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执意去偏殿梳洗,顾绾没上赶着伺候人的爱好,也没坚持留人,乖顺的应了下来。倒是江寄,听着顾绾语气里微带的失落,回眸不放心的看了又看顾绾,温声安抚她让她继续歇息,才压着不舍离开了寝殿。
江寄一走,殿内沉静下来,顾绾脸上柔婉的神色敛下,凝着边上挑杆灯里已经燃烧见底剩个灯芯正摇摇欲灭的烛火出了会儿神,便重新躺回了榻上。大概是身体里的药劲没过,她乏沉得厉害,渐渐便阖上眼皮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沉,连江寄梳洗穿戴好回来看过她都没察觉,但她睡得并不安稳,梦境不断,还梦到了她消失在江寄面前之后的场景。
她看着江寄惊慌失措的四处找她,声嘶力竭的喊她名字……
看着他找遍一座座坟包,连地上的草木都不放过,看着他的白衣染污,背脊湿透,发髻散乱。
看着他嗓子喊哑,在得不到她一丝一毫的回应后颓然回到她的棺椁前。
此时,烈阳逐渐隐没山头,棺椁里的她面目似乎腐烂得更严重了,他却恍若未见,凝着她许久,最后哑声说了句:“娘娘,奴冒犯了。”
顾绾纳闷他为何那样说。就见江寄拿出一把小银剪,颤着手剪下了她的一缕发。
之后,他捧着那缕发痴痴的看了又看,又自宽袖中拿出一个檀色佩囊,将那缕发小心装好戴到了脖颈上。
他这行为确实冒犯,甚至以他的身份还能称得上一句大不敬。
但奇异的,顾绾没感到怒,也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她心里只有股说不出的闷。以至于她一梦醒来,都还缓不过来。
江寄......
顾绾睁开眼,在心头默念了声。之后更觉浑身空然,说不出的滋味。
“娘娘,您醒了?”
寝殿的门在这时吱呀一声被推开,是溪月。
今日按例需要去寿安宫给太后请安,尽管江寄在离开前特地吩咐了溪月让顾绾睡到自然醒,去寿安宫请安等他早朝回来,但眼见天光大亮,溪月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着急起来。有了昨夜苏文海的敲打,她再也没了擅作主张的勇气,只能一遍遍进来看情况。
见顾绾睁眼望着头顶的帐幔出神,溪月心里一喜,赶紧上了前。
“嗯。”顾绾应了声,转眸又看了眼外面天色。
“什么时辰了?”
“快辰初了。”
溪月轻声回了句,去将先前江寄见她睡下,亲自放下的纱幔拢好,见顾绾撑着身要起来,又忙去扶她,将迎枕竖起,垫在了顾绾后背,看顾绾气色不错,衣衫松散露出的肌肤也没有什么损伤不妥,她担忧了一夜的心放下一些,迟疑着又说:
“您可要起了?陛下说让您歇息,等他回来再过去寿安宫那边不迟,可婢子问了澜清,陛下平日早朝不到巳正散不了,而寿安宫那边各宫娘娘平日差不多都是辰末过去。”
“陛下什么时候走的?走前和你说了些什么?”
顾绾顺着溪月的手靠向迎枕,听到溪月的话,她一怔,问了一声。
“卯正便走了,走前陛下特地吩咐婢子不要吵扰到您,说去寿安宫请安一事不急。”
溪月想到皇帝临走前吩咐完她,又不放心娘娘还回头看了一眼寝殿大门才离开的事,她脸上的笑明显了些:“陛下十分在乎娘娘呢。”
顾绾闻言,却是蹙了蹙秀眉。
他那么早就自沈柔那回来,连药都没上,足以见昨夜因了她那一口,他在沈柔那没讨着好,还可能早早被沈柔赶了。
相当于他期盼等待许久的和沈柔的洞房花烛夜被她给毁了。
可她醒来,他却没对她发怒。
哪怕恩威并施的怒意都没显露分毫。临走时竟还和溪月交代了番怎么照顾她。
他这戏未免太过了些,忍耐力也太好了些。
是发现她不如他想象中的“老实”,所以更警惕了?
顾绾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昨夜到今早和皇帝相处的经过,置于榻上的手不受控制的抓握起,却在这时触到一物。
是昨夜她让他剪下的两缕发。
“去将我先前给哥哥做废不要的佩囊取个来。”
顾绾拾起那缠在一块儿的发看了一眼,吩咐道溪月。
“哎!婢子这就去。”
注意到顾绾玉手捏着的那缕发粗细差异明显,溪月想起顾绾昨夜命她寻银剪红绳一事,她恍然一瞬,明白过来这是昨夜娘娘和陛下结的发,她忙笑应一声,去一旁箱子里寻佩囊了。
不过她没将顾绾说的寻作废的,而是从顾绾平日里打发时日绣的绣品中挑了两只过来。
顾绾幼时不爱女红,喜欢跳舞,顾父顾母就这么一个掌珠,也由着她去,替她请了名师教导,女红掌家一类半点没强求她。只是顾绾十三岁那年,江南大水,顾父死在任上,顾母在去找丈夫的时候去了,顾绾自此便收起了舞鞋。
到国公府度日后,要守孝,不便外出,也闲来无事,顾绾便将女红捡了起来。
顾绾自来聪慧,真要学什么,上手也快,加上她书画都不错,绣品的配色要比旁人会拿捏,做出来的绣品虽比不上自幼习女红的绣女,也别有一番意境灵动。
这几年,哥哥顾祈年的佩囊鞋垫袜履,大都出自顾绾之手。
溪月拿过来的两个佩囊,比不得节日特地制给顾祈年的精致,但胜在配色大胆,样子稀奇,也不算差了。
顾绾唇角动了动,哪怕是打发时间的练手之作,给狗皇帝也有些糟蹋了。
但见溪月期待的样子,想到上辈子溪月知道她只是沈柔的挡箭牌,皇帝从始至终只是在演戏后,跑去揽月殿放火,最后为了摘出她还撞柱自尽,顾绾终究什么也没说,选了其中一只石青色绣飞鹤的,将手上的青丝装了进去。
收紧抽绳之际,顾绾眼前忽然浮现出梦里江寄捧着装着她青丝的佩囊那副痴痴的模样,兀然的,顾绾看着手里的佩囊碍眼起来。
她随手将佩囊递给溪月:“找个宫人送去给陛下。”
“现在吗?”溪月双手接过佩囊,犹豫一瞬问道。
现在还是早朝时间,前朝那边,几乎是后妃的禁地,这般过去,似乎不妥当。
“嗯,现在。”
顾绾点了点头,抬眼看向溪月,又催她:“昨夜就与陛下说好的,快去吧。”
“另外告诉陛下,我在寿安宫等他。”
这辈子她要做的事很多,不打算这么早就大出风头,惹人非议,等皇帝去寿安宫这种事不实际,也没好处,她不打算做。
但她也不想再在寿安宫外面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吹两个时辰的冷风,或者忍耐谁明里暗里的敲打了。
——
太和门,朱红庄重的殿门大打开。
殿内,平日里原本正吵嚷激烈的盛况不见,安静得针落可闻。
群臣各个敛声屏气,不敢有任何动作。
汉白玉石阶之上,江寄端坐于宝座上,看着下面那群熟悉却早被他送去炸了油锅的老匹夫们,眸光阴鸷如幽暗中蛰伏着的吐信毒蛇。
“怎么?”忽地,他轻笑一声。
“都哑巴了,还有何事要奏?别耽误时间,都给朕抓紧了!”
江寄声音冷下,神情也带出几分不耐烦,周身透出杀戮威势。
似受惊之雀,群臣各个脸色惨然,有几个胆小的甚至忍不住两腿发软。
他们没法不怕,短短一个时辰,上面那位已经将四名四品以上官员下了大狱。
偏偏他们还无处指摘。
今日本是他们为压制刚进宫的势头,特地针对镇国公一派的弹劾。但谁也没料到,皇帝直接一竿子不分派系,将各自弹劾的人全都下狱彻查了,还另外抛出了两个曾经因牵连之重积压的案子。
“回陛下,无事了。”
最终,太后亲兄当朝首辅萧峥看了眼镇国公沈尉,得到他暂时息战的眼神后,上前回禀道。
江寄闻言,轻嗤一声。
一群欠宰的老东西。
“退朝吧。”
着急去见顾绾,江寄声音落下,人已经下了玉阶,疾步往外去了。
他身侧随侍的王瑞见状,忙跟上去。
等到他出了殿,众臣才轻吐了口浊气,一直挺直的肩背也耷拉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陛下今日怎么回事?如何会突然发作这般多人?”
若是看穿了她们的把戏,为了新进宫的贵妃,特地发作,那没必要连镇国公这边的人也一块儿给发作了啊。
镇国公,那可是贵妃嫡亲外祖,这般动静,不也是在打贵妃的脸。
“不知道啊,难不成.....”
其中一个官员一头雾水的摇了摇头,似想到什么,他的目光陡然投向了角落一着青色官袍,面目隽秀的男子身上。
“顾大人,不知您怎么看?”
众人一听,目光不由一同看向了男子。
“不知大人所问为何?”
“若指先前摘帽进三司的几位大人,下官认为清者自清,至于别的,下官不敢妄揣。”
男子似乎没瞧见周围投向他的各色目光,神色淡淡的回道。
“顾大人你......”
那官员不信他的话,似乎又被他这番淡然的态度激了下,就要和他分辨,但这时,男子又拱手道:“下官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他头一低便摆袖离开了。步履自若从容,似乎没什么能影响到他。
“国公这外孙,前途可期啊。”
萧峥注意到后面闹出的动静,看着男子离去的颀长笔挺身影,和一侧的镇国公笑着说了句。
镇国公今年五十有五,却并不显老态,看着也就四十多,将门出身,久战沙场的人,一身气势气冲霄汉,和文官出身的萧峥是截然不同的一个类型,听到萧铮的话,他爽然一笑,眼里自豪的神采毫不掩饰。
“萧大人谬赞了,祈年还年轻,还需多历练。”
萧峥瞧着,嘴角的笑渐渐带了一抹冷,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今日之事,镇国公如何看?”
“今日,今日何事?”镇国公佯作不知说道。
萧峥闻言,蓄起的长须一抖,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镇国公倒是看得开,莫不是忘了今早被下狱待查的官员之一,还有您亲家,大儿媳的爹了?且,今日可是贵妃进宫的第二日啊。”
镇国公拢于袖中的手指轻动,面上神色依然不显。
“自是没忘,不过我和祈年一个看法,清者自清,相信钟御史应当不会那般糊涂,知法犯法,但若真犯了糊涂,我只能深感痛心。”
“至于旁的,我以为,与朝堂无关的事,萧大人还是少过问,有缺私德,有这功夫,还是先担心下令侄,私吞户银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萧峥沉了脸,看向镇国公的眼透出沉沉的寒。“本官侄子也不会干出这等渎职贪墨的错事。”
镇国公不在意的笑了下,看一眼萧峥,他手一摆又不紧不慢的补了一句:“那是最好不过了。
江寄出了大殿,看一眼天色,估摸着顾绾应该起了,他这会儿过去正好,便脚步一转准备往云栖宫去,王瑞却在这时追上来叫住了他。
“陛下,方才云栖宫那边派了人过来。”
江寄猛地转身:“什么时候?可是有什么事?”
上辈子江寄就因为去办差,收到消息迟了导致他没来得及赶回救下顾绾,自那之后,江寄便最痛恨人对他延迟禀告消息。
“就在您宣下朝前不久。”
皇帝霜寒的视线扫来,王瑞心头一凛,想到在慎刑司受罚至今还没回来甚至很可能回不来的苏文海,他赶紧回道。
“娘娘派人送了个佩囊来。”
王瑞说着,忙从宽袖中取出佩囊,但他还没来得及双手递过去,一直修长又节骨分明的大手已经径直伸过来将佩囊夺了去。
石青色的佩囊,用的上好的软缎,落在掌中,就似在握着天边的云,光滑轻软,上面绣了只飞鹤,还用了色泽鲜艳的丝线勾勒包边,精致灵巧,那鹤更是绣的活灵活现,尤其一双鹤眼,像会说话一般。
江寄一眼就看出来,这是顾绾亲手绣的。
上一世,狗皇帝在她去后痛苦万分,在他前往江西平叛之际,闯进云栖宫把她的物品翻出来堆满了床头,其中便有一副她亲手绣成的绣品。
他日日看着,夜夜看着,上面的针法走线,配色都深刻入了他脑子里。
江寄虚虚拢握住佩囊,手指摩挲向那只绣得活灵活现的飞鹤,感受着那细密的针脚,双眼禁不住发热,唇角却翘了起来。
轻轻拉开系带,里面的青丝不听话的钻出一缕。
就似对待易碎易损的珍宝,江寄小心的将它重新收进去,再度收紧了抽绳。
须臾,他解下腰间的羊脂龙纹佩玉,要把佩囊挂上去,系带之际,似想起什么,他又停下手,三两下解下几根佩玉络子上的明黄丝线,手指翻飞几下编了一个简易的挂绳。
同前世一样,佩囊再次挂上了脖颈,落在心口的位置。不同的是,这一次,佩囊是她亲手绣的,发,是他们共同的结发。
这一次,心那里似乎也终于被填满了。
“娘娘说,她在寿安宫等您。”
王瑞没想到一个佩囊,竟让皇帝又是摘自己最喜爱的佩玉,又是亲自编挂绳,一时都看愣了,直到江寄把佩囊挂脖子又放进寝衣里,又下意识去抚佩囊落向的位置,他才想起顾绾让转禀的话。
“这事你怎么不早些禀?”
江寄脸色微变,冷扫一眼王瑞,终是没浪费那个功夫去惩治人,大步往寿安宫赶。但在经过一片梅林的时候,江寄眼前忽然闪过那年雪地,少女轻踮脚尖压梅轻嗅的一幕。
片刻,江寄停下脚,朝一株开得正盛的绿梅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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