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五月,舒樱坐车到嘉禾市。


    她跟在温雅身后出站,看着陌生的城市有些迷茫。


    舒樱四岁时,父母在一场车祸中丧生,而后就在几个亲戚家轮换着住。


    温雅是舒樱母亲的表妹,初中随父母到嘉禾市定居,很少回老家。听闻舒樱的情况,觉得心疼,她和丈夫结婚七年没孩子,征得舒樱同意后,成为她的新监护人。


    趁着五一假,她领着舒樱在嘉禾市玩了一圈。


    温雅的丈夫陆雅彬人脉广,想办法把舒樱转进全市最好的中学嘉禾一中。


    嘉禾一中离家有点远,要坐四站公交。


    早高峰很挤,陆雅彬说可以开车送她去,舒樱知道他的事务所和学校是反方向便婉拒了。


    陆雅彬蹲下身,“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要怕麻烦我们。”


    几日的相处,他们对舒樱很好。


    舒樱渐渐放下防备,“嗯!那就麻烦姨丈了。如果你有空就送我去,没空的时候我就自己坐公交去,之前阿姨带我坐过一次。我知道怎么去。”


    陆雅彬应了,“没问题。”


    五一后,舒樱去新学校报到。


    初一二班的班主任是新来的年轻老师。


    年级主任喊他。


    林航从一座堆成小山的作业本里抬头,扶住下滑的眼镜,厚镜片下透出清澈、迷茫的眼神,愣了足有半分钟,恍恍惚惚地站起来。


    “我姓林,教数学的,也是你的班主任。”林航想给新同学一个温和的老师形象,嘴裂开,扯出一个抽搐的僵笑。


    他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朝舒樱伸手,悬到半空又惊觉不好地要收回。


    舒樱换过几次学校,比他有经验,淡定地伸手握了下,“林老师好。我叫舒樱。”


    “下节是我的课。跟我来吧。”


    林航走回工位去搬作业,舒樱走过来帮着抱起一叠。


    嘉禾一中的初中部是个匚字形的教学楼。


    两边是教室,中间是办公室。


    初一二班在北面的第二间。


    路上,林航说:“班级就是你的第二个家,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无论学习还是生活。”


    因为特殊的家庭情况,类似的话舒樱听过不少。


    甚至没等林航开口,从他刚看她眼神里就读出来了。


    她也不扭捏,大方道谢。


    课间的走廊比自由市场热闹。


    林航刚毕业,没一点老师的架子,抱着一沓作业朝左迈一步,又右晃一下的,小心避开满走廊乱窜的男生。


    班级门口,有个三五个学生围着个胖胖的女生说笑。


    为首的那个女生笑容夸张,声音尖锐,比动画片的老巫婆还讨厌。


    “小胖子,你一天要吃多少啊?”


    “小胖子,学校好像要做制服了,你这样能穿裙子吗?”


    “小胖子……”


    “于莹,你干嘛呢?”林航叫住她。


    于莹丢下那个女生,愉快地蹦过来,“林老师,我跟她开玩笑呢。”边说边朝那个女生招手,待女生低头走近,于莹立刻挽上她的胳膊,半边身子都靠过去,作出亲昵无限的模样,“我们关系好着呢。”


    “可这也不好笑啊。”舒樱的声音冷到冰窖。


    不舒服的语调扎进耳膜,于莹偏头睨她一眼,碍于林航在场,很快又笑开,笑得特别亲切,“林老师,这是转来我们班的新同学?”


    林航:“嗯。她叫舒樱。”


    于莹朝她伸手。


    舒樱颠了颠手里的作业,示意她‘没空手’。


    于莹尴尬地收回来。


    上课铃打响,林航没功夫跟她们瞎扯,迈开长腿,三步走进班级。


    于莹迅速跟进去。


    胖胖的姑娘费劲地小跑两步,从舒樱那拿走作业,“我帮你。”


    进门后,舒樱往讲台上走。


    女生把作业放到讲台上再走回座位,贴着舒樱肩膀擦过时,用很小的声音自我介绍道:


    “我叫沈姿。”


    —


    五月已经开始热了,又没到允许开空调的时间。南方的夏天,是潮湿的热,人像闷在套子里,只是坐着,薄汗还是从毛孔里淌出来,粘在肌肤。


    数学课很枯燥,林航讲的更枯燥。


    闷热的天气上数学课,就是燥上加燥。


    学生们听得摇头晃脑。


    下一节是体育课。


    林航背身擦黑板时,睡了一节课的后排男生猛地惊醒,他的生物钟比下课铃准,猫腰从桌下抱出篮球,切换至冲刺前的预备模式。


    林航转过来,“课代表一会去打印室领卷子,其他人……”


    后排男生按捺不住往外窜的心,屁股已离开椅子。


    谁知林航故意压着最后一句。


    身体比思维反应迅速。


    男生刹不住车,蹭地站起。


    空气和时间一起凝固。


    几秒后,班里发出冲破房顶的爆笑。


    男生涨红脸,手松开,篮球落地,回弹,又落地……


    如此几次,失去弹力的篮球往前滚,碰到舒樱的桌子腿后停下。


    恶作剧成功,林航轻蔑地笑了声,轻飘飘丢下句,“下课。”声音很快被同学们笑声盖过,他夹着练习册,颠颠地走出教室。


    舒樱捡起篮球,塞进那个男生手里。


    男生愣神几秒,用口型道谢。


    而后他眯起眼,扭过头,冷着的眸子闪出危险信号的寒光,并用这种眼神扫了一圈。


    班级登时安静下来。


    男生们围过来,簇拥着他往外走。


    女生则三三两两手挽手地走。


    舒樱迈开腿,没等落下就被沈姿叫住——


    “舒樱,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可以啊。”


    得到允许,沈姿纠结的五官舒展开,蹦着跑过来。


    —


    沈姿和舒樱一样都是跨片区上学,在班上没什么熟人。宽大的校服没能藏住她浮肿的身材,不用低头双下巴也很明显。因为这样,她敏感内向,做什么都很小心,自愿成为班上的小透明。


    只有体育课的双人活动,才将她凸显出来。


    原本初一二班的女生是单数,舒樱来了以后就是双数。


    现在,沈姿不再有落单苦恼,也没有三人组的尴尬。


    这节课练的排球对打。


    舒樱跑得快,占到了树荫下的位置。


    待沈姿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她又把阴凉的地方让给她。


    于莹那个讨厌鬼,拿着球黏过来。


    练习时,于莹好几次把球打到她们这来,就落在沈姿的脚边。


    “小姿姿。”不管她用什么称呼,声音装得有多嗲,也藏不住言语里的尖刀,“帮我捡一下球,好不好嘛。拜托你。”


    沈姿弯腰捡起来,把球送过去。


    有一球滚到舒樱脚边,她不等那人发嗲,勾起腿,用力往前一扬,把排球踢出几十米远。


    于莹叉腰,质问道:“你这是干嘛!”


    舒樱两手抬起,在面前合十,身子弓下些,“不好意思阿,踢歪了。”


    她模仿于莹,且故意夸大,细嗓吊起,声音又尖又嗲。


    于莹气得不行,又找不到发火的理由,哼哼唧唧地转身跑开,去远处捡球。


    待她折返回来,舒樱和沈姿去旁边的乒乓球场练习了。


    夏季校服是短袖,沈姿的粗手臂暴露在外,一跑起来,赘肉跟着抖动,样子太逗了。


    于莹就喜欢看她跑。


    想出这一招,让她去捡球。


    在舒樱转来前,这个捡球游戏她玩得不亦乐乎。


    于莹的同伴看她呆站在那很久,喊道:“于莹,你怎么还不发球?”


    “发球?好啊!”


    一计不成,又生出新计。


    于莹左手端着排球,右手往后抬,朝前挥时故意偏离原轨,用力又特别重。


    ‘砰’——


    排球在空中划出一道超长抛物线,直奔沈姿而去。


    舒樱向前迈出一大步,及时拉过沈姿,避免一次受伤。


    她没有沈姿那种好脾气,抓起排球,直接朝着于莹发球,力道一点不比她用的小。


    排球从于莹肩膀擦过,她耳边卷起一阵微风。


    几秒后,排球落地,发出结实的‘砰砰’两声。


    于莹呆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舒樱抢在她之前道歉,“不好意思啊,我也打歪了。”


    刚才舒樱是直接对着她发球的。


    于莹怒气直冲天灵盖,似箭一般,咻地冲过来,和舒樱争执理论。


    体育老师听见吵闹声,跑过来询问情况。


    两人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于莹跟校外的社会青年有往来,同学们不喜欢她,又怕她,明知这事大概是于莹先挑头的,却没人敢说话,全低头站在旁边。


    体育老师调解几句,看于莹一直捂着肩,让她去医务室休息。


    舒樱跟上去,“老师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不小心打到她的,我送她去医务室。”


    体育老师挑眉,似是不相信她。


    于莹想看看舒樱还有什么后招,应承下来,“我头有点晕,让她送我去吧。”


    “行。那不许再吵了。”


    —


    校医给于莹简单检查了下,觉得没什么大碍。想让她继续去上课,可她老喊疼,又说不出怎么个疼法,就让她去里间躺着休息。


    舒樱坐在床边,帮她泡了杯葡萄糖水。


    “新来的,你挺多事啊。”


    “都是同班同学,谁也不比谁高一等,没必要这样。”


    “真仗义。”于莹拍掌两下,“那就连你一起收拾。”


    舒樱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我可不是软柿子。”


    这句话,对于莹而言不痛不痒。


    管她怎么想的,现在还不是站在自己面前端茶倒水。


    于莹的脑袋随着压不住的得意仰起,伸手去接玻璃杯。


    舒樱抓得很紧,没有给的意思。


    于莹也来劲了,加重力道去抢。


    两人捏着个玻璃杯,恶狠狠地盯住对方,暗自较劲。


    僵持几十秒,舒樱松手的同时将杯子口往地下压。


    对方忽然撤力,于莹指尖打滑,杯子落地,啪嗒一声碎成几片,炸|开的玻璃渣碰到金属床腿,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葡萄糖水淌满地,发粘的汁水有点黄,舒樱不小心踩了两脚,立刻留下几个黑鞋印。


    医生跑进来,“你们怎么回事!”


    “是她!”


    “是她……”


    于莹坐在床上,怒目圆睁,完全没了之前的病弱,手指绷紧,用力地指向舒樱,似要戳破、捣碎她。


    舒樱交叠的手垂下,同样瞪着大眼睛。


    只不过,她眼里漾开的水波,散出惊恐和委屈,嘴抿成一条直线,似有无数难言之隐。


    “我已经通知你们班主任了,他一会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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