羽林军统领,这偌大的镇国公主府,沿途空荡荡地不见一人,当心有诈。
羽林军统领心领神会,抬手一挥,示意将士分成左右两路先行开路,以免公主设局玉石俱焚,伤了陛下。
内堂的大门敞开,隔着朦胧的山水屏风,隐约可见公主提笔书写的身影。
李隆基一步踏入内堂,龙靴踩上了一张诗笺。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匆匆地扫了一脸,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铁青。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他狠狠地踩上了这张诗笺,足尖用力,诗笺很快便在龙靴下碎裂开来。
“怕了?”屏风之后,公主徐徐开口,声音寒凉,听不出半点情绪。
李隆基怒然抬眼,“你要举国搜集她的诗文,我准你!你要厚葬她,我也依你!姑姑,这三年来,但凡你想要的,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你我本可以相安无事……”
“你能把她还给我么?”公主猝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难得地带着一丝轻颤。
李隆基沉默不语,呼吸比方才沉了许多。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公主垂头看着方才写下的这两句话,眼底悄无声息地涌起了一抹泪光。
“她弄权多年,身后的势力庞杂,我也有我的难处……”时隔三年,他终是愿意直面当年的那件事。
公主只是淡淡地冷嗤一声。
李隆基暗暗握拳,指节在袖底咯咯作响。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公主提笔沾了沾墨,一边写,一遍念。
“住口!”李隆基厉声大喝。
公主充耳不闻,继续温声念道:“书中无別意,惟怅久离居……”
屏风突然倒下,李隆基拔了羽林统领的佩剑抵在了公主喉前,“朕让你住口——!”
公主却笑了,终是搁下了笔。
她缓缓抬眼,眸光如死水般黯淡。今日公主并没有梳髻,鬓边的青丝长长地垂在肩上,如同她整个人一样,毫无生气。
剑锋嵌入血肉,血珠自剑锋处沁出。
李隆基慌忙撤剑,背过身去,“姑姑,你何必如此逼我?!”
“呵。”公主长身而起,哪怕已知今日是穷途末路,心底却从未有过一个“怕”字。雪白的长袍迆在身后,她漠然看向了端着鸩酒的内侍——虽说眼角已有岁月的痕迹,皇家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丝毫未减。
内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把头垂下。
“斟酒。”公主长袖微扬,声音响亮。
内侍愣了愣,并没有立即斟酒。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如姑姑所愿,斟酒。”
“诺。”内侍提壶斟酒,手腕微颤,洒了几滴出来落在盘底,很快就毒蚀出了几个小洞。
内侍心惊胆战地走近公主,奉上鸩酒,话却哽在了喉间。
公主拿起酒盏,淡漠地看向了李隆基,“她曾许愿,愿我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姑姑本来可以的。”李隆基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三郎,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杀她,为的也是今日吧?”公主的话好似一把利刃,瞬间洞穿了李隆基的心房。
明明是八月,此时的气氛却变得寒凉之极。
公主望向几案上铺着的信笺,脸上终于有了温和的笑意,只听她喃声轻唤:“婉儿……”一声久违的轻唤,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往昔的点点滴滴。
三年岁月,消磨不了她与她的那些过往。
她终是读懂了《彩书怨》,却再也寻不回那个写诗之人。
一步错,步步错。
若是可以早些懂她,若是可以早些下手,若是可以……
那些“若是”像是千万把锥子戳在她的心上,日日夜夜,永无休止。
泪花模糊了视线,公主高举酒盏,她与她年少时第一次对饮,她也曾这样敬她,也曾这样笑吟吟地看着她。
只是,当年有她,如今只有一句“惟怅久离居”。
“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公主仰头,把鸩酒一口饮下。
毒酒沿着喉咙一路往下,灼得她脏腑剧痛,她坐回了几案边,视线越来越模糊,眼泪沿着脸颊滑落,滴在了信笺上,晕开了上面的字墨。
这一回,等等她,好不好?
黑暗吞灭了她最后的光亮,她终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婉儿……婉儿……
不见天日的黑暗笼罩着她,她焦急地喊着那个念了一辈子的名字。
无人回应。
生不能长相守,如今死入黄泉,也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么?
“婉儿……婉儿!”
光亮一瞬乍现,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月光从窗格间落入,照亮了放在床边的一双朱红色小靴。
“这里……这里是……”
熟悉的陈设,熟悉的熏香味道,还有熟悉的……小宫婢春夏。
春夏今年甫才十四,脸上尚有稚气,听见公主惊呼,她趋步过来,跪倒在床边,急声问道:“殿下可是魇着了?”
“春……夏?”她记得她从山寺回来时,把镇国公主府的下人都打发了,春夏也是走了的。
春夏着急地看看公主的脸色,“殿下,您不认识奴婢了?”
公主一脸惑色,摸了摸春夏的脸颊,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掀起锦被跳下床来,跑到了铜镜前。
看着铜镜中年少的自己,她忍不住掐了掐脸颊。
会疼。
“不是梦!”她又惊又喜,回头瞧向了惊诧无比的春夏,“春夏!这不是梦!”
“殿下……”春夏只担心公主,公主好像不太对劲。
公主回望镜中的自己,一股酸涩之意直冲心头。
她想见她!
“殿下!”春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瞧见公主赤足提裙跑出了寝殿,“殿下!你的小靴还没穿呢!殿下,会着凉的!”她弯腰抱起了朱红色小靴,连忙追了出去,“殿下,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月光洒满了整座宫苑。
公主满心欢喜,踏着月光跑在宫道上,曾经冰凉如牢笼的掖庭,今时今日竟成了公主心心念念之处。
去掖庭,去看她一眼!
“太平!”
突然,身后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硬生生地将她唤住。
太平怔了怔,看着那个抱着白鸽的四哥李旦,“四哥。”
“殷王殿下。”春夏终是追上了公主,先给李旦行了个礼,便跪倒在公主身侧,急声道:“殿下这样赤足而行,会生病的。”说着,她放下小靴,恭敬地道:“奴婢伺候殿下穿鞋。”
李旦皱眉,“你在宫中这样胡闹,母后若是知道了,定会责罚你的。”
太平轻笑,“母后可舍不得。”
李旦无奈一叹,“那边是掖庭,你跑那边做什么。”
太平沉默,忽然不知如何答话?
“太平?”李旦见她半晌不语,不禁又问了句。
“那边……是掖庭么?”太平故作不知。
李旦微惊,摸了摸太平的额头,“春夏,去请太医。”
“诺。”春夏给公主穿好了小靴,便领命退下。
李旦放飞了白鸽,快速解下身上的大氅,给太平披上,认真道:“四哥送你回寝宫。”
太平望着飞了的白鸽,喃喃问道:“会回来的,对不对?”
李旦微笑道:“我养的鸽子,还没有不回来的。”
太平嘴角微微一勾,“也是,到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李旦摇头笑笑,也不知该答什么。
太平跟着李旦走了几步,悄然回头望了一眼掖庭的深巷,那是月光最暗淡的地方,也是婉儿生命中最暗淡的岁月所在。
重活一次,她该给她的是真正的太平。
上辈子是她默默护着她,这辈子便换她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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