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燐的轻功看不出是哪座山头的猴子教的——沁园春的弟子好歹仗着天下第二的轻功“飞鸢泛月”追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彻底没了脾气:
敢情这位爷就是看着心情遛狗,只是暂时没有要跟他们计较的意思。
“啧,名门正派就是懂事。”薄燐眼角扫了一眼身后溶溶的夜色,紧追不舍的人影渐渐远逝在绚烂的烟火里,“大鸟儿,你可真能给爷整活干——这次我欠了沁园春一个人头,还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账给做平了。”
云雀我行我素地玩着薄燐的耳下坠着的叶子牌,她心性凉薄又冷淡,旁人的生死激不起她半点想法:
“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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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面无表情地一垂眼皮:
——修完“残雪垂枝”后,得找个由头把她给扔了。
女孩像是一堆被强行粘合在一起的碎片,天真幼稚、无知单纯、杀伐决断、博学善断诡异地缝合在了一起。她身为常人的神思是支离破碎的,疯子的逻辑和九钱偃师的力量能支撑着她作出更加不可挽回的事来。
她不配叫云雀。她和百灵没有半分相似,那一刹那的心悸只是来自于他的臆想:
……但好不容易能碰见个比他更疯的怪物,待上一段也算个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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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秦帝国是整个东方重心,百国千城莫不欢附,胡商贩客日奔塞下,一条卧龙江连通南北,三十六州的财富由此一路泵至上京天都。江面上星河鹭起,船舫往来如织,灿烂的等灵子明火将漆黑的江面与漆黑的穹隆绣在了一处。
薄燐在飞翘的檐牙上一顿脚步,眯着眼睛测了测江中心的距离。——他能感觉到云雀紧张地圈紧了勾住他脖颈的胳膊(哟呵居然恐高?),当即咧嘴乐了:“来,叫声哥哥,叫得好听我稳点儿过去。”
云雀眨了眨眼睛,她倒是配合,语气无波无澜地念上了一串:“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薄燐:“……”
这哪来的母鸡要抱窝?
云雀拍他肩膀,往江中心一指:“飞。饿,饭饭。”
薄燐:“……”
又使唤上老子了,不错。
薄燐一纵凌风而下,漫天的星辰炫然翻转,森冷的夜风迫面刮来,云雀发上系连的铜钱振出清越的玲珑声。薄燐的骨骼里一定有云有风有龙,乘风跃起时才能如此的潇洒落拓——他脚尖轻悠悠地沾了一记船桅,漫卷的衣袂仿佛飞燕的羽翼,整个人顺着夜风横掠出去。
云雀睁大了眼睛——
一轮巨大的机关船热闹地泊在江水里,仿佛一尊钢筋铁骨的巨兽,旁边的游船与画舫都像是从它脚下行进而过的蝼蚁。上万个排废系统喷薄出诡蓝色的星花火粒,辉煌浩大的宫殿从飞渺的雾烟里探出穷奢极丽的一角,仿佛滚涌的云浪结成的海市蜃楼。
——倾国舟。
这里是全天下最大的销金窟,云集了天下一掷千金的赌徒,和前来体验人间极乐的王孙贵族、富商巨贾。薄燐从袖间摸出了一张什么,远远地扔向甲板,算是来客登记——他踩着联悬的红绸平平地滑了出去,点着长串灯笼一路攀上,稳稳地蹲在了一指宽的楼台护栏上,伸手敲了敲红漆雕花的绿纱窗:
“美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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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雀今年多大了?”
“小云雀喜欢什么色?藕荷、豆绿、胭脂紫,喜欢哪一样?”
“这些钗环首饰呢?这个成色的翡翠可衬清嘉孔方,要不要试试?”
云雀的眼神不知所措地转了一圈,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被烈艳的红唇、霞彩的云袖、扑鼻的脂粉裹得密不透风,围着她的女孩子像是一抔秾艳的蝴蝶,柔声细语里浸着勾魂摄魄的妩媚。
“把她涮干净了啊——”薄燐大大方方地往塌上一躺,张口咬住纤纤玉指喂来的糕点,“啧,小月绫,你这儿的糕点怎么回事,上船的公子哥都拿鼻孔吃饭的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朔气凛冽的琵琶长吟:
“不吃就滚。”
薄燐乖乖地闭上了糕点塞不住的嘴:“……”
醇厚馥冽的女声与一室的熏香不分彼此,幽幽地酥进人的听觉。镶金嵌玉的修长义甲拨开掸着灿灿金粉的水红垂纱,怀抱着黑檀琵琶的女孩款步行来。灯盏内的等灵子明火流泻在她冷墨色的裙摆上,银线刺绣翻涌出明烁炫目的辉光。
来人身上色彩寥寥,一室的绮丽却都不由自主地黯了一下去,自行为真正的绝色退让。
“带女人上倾国舟,九爷还是头一个。”梅月绫撩起扑着金粉的整齐发鬓,名伶抱着琵琶盈盈落座,“怎么,九爷独来独往五六年,终于舍得捡只猫陪陪自己了?”
“别冤枉我啊,我亡命徒一个,没打算耽误哪个姑娘。”薄燐把一碟精致的小点心全倒进了自己嘴里,桂花奶蓉红豆馅的全部囫囵一嚼,“倾国舟游遍云秦各地,我见识得不比你多——灰发碧眼,女偃师,九钱,知道哪门哪户吗?”
梅月绫拨弦的指甲一顿:“这不是……”
薄燐面无表情地打断她:“不像。”
“谁都和百灵不像。”
——不像你对她这么好做什么,还用带上我这儿来洗漱打扮?
梅月绫闭了闭眼,算了,这个男人向来都与她无关:
“女偃师的传闻,我倒听客人说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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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偃师三大宗里,天机变时·时氏偃宗的一个鬼故事。据说是一天夜里,时氏一个旁系后院里传来‘咯咯’的声音,像是机关器运转的动静,又像是成百上千的女人一起在笑。”
“等到白天大家一看,那个旁支的女人全死了。上至家母下至小姐,全被做成了‘人皮偶’,都在咯咯咯地笑呢。”
“这种偃师大宗的后院,男人是进不来的。但能把活人做成木偶的本事,的确是时氏偃师特有的邪门秘艺。”
“一夜之间能把这么多人全做成偶,一定是个本事高超又丧心病狂的女人。外人给这个传闻里的凶手起了个别称——”
此时云雀正巧被女孩子们推搡出了房间,薄燐眯着眼望过去,女孩冷冷地撩起沾着水珠的睫羽。
梅月绫柔声细语地给鬼故事结了尾:
“——‘罗刹鬼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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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雀,”给她挑衣裳的女孩子附耳问,“你跟薄九爷是什么关系?”
给她擦头发的女孩子随口应声:“女儿!”
“去你的,九爷比绫姐姐还小上一些,哪来那么大的女儿!”
“哦——那就是情妹妹了?”
“嘘!少乱说,绫姐姐不爱听,罚你时可别哭。”
“……”云雀眨了眨水汽濛濛的眼睛,“你们,为什么叫他九爷?”
满屋子的莺声燕语陡地一停。
模样看上去最为年长的女孩子转过头来,试探着出声:
“……那个,小云雀,九爷告诉过你‘百灵’姑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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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雀不经常出门吧?方师跟偃师可不一样。受官府管束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高手散布天下,江湖上并立那些名门大派,跟皇帝钦点的偃师大宗一样风光。像‘沁园春’就是江湖第一医派,‘北辰峰’就是江湖第一剑派。这些名门正派仗着有官府撑腰,弟子行事可是霸道,小云雀绕着点他们走。”
云雀乖巧地点头:
——我刚杀了江湖第一医派的老头,目前情绪稳定,感觉良好。
“我们就是中立的门派,‘倾国舟’,谁的脸色也不看。以后云雀想知道什么事、想找什么人,都可以来找我们。我们虽是说拉弹唱的下等人,但也知道报恩,九爷救过绫姐姐的性命,你以后就是我们的妹妹啦。”
云雀被女孩子们摆弄着穿衣服,惊讶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九爷出身‘雪老城’,是一个相当特别的门派。‘天下神兵,皆出雪老’,全天下叫得出名号的刀剑,都出自雪老城。这个门派虽跟偃师的锻造之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却是个正儿八经的方师门派。传闻是雪老城的方师灵息极为霸道,没有多少凡铁能承受住,需要偃师跟着方师灵息的增进,一把一把地锻造趁手的刀。”
“——百灵姑娘,就是随九爷长大的偃师。”
“九爷少年出山时,她带了九把刀随行。当时正逢天下门派聚集的比试大会,各门各派的少年英才聚集一处,各凭本事为师门争个高低。但九爷带着百灵姑娘闯了进来,砸了各门各派的脸面。”
“他挨个地挑战了各门各派最顶尖的弟子。刀断一把,百灵姑娘便从观望台上扔下来一把,九爷抬手接住,继续挑战下一个。九爷断了第九把刀时,最后一个门派的弟子已经认负倒下了。”
“然后百灵姑娘自己从观望台上跳了下来。九爷伸手接住,喝了她递来的酒,两个人从正门闯进来的,又从正门走了出去。”
“从此九爷一战成名,雪老城‘风卷尘息’的功法扬名天下,世人称他为‘薄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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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倾国舟的女孩子们给云雀挑了件天水碧的衣裳,立领斜襟的大袖衫仿佛裁剪下的一汪翡翠,银线错绣的云肩压在女孩瘦削的肩头,云雀整个人像是脱颖而出的月光。
云雀不知所措地抱着个小布包,里面是倾国舟的女孩子们塞的换洗衣服、首饰、胭脂,还有年纪小的姑娘塞的零嘴。她第一次接触到同龄女孩的热情和善良,这些东西又热、又软、又干净,云雀亦步亦趋地跟着薄燐离开,又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后面向她招手的女孩子们:
“我以后可以来找她们玩吗?”
薄燐愣了一下:“我又不管你,你想来就来——但是倾国舟行踪诡秘不定,没准明天就飘到哪儿去了,你还得看缘分。”
“她们好。”
“……”薄燐不由得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也好。”
云雀垂下眼睫去,声音又低又轻:
“我不好。”
你讨厌我,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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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无所谓地眯着眼睛,一副万年睡不醒的样子。他英气锋利的眼尾上积沉着细细的纹路,岁月的苦难与造化的玩弄已经磋磨掉了彼时那个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薄九刀。
他经历了什么?
那个雪老城最风光的弟子、名扬天下的少年刀客,怎么会变成欺师灭祖、无门无派的恶人?
……那,百灵人呢?
“薄燐。”
薄燐头也不回地穿过甲板上熙攘的人潮:“咋?”
“……”云雀被路过的人撞了一个趔趄,“百——”
……女孩睁大了眼睛。
她被薄燐反手拽着衣领,脚还在原地,身体倾斜着靠在了薄燐的手背上。突兀出现的刀锋贯越了刚刚云雀所在的位置,冷冷地凝在她的鼻尖。
鲜血后知后觉地流出云雀的鼻腔。
“你恨我就恨我,”薄燐没回头,却猜出了是谁,“打女人就没必要吧?”
刚刚撞了云雀一下、险些一刀刺死她的刀客闻声抬眼,冰冷的目光从垂纱的斗笠下寒气凛冽地蛰来:
“九钱的偃师,不杀了她怎么杀你?”
“也对,我有九钱偃师辅助,一下就能把你那不听话的头给拧下来。”薄燐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今天刚认识她,她跟我俩的破事儿一点关系也没有,大不了别让她插手。”
“乖,师弟,别用刀指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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