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瑶知很久没有说话。
她想不出，宋茵佳是站在什么立场、出于什么理由，提出这样的建议呢？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宋茵佳也不说话，捏了捏方向盘。
过了一会儿，路瑶知夸张地“唉”了一声，说：“可我没钱租房子呀。”
宋茵佳瞥了一眼她的手包，说：“没钱？”
“包是别人送的，”路瑶知一摊手，半真半假地说：“我只有东西，没有现金。全靠他人施舍。”
“看起来人模狗样，实际上可窘迫了。”路瑶知半侧过身子，说：“哎，要么我把这包卖给你？原价2万块，保养得很好，卖你一万八，上班约会都能用。”
路瑶知离得很近，仿佛下一秒就要杵到宋茵佳脸上去了。
宋茵佳伸出一只手，把路瑶知按回去。
皱眉：“坐好。”
路瑶知一边坐回去，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你不买就算了嘛。”
路瑶知玩着自己的手指甲，扭头看向窗外。
宋茵佳不着痕迹地看路瑶知一眼。
夸张市侩的语调。
别人送的包。
偏要卖给自己。
哭穷。
……
这些都不是该表现在自己面前的东西。
可路瑶知偏偏把它们都组合起来，奉送了一份“下头套餐”。
是故意的？
不对。
自己跟路瑶知是什么关系？
从未上过头，下什么头。
宋茵佳抽回眼神，专心开车。
送到目的地，路瑶知说了句“谢谢”，就要离开。
宋茵佳叫住她了：“等等。”
车子熄了火，宋茵佳绕过车头，走到路瑶知身边，说：“我跟何厂长有话要说。”
路瑶知稍愣，落后宋茵佳半步，看着对方公事公办的背影。
挺拔，修长。
路瑶知抛开杂乱的思绪，跟上宋茵佳。
厂里大门紧闭，一只土狗趴在地上摇尾巴，冲她们俩汪了一声。
保安在门亭里很安逸，站起来越过桌子问她们：“谁？来干什么的？”
“宜心的，来监察。”宋茵佳说。
保安认得宋茵佳的脸，连忙走出亭子，说：“宋总，你怎么来了？”
不多时，厂长也出现了，笑着说：“宋部长，没想到是您亲自来，没有来迎接真是不好意思，里头，忙！”
说完，厂长看向路瑶知，问：“这位是？”
“我今天过来，是要聊一聊药监局前段时间出的政策。您有时间的吧？”宋茵佳说。
“有的有的，这是大事。”厂长说。
宋茵佳又说：“这是新来的工程师，姓路。之后的工作，由她跟你们对接。”
“好的好的。”厂长又说。
旁边有个人神情焦急，悄悄问厂长：“政策不是有解读文件吗？宋部长怎么亲自来了？今天刘厂长要过来，怎么办？”
厂长瞪他一眼，回他一个“不懂事”的眼神。
这些对话他们刻意没让宋茵佳听到。
路瑶知却了然。
宋茵佳今天是临时决定来这里。
是来撑场子的。
“路工，这边先换工作服。”那个不懂事的年轻人来到路瑶知这边，带路道。
路瑶知职场微笑，道：“谢谢你。”
宋茵佳眼角余光瞥见路瑶知已经走远，回答了何厂长的问题：“是的，下半年行情不错，订单估计还得增。不过在此之前，得给厂里做一次压力测试……”
另一边，路瑶知已经打听出来，这年轻人也姓何，是厂长的侄子，平常就负责接待这一类的工作，不下车间。
路瑶知好打交道，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何忍不住问：“路工看起来好年轻，刚来宜心吗？”
路瑶知笑笑，说：“你们厂里有多少人？平常产能多少？”
小何把问题回答了，转头就忘记自己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路瑶知没有实际下过工厂，但同事们的耳提面命听过三四轮，她大概知道应该怎么做。
不能太冷淡，也不能被套近乎。不能露怯，也不能叫对方看轻。
工厂都是人精，更追求利益，但凡能少花点材料少花点人力，他们都愿意去做。
如果疏忽大意在表上签了字，他们也甩锅甩得不遗余力，毕竟——你们知情的。
路瑶知每一步骤都没出错，熟练而严谨。小何观察了一会儿，对路瑶知的轻视就淡了一些。
看着年轻，实际上可未必。
宜心怎么会真的派生手过来。
路瑶知换好防护服，进了车间。小何就跟在后头。
按照宜心之前整理出来的工作流程，路瑶知先将车间巡视一遍。
安全问题、规范问题……这一行就靠严格把关。
巡视完，路瑶知又依次检查工作记录。
宋茵佳修改的这版工作记录特别详细，每一个步骤都尽量拆分，分工行动，还都得签字。工厂有时候图方便，一个人干好几样活，最后笼统签三个名字，省去许多人力。
路瑶知对着操作卡沉默好久，小何在一旁心里敲鼓，最后试探地问：“路工，怎么了吗？”
路瑶知放下操作卡，声音淡淡地说：“先往下走。”
类似的偷懒并不少见，路瑶知一上午走下来，全都给摘了出来。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停留，看得小何心里犯虚，竟然比之前宜心的工程师过来时还要紧张。
这是追究还是不追究呢？
全都被看出来了……不是能糊弄过去的人。
小何陪路瑶知走了一圈，离开车间的时候，姿态和神情已经大不一样。
何厂长这时候也跟宋茵佳谈完了事，正从厂长办公室里出来。
“怎么样了？”宋茵佳朝路瑶知点头。
路瑶知还没说话呢，何厂长就说：“路工辛苦了，这快到中午了，我做东，我们一起吃个饭？”
问着路工，何厂长目光却是放在宋茵佳身上的。
路瑶知只是个干活的，宋茵佳才是那个有决定权的人。
小何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对路瑶知说：“宋部长，路工，你看看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去订。”
宋茵佳看了看路瑶知，说：“不用，我们已经订好了餐厅。”
路瑶知却看向小何，问：“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招聘启事，你们这里包食宿？是什么样子的？”
“啊？”小何犹豫了一下，说：“就大锅饭啊。没什么特别的，就大食堂。”
“我知道啊，”路瑶知说着，看向宋茵佳，问：“宋部长，要么我们试试食堂？”
宋茵佳没说话，眯着眼睛看路瑶知。
气氛逐渐变得怪异。
小何看出来了，宋茵佳想拉着路瑶知出去单独吃饭，或许是要讨论一些不便被工厂听到的话。
但这路工不知道是没领会到意思，还是性格比较拧巴，愣是要留下来吃大锅饭……
那怎么办？继续留还是不留？
宋茵佳说：“出去吃。你师父已经定好餐厅了，在等你。”
宋茵佳脸上已经看不出表情了，在小何看来就是生气了。小何瞥路工一眼，路工竟然在笑。
路瑶知说：“师父也过来了？那走吧。”
路瑶知走在前面，宋茵佳在后面对何厂长说：“下午我就不过来了，有什么事情直接跟路工说明就好。”
“诶，诶诶。”何厂长忙不迭应了。
小何诚恳地说：“路工让我学到很多。”
宋茵佳看出这是小何的真心话，望着路瑶知的背影笑了一下，说：“后生可畏啊。”
路瑶知在工厂门口等宋茵佳。
两三分钟后，宋茵佳终于出来了。
路瑶知把手机塞到口袋里，对宋茵佳说：“宋部长。”
宋茵佳问：“想去哪里吃？”
路瑶知愣了愣，说：“不是师父定好餐厅了么？”
宋茵佳说：“你师父今天也出差，难道你不知道？”
路瑶知没说话。
宋茵佳说：“还是说，你不想跟我单独吃饭？”
路瑶知说：“没有的事，跟在您身边，我能学到很多。”
学到很多……宋茵佳垂下眼帘。
倒是跟小何的说法很像。
可小何跟路瑶知什么关系，路瑶知跟自己什么关系？
宋茵佳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路瑶知在刻意保持距离。
为什么？因为自己昨晚没有接她的真心话？
有几个女朋友……这种事情。
宋茵佳不知想到什么，周身的气场也变冷了些，像深秋的雨。
“那去吃旋转小火锅。”宋茵佳有了主意。
一人一锅，自己拿菜。即便坐在一块儿，也不显得亲密。
正值午饭时间，店里很多结伴而来的白领同事们，聊着工作或者美容护肤。安全的话题。
“相对来说，何厂长比较守规矩，细节上可能没做好，大方向不会有问题。检查起来相对轻松。”宋茵佳拿了几串菜品，浸在锅里，同时说道。
路瑶知回想上午的成果，赞同道：“没错。最常出现的问题，是没能交叉检查。可能是下面的人偷懒，也可能是管理不当。不过第二种可能性大，因为操作员编那么多，也是为了对工厂交差。”
“这么快就看出来了？难怪小何有点怕你。”宋茵佳赞许地说。
他们这一行讲究细致，宋茵佳又是这一行中的稳妥严格派，因此要求严苛，没有一定实力的工厂，都接不下来宜心的单。
操作员不懂，只觉得这事儿就像扫地。拿苕帚扫地，和把垃圾扫到垃圾桶里，为什么不能一次性都做了？
所以偶尔偷懒，又为了应付检查，把人名和时间点编一编，做出两个人分别完成的假象。
漏洞在笔迹和时间差。前者容易看出来，后者全凭经验。路瑶知能看到这一步，不像是没有经验的。
路瑶知没说话。
“是之前接触过这一行吗？”宋茵佳说。
是路哲民偶尔在家里提起来的违规操作。
路瑶知咬了咬字嘴唇。
宋茵佳说：“不过你这个专业，不继续深造真的很少见。”
路哲民也让自己深造。
路瑶知转过头，盯着宋茵佳的侧脸说：“我的专业是我爸爸帮我选的。”
“其实我跟他关系很差，我也很讨厌这个专业。”路瑶知有点报复似地说完，心里快活了一些。
宋茵佳的筷子没有一丝停顿，自然而认同地说：“也对，路局长那套拿到生活中，应该挺难相处的。”
路瑶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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