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没认出来?!”
见五爷那么惊讶,牧鱼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难道那老头不是当年的小狗儿?
可未免巧合太多了些。
除了这个答案,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五爷被问住了。
实际上,他并不完全记得过去的事情。
在他死后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魂魄都处于蒙昧和混沌。
“他”只是出于本能的保持着生前唱戏的习惯,又凭着最后一丝执念将那些亡魂死死困在原地。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五爷自己都不知过了多少年,他慢慢汲取天地间游离的阴气,终于重新找回了神志。
而那个时候,他就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然大变样。
他出不去了。
也根本不知道死去到现在,这中间漫长的空档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戏园子里还有其他活人: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那个男人似乎流浪了很久,衣衫破烂拱肩缩背,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都长得很长。
大约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梳洗过,他全身的毛发都沾满污渍,结成又脏又大的一团,完全看不清样貌。
而且他也基本不说话,每天只是抱着一台五爷极其眼熟的留声机听啊听。
最初,五爷甚至没认出那台留声机。
只是觉着那里面的声音好熟悉。
又过了两年,五爷终于回想起来,这是曾经兄长送自己的礼物。
可是如今呀,物是人非,都已不在。
只是这个男人是谁呢?
五爷想不起来。
或许,是自己的戏迷吧。
五爷曾经试图跟他交谈,可惜对方看不见鬼魂,自然听不见他说话。
不过偶然碰上阴气最盛的那几夜,那个流浪汉又似乎能隐隐绰绰的看见、听见些什么。
五爷有点欣慰。
其实他是个很爱热闹的人。
哪怕如今死了做了鬼,偶尔也会觉得寂寞。
能有个人做伴,挺好。
渐渐的,外面的世道好像又变了。
陆续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进来,手里举着奇奇怪怪的电影似的东西,说着奇奇怪怪的话。
一开始五爷想跟他们聊聊的,问问外面到底怎么样了?仗到底打完没有?中国人到底赢了没?
可很少有人能听见他说话。
即便偶尔有几个能瞧见五爷的影子,无一不是吓得魂飞魄散……
久而久之,五爷也放弃跟外面的人交流了。
他甚至生出一点恶趣味,总想吓唬吓唬他们……
另一边,查看了监控的徐沫和民警很快确定了疯老头的逃跑路线,驾车一路狂追。
很快,他们就在一个十字路口发现了疯老头。
他茫然地站在马路中央,胳膊上流着血,腿上发着抖,往左走两步又退回来,朝右走两步又退回来,浑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繁华的都市对他而言是那样陌生又可怕,他浑身的弦都紧绷着,像被困在囚笼中的斗兽,又惊又怕,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
他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好像突然有人闯到戏园子里把自己抓走了,还用针扎他……
他拼了命的想逃跑,却因为从未来过这个地方而迷了路。
他不知该往哪里走。
不久前,他刚被强制洗了澡。
因为太久没有做过清洁,他大部分头发都根本梳理不开,只能剪掉,又稀疏,露出好大一块光秃秃的头皮。
严重的营养不良和各种急慢性疾病使他极度消瘦,透过单薄的病号服,就能清晰的看到里面的肋骨痕迹……
像极了一只走失的流浪狗,哪怕被人捡回来收留,也执着的想要回到自己的狗窝。
徐沫突然就有点心酸。
他赶在那两个民警之前跑下车去,边跑边喊:
“你是不是要回戏园子?我带你回去找五爷!”
民警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追在后面喊:
“站住,你别过去!”
那老头明显神志不清了,虽然虚弱,但毕竟是个成年男人,万一被刺激到,暴起伤人可就坏了。
谁知徐沫反而叫他们别动。
“我没事,真没事,你们别过来,人太多就吓着他了……”
两个民警面面相觑,眼见的疯老头好像确实对他们的制服有点心理阴影,不由郁闷地放慢脚步。
惊惧交加的疯老头一开始并没听清徐沫的话,见他过来,吓得抱着头哇哇乱叫,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徐沫赶紧停住,不断重复刚才的话。
大约是觉察到他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疯老头渐渐安静下来。
“五,五爷!”
他掉了几颗牙,口齿不清地喃喃着,“开场了,开场了!”
今儿是五爷唱戏的日子,我得回去啊!
两个民警对视一眼,还真行啊。
徐沫一点一点蹭过去,安抚了一番之后又冲那边比划:
留声机呢?
民警甲挠头。
一早就送回所里当物证了,谁还抱着那么大玩意儿到处跑吗?
好在疯老头实在很容易满足,听徐沫说要带他回去找五爷后便瞬间安静下来。
两个民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发现徐沫竟然带着他往医院的反方向去了!
两人一怔,忙不迭回头抓起车里的喇叭喊:
“错了错了,人留下……”
戏园子。
五爷正和牧鱼说话,就见师无疑忽然向外看了眼,“来了。”
气息雷达动了。
什么来了?
五爷正疑惑,牧鱼就松了口气,“看来人是找到了。”
那疯老头儿十有八.九就是当年的小狗儿。
算下来,如今也有七、八十岁,又是那样的身子骨,流落在外的话,保不齐就出什么意外。
过了会儿,外面马路上由远及近飘过来一段警笛声。
牧鱼跑到大门口时,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抬头就见徐沫一个急刹车带着小狗儿跳下来。
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冒出缕缕青烟,宛若夺命狂徒。
后面警车没命的追,时不时还有大喇叭喊:
“徐先生,徐先生,麻烦靠边停车!”
师无疑明显对这种神展开始料未及,表情不多的脸上流露出一点震惊。
牧鱼:“……”
一会儿不见,您这是玩起生死时速来啦!
“找到了找到了!”
徐沫喊道。
而那小狗在看见戏园子的瞬间就疯狂挣扎起来,徐沫没想到他还有力气挣扎,一时不查,给他跑脱了,愣了下,也跟着追上来。
“血,你胳膊上还流着血呢!”
这老头好像完全跟社会脱节,连拔吊瓶的手法都非常简单粗暴,愣把胳膊上划出来一道大口子。
疯老头儿不管,只是跌跌撞撞往戏园子里冲。
众人跟着跑进去时,就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满是灰尘的凳子上,痴痴的对着空无一人的戏台发笑。
“五爷,五爷……”
两个民警也就是顾忌徐沫冤种投资商的身份才没爆粗口,“徐先生,你实在是太乱来了……”
“嘘!”
徐沫却突然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微微侧过脸,“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两个民警下意识道:“哪儿……”
谁知话音未落,原本一片死寂的幕布后竟真隐隐约约传来鼓点声!
一声悦耳的“小姐呀”,仿佛正式拉开了一场大戏的序幕,那空荡荡的戏台上,也渐渐凝出一个人形!
在外行人看来,那人头戴晶亮五彩发饰,身穿粉色戏服,手持金面扇,行走间婷婷袅袅,端的好一位大家闺秀。
“嘶”
民警甲狠狠抽了口凉气。
他本人对昆曲不感兴趣,可架不住外婆和老妈喜欢,隔三差五也被迫跟着看两段,虽没刻意研究,但是比较知名的几出戏的经典扮相都记得。
眼前这个可不就是杜丽娘吗?!
疯老头儿原本浑浊的眼底忽然迸发出明亮的神采。
他拼命拍起巴掌,“五爷!”
五爷?!
闹鬼的传闻竟是真的?
两个民警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和对未知的淡淡恐惧。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都令他们一直以来信仰着的唯物主义和科学理论摇摇欲坠。
随着台上那位戏装丽人演唱的深入,他们惊讶地发现戏园内的场景也在疯狂变化,仿佛只是一瞬间,萧条潮水般褪去,灯火通明、戏友满座。
民警甲的嘴巴慢慢张大,忍不住用力揉了揉眼睛,看着周围民国打扮的人群,心神巨震。
长袍马褂,儒裙短袄,还有西式的洋装礼帽,他们如痴如醉的看着戏台,时不时喝着鼓点叫好喝彩,看上去跟正常的狂热票友没有任何区别。
可这些……还是人吗?
民警甲下意识看向同行的前辈,声音发颤,“张哥……”
张哥也看到了,脸色也不太好看,微微摇了摇头。
一个人看见还有可能是错觉,两个人三个人……都是错觉?
很多时候,往往最不像答案的那个选项才是正确答案。
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颠覆了他们一直以来的认知。
师无疑忽然道:“安静听戏。”
老祖宗的规矩,甭管底下有人没人,戏一开场就不能停。
八方听客,一方凡人,七方鬼神。
这话,今儿可算应验了。
毕竟演下戏园子里的活人委实不算多。
五爷这一唱就是两个多小时,在场众人也跟着看了两个多小时,从最初的震惊忐忑,到了最后的如痴如醉。
五爷停下来时,牧鱼等人竟很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当最后一丝唱腔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方才的繁华好似黄粱一梦,也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废弃的楼内建筑重新回归。
但杜丽娘,或者说五爷竟然还在。
他突然出现在台下,盯着疯老头看了会儿,良久,幽幽一叹,“小狗儿啊小狗儿,你可真傻。”
当年我让你走,你怎么就没走呢?!
一直都被大家当做疯子的老头儿愣了几秒钟,两只眼睛里突然就滚出泪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五爷没走,他没走啊!!
他颤巍巍站起身,哆哆嗦嗦伸出手,似乎想去碰碰五爷却又不敢。
“五爷啊,多年不见,您还是这么俊俏,”他有些害羞的笑了下,“可是我呀,如今是条老狗啦!”
说罢,他竟两眼一闭,向后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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