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寒风瑟瑟。
国子监的各间斋舍内大多都点着灯,纸糊的窗户上映出监生们伏案苦读的影子。
今日监内刚刚举办完业成考,考完的部分监生只敢松快片刻,就回到监中继续温书。其余监生明年春日不会下场,都在为了十日后的岁考做准备。
许平所在的斋舍内,原本住在此间的六名监生再加上田肃,七人或是捧着书卷默背、或是提笔写下经义文章,都在专心致志地用功读书。
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田肃长吁一口气,放好手中细笔,略有些忐忑地将手中卷子递给许平。
片刻后,一旁的薛恒也写完题目,也将纸张递过去。
在二人的灼灼目光之下,许平气定神闲地一一检查完他们的答卷,最终浅浅一笑:“可。”
此声一出,薛恒与田肃立马轻轻击了一掌,面上浮现喜悦之情。
许平睨了他俩一眼,摇头笑道:“不过都还有些错处,待会儿重新再背一遍。”
“都听你的!”薛恒笑嘻嘻地摆手,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那我们现在可以点夜宵了吗?”
许平无奈扶额:“今日的月考宴席分给你们好多,怎么眼下又饿了?”
依着惯例,每月初一是举办月考宴席的日子。许平稳居月考头三名,本次自然也得了一个名额。虽然嘴上说着不分给两位好友,但真到了那个时候,许平终究还是会心软。
今日亦是如此。
闻言,田肃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脯:“宴席归宴席,夜宵也得吃啊!再者说了,今日还是食肆推出新吃食和外送的日子,哪里能错过?”
许平又好气又好笑,松口道:“在吃之一事上,我是说不过你们了。”
闻言,田肃与薛恒的眼睛倏地亮了。前者环顾屋内众人,轻轻拍手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田肃摸摸后脑勺,笑道:“近些日子我总是来你们这儿,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我这心里头很是愧疚。今日食肆推出外送,不若我请大家一起用夜宵?”
“咱们填饱肚子,才能继续用功温书嘛!”
其余监生欲要推辞,最后还是在田肃的盛情邀约中,一边说着感谢之语,一边应了下来。
见此,田肃问清众人喜恶之后,和薛恒对视一眼,一前一后下了床榻,穿好皮靴,迫不及待地冲出屋舍,赶至院门口。
国子监的斋舍众多,大致被划分成十五个大院。除了一个大院为监内杂役、庖厨等人居住之外,其余都归属于六学监生和一众官员。
食肆最不缺的就是人手,孟桑索性给十四个大院各自配了专门的外送仆役。每隔两刻,仆役们就会来一趟院门口,一则接取监生们的点的单子,二则给上一轮点好吃食的监生送餐。
田肃二人赶到院门口时,就瞧见外头围了好些人。有监生正从杂役手中取过食盒,也有监生在归还装有空碗盘的食盒。还有十数人手里抓着钱袋子,在一旁井然有序地排成两列,等着两名杂役忙完之后,报出自己所需的吃食品类和数目。
薛恒他们与杂役说完要点的吃食,取过特制的木牌,然后勾肩搭背地去到旁边特意被空出来的小屋,一边与其他监生谈天说地,一边舒舒服服地等着吃食被送过来。
片刻后,他们二人的双手都提着食盒,快步回到斋舍。
仗着周围屋舍里都亮着烛火,薛恒放心大胆地唤了一声:“子津,快来帮我们开门!”
话音未落,许平趿拉着鞋,走过来将屋门打开,让薛、田二人得以顺利进屋。
众人早就将桌案上的书卷和笔墨纸砚收好,一等吃食到手,立马埋头开吃。
薛恒嗜辣,点的是食肆今日推出的新品——酸辣粉。
他满怀期待地揭开防洒漏的盖子,立马就被碗中景致所吸引。
宽碗中盛有红通通的汤汁,最上头洒着翠绿的芫荽碎叶、黄绿色的酸豇豆等辅菜,边上卧着裹着红色外皮的花生米、金黄色的炸黄豆以及一块煎蛋,而半透明红薯粉在汤汁中若隐若现。
比起漂亮外观,那股随之四散开来的酸辣味才更为招人。这香味极为霸道,一出现就将烧烤的独特香味冲散许多,张牙舞爪地霸占着屋内每一处角落。
饶是不怎么嗜辣的许平,也不由朝着此处看了一眼,被那酸味激得口中生出津液。
薛恒美滋滋地一手木筷、一手勺子,熟练地将碗中吃食搅拌一番,随后叉起一筷子略有些粗的红薯粉,低头开嗦。
由于前后耽搁了一些时辰,红薯粉微微有些发胀,但风味依旧很不错。
粗粉与细粉丝一样的滑溜,但显然要比后者筋道许多。每一根粉上都挂着底汤,辣中带酸,仅需一口就能勾出人的食欲。
其他配菜也各有各的滋味——酸豇豆嚼着会蹦出些许汁水,尝来十分开胃;花生米经过油炸,那种酥脆的口感,让人越嚼越上.瘾;圆乎乎的炸黄豆,吃着很是香甜……
薛恒嗦完一筷子粉,十分老练地执着勺子,在碗边扒拉几下,将红油撇开一些,舀出底下鲜美的高汤喝了两三口,最后长叹一声。
“啊!孟师傅拿出来的吃食就是美味!”
同样点了酸辣粉的田肃等人,纷纷出声附和,惹得包含许平在内的其他监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专心吃着手里的烤串。
屋内气氛很是轻松,众人将肚子填到半饱之后,开始一边闲聊,一边用吃食。
有消息灵通的监生,故作神秘地眨眼:“对了,你们可曾听闻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桩大事?”
许平咽下口中的五花肉,挑眉道:“莫不是叶相公晕倒之事?”
那监生先是一愣,随后一拍大腿:“哎呀,我险些给忘了!子津你与田监生交好,而田监生和叶家小郎君同为国子学监生,必然早就晓得此事了。”
许平、薛恒三人相视一笑,而屋内另几位监生还迷糊着。
见此,好热闹的田肃索性一口闷了碗中底汤,然后兴致勃勃地道出自己所知。
今日是十二月的第一日,依着惯例,皆要老老实实地去宫中朝参,共议朝事。
据传闻,叶相公因着某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缘由,近些日子以来的气色都不大好,比之以往要更易怒一些。
今日朝殿中,复议完捉钱人之事后,先是大理寺重提“推行承包制”一事,随后京中半数官衙都站出来,纷纷表示他们也想让食肆承包公厨。其中除了本就立场不定的京兆府、十六卫之外,竟然连尚书省中的户部、兵部、工部都站了出来,着实打了身为尚书左仆射的叶怀信一个措手不及。
随后,也不知是怒火太甚,还是因为年岁已高,叶相公竟然在朝堂之上突发急症,直接晕了过去。事发突然,饶是圣人都有些惊讶慌乱,连忙让宦官将叶相公抬下去,又传尚药局奉卿为其医治。
之后,叶府紧急派人来国子监,欲要为叶柏告假,带小郎君回府侍疾。当时国子学正在上课,田肃坐在前头,无意中听了一耳朵,方才晓得一些内情。
屋内众人听罢,不禁面面相觑。忽然,有一监生犹豫着道出心中疑惑:“你们说,孟师傅会……”
话音未落,就已经被许平打断。
许平难得面色严肃,提醒道:“如若关心叶相公为何晕倒、身体如何,可是算作是担忧朝事。那朱兄方才所言,便已涉及孟师傅的私事,这并非君子所为。”
诸人恍然,遥往食堂方向叉手行了一礼,权当致歉。
而此时,正待在食堂中看顾外送、夜宵生意的孟桑,自然已经从谢青章口中知晓了此事。
比起田肃所听到的消息,谢青章知道的后续会更多一些。
譬如当时经过石奉卿紧急医治,没过多久叶怀信就醒了过来。他向圣人告了罪,随后就回到位于永兴坊的叶府养病。
譬如据石奉卿所言,叶怀信是一时气急攻心,并没有什么大碍,休养几日便能痊愈。
孟桑从谢青章口中听完前后经过,面色没有太大变化,只问了一句“阿柏请了几日的假”,然后如往常那般去做事了。
陆续,食堂诸人或是少数监生都知晓了此事。他们看着她的眼神中,或多或少带着一丝丝忧虑,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孟桑又不笨,当然看得懂他们想说些什么。无非是关心叶怀信的身子,或者疑惑为何她一点都不担心。
对此,孟桑也颇为无奈。
说实话,并非是她太过狠心或冷血,而是实在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前有那么沉重的前尘往事,后有被绑那一日的撕破脸皮,孟桑着实没法对这位外祖父生出什么好感。
与叶怀信之间的那种亲缘、血缘关系,于孟桑而言就跟羽毛一般轻。所以她听见对方晕倒,顶多就是有些唏嘘和讶异,再没有其他感觉。
眼下,她感受着从食堂各处隐隐投来的视线,不由暗叹一声,面色如常地将需要她亲自处理的事情做完,然后与丁管事、阿兰交代一声过后,挎着她的小布包缓步离开食堂。
她将大氅拢严实,提着灯笼往后门走去。一路上,她不免要路过各个斋舍的院门口,撞见出来取吃食、还碗盘的监生。
听着众人热情洋溢的夸赞之语,孟桑的脸上由衷露出笑意,耐着性子与他们一一寒暄完,然后才从后门出了国子监。
一迈出后门,候在门边的杜昉与两名女护卫立马迎上。有人牵马车,有人欲要迎孟桑上车,还有一人往她手里头塞暖炉……
孟桑哭笑不得,无奈道:“几步路的工夫,哪里需要马车和这么多物件?”
杜昉理直气壮道:“阿郎说过了,捉钱人一事了结之前,都让我跟着孟小娘子。既如此,当然是要处处做到最完善,必不能让您冷着、冻着。”
而两名宫中出来的女护卫,拿着皇太后的金口玉言,就更有底气了。
孟桑失笑,到底是拗不过他们,笑着上了马车。
等回到孟宅,里头就更热闹了。
原本这里只有孟桑和阿兰住着,眼下却添了六位模样好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婢女。她们都是皇太后和昭宁长公主在这十数日里精心挑选出来的,既要负责孟桑的安危,不让她被叶怀信或贼人带走,又要照顾她的起居。
上辈子孟桑是孤儿,早就习惯了自食其力。这辈子虽然有了阿耶、阿娘,但她家耶娘也奉行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一想法,并不会毫无顾忌地溺爱她。尤其是与阿耶学厨艺时,耶娘纵是再心疼,也不会放一丝一毫的水。
故而,孟桑前些日子瞧见眼前阵仗之后,还颇有些不适应,刚想要推拒掉两三位婢女,就被皇太后和长公主以“长者赐不可辞”的名义给回绝。
无奈,孟桑只有多做些吃食给两位长辈,然后尝试着去习惯这种“骄奢淫逸”的生活。
现下,孟桑利落地跳下马车,又被数名貌美婢子拥入宅中。步入正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上的大氅、冬衣等就被婢子们七手八脚地除去,然后又一身轻松地被引去净房沐浴……
片刻后,孟桑泡在木桶里,一边舒坦地喝着牛乳,一边忍不住感叹。
唉!
孟桑你这是要被糖衣炮弹给腐.蚀了啊!
她极为深刻、严肃地谴责完自己,随后又将身子往热水中埋了埋,想着近来的事情,不由嘿嘿笑出声。
食堂和食肆已经步入正轨许久,这就不提了。
至于她和谢青章的事,好似也被许多长辈瞧了出来。昨日他俩一道去听了俗讲,回到昭宁长公主府后,就瞧见几位长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咳咳,还怪有些不好意思的。
不过,说起这事吧,她心里还有点发愁。
谢青章看着也是有那种意思的,可这人于此道着实有些木楞,相处这么久了也不晓得多说几句,或者……或者表露一些心意、确认一下关系。
孟桑忍不住叹气,忍不住寻思。
难不成要她先开口?
若论年岁,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有四十多岁,确实比谢青章要大一些。倘若真要由她来开这个口,倒是……倒是也无妨……
孟桑泡在热水里,忽然那脸越发热了,连忙眨巴眨巴眼睛,刻意压下心中的旖旎情绪,又惦记起耶娘的事来。
派出去的人手每三日会回长安,回禀她家耶娘到了何处。依着每日路程,虽然没法赶回来陪她过生辰,但是一定能在年底吃上团圆饭。
孟桑眉眼弯弯,不禁喟叹一声:“真好!”
屋外的婢女听见声音,体贴地问:“女郎可要起身?不若我们进来……”
闻言,孟桑连忙打断:“我自个儿来就行!”
顿时,门外传来善意的笑声,惹得孟桑那脸蛋越发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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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孟桑以为,往后的日子应当再也没什么意外,可以一直顺顺畅畅、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了。
没成想,第二日晚间归家,她就猝不及防地迎接了一桩意外。
只见数位婢女围成了圈,有人端着时令果蔬、糕点蜜饯,有人捧着温水和干净帕子,有人笑眯眯地说着些趣事……
而坐在她们中间的小郎君,从脖颈到小脸都憋得通红,紧紧抱着怀中鼓囊囊的包袱,面上写满了不知所措和惊慌。
他仓皇地四处张望,冷不丁瞧见孟桑的身影,连忙从坐床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去到孟桑跟前。
“桑桑!”
看着叶柏出现在家中,孟桑有些讶然:“算算日子,你应当再过两日才回来,怎么来了我这儿?”
闻言,叶柏那张小脸更红了。
他有些心虚,然后又强装镇定地昂起脖子,作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振声道——
“阿翁蛮不讲理、不可理喻!”
“所以我离家出走了!”
孟桑没忍住,笑了:“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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