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阴间玩意简直像桶白墙漆成了精——头发是雪白的、皮肤是嫩白的、衣裳料子是梨花白的,全身上下俱是白花花的一片,薄燐还得花心思找一找头尾:
来人是被倒吊在了树上,叮叮当当地扭来扭去,起码还是活人的操作。
“呜呜呜呜呜呜哇!!!”来人体格娇小玲珑,嗓子却堪比二百五十个鹤阿爹,嚎一声差点把薄燐当场送走,“终于有人来了!!!救我救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
薄燐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绑住她脚踝的玩意,是个很简单的捕兽绳套,但凡长全了脑子的野兽都不会上钩:
懂了,薄燐淡凉地想,二百五捕获器?
薄燐倒不急着把人放下来,慢悠悠地出声:“姑娘,这附近可有大夫?”
“我我我!”来人在半空扭来扭去,挣扎着伸出一只白晃晃的胳膊来,“就是我就是我!”
“……”薄燐随手拔下了云雀头上的点翠流苏银钗,当空一划便割断了绳子,“四季雪的大夫不是一人独居么?”
——那这个绳套?
女孩叮叮当当地摔成白花花的一团,在地上抱着头噫呜呜呜噫了老半天:“我自己设的,最近好想吃肉,结果什么都没套上……”
……反而自己中套了,凄风苦雨地挂到半夜。
薄燐:“……”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鹤阿爹用鸟喙戳了戳薄燐,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女孩黏黏糊糊地打断了:
“那什么,你可以在心里嘲笑我蠢,我也觉得我好蠢啊噫呜呜呜噫——但是你讲出来,我就会很伤心,噫呜呜呜呜。”
鹤阿爹一愕,刚刚张开喙,又被女孩抢先了一步:“不要这么惊讶,你身上有人的灵息,当然会开口说话啦。”
“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她怎么会是大夫,奇经八脉这半个脑子认得全么’,——那现在你们相信我有一点本事了不……诶诶诶?!”
女孩梨花白的袖摆上坠着银身白穗的六角铃铛,人像是二踢脚成精,走哪儿热闹到哪儿。可惜二踢脚五行缺心眼,这才刚叮叮当当地向前走了一步,又被自己的衣摆绊了一跤,人吱哇乱叫地重新摔在了地上。
薄燐:“……”
平地都能摔,的确有点东西。
女孩灰头土脸地凑过来看云雀,这时薄燐才看清楚她的长相。二踢脚长得绝不难看,豆眉圆眼、睫羽雪白,额头与眼下各烙了三颗红点,唇上遥遥相应的殷红收拢成蝴蝶的形状,整个人像是一个空灵又古老的秘密。
女孩闭上了眼睛。
哗!
劲风刮卷着碎琼乱玉拔地而起,漫目都是纷扬旋舞的梨花花瓣!
薄燐面色淡凉地偏了偏头,错过了直刺而来的冷铁。来者仿佛一段修长的竹枝,每距七寸而有节,正方四棱却不开刃,在寒冽的月色下眩出一笔凛然的杀气。
女孩单手持着一柄纤细的竹节锏,锏端轻点在了薄燐身后的梨花树干上——
“你的实力起码有十一阶,倒是衬得上怀里姑娘的身份。”女孩闭着眼听着竹节锏震颤的动静,“病人的伤口上残余着另一个偃师的炼炁,那伤口也跟你没有关系。”
“啊啦抱歉抱歉,吓到你们了!”女孩睁开眼睛,真心实意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最近拐卖女孩的垃圾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把你们当成坏人了呢!”
咔!
——此时被竹节锏点中的梨树树干后知后觉地一震,像是脆弱的布帛一样,陡然破开一个巨大的孔洞来!
薄燐:“……”
如果方才他闪得不快,这就是他脑袋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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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倒是知道大夫在怀疑什么,这事儿他也多多少少听过些传闻:
总有些男方师专挑年轻貌美的女偃师下手,下药、迷烟、毒针等手段层出不穷,女偃师被掳走后下场通常是打断双腿,青春和才华都得向掳走自己的方师服务。
竹节锏在女孩腕骨上甩了几圈,大夫反手把竹节锏插向自己身后,与另一柄竹节锏交叉着挂在女孩盈盈一握的腰肢上。
薄燐甫一开口,就被女孩打断了:
“——是我的命械,‘白骨梨花’。我是方师哦,只是霸下府不承认女方师,至今没领到叶子牌而已。”
薄燐直接迷惑:“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用它割断绳子?”
女孩愣住:“……”
女孩恍然大悟,一脸震惊:“!”
对喔!
女孩严肃深沉道:“我这是在考验你的良心,厉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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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响亮的咳嗽了一声,双掌猛地相击,企图给自己找回场子——
哗!
惊起的寐鸟笔直地掠向朗朗的夜空,山风卷涌着林涛由远及近;潮湿的云雾朝着这边滚滚而来,叆叇的水汽渐渐变幻成了飒沓的马蹄、飞扬的马鬃、矫健的马身,随着一声响亮的马嘶,奔涌而来的林间夜雾正式变成了四匹雄健的骏马模样——被撞上的梨花树自行化作了蒸腾的云雾,待马身离开后又重新凝结成梨树的实体。
“草,”薄燐感叹了一声,“《排面》。”
这个技艺叫“风为马”,偃方通用,主要用途时王公贵族迎宾时显得主人很有排面。雾马载着众人疾奔而去,被撞上的梨树自行化为缥缈的水雾,月色下的梨花林仿佛燃烧着的银色薄纱,此起彼伏地翻涌着不和谐的声响:
鹤阿爹若有所思:“难道你是……”
“诶诶诶,难道你听说过我吗?”女孩激动地支棱起来,“对对对我就是陆梨衿!”
安静。
鹤阿爹眨了眨眼睛:“啊?”
没听过,你谁来着?
女孩:“……”
场面一度变得无比尴尬。
陆梨衿鼓着腮帮子憋住了眼泪:“你欺负人!!!你一开口搞得我很有名气的样子!!讨厌讨厌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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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薄,”鹤阿爹戳了戳薄燐,“你在想什么?”
薄燐一扬眉弓:“你不觉得眼熟?”
鹤阿爹一歪脑袋,他在辰海明月当了这么多年的鹌鹑,偃方里出名的女子也就那么几个,真没有陆梨衿这号人。
“刚刚她出手那一刺,”薄燐比划了一下,“像不像?”
鹤阿爹猝然一惊,明白了薄燐的意思:
刚刚陆梨衿那一刺,像极了闻家破军剑,起手式将星乱!
“闻家破军剑是出了名的传男不传女……”鹤阿爹陡然收住了话茬,“不是,那你放昀山回烟罗,是早就算到——”
薄燐笑了起来:“我的消息,闻大少爷来大凉州了。二少早晚会跟悍将碰上,你猜闻家会怎么办?”
“既然官家动不了悍将那群人,你是——”
借闻战把闻家拉下水。闻家家训“当为天下先”,行事向来狠厉霸道,官家做事尚有法度可讲,闻家就是一群衣冠楚楚的暴力疯子,比如至今还没有世家小姐敢嫁的闻征。
“世家在地方上,往往比官家更有用。”薄燐朝鹤阿爹一眨右眼,“我这个人没什么要行侠仗义的豪情壮志,但凡悍将规矩一点,别犯到我面前,我也不会搭理他。”
——但悍将偏偏没拴住自己的手下,红云差点把云雀摁在烟罗镇。
条条都是宽敞大道,悍将这宝才偏偏越走越窄,大凉州还真是捡到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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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宜嫁娶,忌入宅。
暴躁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飙射而来,仿佛千万面大鼓震出惊雷的怒响。赤红色的匪旗在厉风里刮卷成一片火烧的霞彩,疾风裹挟着粗砺的黄沙剐擦过萧条的街道,烟罗镇皆是户户家门紧闭,门缝里偶尔才有向外窥伺的眼睛。
冲在最前的轻骑一字排开,为首的男人勒着马缰,通体火红的高头骏马喷着暴烈的吐息,阴沉沉地缓步踱来。
怒黄色的尘沙缓缓四散开去,视野尽头出现了一挑伶仃而妩媚的身影。伶芜钗着六支鸾鸟步摇,浓烟滚墨似的长发被大象牙梳挽住,明烁的耳坠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晃出灿眼的细碎光影。烫人的天光灼灼地向下烧去,女孩水红色的裙裳飞扬在躁动的流风里,仿佛一团不甘熄灭的焰火。
为首的男人动了动浓密的胡须,咧开了一线白森森的牙齿:“你一个人?”
伶芜冷冷道:“我一个,不够看么?”
“好!好!”男人被逗乐了,仰天豪笑,炁府尚弱的手下耳里当场就见了红,“你一介女流,倒是好胆色!”
他俯身低头,伸手捉住新娘,毫不客气地甩向身后的马背;伶芜像是深秋一片单薄的红叶,被他轻而易举地拽到马上——
红色猝然晕染开来!
伶芜红袖里的冷铁悄无声息地滑出半寸,锋利纤薄的刀锋像是女子婉转的眼风,从后向前猝地贯越了男人的喉咙!
——得手了!
伶芜伸臂用力地搡开尸体,在一众匪寇惊骇的目光里掉转马头,——她没有逃,反而是向匪寇们策马扬鞭,疾冲而来!
她逃不了,她的人生早就系在了客栈上、系在了烟罗镇、系在了这穷山恶水的小天地里;
她也根本不打算逃,悍将欠烟罗镇的血债累累,总得有人站出来清一清、算一算、讨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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