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璃被仆从引着,走到了霍府花园中的凉亭里。霍毕就走在亭中,燃着的炭火盆上放着一个铸铁的茶壶,壶中茶水已经煮沸了,可是霍毕也没动,就任那水沸腾着。
萧璃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看着这四处透风的凉亭,还有那小小的炭火盆,说:“霍将军,你不嫌这里冷吗?”
“公主今日为何来访?”霍毕抬头,看向萧璃,探究地问道。
萧璃却不答,她环顾了一周,说:“你家倒好似没有变过,我记得原来这花园……”
霍毕现在一听萧璃说‘我记得’,‘原来’这样的话就觉得脑门疼,不知她又会翻出他儿时什么事拿出来说,于是他赶紧出言打断,对旁边候着的侍从说:“再取来一个炭火盆,要大的,还有,取挂帘来。”
闻言,萧璃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跪坐在霍毕对面的席位上。
“公主今日为何来访?”霍毕再一次问。
一墙之隔的内院,袁孟嘀咕道:“将军真是不解风情,公主都亲自上门来看他了,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想念将军!”
“嘘——将军能听见!”军师手拿了个册子,卷起来敲了敲袁孟的脑子。
耳力过人霍毕听见墙那边的对话,眉心抽了抽,不着痕迹瞥了眼萧璃,见她没什么反应,松了口气。而这时袁孟又出声了:“我知道将军能听见,公主听不见就行了呗。”
萧璃笑了笑,那个笑容让霍毕几乎以为萧璃能够听见袁孟的声音。这时,萧璃却开口了:“我往日读话本,若遇到了那未写完的,总是会有抓心挠肝之感,恨不得冲到笔者家里,把她关进天牢,让她日日专心写文,直至写完。那日我的故事才说了个开头就中断,将军就不好奇之后吗?”顿了一下,萧璃慢悠悠说道:“将军倒是好定力啊。”
“好奇自然还是好奇的,那么公主今日是来为霍某解惑的?”
“那不然呢?来与将军风花雪月吗?”萧璃挑挑眉毛,反问。
在另一边偷听的军师,袁孟,还有林选征:“……”我们倒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咳,公主殿下果真不同寻常。”军师清了清嗓子,低声说。
“那日说到哪儿了,哦,对,林氏。”萧璃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说道:“再说回杨氏。杨氏扎根于岭南,几十年前将一个女儿嫁给了岭南的一个穆姓刺史。杨家女婚后与穆刺史感情甚笃,很快便有孕,继而产女,只可惜杨氏女产女后血崩,直接去了。穆刺史素来忙碌,后院也再无其他女眷,杨家怜惜这个外孙女无人照管,便将她接到杨府,将她视作亲女,教养长大,一直到说亲的年岁,这才回到穆家。”
霍毕不知道萧璃为何要从那么久远的事情说起,却没有打断她。
“而这个由杨家养大的穆氏女,就是当今皇后。”
萧璃好整以暇地看着霍毕,果不其然看到他扬起的眉。
墙外也传来了袁孟的吸气声。
“昆州一役之后,我母后北上长安,剑南道的兵权大部分由林氏的几个属将接管,余下的则交给了当时在南境领兵的皇伯伯和杨氏,继续同南诏作战。后来我父皇……”萧璃说到这里,顿住了。
霍毕将萧璃空了的茶杯倒满,递给了她。
“总之……皇伯伯登基之后,南境兵权便由林氏旧将,杨氏,还有曾在皇伯伯麾下的显国公掌管……一直到五年前,杨大将军与林氏旧将于交州大败南诏,绞杀南诏军十一万,自此,南诏再无力与大周相争,只能退出云岭七州,送出王子来我大周为质,向我大周俯首称臣。自此,南境安稳,杨氏在南境的威望空前绝后,百姓间甚至有‘南有杨林,蛮夷不侵’的说法。”
“然后呢?”霍毕放下手中茶杯,说。
“然后?”萧璃点了点石桌,说:“还需要我往下说吗,霍将军?”
“哎!”袁孟拿胳膊肘戳了戳军师,问:“公主这是何意?”
还没等军师说话,霍毕就开口了,“公主是想告诉我,杨氏之祸,是因为陛下忌惮杨氏?”
与其说忌惮杨氏,不如说是忌惮太子兄长。萧璃垂眸,心中想到,但是她并未讲这话说出口。
捧着茶杯,看着杯中上下浮沉的茶叶末,萧璃没有作声,似乎也并未听见霍毕的大逆之言。
“那么公主此行,又所为何事呢?”霍毕盯着萧璃,问。
“就,找你说说话,把剩下的故事讲完呀。”萧璃歪歪头,笑眯眯地说。
“哦?”霍毕双手置于腿上,上身却前倾,缓缓地凑近了萧璃,一直到两人鼻尖与鼻尖之间不过两拳的距离,才骤然停下。
霍毕看见萧璃的瞳孔微微放大,呼吸屏住,整个人却较劲儿一般,倔强地一动不动。
霍毕见了,心中觉得好笑。
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儿。
“大护国寺我姑且算作偶遇,那么余下的呢?宫宴大殿之上借比武戏弄于我,今日又大庭广众之下来我府上拜访,公主殿下,你心中有何成算,又想要霍某为你做什么,何不直截了当说出来?霍某一介武夫,学不来弯弯绕绕。”
“既然霍将军如此盛情,”萧璃依旧没有后倾哪怕一点,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任由霍毕盯着她,“那我就直说了。”
“请。”两个人依旧对视着,仿佛在比着什么,谁先动或是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输了一样。
“霍将军尚未成家吧,想尚公主吗,人美武功好的那种。”萧璃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仿佛落了满天星河。
霍毕:“……”
“噗——”若袁孟此时在喝水,定能喷出个三尺远。但现下也没有多好,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霍毕眯了眯眼,率先动了,他坐直了身子。
萧璃见状,笑得眯起眼睛,得意得像个小狐狸。
“说实话,”霍毕慢吞吞地说:“不怎么想。”
“不想?”听到霍毕的回答,萧璃瞪大了眼睛,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霍将军统领北境军,竟落魄得连个军师谋士都没有吗?”
墙外,霍毕的谋士兼军师停住了摸胡子的动作。
“此话何意?”霍毕问道。
“霍将军入京前,你的谋士难道不曾对你说,此行最好可娶一个陛下信任又没什么势力的长安贵女。而最好的选择,不就是长乐公主我吗?”萧璃指着自己,说得理所当然,“若将军的谋士不曾提过,那我觉得将军该换个谋士了。”
墙外的军师:“……”怎么办,看中的未来当家主母还没进门就想换掉他。
“陛下信任又无势力……”霍毕玩味地重复着萧璃的话,说:“公主殿下对自己的认知倒是准确。”
“那是自然。”萧璃抬抬下巴,又扬扬眉,一脸‘你说得全对’的莫名骄傲表情,看起来天真烂漫,“我是先帝的公主,空有无与伦比的高贵身份,却无可倚仗的母族,在朝堂上更无党朋势力,所有荣宠皆来自我皇伯伯,难道不是你最优的成婚人选?”
“于我而言,确实如此。”萧璃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霍毕只能点头承认,“那么你呢,为何执意要嫁我?”
“若我说仰慕你已久……”萧璃犹豫了一下,说。
“不信。”霍毕‘啪’的一下放下茶杯,说。
“那……将军英武,我对将军一见钟情?”萧璃一点儿不害羞,张口就来。
“萧璃!”霍毕有点儿恼,在宫宴上她已经戏弄他一次了,他不想给她机会再戏弄他第二次。
“将军,你只需要记得娶我于你有利便好了,我的想法,重要吗?”萧璃有些苦恼,问。
“娶你是最优选择,我承认,我的军师也确实这样向我提议过。”霍毕看着萧璃,认真的说道。
军师:多谢将军为我正名!
“可是,我并未想过娶你。”霍毕接着说道。
今天才知道原来霍毕不想娶公主的军师:“……”
总觉得这份工大约可能真的要保不住了。
“为什么?”萧璃不解。
霍毕比萧璃要高上不少,他看着萧璃仰着脸,固执而认真地看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缓下了声音,有些无奈地问:“公主殿下,你当真知道嫁给我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萧璃依然盯着霍毕不放,她脸上依旧带着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口中却说:“那意味着我成了皇伯伯拴狗的链子,不仅要拴狗,还要时刻留意着狗的动静,注意着他是不是要反咬主人。”说到这儿,萧璃无视霍毕黑下来的脸色,犹豫的问:“你是不愿意被拴?可你要知道,对于不乖的狗,都要被杀了炖狗肉火锅的。”
听到萧璃的话,霍毕久久地看着她,半晌,他忽然笑了。
这好像是萧璃第一次见到霍毕笑。霍毕本来就是剑眉星目的长相,这一笑,于锐利的气质中又多了一丝温和。
“所以这就是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理由?若我不肯低头,便是下一个杨氏?”
“那到不至于,顶多是此生回不去北境了罢。”萧璃耸耸肩,说。
“那么公主殿下呢?你应当知道狗是不会喜欢拴着他的那根链子吧。”霍毕问:“你作为狗链,注定得不到夫君信任和喜爱,两人一生仿如陌路,这,对你来说也无妨吗?”
“这,就是公主所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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