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晏晏,宴席间三五宾客促成一堆,谈笑声随暖风拢起来又散开,飘到园子四处,而在宴会不打眼的一处角落里,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间站着国公府李三郎,他似与人比试着什么,持箭气势逼人,可有意思的是站在李三郎旁的是个小娘子,身量不高,带着顶白纱锥帽,虽看不清具体样貌,但影影绰绰能瞧见眼神灵动,必是个娇俏模样。
可要再往下看,则让人心口一跳,那小娘子手里拿着把断弓,弓是从中间断开,瞧着缺口参差,是被人硬生生从两头给用力拉断的,这该有多大的力气?
李三郎扫了眼芸娘手里的断弓,压下眉毛,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语气里惊疑不定,
“怎么可能,我府里的弓是用拓木和牛角做的,百金一把,怎么能说断就断?!”
芸娘掂了掂手里的弓,这弓对常年使杀猪刀的她来说,还真不算什么,李三郎这么说,无非是说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她转过身,一挑秀眉,隔着层朦朦的薄纱看向面前人,
“弓不好,还不让人说了么。”
只听“啪”的一声,芸娘手上用力,那所谓百金的断弓又掰成了四段,人群中响起了抽气声,王世则嘴张得比眼睛都大,拉住一旁的顾言,
“你,你看到了么……她,她……”
顾言只扫了眼芸娘,神色淡淡。
见到这番光景,李三郎阴沉着张脸,对身边家奴道:
“去我车上再拿把弓来,要十二力的。”
人群里顿时跟那烧开的沸水一样,窃窃私语响成一片,十二力的弓放战场上能射死匹大马了,寻常人根本拉不开,这李三郎现如今把这弓给那女子,这不是等着让众人看她笑话嘛。
“顾言,十二力的……”
王世则小声说着,可顾言依旧神色无变化,他只能心里纳闷,不知他怎么这么淡定,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似的。
国公府的家奴小跑着来回,将一柄新弓递到芸娘面前,芸娘拿在手里掂了掂,李三郎不无得意地说,
“这弓是照着飞将军仿的,寻常人的臂力根本拉不开,你……”
话音未落,芸娘只换了只手,左手持弓,右手向后,便把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开胳膊,轻轻松松拉了个满怀。
人群中声音渐落,屏住呼吸,只盯着她手里的弓,连李三郎也不由地看向她。
那锥帽前的面纱轻轻被风吹动,只听清脆的放弦声,可是众人却一愣,没看到预想之中势如破竹的箭,反而只听“啪嗒”一声,箭歪歪扭扭地掉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王世则一怔,看着空放的箭,皱起眉头,暗自嘀咕,感情顾言家的这小娘子只是力气大,压根不会射箭。
李三郎眉毛缓开,轻蔑一笑,瞟了眼芸娘身后的人,挑衅道:
“我当是多厉害呢,不过是虚张声势,顾言,别整这些没用的,让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在这边充数,别是自己怕了吧。”
说完哄笑声从他身后阵阵袭来,层层叠叠压在芸娘耳边,芸娘看到李三郎这副狂妄样子,心里不服气,又拉开弓,但她光有一身蛮力,心里焦急,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将箭射到靶子上,越急越乱,心里不由得埋怨自己手笨,
“目视前方,身挺直。”
突然凉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芸娘怔了下,侧过头正对到身后人的脖颈处,风吹着面纱,见他眼尾那颗泪痣映在逆光里,不禁心跳漏了一拍,
“身体不要转,左手握紧,箭尾卡进弓弦。”
听着顾言惯常冷静的声音,像是风抚平了心里的毛躁,慢慢静了下来,她头转向靶。
“你看,虎口朝这儿,瞄准没那么难。”
他修长白皙的食指轻轻搭在她手上,像是括住了她的手,冰冷的体温从手指尖传开,浅淡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有丝说不出的凉意。
一旁李三郎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顾言教芸娘的动作,语气里满满的轻蔑,
“故弄玄虚,这箭法一时半会儿哪有这般好学。”
一旁拍马的人纷纷附和道:
“就是,哪那么好学。”
“可不是,要是这三两下能学会,岂不是人人都能考武举……”
听着人群中的嗤笑轻言,顾言依旧稳稳地站在她身后,芸娘将那弓一点点拉开,直到力度灌满双臂,听到顾言果断道:
“勾弦,放。”
“咻!”
箭以离弦之势射出去,划破猎猎长风,像道闪电,直中靶心,
“中,三寸!”
笑声戛然而止,望着报数的人,刚才还笑的人皆是僵在嘴边,楞楞望着那两人。
芸娘收起手,顾言缓缓松开手,瞥了她一眼,
“会了么?”
“挺有意思的。”
芸娘笑了笑,这箭拉紧射出时,倒是别有一番爽快轻松的感觉,李三郎瞧着芸娘轻松的模样,脸色阴沉下来,
“既然会了,那便再来一局定胜负。”
“等等。”
芸娘执着弓,偏过脑袋,瞥向李三郎,扬声道:
“这不公平,比什么也是你提的,规则也是你定的,什么都是你说的算,还比什么比。”
李三郎没好气道:“那你要怎样?”
芸娘瞥了眼他一身华服,跟个待宰的肥羊一样,眼睛乌溜溜一转,
“赌大些,赌钱。”
李三郎两旁腮帮一抖,嗤笑道:
“好啊,若是这一箭我输了,我赔你千金。”
话音将落,他便握弓拉满,一只眼死死盯着那远处靶子,只听干净利索的放弦声,一支利箭直刺而去,破风而过,那箭竟生生插进之前的箭之间,将之前的箭劈成了两半。
不愧是武将世家出身的李三郎啊,众人心里有些惊叹,再看向那姑娘不由地有些惋惜,力气大能怎样?毕竟是个女子,还能比得过这练武的男子去。
芸娘也看了他一眼,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敛起心神,举起弓,心里念着刚才顾言同她说的话,耳边的一瞬间嬉笑声便静了下去,芸娘眨了眨眼一松开手,轻纱随着手中放弦轻微摇晃,
“中!”
可后面竟没了声音,众人望去,她射出箭竟然射穿了草靶,直直没入了假山的石头上,众人没了声音,停了半晌,皆是一脸不可思议。
箭能入石,这得多大的力气。
以前只听说古来名将才能将箭射入到石头中,谁曾想今日这么个娇小的姑娘竟有这般大的力气。
芸娘转身看向李三郎,扬起脸,淡淡道:
“你输了。”
李三郎有些恍惚,似有些不可置信,可那箭就分明在那儿,就是他使足了力不可能射进石头里。他转过身,脸色黑如乌云,眯着眼在芸娘身上打了个转儿,停了半晌,话音似从后牙槽挤出来,
“我李三郎愿赌服输。”
说着,他望向她身旁的顾言,神色有些复杂,
“从今日起,我李三郎便绝不会再找你半点麻烦。”
说着,李三郎转过身,和来时一样,带着簇拥着的人浩浩荡荡就要走,一声清脆地声音在身后响起,
“慢着,钱呢?”
李三郎身子顿了下,转过头看着那小娘子,只见她慢悠悠走近些,可众人想起她刚才那一箭,哪里还会觉得这小娘子柔弱可欺,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李三郎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把身上摸了个遍,低头急急问身边家奴,
“可有带钱?”
家奴舔着脸笑,“公子,小的跟您出门参宴,哪里会带那么多银钱。”
这场景芸娘以前看人买肉的时候演多了,多是没钱时老赖惯用的手段,她秀眉一挑,拉长了话音,
“哦,看着威风的不得了,原来想赖账啊。”
“笑话,我堂堂国公府家的三公子……”
李三郎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伸在他面前,干脆地打断道:
“那就别废话,掏钱。”
李三郎被逼急了,当着这么多人不好落下面子,对着她身后站着的顾言道:
“顾言,你这娘子属什么的?是这辈子没见过钱么?不管管吗?”
顾言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我娘子哪里说得不对吗?”
“你!”
李三郎吃瘪,他倒是猛然忘了这顾言惯常是个不吭声的黑心肠子,和这小娘子一个唱红脸一个白脸,竟是头次让他哑口无言。
“好,好,这也是邪门了,让你顾言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小娘子,不就是要钱嘛,这弓我便送给你了。”
芸娘一脸嫌弃,“我要你这弓做什么。”
李三郎黑脸涨得通红,
“你不识好歹,这弓百金一张!”
“那又能怎样?”芸娘嫌弃地说,在她眼里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她又不上战场打仗,在家里射鸟玩啊。
众目睽睽之下,李三郎被逼得没办法,又摸了摸身上,一咬牙,满脸肉痛地把个物件抛给她,芸娘伸手接住,只听他道:
“宫里的东西,可还行?”
一听是宫里的,芸娘眨眨眼,悄没声息地收到了袖口里,清脆道:
“就这样吧。”
见她松了口,李三郎似是一刻都不愿再留,气呼呼地转头带人就走,看热闹的人群也散开,对于看客来说今日这比试也不过是春日宴上的一个插曲,随着春光渐落融在旁人的闲话谈笑里,慢慢地也就没谁记得了。
“有生之年能看到李三郎吃瘪,也是难得。”
王世信回头看了眼芸娘,作了作揖
“顾家娘子,当是个人物。”
芸娘前世参加宴会总是被人奚落嘲笑,哪被人这么正经地夸过,还有些难得害羞起来,连忙摆手,
“哪里,哪里就是日常干些活计,力气大了些。”
王世则听到这儿,来了兴趣,他本来就对顾言不声不响地娶了亲好奇得紧,便瞥了眼后面慢慢走来的顾言,顺着芸娘的话音问道:
“不知小娘子之前都做些什么活啊?”
顾言走来的时候正听到王世则的问话,他眉梢一挑,看向芸娘。
“杀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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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徐徐地吹入马车,因顾言与王世则就会试还要说些话,芸娘便先坐在车上等着。
她掀开帘子四下看了眼,可就是没再看见赵氏的影子,心下有些懊恼,都怪那李三郎,本来是想打听陆家的事的,谁知道被那李三郎截了胡,这下可好了,什么都没听到。
想着,芸娘手里掏出李三郎今日输给她的东西,像是个玉做的道牌,倒是块好东西,因着这两年圣人信道,汴京城的世家公卿也流行这些物件儿。
可她随手把那牌子翻过来一看,上面竟写着字。
“邵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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