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孟津与兰芽并肩行在宫中廊道。


    皇宫占地颇广,规模宏壮。屋檐上挂了亮晶晶的银条儿,宫城似一头伏地沉睡的兽,雪洋洋洒洒落满了它的脊梁。


    楼阁萦回曲折,朱红的走廊似兽身上密密麻麻遍布的血管,盘结交错却丝毫不乱。


    雪凝在淡金的琉璃瓦上,远处红墙掩映,苍山长青。凭栏赏雪实在为一桩乐事,但显然二人都没有这样的兴致。


    萧孟津默默收小了步子与兰芽并行,偷偷觑她的神色,淡然无波。


    他回想刚才陪兰芽一同去拜见她母妃惠妃娘娘时的情景。


    今日除夕,皇帝午后设宴款待众臣。他一早便陪兰芽入宫向惠妃请安。


    惠妃简衣素裳,与他记忆中极尽荣宠的奢华模样大相径庭。她与兰芽也不是很亲厚,对这独女态度冷淡,言谈间隐有不耐之色。


    兰芽仿佛也知道同自己的母亲说不上什么话,只平平静静地问安,三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在惠妃开口赶人时便识相地带着他告退了。


    萧孟津此前从未了解过兰芽的过去,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从最开始的不上心,到后来渐渐觉得这小妮子有趣,常常捉弄她。


    直到现在,他起了心思留她在身边,只怕她看不见自己一颗真心,对他的诚意视而不见。


    但他也从未起心去了解兰芽从前的生活如何。


    惠妃娘娘又是如何待她,兰芽是否真如他所设想的那样:高居云端,不识愁滋味;受尽天下奉养,不过是个锦衣玉食娇惯长大的小公主罢了。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


    但他能感觉到身边人的低落。萧孟津长长吐了口气,挥了挥手臂松泛浑身肌肉,故意作出一副轻松的模样。


    他有心逗兰芽开心:“我还记得儿时随母亲入宫,曾在御花园里碰着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当日是皇后娘娘设宴,命妇们多是带了孩子入宫。所以我至今也不晓得那小妮子究竟是哪家的。”


    说起儿时趣事,他的声音里也含了笑意:“我当时就站在太液池边上,头顶上忽然哗啦啦被扔了好多叶子。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树上长出个娇蛮的小姑娘!”


    他将嗓音放得柔和,叫人情不自禁放松下来,与他一同沉浸到那一段儿时趣事。


    那是初春时节,早晨的阳光鲜活明朗,极为慷慨地洒满了整片太液池。


    池里的鱼儿胖乎乎的,淘气地吐了一串又一串泡泡,又故意跃出漂亮的水花,身上的鳞片被阳光折成碎金点点。


    池边同样有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脸蛋红扑扑的,树叶般的小巴掌肉乎乎,正紧紧扒着白玉石的栏杆。


    他可没发现,身后的树上藏了个刁蛮的小公主。


    小公主很少见宫里有这么多孩子,开心的像只快活扑棱翅膀的小鸟。可没一会儿便同几个孩子吵嘴,她哭着跑走了,爬到树上。


    这可是小公主的专属宝地。


    她一边揪树叶子一边噼里啪啦掉眼泪:宫外的孩子也没劲得很!他们都讨厌死啦!


    父皇有很多孩子,单她就已经排到第九了,这还是在公主里边排的。


    她很不爱同她那些兄弟姐妹们玩儿。他们的母妃见了她总是像老母鸡护仔似的将她们的孩子藏在身后。难道她会吃人吗?小兰芽很是不解,而且不屑。


    那些妃嫔笑得谄媚又虚假,口里恭敬地叫乐安公主,可兰芽分明看到,她们眼睛里全是怨毒又扭曲的光。


    父皇宠爱母妃,对她也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她刚出生便被册为乐安公主,同她那些没有封号的姐姐妹妹们自是天壤之别。


    她回去同母妃说了,母妃倒是很不在意:“不愿玩便不同他们玩。你呀!只有你二哥哥才是和你最亲的。”


    此刻小公主坐在树上,见底下有个呆头鹅,还是个大胖子。


    他也是宫外来的,他肯定和那群人一样讨厌。


    小公主心里的怨气又被拱起来了。她攒了满满一大捧树叶子,哗啦一声,兜头盖脸倒到那小胖子身上。


    面对那人的怒目而视,高傲的小公主坐在树枝上满不在乎地翘脚,金红的裙摆翻成一只欢腾的蝴蝶,嵌了珠玉的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你讨厌死了!都怪你,我都听不见鱼儿说话的声音了!”小公主气势十足,先发制人。


    “你胡说,鱼怎么会说话!”小男孩儿也气的狠了,大声吼道。


    “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听见!都怪你的呼吸声太吵啦,哼!”小公主叉着腰,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两个孩子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甘让谁。直到侍女来寻萧孟津,将他送回母亲身边。


    小公主坐在树上看那二人离去的背影,方才的怒气汹汹忽然就瘪下来,情绪忽地低落下来。


    那个小胖子笨死了,如果他刚才邀请我的话,说不定本公主愿意赏脸同他玩一会儿呢。


    小公主又愤愤地揪了一把叶子。那叶子飘飘旋旋,轻轻在水里打了个转儿,漾起圈圈水纹。


    一条翠绿的小舟就这样遥遥远去。


    兰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腊八节那天晚上她还吵着叫着,遗憾没见过萧孟津儿时的小胖子形象。


    原来,他们是见过的啊!在他们谁也不知道谁,谁也不记得谁的时候。她欺负了小胖子萧孟津,他也笨得很,没能“善解人意”陪她玩儿。


    他们是见过的啊。


    这算什么缘分呀,她抿唇笑了笑。


    萧孟津看着她小小的酒窝:“你也觉得很有趣是不是?”


    “是呀,很有趣。”她注视着他,语气俏皮,却并不多说什么话。


    两人的身影渐渐没入红墙深处,这样无伤大雅的童年趣事,一笑便被置之脑后。


    ……


    平昼时分,皇帝在仁德殿设宴。文武百官齐聚一堂,瑞烟绣幕,华栏彩屏。


    殿上钟乐奏鸣,清美绮丽。宫娥如云,舞姿婀娜。


    一曲奏罢,一人自席上起身,愿表演皮影为众人助兴。听父皇的称呼,她大概猜出此人正是光禄寺卿李彦,乃韦太尉门客。兰芽倒是好奇,他要演哪一出戏。


    那李彦像模像样地准备上了。


    起头一阵琴音铿锵,鼓点细密。念白之人声浑腔圆。


    忽现一个身佝形猥、眼珠乱转,一身武将打扮的皮影走来走去。此时念白的声音陡然一变,故意拿腔作调,听上去滑稽猥琐。


    “胡亥小儿无能,若我此时独揽大权……”


    哦,演的是指鹿为马。


    武将打扮的赵高,滑稽可怜的姿态,胡亥暴起诛杀赵高……这样一出意有所指的《指鹿为马》,想必是本朝特制,且是为某人量身打造。


    堂上气氛倏忽紧张,众人神色各异,眼神机锋不断。


    兰芽看向对面武官队伍里的萧孟津,奸佞“赵高”倒是沉稳得很,事不关己地独酌美酒。


    皇帝缓了几息,拊掌大笑:“好!李爱卿才艺广博,深得朕心!赏!”


    “多谢皇上。臣再三思量,皇上文韬武略,倘那秦二世能及皇上万一,奸佞之徒必受擒而伏死。皇上天威辉煌,臣斗胆改了这一出戏。皇上赎罪!”李彦神色惶恐,俯首大拜。


    皇帝自是出言劝慰,复言重赏。


    兰芽不禁暗笑,这躲在背后的戏唱完了,这对君臣还要来到台前合演一出,当真有趣!


    这已经不是指桑骂槐了,这是严词厉色、明明白白地指佞触邪,就差指着萧孟津的鼻子叫他立刻马上去死了!


    不知被皇帝亲手扣上“奸佞”帽子的萧某人可有两股战战,汗出如浆啊?


    却见萧某人脸皮厚过城墙。安坐不动。


    甚至,正神色自若地夹菜品酒,仿佛他真是受邀来这儿美餐一顿的。


    兰芽眼见着他筷箸不停,不消片刻便剔出一条完美的鲳鱼骨架,末了还嫌不够雅观,饶有兴致地点缀了各色蔬菜在周围。


    她不由啧声感叹,真不知道刚才被骂的人是谁。


    散宴后,夫妻一体,她不得不与他同行,也同他一路接受群臣眼神洗礼。


    兰芽原本很是不自在,可因伴在他身边,从无所适从到心如止水,原来亦只需百步距离。


    好似旁人的窥探和恶意都不重要,他如此气定神闲,她竟也觉得很是心安。


    同群臣窥伺的皇宫一对比,萧府简直是人间天堂,兰芽第一次感觉那道匾额如此亲切。


    他们去向元氏请了安。因今夜要守岁,元氏赶了他们回来,叫他们趁下午好好补补觉。


    兰芽看萧孟津倚在几上拣糕点,还万分娇贵地先挑了芯子吃,不禁开口:“今日宴上之事,夫君似乎并未感到困扰?”


    “若叫人骂一骂便要心内郁结。那为夫还要不要活了。”那人仍是闲闲地说风凉话。


    “公主可知,儿时父亲待我甚是严厉。”


    “特别是初入军营那段时日,我几乎每日都要被罚上十多顿。骂就更是数不清了。”他凤眼明亮,神采飞扬,语气里带了些怀念与骄傲,“再说了,连父亲骂我我都不放在心上,何况是旁人。”


    如此狂浪不羁;如此大逆不道。


    兰芽现在是真的笑出来了。


    对嘛,这才是萧孟津。


    向来桀骜不驯,性子自信又狂妄,却也有绝对的底气支撑起他的骄傲。


    却不知他在朝堂上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晚间的年夜饭也很是家常,简简单单就他们三个人。


    元氏放了下人去吃酒打牌,三人围坐,有说有笑,倒也不算冷清。


    兰芽想起从前在宫里时,午间父皇宴请诸位大臣,到了晚上便是与阖宫妃嫔、皇子公主同庆新年。


    后来的那些年,母妃宁愿一个人呆在宫里也不愿惨宴,去父皇面前露个脸。


    兰芽知道,她是在同父皇闹脾气。


    她一直在等,等父皇亲自去她宫里对她服软,向她低头。


    可任她一夜夜深宫寂寒,红烛泪尽。妆台堆砌一层又一层寂寞,明月扫过一遍又一遍,也从来等不到君王回顾。


    兰芽后来看她徒劳自苦,心里总忍不住叹气,眼里看不见你的人,你又怎能指望他对你心软呢?


    只是惠妃却向来执迷不悟。


    屋内温馨柔和,兰芽偎着元氏,听她讲经年旧事。当年种种风雨波澜,如今尽数归于妇人平静的声调里。


    萧孟津倒没参与进这二人闲话里,他一个人摆了棋,自博自弈,在一旁冥思苦想。


    长安城里烟火绚烂,笑闹喧天,宫里刚敲响祈年钟没一会儿,外头有人来禀。


    片刻后,萧孟津从屋外进来,神色玩味,带来两个不啻天雷的大消息——


    娴妃流产,皇帝急怒攻心当场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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