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四个字,裴忧倏尔停了下来。
暗道中黑漆漆的,皎皎听到少年染着兴奋的一声轻笑。
黑暗中,她看不清裴忧的神色,但是后脊攀上凉意,像是被一双黑瞳紧紧盯住。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就好比听了一个鬼故事,听到一半,忽然断了。
而且这鬼故事还是真的,说不得哪一日,就会发生。
那支狼毫笔又轻轻点上她的背脊,这一次,似乎是在写什么经文。
被狼毫笔划过的地方凉飕飕的,像是下了什么催命的符咒,皎皎忍不住侧过身,捉住已经干涸的笔尖。
被她握住后,狼毫笔不再动了。
皎皎戳戳身旁的少年:“出去之后,裴公子有什么打算?”
冰凉的指节微曲,极轻地刮过她后颈的一层皮。
“出去之后...”
感受到她轻轻的颤栗,裴忧忽然笑了两声,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似乎十分知晓如何恰到好处地让人生出恐惧来。
皎皎的心跳忽上忽下,大致猜到一点儿少年的想法,明白他多半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
裴忧一贯是想到就干,很少有什么提前预警。
于是,她索性也不问了,伸手戳戳小疯子的腕骨,指尖碰到了那串银铃铛。
皎皎很早就注意了这串铃铛,梦境之中,四五岁的小裴忧就带着它,十余年过去,似乎从来没有摘下过。
铃铛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声音,隐隐透着点儿邪气。
皎皎忍不住问:“裴公子很喜欢这铃铛吗?”
“喜欢?”裴忧的指尖挑起那根红绳,上面的铃铛无声地颤动起来。
皎皎心道,这语气,听起来是不喜欢。
裴忧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杂乱,听上去至少有十余人。
吱呀一声,远处的门被拉开一道缝,有火光照进来。
皎皎张大眼睛,试图看清裴忧的神情。
少年的指腹在匕首上轻轻摩挲,没有一点儿惊慌,反而带了点儿期冀和快活。
他漆黑的瞳仁望着那道光亮,长睫都兴奋地发颤。
裴忧雀跃的,自然不是离真相更近一步。
“方才,它被抽出来,却没有见到血,十分不开心。”裴忧半倚在墙壁上,微弱的火光支离破碎地落在他的侧脸上,瑰丽异常,又隐隐透出点儿丧病劲儿来。
他慢慢站起身来,似乎要往前走,片刻后,又转过身,蹲在皎皎面前。
“你似乎也不开心。”
皎皎:...
这么多人里,开心的只有他一个人吧。
皎皎轻声问:“你是怎么把他们引过来的?”
那伙人还在入口徘徊试探,看上去谨慎而不安,她忍不住好奇,裴忧究竟写了什么。
“随便画了画。”
裴忧把匕首从右手倒到左手,一拉衣袖,将右手手背上的小月亮收了起来。
“拿血画的。”他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
难怪来了这么多人,又这样谨慎。
不过,作为书中的武力天花板,裴忧应对这些人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即便在原书的结局中他死去了,也是自己拿匕首刺入胸膛。
皎皎皱了皱眉,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理由让他这样做。
入口那些人似乎是商量妥当了,陆续跳进暗道。
皎皎拉了拉裴忧的衣袖:“小心点儿。”
裴忧歪头看了眼面前的少女,远处的火光在他的眉眼间时明时暗。
他站起身要走,没走两步,被腕骨上的红绸拉住了。
裴忧皱了皱眉,拿匕首斩断了那截红绸,指尖捏住皎皎的耳尖转了半圈,似乎是阖上了什么开关。
“现在你做人偶,待在这里。”
皎皎点点头,反正除了待在这里,她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裴忧的手在袖中摸了摸,往她的嘴里塞进好大一块桃肉脯。
“等你吃完,我就回来了。”
皎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汪汪地瞪了他一眼。
少年的身影鬼魅般朝火光处掠去,那柄匕首上很快溅上了血。
血腥气在暗道中蔓延开,裴忧的右手止不住地兴奋,漆黑的瞳仁也染上了点儿暗红。
他抽出间隙,捏住兴奋到发颤的右手,压抑住它想要捏上喉骨的躁动。
皎皎发现,裴忧的动作并不快,像是猫戏老鼠一般,享受着极致的愉悦。
少年头顶的发带在火光的映照下,昳丽近妖。
进来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的那人看形势不对,转身朝外跑。
他没来得及跑出洞口。
白袍的少年站在他面前,眉眼染笑,刀尖的血一滴滴往下淌。
“你们来这里,是要找谁?”
说话间,匕首柄一挑,那人的下颌被卸了下来。
裴忧的眉眼间还染着未褪的兴奋,一双黑瞳分外明亮,隐隐透出邪气来。
“死之前,总要把话说明白。”他的语调柔软,哄诱一般,“这毒服下去,穿肠烂腹,不会多么舒坦。如果你肯说,我可以帮你。”
那人的目光变得惊恐起来。
裴忧笑吟吟地从怀中抽出支笔,在地上未凝的血里蘸了蘸,递到那人面前。
那人哆哆嗦嗦接过笔,几乎拿不稳,迟疑了很久,才在地上写。
“她出了很多银子,要我们帮着做一些事。”
“被帷帽遮着,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裴忧的指尖在衣袖上点了点,眉眼被火光映得柔和极了:“那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那人想了片刻,又在地上写:“仪态端庄,像是大户人家的女子。”
半柱香后,裴忧走了回去。
皎皎蹲在地上写写画画:“姜府中人,芙蕖院的表姨母,借住在清池院的张四娘...”
裴忧擦了擦手上的血,凑近了些,歪头看着地上列的那一排名字:“缺了一个。”
皎皎捏着小石块,抬头看他。
少年的白袍上干干净净,一点儿血迹都没有,像是莲花座上不染纤尘的小菩萨。
“缺了谁?”
“你的母亲,杜九娘。”
*
从暗道中走出来时,皎皎将散落在地上的钗环都收了起来。
想必过不了几日,藏在姜府的那人就会发现这里已经暴露。
现在离姜府出事的那个春日还有小半个月,一切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皎皎揣着那些残破的簪环,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走到一半,忽然看到青墙边立了个人。
杜九娘的影子倒映在墙面上,被烛火扭曲拉长,看上去有点儿模糊。
她回过头,看到是皎皎,眉眼舒展了些。
“母亲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有,我在等着你父亲呢。”她顿了顿,眉眼慈和地说,“翠翠去买糯米鸡了,你该早些回去吃。”
杜九娘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将手中的琉璃灯塞进她的手中,叮嘱她早点儿回去。
皎皎点头,走了几步,忍不住回过头。
琉璃灯提高了些,她终于看清了杜九娘的脸。
杜九娘很美,臻首蛾眉,虽然美人迟暮,身上的气质却没有半分削减。
杜九娘从前鲜少涂脂粉,这些时日却描画了精致的妆容,看上去倒像是回到了十余年前刚刚嫁入姜府之时。
皎皎不得不承认,因为原身的记忆,她对杜九娘一直有些莫名的亲近感。
这些年里,杜九娘与姜相琴瑟和鸣,对她的关心也不是作伪。
杜九娘似乎没有理由拉着整个姜府一起陪葬。
剩下的一段路,皎皎又把其他几人也仔细想了一遍。
似乎也没有人有这样做的理由。
她抬起头,看着华灯初上的姜府。
这里祥和又热闹,那些漆黑阴暗的角落,隐没在这片安宁祥和中,像是吃人的兽。
子夜时分,皎皎又做了一场梦。
梦中重复了姜府灭门那日的场景。
幽怨的女声唱着那两句熟悉的唱腔,唱到末尾,陡然变成狰狞的笑,尖利得像是要刺穿耳膜。
然后,有银铃声由远及近。
裴忧蹲在她的面前,曲起指节,轻轻刮过她的眼睑。
少年漆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里面倒映出遍地的灰败和鲜血。
他忽然古怪地笑了两声,腕上的银铃也跟着震颤。
这一次,银铃不再无声无息,里面的银珠乱滚,发出尖利的声响。
潋滟又柔软的红绳擦过她的眉梢,皎皎这才注意到,裴忧腕骨上的红绳缠满了金丝,细密地拧成一股。
这似乎,是南楚一个古老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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