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她的嗓音似乎没有恶意。


    沈灵霜从林间走出,福身一礼,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太多的疑惑让她惊得说不出话。


    那人也不以为忤,长身玉立,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弓弦,漫不经心道,“寒舍简陋,慢待沈娘子了。”


    原来当真是他救了自己,沈灵霜忍不住多看对方一眼,想说点什么表示感谢,可回想住所那些堪称奢靡的物件,怎么都跟寒舍两字搭不上边。


    她正斟酌着言辞,就见那人阖着眼往自己的方向‘望’来,又走近几步。


    盲眼,右眼下标志性的红痣,能在大昭宫中独占一隅,藏住自己与赵元璟作对,此人身份昭然若揭。


    赵元昭笑吟吟的,“沈娘子怎么不说话?”


    沈灵霜倒吸一口凉气。


    她昨夜其实已经隐约猜出几分救她之人的身份。


    也因此,在方才看见他百发百中时才会有些吃惊。毕竟,六皇子受伤致盲之事,早已是人尽皆知。而眼盲之人,又如何能射箭。


    但在真正确认赵元昭身份时,还是难免震惊。


    “您真的是……六殿下?”


    她如梦呓般轻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堪称荒谬的猜测居然是真的,救自己的居然真的是他。


    而且,他居然能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仍能百发百中,当真是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射技。


    赵元昭似乎早就料定她会有如此反应,轻笑出声,清俊眉眼愈发柔和。


    “沈娘子似乎并不是十分意外?”


    他信步往沈灵霜的方向走来,停在两三步的适中距离,行走间与常人并无两样。他微微侧头,天生带笑的唇角翘起个漂亮的弧度,白净脸颊浮出左深右浅的秀气梨涡。


    郎君本就生得好,笑起来竟如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般天真无暇。


    赵元昭故意用微讶的语气说道,“娘子与我从未打过照面,你是如何一眼就认出我的?”


    “从前偶然有幸见过殿下一面。”


    其实是宫中盲了眼的皇子,只有他一人。


    沈灵霜不知怎的,并不想戳他的痛处,就胡乱编了个理由,她隐隐能感觉到,这位六皇子当真对自己并无恶意。


    只是很有些疑惑。


    虽说她如今与赵元璟已然决裂,但她腹中怀着的孩子仍有一半是赵元璟的血脉。而赵元昭这双眼会瞎……据说与赵元璟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沈灵霜下意识地捂紧小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赵元昭饶有兴味地‘看’了她几眼,也没戳穿她的谎话,在沈灵霜被看得浑身发冷时,偏了偏头,侧耳倾听片刻,陡然道,“还请娘子容我冒犯一二。”


    沈灵霜不解其意,却在下一瞬就被拉到温暖用力的怀抱中虚虚拢住。


    沈灵霜整个人愣住一瞬,有些僵硬地下意识挣扎一下,却被制住双手,但也很快察觉到对方在斗篷下有意与自己隔开些距离,不像是登徒子的好色之举。


    温热纯粹的男子气息凑近敏感耳边轻轻嘘了一声,“我非是有意冒犯,还请娘子海涵。”


    身后传来踏碎雪块的脚步声。


    她意识到什么,绷紧的脊骨松下几分,乖巧地任由赵元昭不经意地用斗篷遮住自己的面容,再被他虚虚揽在怀里。


    很快,身后传来的冷冽嗓音就让她倏地心跳漏了一拍。


    “六弟。”


    是赵元璟的声音!


    他居然寻到这里来了。


    沈灵霜后背发寒,汗毛根根竖起。


    “太子大安。”


    赵元昭懒洋洋招呼一声,口中恭敬,却连腰都没弯一下。


    “六弟这是?”


    “太子殿下竟是不知么,雪天赏竹,也是人间一乐。”


    赵元璟被他不咸不淡的语气激得眉心一紧又很快松开,他不由自主地盯住他怀中女郎,面色狐疑,“你怀中此女是何人?衣着打扮,可不似寻常宫人。”


    要知道,他这位皇弟洁身自好得很,从不曾有过什么风流韵事,怎可能大雪天在外公然抱着个女子。赵元璟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一目不错地盯着沈灵霜,狐疑道,“她是何人?”


    沈灵霜牙齿打颤,生怕自己被发现,再顾不得男女大防,将微白小脸往斗篷里埋了又埋,唯恐被赵元璟认出半分。


    被怀中人宛如受惊兔子般一连拱了好几下,赵元昭不自在地僵了一下。可他面上掩饰得极好,甚至还借着灵霜的动作,状似安慰地将她往怀里按了按,才挑挑眉浅浅笑道。


    “太子殿下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我叫人栽下这数顷翠竹,悬上碎玉片,才造出这片占风铎,不过就是为了闲暇时玩赏风声。至于我带哪家的小娘子来此共襄美景,又有什么干系。”


    赵元璟皱起眉,倒不是为了赵元昭不甚客气的言辞生气,毕竟赵元昭已经是个瞎子,再不能威胁自己的地位。


    而是,他也说不清为何,看着赵元昭怀抱着乖巧背对自己的女子,心里莫名生出几分古怪。


    “太子殿下还不走么?”赵元昭轻轻勾了勾唇,开始赶客,“你带了这许多人来此,就不怕我再去圣人跟前诉苦?”


    赵元璟眉心狠狠一抽,想起些什么,脸色渐渐难看。


    毕竟,自从他这位好皇弟眼瞎之后,可没少凭借圣人的怜惜给他添堵。


    他想发作,却又不想被赵元昭利用,脸色整个阴沉下来。


    林中似乎都更冷了几分,沈灵霜心神随之紧绷。


    三年夫妻,她最清楚不过赵元璟骨子里是何等的矜傲,赵元昭言语相逼,还明目张胆地把圣人搬出来威胁,只怕会适得其反。他如今已经是太子,赵元昭却只是个双眼俱盲的皇子,如何能与他抗衡。


    她不好开口提醒,难免心急,下意识握紧赵元昭衣袖。


    一枚蜜渍樱桃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到她的眼前,还带着余温。


    沈灵霜悄悄抬起眼,却只能看见赵元昭唇畔挂着一丝未曾收起的笑,稚气又恶劣,似是成竹在胸。


    她有些迟疑地接过那枚朱红剔透的果子,紧跟着就听见身后踏雪声离去。


    赵元璟居然真的退走了。


    靴子踏碎厚雪的窸窣声渐渐消失远去。


    沈灵霜有些吃惊,顿了顿才意识到两人还维持着相依偎的姿态,连忙从赵元昭怀中退了出来。


    赵元昭也轻咳一声,耳后泛起可疑的红晕,“事急从权,是我冒犯了沈娘子。”


    沈灵霜攥着殷红果子摇摇头,“殿下也是为了不让我被那人发觉,权宜之计而已,我自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怪到殿下头上。”


    她脸颊上还残留着几分男子胸膛上的热度,回想起方才过分亲密之举,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好在赵元昭看不见。


    沈灵霜悄悄抬眼,刚好看见他唇畔一闪而过的温暖明亮笑意。


    “那便容我再央娘子一事可好?”


    她应了声,听独属于男子的清醇嗓音娓娓道来,沈灵霜却听得瞳孔微缩。


    赵元昭的胆大妄为程度简直超乎她的想象。


    但自己方才承了情,似乎不该拒绝。


    可若是答应,好像太冒险了些。


    女郎左右为难,轻轻咬着下唇。


    赵元昭也不纠缠,只笑笑,“娘子若是不愿,只当我方才什么都不曾说。左右我已经是个废人,并不一定能保证此举滴水不漏,娘子有顾虑也是该然……”


    他言语坦荡,却敛着眉眼,是显而易见的失落。


    其实就是件小事而已。


    “我答应你。”沈灵霜不忍听他继续贬低自己,一口答应下来。


    右银台门外的宽阔甬道上,赵元璟越发觉得不对。


    早在策划与圣人相认之前,他就细细将宫内几个皇子的禀性摸得分明,尤其没有放过这位自幼聪颖,颇得赞誉的六皇子。


    知晓他文武双全,知他性子爽朗,深得人心,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候选人。


    也正是因此,才有了那出在围猎场上精心安排的意外,彻底断了赵元昭与他相争的可能。


    只不过他那时还不曾回宫,手下可用之人太少,露了痕迹让圣人察觉。虽然赵准念及早逝的发妻,没有怪罪他,又因为木已成舟,膝下其他皇子庸碌不堪,只得立他做了储君。但也因此对赵元昭怀有愧疚,总偏袒赵元昭几分。


    若否,怎会纵得他如此嚣张跋扈。


    不对!


    赵元璟倏地勒住缰绳,终于察觉到异样何来。


    虽然赵元昭素日里恣意妄为,但他最会伪装,每每相见总装模作样,不会立时就发作,他今日作为,倒像是要激怒自己早些离去。


    他怀中那个女郎的身份定有古怪。


    赵元璟当机立断地策马回身。


    毕竟,与将赵元昭这根刺彻底拔起相比的机遇,找寻失踪的沈灵霜,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将淡漠的目光投向前路,忽略掉心底潜藏的不安。


    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


    凛凛北风拂动竹间碎玉,青的竹,白的玉,纷扬细雪从翠枝抖落,窸窸窣窣。


    赵元璟再回转竹林时,就见赵元昭正拥着方才的女郎一同倚坐在林间小榻上。


    数十丈的雪青织锦围成一方洞天,案桌的红炉上正煨着酒,还有一支吐蕊梅花斜插长颈瓶中。三两窈窕宫人头戴长纱帷帽,面容轻掩,侍立左右,真是好不自在。


    “元昭,”赵元璟改换了更为亲近的称呼,“孤已将随从都留在林外,定不会打扰你的清静,不知可否讨你一杯酒喝?”


    沈灵霜见赵元璟果然去而复返,不由得暗叹赵元昭洞察人心的功夫。但见赵元璟步步逼近,仍是不免紧张起来。


    “不过是一杯酒罢了,我又怎会吝惜。”


    赵元昭眼角眉梢里都是笑,好似方才的不愉都已经过去。


    他拂袖虚虚一扫坐榻,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元璟早已做好硬来的准备,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如此之快,反倒一愣。


    沈灵霜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竹林里一时沉默。


    唯独赵元昭自在得很,他眉尖轻轻一挑,状似疑惑,“怎么,太子殿下莫不是怕这酒水有什么不妥?”


    他笑了笑,端起玉盏一饮而尽,将酒盏反转过来,抚掌而笑。


    “如此,可安心些?”


    赵元璟看了他怀中一声不吭的女郎一眼,眸中神色难辨,终究还是撩袍坐在了对面。


    “元昭多虑了,你我到底是兄弟,孤并无疑你之意。”


    赵元璟状似无意,“元昭怀中是哪家的女郎?你年岁也不小了,也该让阿耶为你指一门亲事。”


    赵元昭拍了拍自己袖口并不存在的浮尘,语气骤然冷淡下来,“太子殿下未免管得宽了。”


    这话很不客气。


    赵元璟忍了又忍,他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要不是顾及圣人偏宠,也不会将这些冠冕堂皇的兄长场面话捡出来说。


    可赵元昭一副爱答不理的做派,分明连兄友弟恭的样子都懒得做。


    赵元璟怒极反笑,起身告辞。


    沈灵霜见状虽说觉得奇怪,但也松了口气。


    却不料她刚刚抬起头,正打算说话,就见走远的赵元璟忽而又转身归来。


    原来他根本就没放下疑心,使诈而已!


    沈灵霜抿紧唇,不安涌上心头,她将头低得更深了些,竭力不使自己露出真容。


    赵元昭也听见了动静。


    他弯了弯唇,“太子殿下去而复返,所为何来?”


    赵元璟见自己甫一离去,那背对着他的女子便迫不及待地动了动,心下又肯定几分,索性直截了当。


    “六弟尚且年少,性子天真,即便是与哪家女郎相好,也该由孤这个兄长把把关才是。”


    言罢,赵元璟盯住了那个娇小背影,冷声道,“你是何家女郎,抬起头来。”


    沈灵霜眼睫微颤,她心里乱糟糟的,恐惧到了极点,她下意识地揪住殷红石榴色的裙角。


    耳中只能听见赵元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催命的符咒。


    赵元璟眼见依偎在郎君怀中的那个娇小背影猛地颤了下,心里越发笃定。


    他近日气郁,肝火本就盛,见赵元昭不复方才气定神闲的懒散模样,冷若冰霜地一字一句,隐含胁迫,抚上腰间剑柄。


    “莫要让孤再说第二遍。”


    沈灵霜心脏怦怦直跳,浑身僵直。


    偏在此时,又一队浩荡仪仗自林间石道上络绎而入。


    “元璟、元昭,你们二人在此作何?”


    歩辇上端坐者一袭褚黄常服,正是皇帝赵准。


    这下麻烦了。


    沈灵霜有些后悔,自己怎么会在赵元昭的央求下,答应了他如此胡闹的请求。若是她的身份暴露,只怕是要牵连无数旁人。


    她胆战心惊地跟着众人一同行礼,听赵元璟将方才之事禀告一通,话里话外不外乎暗示此女身份有所不妥。


    赵准刚刚年过不惑,就已经头发花白,早年被女帝圈禁的坎坷经历和时时有敌进犯的西北边境使他格外憔悴苍老,听着赵元璟的进言,眉头都皱成一个川字。


    林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沈灵霜从余光里瞥去,见赵元昭身形微微绷紧,心头往下坠了几分。


    赵准听得直皱眉,盯着赵元昭身旁女郎,“抬起头来。”


    赵元璟称心如意,冷冷瞥向赵元昭。


    可赵元昭身旁跪坐的女郎抬起头来后,赵元璟神色一僵,锐利眼神倏地扫向神情闲适的赵元昭。


    赵元昭怀中的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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