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涟兮比六九想象中的还要直接。


    按理说,这种搜集人喜好与信息的事情应当悄悄的、在暗中记录。可她倒好,居然拿着她的棕色小册与笔墨,直接上前去问。


    曲涟兮做出决定的第二日,便拿着她的小册子去寻秦芳意了。两人同为女子,加之秦芳意又性格温和,对她不错,问起来也更显自然。


    曲涟兮问她问题,她是有问必答。就像寻常聊天一般,只不过话语与内容多了些。


    秦芳意答完后,曲涟兮便会将那些事情写在小册上。


    秦芳意看她写的认真,便凑过去看上两眼,又见她写的是自己方才所作答内容的简约言句,眉头轻挑,略有诧异,却也未曾阻止她。


    最后备注日期时,秦芳意见曲涟兮自然而然写下“光元十五年,四月十四日”时,眼中有一瞬错愕闪过,但很快恢复如常。


    她笑着伸手在曲涟兮头顶敲了敲:“写错了,今年是光元五年,不是十五年。”


    曲涟兮一愣,心中有一刹那的揪扯感,可最后表露出来的却也只是短暂一瞬的眉头轻皱了下。


    她神色淡然的将那个“十”字用笔尖涂抹成一个黑团,继而仰头朝秦芳意露出个笑容:“我写错了,谢谢二师姐提醒。”


    秦芳意顺势在她头上揉了下:“话说,你写这些东西做什么?”


    “就是想记下来,免得以后忘了。”


    “你才多大啊,就想着年纪大了之后的事了?”


    “有备无患嘛。”


    秦芳意笑:“随你。”


    之后曲涟兮又去寻了在炼药的大师兄闻澊。与秦芳意相同,有问必答,甚至还带补充。曲涟兮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除去齐徊闵,闻澊是在乾元山住的最久的人。他是孤儿,在四岁时便被齐徊闵从街上捡回来养着,名义上虽是师徒,但两人关系更甚父子。


    他根骨其实不算好,修炼方面天赋也一般,但好在耐心足、性格温和,适合静心炼药,也很适合应付脾气古怪的齐徊闵。哪怕齐徊闵有时喝多了没事找事,在外面闹腾,他也能耐心等待他情绪稳定后,将他带回房间伺候歇息。


    曲涟兮好奇闻澊与秦芳意相遇相知相许之事,她试着问了句,也得到了闻澊的如实相告。


    秦芳意是在闻澊十三岁时在街上遇到的女子,当时她正在逃跑。寒冬腊月的天,她衣裳褴褛破旧、赤着一双早就冻红冻伤的脚在街上拼命的跑。追她的人,是城中一所青-楼的龟公们。


    她从闻澊身边跑过时,两人不经意对上视线,她眼中含泪泛红,却咬牙坚定着没让眼泪掉下。其实不过匆匆一眼,可那时闻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生一股莫名情绪,觉得一定要救她,便恳求齐徊闵出手将她救下。


    将人救下后,齐徊闵给了她一些钱,让她自己回家去。可没料到她竟然跟着他们来到了乾元山。


    齐徊闵问她为何不回家。她说她没有家。之后齐徊闵与闻澊才知晓,她母亲生下第七个孩子后,失血过多而亡,她父亲用五两银子的价格将她卖给了青-楼。


    她现在回去,她父亲还会再把她给卖了。所以,她没有家。


    她根骨一般,而且以她当时年纪才开始起步修炼,有些晚。齐徊闵不是很想留下她,也没有要收她为徒的念头。


    起初,齐徊闵也确实没有留下她,可她却固执着跟上了山。齐徊闵不许她跟上山顶,她便在半山腰的位置寻了个山洞住下。闻澊一开始只是担心她会被山中虫兽袭击,才过去看她,顺便给她带点食物,免得她饥饿难耐。


    时间长了,一来二去间,便相熟。一有机会,便总是往她那边跑。


    齐徊闵也不是傻子,眼睛也好的很,闻澊对秦芳意是什么意思,他看得见。后面也就顺其自然将她带回了乾元山上。


    之后的事,便是曲涟兮所知晓的那般。


    曲涟兮诧异,她以前竟不知道大师兄和二师姐居然是这般相识的。她眼里闪烁着些许亮晶晶的光,感慨笑道:“大师兄,你和二师姐的事好像话本里的故事情节。”


    闻澊笑容温和,并未接话,只往药炉下方丢下几根木柴,让火焰燃烧的更烈一些。


    曲涟兮在手中册子上记录好后,像是忽的想起什么,又抬头去问他:“大师兄,你当时是怎么确认你喜欢二师姐的?”


    “这个嘛……”闻澊稍微回想了下。


    他看着药炉下热烈燃烧的火焰,眼中满是温柔,嘴角不自觉勾起:“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当时只觉得,她很好,和她在一起时,我很开心,亦轻松自在。等我意识到我喜欢她的时候,她已经稳稳扎根在我心里。我难以想象,如若她离开,我会怎样。”


    他又拿起一根木柴丢进火中:“所幸,师傅没有让她离开,反而在知晓我心意后将她留下,最后也成全了我们。”


    曲涟兮眼中流露出些许惊讶羡慕:“真好。”


    闻澊看向她:“小师妹,你喜欢四师弟的事,芳意和我说过了。她说你不是开玩笑的。”


    曲涟兮眨了下眼,眼神坚定:“我是认真的。”


    “那不容易。”


    “没关系,”曲涟兮眯眼笑着:“我脸皮厚,有耐心,我会等到四师兄喜欢我的那天的。”


    闻澊愣了愣神,而后笑了。他伸出手在曲涟兮脑袋上轻拍了拍:“注意安全便好。”


    “知道啦。我不会找他打架的。”


    闻澊笑出声来。


    离开前,曲涟兮帮闻澊搬来一堆干柴,方便他炼药时随手取用。


    按照顺序,她该去找三师兄宋珏。可她去到后山瀑布那边,却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平常时候他都在这里。


    但今日他不在。


    曲涟兮想了下,先找别的人也可以。四师兄孔悬厌那边已经写过一页,可以暂时搁置,那便还剩下师傅齐徊闵和五师兄叶洵。


    曲涟兮在齐徊闵的院子里找到了齐徊闵。他躺在竹椅上,双手枕在脑后,脸上盖着一把不知哪里来的蒲扇,翘着二郎腿,时不时抖动两下脚尖。


    她小心着走过去,还未来得及开口,闭着眼的齐徊闵却先悠悠开口:“闭嘴,转身,走出去。”


    曲涟兮:“……”


    “闲的没事干就去找你二师姐玩,别打扰我睡觉。”


    “……”


    曲涟兮犹豫了下,嘴唇微张,似要试着开口。


    齐徊闵却再次抢先出声:“出去。”


    曲涟兮努了下嘴,虽不情愿,但最后还是选择乖乖转身离开。师傅好言相劝的时候,她就得听,不然可能要挨罚。


    她转而去找五师兄叶洵。令她无奈的是,叶洵不在他自己院子里,平时他练功的地方也寻不见他。


    曲涟兮叹了口气,三师兄不在、五师兄也不在,一个两个的跑去哪里了?


    她在山上找了一下午,确实没见着人。临近黄昏时,她才沿着林间小路慢悠悠往回走。


    回自己院子前,要从孔悬厌院前经过。


    他院门一如既往没关,她走过时,眼角余光瞥见坐在院中的孔悬厌。她本已经走过院门,却好像看见了别的什么,默默后退了几步,而后小心着趴在院门边上往里看去。


    她看见孔悬厌坐在院中一张矮凳上,身前是一块硕大的木头,初看,似乎是紫檀木。还是上品的。


    他左手握着一块木头、右手拿着一把小刀,修长又白皙的手指按着刀柄,近乎完美控制着手上力度,仔细雕刻着左手中紫檀木。他神情专注,连顺着风来的叶子落在他头上他都未曾感觉到。


    暮色下暖黄光晕安静落在他身上,彷如为他镀上一层朦胧如画的浅金色光。他本就生的好看,此时更美得不像话。


    哪怕坐着木工活,却也不像是寻常人间男子。如谪仙,萧萧肃肃,似松下风。


    曲涟兮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嘴中不由嘟囔了句:“就是脾气不太好……”


    话语刚落,一把泛着冷冽白光的刀“咻”一声飞来,稳扎在了她旁边木门上。


    曲涟兮猛的睁大眼睛,瞳孔迅速收缩,眼中的被惊吓意味明显。


    她惊慌瞬间,孔悬厌缓缓站起身来,不过眨眼一瞬,便身形一闪,出现在了曲涟兮跟前。


    曲涟兮眼里的震惊更明显了些。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神情谨慎又小心翼翼望着他。


    虽有一瞬的惊慌失措,可她看向他的视线却未曾偏移。


    孔悬厌瞥了她一眼,伸手将门上的小刀取下。他抬起小刀,泛着寒光的锋利刀刃直指她的眼睛。


    他冷冷出声:“你好像,不是很想要你的眼睛。”


    曲涟兮一愣,立刻抬手捂住眼,却稍稍打开指缝,从指间缝隙继续看向孔悬厌:“胡说,我怎么不想要我的眼睛了?”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再盯着我看,就把你眼睛挖了?”


    “……”曲涟兮抿了下唇。他的确说过。


    但那是玩笑话……对吧?


    曲涟兮眨了下眼,依旧看着他。


    视线对上,可见他眼神冰冷,而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如同一望不见底的黑洞,看的越久,便好像深陷泥潭,挣扎不出。


    明明那是一双看起来很漂亮的眼睛,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冰冷与可怖。


    曲涟兮心中的惊慌之意顿时消散。莫名的,心便平静了下来。


    见她没别开眼,孔悬厌眯了下眸子:“还看?”


    曲涟兮望着他,没来及的说了句:“我不怕。”


    孔悬厌蹙眉:“什么?”


    “我说,我不怕。”曲涟兮往前迈出两步,眼睛距离孔悬厌所持小刀只有毫厘之距。


    她清澈明亮的水眸里清晰倒映着孔悬厌的面容。眼神平静如止水,风过无涟漪。


    林间,不知那棵树上的鸟儿跃起,惊动树枝颤颤。


    随后真有风起,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你挖吧,”曲涟兮站在他身前,眼神坚定凝望着他:“我就站在这里。我不怕疼,但你要是下手干脆利落一些,我会很感谢你的。”


    孔悬厌心下错愕,眉心紧蹙。


    而后伴着风一道响起的,是孔悬厌冷冽却带有几分无可奈何意味的——


    “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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