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的薛父一愣,倒也爽快地说道:“就是那个承包了国子监食堂的食肆,他们家做的吃食。”
“我家三郎在国子监内读书,小雪日和昨日旬假回家后,对这食肆所卖的吃食赞不绝口。不怕同僚笑话,某听他细细说了这杂粮煎饼的滋味后啊,当真是馋虫都被勾出来了!恰好宅子挨着务本坊,便给了我家三郎银钱,让他买一份送出来。”
薛父举起手中油纸包,笑道:“如今一尝,方知我儿所言非虚,确实是难得一遇的美味佳肴。”
原本一些官员瞧见这吃食后,还有些蠢蠢欲动,欲要问个食肆名字,自个儿也去买一份。
可听见“承包”二字后,他们面上神色纷纷一僵,各自收回视线,专心盯着自个儿跟前的粥碗。
前些日子,争辩“承包和捉钱孰优孰劣”的激烈场面尚且历历在目。
这些面色异常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支持过捉钱,于他们而言,这食肆所卖的吃食最是碰不得。一旦买了、吃了,便是他们在打自个儿的脸,故而对家中子弟三令五申过,不许一众少年郎君在他们跟前提起食肆。
眼下,这些官员兴致缺缺地喝着甜粥,听着旁的同僚议论起食肆其他吃食,只觉得心中莫名煎熬。
稍远处的叶怀信等人不免也听到这些动静,刨去喜怒不辨的叶怀信不谈,其余人脸上多少带了些不自然,不露痕迹地交换着眼神。
就在这时,身着浅绯色官袍的谢青章迈入屋内。他瞧上去仍是那副清俊模样,眉眼中藏着淡淡冷意,与这冬日极为相配。
而这位好似不食人烟火的谪仙,随意寻了一张桌案坐下后,竟然也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外侧印有“食肆”字样的油纸包。
周围官员先是一愣,接着回过神来。
也对,毕竟食肆就是这位昭宁长公主独子出银钱开的,人家吃自家食肆所做朝食,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等谢青章拆开油纸包后,周围官员不由微微睁大双眼,下意识环顾四周后,讶异地望向谢青章。
这位谢司业手里的吃食,怎么与其他人手中的鸡蛋煎饼、杂粮煎饼都不大一样?
这饼的外皮颜色要比杂粮煎饼更深,散着油香。内里瞧着也包了许多小料,深色的薄肉片、白白的豆皮、翠绿的菜叶……光是用看的,就能让人感到食欲大增。
见此,谢青章身边的官员们无一不咽了咽津液。
而谢青章仿佛完全没有留意到周围人垂涎的视线,淡定地举起手中的鸡蛋灌饼,稍稍低下头咬了一口。
经过素油煎制的面皮有些酥脆,与柔软的唇舌相遇时,会带来略微有些粗糙的口感。从顶端咬下一口,方才显露其中精妙之处。
那面皮竟然是分作两层,内里夹了蛋液的!
稍加咀嚼,既能品到小麦与素油混合的香味,又能尝到内里鸡蛋的柔软,而均匀刷上去的咸香酱汁,解去三分油腻,与其余小菜一并丰富了口感。
翠绿的生菜咬上一口,仿佛还有清甜的汁水溢出;里脊肉在炸制之前,经过充分的腌制,眼下吃着一点也不干柴,滑嫩极了;薄薄一层的豆皮,在齿间被不断咬开……一口下去,尝到各种滋味,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满足的了!
谢青章进食仪态一向很好,慢条斯理地用着鸡蛋灌饼,仿佛是在吃着什么天下难寻的珍馐美馔,一看就吃得很香。
偏生就是这幅从容模样,惹得周遭官员愈发眼馋口馋,恨不得以身代之,去亲自尝一尝这吃食的美妙滋味。
这时,汤贺与王离结伴步入屋内,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之中的谢青章。
两人并肩往谢青章那儿走去,一路上还要和其余官员见礼。好不容易挤到了好友跟前,就望见谢青章正认认真真啃着鸡蛋灌饼,两人面上笑意俱是一顿。
王离从怀中掏出三个油纸包,递给汤贺一个,往谢青章面前丢了一个,随后抓着最后一份煎饼,抱怨道:“早知你自己买了食肆的吃食,我便不给你带了。你不晓得,为了说动隔壁温家六郎代为买吃食,我花出去不少银子呢!”
他的视线牢牢黏在吃了一半的鸡蛋灌饼上头:“这就是食肆新出的朝食?怎么没听温六郎提起过?”
此言一出,周围大部分官员立马竖起耳朵,等着谢青章的回答。
谢青章咽下口中食物,掀开眼皮子望向友人:“这是下月要上的新朝食,名唤鸡蛋灌饼。”
新朝食鸡蛋灌饼!
薛父等人立马将这名字牢牢记下,准备吩咐家中少年郎届时去买。其余支持捉钱的官员,心中越发煎熬。
一听这名,再细瞧那饼皮,汤贺与王离顿时明白其中妙处。
汤贺眼中一亮,轻笑道:“估摸是两张面皮里灌了鸡蛋?倒真是一种新奇的吃法。”
而王离心思转得快,笑呵呵地凑近:“修远,可否行个方便,以后也帮我和雁秋……”
“不。”谢青章果断拒绝。
王离面色一僵,偷偷摸摸捣了一下身侧的汤贺。
汤贺会意,轻咳一声,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修远,你们食肆的吃食着实有些贵,我这还得给珍娘存嫁妆呢!”
谢青章一顿,立马改了口:“以后朝参日,你只管来拿。”
一旁的王离当即鼻子不是眼睛,恼道:“我就不用给家中大郎筹备聘礼吗!”
谢青章充耳不闻,继续啃鸡蛋灌饼。而汤贺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安之若素地顶着好友失望的目光,坐下享用杂粮煎饼。
没一会儿,便到了进宫的时辰。
官员们漱过口,又含了口檀,方才三五成群地往望福门而去。
谢青章三人慢了一步,恰好与叶怀信等人撞上。
叶怀信扫了他一眼,不喜不怒道:“修远近日来很重口腹之欲。”
谢青章眉眼淡淡,叉手行礼:“人食五谷,修远亦不能免之。”
叶怀信微微眯眼,没有说话。
周围人面面相觑,并未贸然插手这一老一少的事。
这二人之间虽不曾行过拜师礼,但叶怀信也确实教过谢青章一些为人之道、为官之道,因而谢青章一向都对叶怀信执了半个弟子礼。
然,自从谢青章与沈道合力提出承包制后,他与叶怀信的关系于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条巨大裂缝,再不复往日亲近。
听着鼓声,叶怀信瞥了一眼谢青章手中的油纸,甩袖而去。其座下学生与旁的官员连忙跟上,没有多言。
汤贺与王离对视一眼,前者轻声道:“修远,你……”
谢青章站直身子,神色如常:“无妨,走吧,该入宫了。”
他已这般说了,汤贺二人识趣地咽下未尽之言,与之一并往建福门而去。
快到宫门前时,王离忽而无声笑了,悄悄扯了扯两位友人的胳膊,示意他们朝前面看。
只见前方不远处,吏部尚书田齐排在队伍里,前后都空出了两三个身位,几乎无人与他搭话。
那萧瑟的身影,配上冬日寒风,显得很是孤单。
王离压低了声音:“怎么瞧着,田尚书很不受周围官员待见呢?”
汤贺微微拧眉,也想不出其中究竟。
谢青章却忽而忆起小雪那日,他家阿娘与孟桑坐在一处,两人一边打着算盘算账目,一边随口闲聊。
其中有一则就提及,田尚书的孙子在食肆一口气买了五份奶茶,惹怒其余国子学、太学监生的趣事……
念及彼时孟桑提起此事的灿烂笑颜,谢青章眉眼带上笑意。
不过嘛,有人想笑,就有人想哭。
眼下,田尚书这心里哇凉哇凉的。他孤零零地站在队伍里,着实不晓得自己是何时得罪了同僚。
待到验完鱼符入宫、朝参、朝会结束,直至都会被引至廊庑用廊下食时,满腹疑惑的田尚书才终于从面带不满的老友口中问出了缘由。
那老臣说完其中经过,叹道:“你我多年老友,本不应为了吃食与你伤了和气。”
“可你家二郎未免太霸道了,惹得我家四郎不愉多日。起初那两日,他更是气得连饭都吃不下,险些气伤身子,吵着闹着要喝珍珠奶茶。”
“煦然啊,你也该管教管教你家二郎了。”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了。
田二郎是你家中的金疙瘩,他家四郎难道就不是了吗?
听了这话,田尚书只能好言好气地代孙儿赔罪,心中怒骂不止。
田台元,瞧瞧你干的好事!
-
远在务本坊国子监内的田肃,不晓得他家阿翁为此受的委屈,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无他,自从小雪放完假回来,田肃就被国子学、太学的监生们孤立。除了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六名太学监生,其余人见着他都是一副没好气的模样。
这些监生们倒还算讲理,并未将怨气撒在四门学、律学等四学的监生身上,只将冷脸朝着田肃,避之如蛇蝎。
一个时辰前,田肃被身后六个跟班簇拥着来到讲堂。
他还没走进讲堂,就瞧见原本笑容满面的国子学、太学监生们面色一冷,撇过头去,端的是个眼不见心不烦。
田肃步伐一顿,面上还要做出浑不在意的张狂样儿,嘚嘚瑟瑟地步入讲堂。
然而等他一进来,那些国子学、太学的监生立马避远,活像是在避着什么腌臜玩意,眼底的嫌弃就差摆在面上了。
见状,田肃心中泛起浓浓的苦涩。他疲惫地挥了挥手,让身后的跟班们各自散去,然后自个儿靠着墙角,落寞地将整间讲堂的场景纳入眼中。
唉,热闹都是他们的,而他田台元从来都是一个人。
何其孤单,何其悲惨!
不远处,许平温完书,正在与薛恒等人说笑。不经意偏过头时,余光扫见了田肃所在的一隅,以及对方面上的凄苦。
许平话语一顿:“……”
他这一停顿,引起身边监生的注意,纷纷顺着许平的视线望去。
他们瞧见孤零零的田肃,讶异了一瞬,旋即没有犹豫地招呼:“田监生!”
田肃听到有人唤他,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
甫一抬头,四门学、律学等四学监生们的笑颜直直撞入田肃眼中。
这些年轻郎君们穿着干净整齐的监生衣衫,浑身散发着蓬勃朝气,冲着田肃露出的一个个笑脸中,没有谄媚,没有讨好,有的只是最单纯的亲近与感激。
即便是许平,他眼中的冷淡也削减不少,隐隐带着笑意。
田肃莫名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扫了一遍,那些凄凉、苦闷、不解的心绪悉数被化去,浑身上下暖乎乎的。
四门学监生瞧见田肃抬头,笑道:“田监生,还未到上早课的时辰,你要过来与我们一道闲聊吗?”
“来吧,今日上早课的是白博士,他一向不拘着的!”
“田监生,来吧!”
田肃觉着自己四肢都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朝他们所在之处靠近。
临到了跟前,田肃不漏痕迹地咽了下津液,然后露出一个自以为潇洒的笑容:“多谢相邀,你们在谈什么呢?”
许平看着此厮露出憨笑,唇角抽了抽,故意道:“在聊前日考完的旬考。”
闻言,田肃笑意僵住,说不出一个字。
一旁的薛恒嗤笑道:“甭理他,子津最爱逗人。”
“我们在聊孟厨娘做的吃食呢!”
其余监生纷纷开口,面上带着喜气。
“多谢田监生赠与吃食,我家阿妹喝到奶茶后,欢喜了好几日呢!”
“我阿娘可喜爱那瓜子了,一粒一粒地吃着,把它们都当成了宝贝。”
“真是多亏了田监生!”
“……”
田肃从未被这么多人真情实意地夸过,直听得有些飘飘然,豪气地一挥手:“这有什么的,下回我再请你们吃!”
银钱就是用来花的,花完大不了再找阿翁拿!
然而此言一出,其余监生不约而同地顿住。他们互相瞧了瞧,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许平站出来,淡道:“田监生,不必再请了。”
田肃一愣,疑惑地偏头。
在他眼中,想要笼络住友情,便得多给友人好处、多请他们吃喝玩乐才对。
莫非这些监生并不想与他结为好友吗?
田肃没来由地有些难过,耷拉下肩膀,像是被大雨淋湿全身、狼狈不堪的黑熊。
没等他开口发问,其余监生你一言我一语地接上许平的话。
“这一回是因着先前的事,如今既已扯平,日后别再这么破费了。”
“虽然田监生你手头宽裕,但也不应如此浪费。不如多买些带回家中,孝敬耶娘翁婆啊。”
“我们会自个儿攒银钱,或者好好读书,想办法将食肆的吃食带回给耶娘品尝的!”
即便是四门学最自负才学、一向傲气的监生,也别别扭扭说了一句:“田监生,你先顾着自己。”
一句句话钻进田肃的耳中,听得他一愣一愣的,心中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
善于洞察人心如许平,立马猜出了这憨人心中所想,勾起唇角。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将众人注意力引向别的地方,免得这憨人遭不住哭出声来。
一等聊起家中趣事,薛恒顿时来劲了,笑嘻嘻地说起帮薛父买煎饼的事。
薛恒得意洋洋道:“我告诉我阿耶杂粮煎饼的价钱时,特意将所有小料的价钱都翻了一倍。除此之外,还能再得三成好处。”
许平颇有些一言难尽:“换言之,如果是十文钱的煎饼,那你收了伯父二十六文钱?”
“是极!”薛恒嘿嘿一笑,“净赚十六文!”
田肃有些懵,傻愣愣地指出关键:“你这是在坑令尊的银钱?”
闻言,薛恒扬眉,大义凛然道:“这不是他先瞒着我阿娘藏私房钱的嘛!”
“私房钱,那本就不是什么干净银子,赚一点怎么了?”
薛恒义正辞严道:“再者说了,再过三月就是我阿娘的生辰。她先前瞧上了一套头面,一直没舍得买,那我作为儿子,可不得买来孝敬她?”
“那我手下又没铺子,也不似我阿耶那般有俸禄,想给阿娘买生辰礼,可不就得好好琢磨怎么赚银钱?”
“左右是不干净的私房钱,正好用来买头面,博得我阿娘欢心。”
“这便叫,物尽其用!”
许平以手撑着额角,默默替薛父叹了一口气。
其余监生面面相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而田肃一路听下来,眼中迷茫之色顿消,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与恍然大悟,亲亲热热地凑到薛恒旁边。
他开门见山道:“薛兄,可还有什么心得能再讲一讲的?”
“实不相瞒,我也想给阿娘买些物件。”
薛恒原本跟田肃不大对付,但眼下见田肃是唯一认同自己想法的人,他忽然就觉着此厮看着有些顺眼,朝着田肃招手。
“来,我与你细说……”
田肃立马来了精神,跟着薛恒去到一边的偏僻角落。
许平等人无奈摇头,说起旁的事来。
“对了,我今早起迟,没来得及去看告示牌。听说食堂要出新朝食,食肆似乎也要推出新吃食?”
许平含笑点头:“正是,食堂明日朝食会有咸甜两种口味的豆腐脑,而食肆会拟出菜单子,供监生们点菜。”
其余人笑道:“我猜孟师傅今日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我亦这么觉得,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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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得不可开交?
食堂小院中,孟桑坐在大方桌旁,手里捧着一杯奶茶,慢悠悠地喝上一口,喟叹:“徒弟们开窍了就是好,也不大需要我多看顾了!”
徐叔、魏询陪坐一旁,人手一碗热茶。
听她感慨,徐叔笑道:“孟师傅也有躲懒的时候?”
孟桑嘿嘿一笑:“嗐,冬日嘛,总是有些懒散的。”
魏询抿了一口热茶,板着脸提点:“今早我来食堂时,瞧见许多监生在将食肆的煎饼带去偏门,递给一些官员或仆役。”
孟桑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莞尔道:“无妨,食肆刚开起来,总要朝外打一打名声的。有这些监生自觉代购,也省了我再花银钱、耗人手。”
“代购?”魏询疑惑。
孟桑点头,轻快道:“代为购买,故而称代购。”
徐叔咂摸了一下这个词,感叹:“还是孟师傅口中新词儿多。”
孟桑坦然领了夸,笑道:“故而,不必急于一时,且先让监生们闹腾一会儿。”
魏询面色一缓:“你心中有数就好。”
就在这时,阿兰从墙角拐过来,面上带着笑,瞧着很是轻松的模样,与前几日很不一样。
孟桑瞧见她这副模样,若有所思。
待到午后,众人各自寻地方去休憩了,孟桑这才寻上阿兰。
她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后,方才笑吟吟地问道:“阿兰,你那难事可是解决了?”
闻言,阿兰先是讶异,随后也露出个笑来:“嗯!都已经解决了。”
“我想好了,要一直跟着师父,孝敬您。等到我从家中回来,就和您签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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