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孟津回去时,兰芽安然静谧,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外头已经很亮了,阳光大片挥洒。依稀可以听见宫人在阶下的洒扫声。


    他坐在榻边看着,看小公主酣睡酡红的粉面,红唇翘嘟嘟的,看她一头蓬乱的乌发。


    萧孟津是现在才发现,她睡觉时喜欢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也喜欢拿被子蒙住头睡。


    他曾听人说,这样的人敏感胆小,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会被吓到。


    他在心里笑叹一声,有些嫉妒这般的同人不同命。


    你瞧,有的人刚同皇帝一番交手,惊心动魄,才堪堪保住项上人头。


    有的人却可以如此好命地一睡到大天光,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你说气不气人?


    萧孟津伸出两根手指去,刚想故技重施,又恐惹恼了这小公主,只好不尴不尬地自己收回来,摸了摸鼻子。


    他收敛起自己这些幼稚的心思,却忽然发觉自己唇边竟是不自觉带了笑意。


    最近仿佛与这江氏女相处得极为融洽。


    他目色复杂地盯了她一阵,又忙不迭地调转了视线,看向床尾刺绣精致的帐幔。


    他正暗自沉浸在他漫无边际的思绪里,小公主却突然高高地伸出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眼睛却还闭着,人也迷迷糊糊没醒呢。


    萧孟津差点被惊得跳起来。


    他真是不解,怎么会有人睡觉跟诈尸一样。


    可男人被江兰芽那一下吓得很失体面,现下小公主真的睁眼了,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在她面前丢了面子。


    萧孟津连忙抚了抚衣襟坐好,自己压下浑身上下炸开的汗毛。


    “公主醒了?”他近日仿佛就是很愿意逗她。


    一双眼柔和多情,无限温柔地问道。


    可下一瞬又促狭地看着她:“公主如此好眠,可真叫我嫉妒。”


    兰芽将将睡醒,脑子里还是懵的,整个人还被笼在一层绵绸空朦的睡意里,自动隔绝了萧孟津这一番矫情做作的扭捏作态。


    “唔,夫君回了?不用被杀头了?”兰芽一夜好眠,对萧孟津的容忍度也高了不少。盘腿坐在榻上,眼睛晶晶亮地望着他。


    谁能不喜欢美人呢?尤其是这么个巴巴候在你床前等你醒来的美人。


    而且,还是你早就许下一颗芳心的美人。


    束绿已经挂好了衣裳,端来水。她赶萧孟津:“夫君且先出去,容我梳洗片刻。”


    萧孟津本想厚脸皮地赖着不走,成婚这么久,他何曾有一次听过她的话。


    奈何江兰芽春睡将起,甜糯的嗓音里带着微哑,像一把小钩子勾勾缠缠,轻易就叫他酥了骨头,仿佛四肢百骸被温水包裹,熨帖得舒服。


    她在晨光里稍稍回首,眉目里含了一丝将起的慵懒妩媚,淡金的阳光为她点染了飘洒如神女的离尘仙气。


    萧孟津几乎是步履匆匆逃走的。


    今日无事,两人用过早膳,兰芽本想四处转一转,却不料那人也要同行。


    两人就近在猎场外的山林小道逛了一圈。


    萧孟津正走得心气疏朗,好似如履平地。兰芽已是气喘吁吁,步履蹒跚。


    他不禁诧异回首。


    他哪里知道兰芽性子再坚强也只是个长在深闺里娇滴滴的小娘子。哪里能同他这样打小泡在军营日日训练,一路摔摔打打长大的武夫相提并论。


    他眼里的“小小一段”,在兰芽心里便如登九重天的远征苦行。


    何况这山间虽是为皇家专建的小道,但也坡度陡峭。走下来是佷耗力气的。


    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累得不想说话。只好以眼神表达对他的愤慨和谴责。


    萧孟津诧异又心虚地摸摸鼻尖,这样的事上他总不好折磨这娇弱的公主,便试探问道:“不如我背你下去罢?”


    “……”这实在是很不成体统的一桩事。


    纵本朝风气开发,对女子的束缚没那么多,但当街叫人背着也还是很羞耻的一件事。


    但再羞耻也敌不过这山路崎岖四万八千里呀!


    兰芽觉得自己心里的欢喜很是无由,连忙为自己找个听上去颇为合宜的理由。


    权当她只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萧孟津。就当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叫他良心上少受些谴责。


    萧孟津的背很宽阔结实,现下衣衫不算厚,她伏在他背上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上的肌肉线条。


    白白的,瘦瘦的,薄薄的一层却极富力量与爆发力。


    兰芽默默靠着他宽阔的脊背闭目养神。


    他体能好,也不容易出汗,身上还是那股好闻的冷冽香气。


    兰芽悄悄低头,轻轻地把头上的汗都蹭到萧孟津身上。


    再使力搂紧他的脖子,臀部向上窜了窜,好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


    前头的萧孟津被这小小的触碰挠了下心。


    或许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可太过自知又是一件坏事;若已然到了爱幻想些本不存在的事,为自己制造些错觉,那便更是可怖。


    或许萧孟津便是末一种人。


    他心里莫名痒酥酥的,若不是背上还背着人,想必连手脚都要虚软几分。


    男人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起来,又觉得整个人被说不出的氛围包裹,好似令他每一寸骨血都在冒泡。


    他就在这样几分眩晕的状态下勤勤恳恳背着小公主回家。


    落地后两个人各怀心思,俱是沉默地喝茶。


    兰芽是因方才的山行累的说不出话,心里又有几分无端的羞怯与欢喜。只对面那神思恍惚的男子便不知是为何了。


    两个人在尴尬却诡异地和谐的沉默里对坐片刻。束绿进来通报,重华殿来人请,萧贵妃邀公主与将军午后同往她处品茶。


    不是什么敏感的时刻,反而她弟弟刚逃过一劫,人家的姐姐来邀,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两人饭后稍作休整,各自沐浴后相携而去。


    出现在人前,又是一对光鲜亮丽的恩爱夫妇。


    两人到时,不止萧贵妃早已备下东西恭候多时,四皇子也在。


    他与萧孟津想是关系极好,一见到便亲昵地叫了舅舅。


    待面对她时有些激动却又害羞,腼腆地笑了笑,似乎是在纠结该叫舅母还是叫皇姐。


    兰芽善解人意地笑:“四弟不必多礼,仍如从前一般就是。”


    她对这个弟弟印象不坏。


    从前她受了母妃冷落抑或是有了烦心的事,便喜欢一个人跑到御花园一座假山后头静坐。


    就那么小小一片天地,静悄悄地陪着她,谁也发现不了她。


    那日她抱膝躲在那悄悄抹眼泪。却看到小花园里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年约三四岁的小男孩儿拍手做鬼脸儿。


    竟是在欺负他。


    她忽然想起皇后娘娘今日在御花园设赏春宴,邀诸位命妇入宫同赏。这些孩子想必是各个公侯贵族家的小公子。


    她忽地后怕,幸好没冲撞到皇后,在人前出丑。


    江兰芽爬起来拍拍手上尘土,又抬袖抹抹眼泪,准备悄悄溜回去。


    就那么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却生生住了脚。


    那些人还在欺负他。


    那个受欺负的小男孩儿小小一个,白白净净的,就那么孤零零地低头站着,小手轻轻蜷在身侧,可怜巴巴的。


    叫她想起母妃歇斯底里发泄过后,那个呆愣原地、蜷着手不知所措的自己。


    她还是回了头。


    仗着自己个头大驱走了那群坏孩子,她这才发现,这小男孩儿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萧贵妃所出的四皇子。


    嘿,她这一好心,还帮到自己弟弟身上了?


    “你为何一个人在这儿?带你的嬷嬷侍女呢?”她蹲在他面前,拉了他胖乎乎的小手问道。


    那孩子摇了摇头,看起来孤僻得很。


    手心都有些烫了,想必是在这大太阳底下站了许久了。


    她的确听人说四皇子性情孤僻,似有……先天不足之症。恐是个傻子。


    宫里的谣言总是如此,飞短流长,恶毒又刻薄,哪怕是对着个孩子也是用了极大的恶意去揣度。


    将个孩子一个人放在大太阳底下这么久,还受了欺负。


    这群刁奴不是蠢就是坏。


    她牵了江承策回到萧贵妃殿前,又嘱咐了他如何同自己母妃说,好让她做主换了那些人。


    方才逞英雄逞的畅快,回去的路上,兰芽开始感到后怕,怕自己掺和了太多事。


    这是生活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的每个人,不论主子还是下人都该有的,事不关己明哲保身的自觉,或者说一种冷静到冷漠的警惕。


    事不关己便漠然旁观,这才是宫里的生存法则。


    她也在怕,怕这一时的恻隐之心会害死她。


    但幸好没有。


    日子仍是一天天的过活下去。


    她后来有在御花园、在上书房遇见这个比她小了十多岁的孩子。


    他会很柔善地对她笑,悄悄往她手心里塞一颗糖。她也会在人少的时候同他闲聊两句或是玩耍。


    但她从不敢单独见他,也从来没有送过他什么。她不敢。


    她最后一次见江承策,是去年的宫宴。


    那时她已不必再去上书房了,也很少去御花园。


    算一算,他们已经快三个月没见面了。这孩子高兴极了,见到她时眼睛都亮了,一改往日的矜持想扑过来抱她。


    她暗暗摇了摇头,眼看着他失望又委屈了垂下头。仍是不为所动。


    她后来同他讲,等你日后长大了,若是还愿意找皇姐玩,咱们自然可以快快活活地玩,不必顾忌什么。


    但现在不行,现在若咱俩走得太近,对你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是啊。生在这宫闱之中,皇帝的子女之间,本就不该有那么多亲近。


    她日后要嫁人,要被作为皇家礼品送到王谢乌衣巷,又或者被拧入某股政治势力。又或许,有一天她没价值了,便要被掩口蒙眼,消失于后宅内帷。


    也说不定她有一日也会一改往日模样,变得权欲熏心,伸手搅弄风云。


    而他身为皇子,日后要长大,要夺权争位。


    在后宫,他的母妃是炙手可热的萧贵妃。


    在前朝,他背后会是那个煊赫浩势,像一根刺扎在皇帝心头数年的萧家。


    他们总是会走远,甚至是反目为敌的。


    所以,不如离得远一些。


    可没想到,不过几月之后,皇帝心里有了新的盘算。一朝圣旨临门,她成了萧家妇。


    成了他名义上的舅母。


    小承策啊,世事可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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