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息怒……”管事女官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连忙跪地,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一个推卸责任的说辞。
“纸鸢被这婢子给撕坏了。”
自始至终,婉儿都背对着太平,哪怕是上辈子,太平也不曾见过她在掖庭的狼狈模样。况且,重活一回,太平与她不过初识,怎会像上辈子那样,事事护着她?
“哪个婢子这般大胆?”太平踏入浣衣处的第一眼便看见了婉儿。这个姑娘即便是放在芸芸众生中,太平也能一眼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也许上官家骨子里就带着高傲,她转过身来,虽是跪地叩首,语气却不带一丝哀求。
“奴婢拜见公主。”
太平看着这熟悉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这一世,她与她只是初见,她若表现得太过熟稔,对婉儿来说并不是好事。
她的视线落在了婉儿手中的纸鸢上,纸鸢已被撕扯两半,太平惑声问道:“为何要撕毁本宫的纸鸢?”
婉儿扬起脸来,眸光坦荡地对上了太平的眸子,“若是奴婢说,这纸鸢并非奴婢撕毁,殿下可信?”即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强压下了再见太平的激动,可在眸光交织的瞬间,还是让她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甚至语声中多了一线沙哑。
很快地,婉儿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记忆中的太平,是不会穿这般素雅的衣裳。即便是重活一回,太平或许已不是上辈子的太平,甚至也不是那个骄纵而恣意的姑娘。
心,微微一涩。
婉儿垂首,不等太平开口,便先低下了头。
管事女官本想趁机落井下石一番,浣衣处的宫人们谁也不敢得罪她,即便人人都看见了,只要她说是上官婉儿撕坏的,便无人敢站出来说句“不是”。
既然上官婉儿识趣,管事女官自然不必费那么多口舌,“来人,准备板子。”
“是我!是奴婢不小心撕坏的纸鸢!”郑氏心疼女儿,慌乱地跪地求饶,“殿下,是奴婢!”
婉儿急声道:“阿娘!”
太平端声道:“本宫知你爱女心切,可你双手潮湿,若真是你撕的,这纸鸢为何半点水渍都没有?”
一句话切中要害。
郑氏沉默。
管事女官害怕夜长梦多,“殿下,这里就交给奴婢处置吧。”
“殿下,撕坏殿下纸鸢者,另有其人。”婉儿深吸一口气,朗朗开口,“还请殿下明鉴。”
管事女官忙给边上的宫人们递了个眼色。
宫娥冷声道:“上官婉儿,做错事认罚便是,我们都瞧见是你。”
“不错!这里就你的手没有水渍,除了你还有谁?”另外个宫娥附和道。
太平本想一句“不过是只纸鸢”敷衍了事,没想到婉儿竟将两半纸鸢拼在了一起,高高举起,“今日这里手掌干净之人,除了奴婢,还有这位管事的大人。这纸鸢上有抓破的残迹,殿下可以比对奴婢与大人的指印大小,看看到底是谁撕破的纸鸢?”
管事女官只觉背心一凉,狠瞪了婉儿两眼,辩解道:“纸鸢一直被这贱婢抓在手里,她为了脱罪,一定动了手脚……”觉察到太平的眸光中多了一丝冷咧之气,管事女官暗觉不妙,连忙噤声。
太平逼近管事女官,凌厉的气势让管事女官越发地害怕。
“你方才……唤她什么?”
管事女官张口结舌,“贱……婢……”
太平冷嗤一声,“谁是贱婢?”话是说给管事女官听的,也是说给那两名附和的宫人听的。
看见公主脸上有了愠色,众人谁也不敢答话。
“太平总说别怕,可她并不知道,我怕她被别人伤害,怕我无法护她周全,怕她沦为阶下囚,与我一样,被人踩到污泥中,肆意践踏。”
脑海之中,飞快地闪过上辈子婉儿留给她的最后手书,此时此刻,心房竟似被一条冰冷的铁丝狠狠地勒入,又寒又痛。
在这里生活十四年,十四年的阴暗时光,婉儿究竟是怎么捱下来的?
太平心疼她,恨不得把她立即带出掖庭,把她藏入千秋殿,万千怜惜,千般宠爱。
她徐徐走近婉儿,她忽然懂了她许多。
熟悉的气息靠近,婉儿不由自主地沉了呼吸,极力让猛烈跳动的心平静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太平明知故问。
婉儿沉声道:“上官婉儿。”
“无论如何,这只坏了的纸鸢如今在你手里。”太平浑然不觉嘴角有了笑意,“本宫给你三日,你重新做一只一模一样的还给本宫。”
“啊?”婉儿没想到太平竟会这般罚她。
太平轻笑,“怎的?觉得时日不够?”
婉儿将头垂得更低,“奴婢领命。”
“本宫很喜欢这只纸鸢,你可要仔细些,本宫要一模一样的。”太平说完,余光瞥了一眼大木盆中的脏污衣裳,“若是做得让本宫不满意,今日在场的所有宫人,连同你……”太平看回了管事女官,“一并重罚。”
管事女官骇然叩首,“奴婢领命!”
太平微微昂头,淡淡道:“别怕,只要办好了差事,本宫也有赏。”
婉儿叩首,“诺。”
即便是舍不得,太平也必须离开这里,有时候恩宠也是罪,她若表现得太过,对婉儿也不是什么好事。
“春夏。”太平轻唤春夏,“回去了。”
“诺。”春夏紧跟着太平渐渐走远。
宫卫退下,浣衣处的宫人们都吓出了半身冷汗。
管事女官本想教训婉儿几句出出气,可回想公主看她的样子,分明是眼底藏笑的,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上官婉儿。虽说她今日见过武后回来,不见任何封赏,可总归是武后想起召见的罪臣之后,兴许哪日武后又想起她了呢?
想到今日莽撞栽赃,幸得公主今日没有立即重罚,管事女官只觉莫名的后怕。
从今往后,只怕得对她好一些。
经过今日这些事,管事女官也算长了眼,再看婉儿时,忽然也不觉那么面目可憎了。
“都愣着做什么?快些干活啊!”管事女官凶声一喝,原本愣着的宫人们纷纷回到原本的地方,继续浆洗衣裳。
郑氏惊魂未定地扶起了婉儿,“起来。”
婉儿温声安慰母亲,“阿娘,没事了。”
“希望是真的没事了。”郑氏看着婉儿手中的残破纸鸢,叹声道:“天下哪能做出一模一样的纸鸢?”
婉儿刚欲说什么,耳尖的管事女官焦声道:“做不出来,也给我想方设法地做!”话音刚落,管事女官似乎想到了什么,指了指平日宫人们休息的偏殿,“上官婉儿,你现在就回去做纸鸢,这里的事不用你管了。”
“可……”
“带着你娘回去,好好做纸鸢,要什么材料只管说!”
管事女官可不想因为今日的事丢了差事,若是能哄得公主高兴,也算是件大好事。毕竟二圣素来偏爱公主,能攀上公主,那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走出掖庭的嘉猷门,太平忽然停下了脚步。
春夏问道:“殿下怎么了?”
太平回头深望了一眼深邃的宫巷,她终是见到了婉儿,却还是无法把她拢在掌心,小心保护。掖庭中每个宫人的生与死,不过是上位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若想护她一世周全,她就必须成为那个人上人。
上辈子浑浑噩噩,只求婉儿一句“喜欢”,到头来竟是阴阳两隔,白忙一场。
这辈子一切重新来过,她希望她告诉婉儿的“别怕”,是真真切切的“别怕”。
“回千秋殿,把太傅召来,本宫要听学。”
“诺。”
春夏舒了一口气,当即领命。
母后常说学以明智,女子应该挺起脊梁,男儿能做到的,女子同样也能做到。
这条路虽然艰难,可唯有如此,方能许她真正的“太平,长安”。
太平回到千秋殿不久,太傅领命来到了千秋殿讲学。
平日公主最怕听学,今次主动召请,倒让太傅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太傅恭敬地对着公主行礼,“老臣参见公主。”
“免礼。”太平跪坐在几案边,几案上的笔墨纸砚已备,她认真的模样竟是前所未有。
太傅愕然,“殿下今日这是……”
“听学。”说着,太平提笔沾墨,微笑道:“若有心得,自然应该记下。”
太傅欣慰无比,捻须笑道:“殿下有心了。”
“请太傅开始吧。”
“那今日……就从《女则》讲起吧。”
“慢。”
“嗯?”
太平郑重道:“本宫要听皇爷爷的《帝范》。”
太傅大惊,“这……”
“本宫也是李氏血脉,看不得皇爷爷的著书么?”太平不悦反问。
太傅跪地道:“老臣不敢。”
“那便开始吧。”太平淡声道。
太傅想,公主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今日定是心血来潮,兴头过了,自然会与平时一样了。当下便不再多想,清了清嗓子,从《帝范》的第一章开始讲起。
“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
太平一边听太傅讲析,一边回想上辈子参与政变的那些点滴往事。
确实,有些事是她太过天真了。
今朝醍醐灌顶,只盼一切都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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