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若真是那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萧孟津必然是知晓此次计谋方能早有防备,他又知道多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盘棋上到底有多少颗子,执子之人谁技高一筹,这场博弈又将鹿死谁手?


    并不算冷的天气,兰芽却觉得后背心儿里沁满了汗珠,背后的衣裳都浸得湿黏。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这升平繁华的长安城底下,因权力筑起的白骨高台如今已是几何?白日里轻裘缓带、气度高华的达官显贵,背后又藏有多少残忍阴私。


    倒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


    她若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子,哪怕挎篮采药在路上遇了锦绣门户,轿笼华丽的贵人,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聊作谈资,羡叹便罢。


    转过身去,自有她的生活。


    何须托生帝王家。父子相疑,母女不慈。


    日日在上位者的宠爱与冷待里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自己身上没了价值,便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试问日后还会有谁记得江兰芽吗?


    或许史书寥寥几字便道尽她的一生。是哪个皇帝的女儿,又被配给了哪个男人,若子孙贤能,倒是又能多记上一笔。


    可这一生,便只能被她的父亲、丈夫和儿孙代言,她是不需要,也不被允许说话的。


    或许浩渺长河里,不到百年,她的痕迹便被冲刷殆尽。


    竟如此无力。


    窗外鸟鸣清脆,明媚如春。她却觉得这屋里的一切都暗得很,闷得很。


    高庐穹顶仿佛囚笼一般威压而来,将她困在这四方天地之下。


    房中一片寂静。


    萧孟津却一上午未得停歇,勤恳地带了一列卫兵四处巡逻,到南侧小树林多番查探,以求蛛丝马迹,又讯问了当日随行的侍人兵士。


    午间时甚至因着一点儿小事责罚了手下士卒。


    整个人看上去已是焦头烂额,忙的脚不沾地。


    他目送着那个奉命而来刺探虚实的士兵走远。眼里飞快划过一丝不易捕捉的笑意。


    记得儿时父亲带他去马场,他一眼便相中辽邦贡上来的汗血宝马,彼时父亲在朝中地位煊赫,这马正是皇帝新赐给卫国公府的。


    那畜生烈得很,不允人近身。他狠狠挥鞭抽了那马一顿,抽的它低下了头,长声哀鸣。


    可一跃上马,这桀骜的畜生又剧烈挣扎,前蹦后踢。


    他死死抓住马鬃不放,几番都差点被甩下马,费了全身力气,可还是驯不住。


    后来有一回他故意将那畜生放跑,马儿兴奋扬蹄狂奔,还回过头来冲他挑衅地长鸣。


    却在下一刻狠狠被绊马索绊倒。


    马身重重砸地,一地黄沙漫天。


    那一回之后,他真正驯服了这匹烈马。


    自那时他便知道,你越是想赢,便越要隐藏锋芒,叫对手得意。


    让他在自以为高枕无忧,胜利在望时狠狠跌落,才能给他最大的心理打击,最深重的懊悔,最好能叫他一蹶不振。


    男人归来时已是近黄昏,他在外头晒了一天,回来时倒也不见萎蔫,只是因浑身尘土汗水嫌弃地微微拧眉。


    萧孟津边走边伸手拆了腰封准备脱下外袍。


    抬起头来却脚步一顿。


    只见兰芽坐在桌案前,歪头枕在胳膊上,背脊微微起伏。竟是坐那儿就睡了过去。


    许是因着昨夜十分契合的蜜意柔情,他第一次因她顿下了脚步,但也只站在远处端详着。


    桌案左侧是两扇高阔落地的雕花窗。今日天气宣朗,兰芽早起时便叫侍人推开了。


    清风穿堂而过,姑娘头顶毛绒绒的碎发随风点呀点。


    萧孟津手指微动,忽然有心上手揉上一揉。


    她睡得很熟,小扇子般的睫羽乖巧地垂下。脸蛋酡红,一张红艳的小嘴被挤得微张。


    饶是萧孟津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公主生的云鬓花颜,娇媚无双,可她这么好看又讲究的一个人,睡觉时应该不流口水罢?


    男人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煞风景的念头。


    他无声笑了笑。


    又不禁想起初春时节打马而过时,路边草色青青,小簇小簇不知名的绒花儿就掩映在草丛里。


    那花——应该是花吧,鹅黄的,矮矮小小一小棵,顶着个毛绒绒的脑袋。在风里絮絮地吹。


    春日的风暴烈又温柔,小小的花儿却不耐同这风纠缠。


    郊外的风景是很好的。


    三月阳春,山塘清澈,柳絮如雪落了满池涟漪,枝头上新发了胭脂色的花骨朵。


    他忽然有心张开手去护住那小小的绒花。


    摸上去的触觉,仿佛掌心被猫儿伸舌舔了一口,却是无比干燥的触觉。只是手心微痒。


    他的心也仿佛被这融融春意包裹,似一泓温润的泉。


    甜丝丝的。


    萧孟津如梦初醒,待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不由自主走到了她近前,手掌几乎落在她头顶上。


    他飞快地抽回手,复又忍不住再伸出去,试探着轻了又轻地摸了摸。


    唔,果然很舒服。


    他心里竟奇异地升起一股满足感。


    他留心看了看桌面,干净整洁,并无水渍。


    便知兰芽果不愧为讲究的小公主,即便睡觉也是不淌口水的。


    桌上散了几页字,应该是她方才写的。他想抽出来看一看,又觉得自己方才这一连串的举动已是古怪至极,不由踟躇。


    可索性做都做了,也不差这一桩。


    萧孟津轻轻抽出了纸,只见她抄了四句诗:“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他眉梢一挑,面上不断闪过惊讶、难以置信,末了实在忍俊不禁,无声笑了起来。


    谁能想得到这传闻中锦心绣口,博览群书的九公主竟写得这样一手烂字。


    瞧这横平竖直、方方正正的样子,这不正是开蒙小童咬破笔杆、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吗?


    他试图为这笑话找一些解释,或许这小古板是把所有童心都放在这手好字儿里呢?


    萧孟津忍笑忍到浑身发抖,几乎腹痛。手中的纸随他的动作簌簌作响。


    他低头看着这面容精致的人儿,她正呼吸酣然,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张。


    他手里捏着兰芽方才的字,眼前是熟睡的人儿,耳边是她猫咪呼噜般的轻微动静。


    男人心里再次泛起涟漪,竟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慢慢夹住了兰芽的鼻子。


    仿佛在她面前,他就变得恶劣,总想欺负她。或许是昨晚的柔情旖旎尚未消散,他此刻望着这人也很是顺眼。


    萧孟津看着她从蹙眉到睁眼,几乎是瞬间的事。


    他眼看着江兰芽的眼睛由惺忪迷茫到逐渐清明,再到现在两只黑亮的瞳仁里跳窜着几乎将他吞噬的熊熊火苗,也几乎是瞬间的事。


    兰芽眼中睡意朦胧,皱眉盯住他,一把拍掉他的手,不悦的眼睛里明晃晃写着对他的疑惑与怒意。


    萧孟津很好地接收了小公主的意思,她或许是想叫他好好寻个大夫治疗一番,却又不敢明说。


    最近他二人相处得颇为和谐,兰芽在他面前也敢时不时伸出爪子试探试探了。


    可气性这么大倒还是头一回呢。


    小公主都快气圆了。


    萧孟津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只毛绒绒的兔子。


    明明就是个温顺无害的,却又冲他凶狠龇牙,摩拳擦掌,上蹿下跳地示威,想狠一个给他看看。


    他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兰芽登时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这人居然在笑。


    他竟然还在笑。


    他竟然明目张胆当着我笑我。


    将将入睡又被人吵醒的滋味最是难受,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她才会显出几分从前的刁蛮任性。


    江兰芽在心里为萧孟津挑了个漂亮的死法。


    若是可以,她想为他打上一个精巧的死结,推他去到一片风致秀丽的湖边,把他漂亮利落地推下去,保证连水花儿都不带溅的。


    她咬牙腹诽,眼刀飞去。


    还没等她先偃旗息鼓,对面人竟极有眼色地低头道歉:“公主,我错了。”


    他的确觉出这小公主的好玩,忍不住再逗逗她。


    兰芽心说,不,你没错。是我错了。是她不该指望瞎子能画像,聋子会调琴,哑巴说书满堂彩,指望萧孟津有人性。


    其实这人若同从前一般撂脸子发脾气,说不准她这瞌睡也就被吓醒了。


    可偏偏他柔顺得很,于是便助长了她的坏脾气。


    她起身,动作别扭又不自然地绕过桌推他:“你滚!滚滚滚滚,快给我滚!”


    高高瘦瘦的男人任由她推,脚下却纹丝不动。


    看兰芽眼睛都气圆了,他心里更是好笑。


    伸出手护着她,揽着人轻哄着,随着她的力道,步子慢慢往后退。


    兰芽在长安小娘子里算得上高挑了,但萧孟津却比她高了许多。


    此刻他低下头,微微弯腰,搂着她拍背顺气,又忍不住啄吻她白皙光洁的额头。


    兰芽只觉他温柔地仿佛换了个人,僵着身子呆立片刻,别别扭扭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将萧孟津晾在一旁,自个儿回去坐下。


    萧孟津眼瞧着她一拐一拐,不甚自然的步态,脑子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蓦地收了声,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耳根子都快红透了。


    一时屋内寂静。


    敞亮的窗外是几杆落拓苍劲的青竹,疏疏落落。


    再远处是一片极阔的原地,河水潺潺淌过。


    不知名的花香缠着啁啾鸟鸣追到室内。满室盈香。


    案前的姑娘坐的端正,正潜心练字,阳光映出她脸上粉粉的绒毛,柔软可爱。


    高大的男人乖巧地站在一旁,仿佛有些局促,正注视着对面的姑娘。


    外面阳光正好,风过竹林簌簌。


    屋内一时安静无话,时光便很好很好。


    可兰芽后悔了。


    她很后悔刚才没拿点儿什么堵上萧孟津的嘴。叫他现在没完没了。


    “公主啊,你看你手上力量不足,这笔呀就不能这么握。不然写不了几个字就得手抖了……”


    萧孟津颇为好心地提点了公主殿下。奈何对面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公主。”


    “公主?”


    除了在元氏口中听过,兰芽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涎皮赖脸的模样。


    心里其实也不生气,但就是想对他闹闹脾气。


    她佯怒,啪的一声搁下笔。


    “我自然是听到了呀。两只耳朵都听到了呢。”她皮笑肉不笑。


    “不如……”你歇了吧,别练了。


    他甫一开口,她便抢白道:“好啊!那便劳烦夫君多多指教。芽芽感激不尽。”


    芽芽。


    萧孟津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但一听她语调软软,芽芽两个字仿佛带了小钩子,仿佛心里被什么挠了一下,痒酥酥的。


    兰芽却不是什么纠结的性子。她知萧孟津的一手字写的极漂亮。


    他儿时师从“南颜北孟”的书法大家孟端之先生。当年长安萧郎名动京华时她便听说过。


    她自然是没有什么私心的,只是既然他这么热心,不如成全他,让萧孟津在生命的最后发挥一点余热。


    也算为他这荒诞离奇的一生创造些许价值。


    萧夫子绕到兰芽身后,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握着她的手运笔。


    高高大大,肩宽腿长的一个人,轻易就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公主你看,对你而言,这样握笔会比较好。这写字亦如用兵,讲究一个道字。有攻便有守,纵横穿插要有气势。你瞧……”


    萧孟津的确是个好老师。


    他的想象力和表达能力都很好,将练字之道同其他日常所见之事交融类比,实在是妙趣横生。


    兰芽也虚心好问。师徒二人默契十足,一个下午过去,兰芽亦觉进益颇多。


    其实练字一事当真不怪兰芽懒惰。


    儿时在上书房进学时,教他们这批皇子皇女的是个白发苍苍的大儒,极为刻板严厉的一个人,讲课也异常无趣。


    偏兰芽那时脾气刁蛮的很,轻易不肯低头。


    每每遇到这老学究的课,她便调皮捣蛋,神游天外。


    手板心不知被打了多少,可抹抹眼泪,小胸脯一挺,还是那个风风火火,不服输的小公主。


    但这字,也算是耽误了。


    后来二哥看到她的一手.狗爬字迹,不禁哑然失笑。便在课业过后,日日来监督着她练字。


    只是后来二哥越来越忙,到再后来,竟是再没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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