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船今日下午便到金陵了,这天一早,沈琼英的丫鬟春兰来找陈伯,递上了一张方子。
春兰笑道:“我家姐姐令我上覆老伯,老伯每到秋天易犯咳疾,这是一张风髓汤的方子,止咳最有效,老伯平日可代茶饮。”
陈伯道谢收下,内心苦笑,每到秋天易犯咳疾的不止是自己,顾希言也是。
十六年前,顾希言十三岁,沈琼英十一岁。
在这一年,顾希言秋闱高中,成了金陵最年轻的举人。沈琼英的母亲谢小鸾喜悦非常,就好像自己儿子高中了一般,逢人便感叹:“本朝杨文忠公十二岁中举,大哥儿十三岁中举,真是英雄出于少年啊。”
于是在金陵,顾希言便成了神话,有仕宦子弟不好好读书的,家长便举顾希言的例子:“你看看人家顾家大郎!”
沈琼英对顾希言的科场名次并不感兴趣,她只是担心他的身体。顾希言太过要强,每天要读书到深夜,卯正即起,只睡两三个时辰,他的身子本来就弱,又这样操劳,每到秋分必犯咳疾。
沈琼英闲时翻看古方,发现其中的凤髓汤对治疗咳疾很有效。沈琼英和母亲一样,平常在家喜欢亲自烹饪美食,这天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去厨房做凤髓汤。
沈琼英挽起袖子,仔细将事先准备好松子仁、核桃仁、杏仁各去皮,再用热水浸泡片刻,加水研磨成细浆。这个步骤极费力气,不一会儿,她的额头便冒出细密的汗来。
她下厨一向很专注,她也顾不上擦汗,拿出细纱布来,一遍遍过滤掉残渣,便得到莹白如玉的浆水,将浆水倒入小铫子内加热煮熟,待稍凉,加入少许白蜜,凤髓汤便做好了。
搭配风髓汤的点心,沈琼英选择了五香糕,能疏肝健脾,对顾希言的病症也很有效。
这道吃食同样很费功夫,取糯米两份、粳米一份,芡实一份,人参、白术、茯苓、砂仁也算一份,将它们混在一起磨成极细的粉,再用筛子仔细筛过,加少许雪花洋糖和清水搅匀成米浆。做完了这一步,沈琼英这才松了口气,掏出帕子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稍微休息片刻,沈琼英将浆水倒入梅花样的银模子内,上笼屉蒸熟,五香糕便做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天已经大亮。沈琼英怕耽误顾希言用早点,急匆匆将汤碗装入食盒中,却不小心洒了出来。
“嘶,好烫。”沈琼英皱眉。汤水撒到她的手腕上,周围的皮肤当即红了,好在撒得不多,沈琼英不顾上许多,提起食盒转身就走。
不出意料,顾希言早已起身,坐在窗前写字。
在众人面前,顾希言小小年纪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端方严谨的样子,但他运笔习字时,神情专注又带着几分笃定,尘世的重压陡然卸去,难得的露出几分少年意气。沈琼英突然发现,谢哥哥的眉眼是极好看的。
顾希言发现了她,停下笔露出几分笑意,招招手道:“英英,这么早过来做什么?”
“给你送吃食呀。”沈琼英卖宝似的掏出食盒,把风髓汤和五香糕摆在案上,笑道:“这是我早上刚做的,还热着呢,你尝尝看。”
“你又鼓捣了什么新鲜玩意?”顾希言笑着看向案上,风髓汤被盛在汝窑冰裂纹碗中,越发显得色白如雪,还散发出阵阵的甜香,实在诱人食欲。
“快喝呀,不然就凉了。”沈琼英再次催促。
顾希言依言尝了一口,如乳酪一般润滑绵密,杏仁的甜香、松仁清香、核桃仁的浓香立时在口中漾开,三种食材搭配在一起是这样和谐,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品尝下去。
再也没有什么比自己做得吃食得到肯定更高兴的事了,沈琼英笑道:“你别光顾着喝汤呀,也尝一块五香糕。”
这道点心同样令人一尝难忘,气味芬芳,清甜爽利,入口绝无渣滓,配上热热的风髓汤,吃完以后胃里舒服极了。
一会儿功夫,顾清言便喝完一碗凤髓汤,吃了两块五香糕。
看到平日高冷的顾希言现在化身小吃货,沈琼英别提多有成就感了,她狡猾地笑道:“顾哥哥,我这回可是卯正便起身给你做早餐了呢,是不是很用心了?”
就知道她在这里等着呢,顾希言笑了:“说罢,你想求我做什么?”
“就是上回你在北市街买的泥叫叫,我小弟、陈世妹、李世妹他们看了都说好,你再给我买几个翠鸟形状的回来吧,我以后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真是个孩子,顾希言笑着摇头,随手敲敲她的手腕:“别光顾着玩,上次交代你练张猛龙的大字,你写好没有?”
“嘶,你别碰那里。”顾希言正好敲到沈琼英的伤处,她忍不住痛呼失声。
“是怎么了?”顾希言收了笑容问。
沈琼英觉得这实在有损于自己的厨神形象,不好意思道:“没事,就是刚才倒汤时溅到手腕上一点。”
顾希言皱眉:“让我看看。”
沈琼英忙躲向一旁:“一点小伤,你别看了。”
顾希言盯着她,一言不发。
沈琼英与顾希言相处日久,知道他的倔脾气,只好不情不愿上前撩开袖子,喃喃道:“你看吧,根本没多大事。不过你可别告诉别人,太丢人了。”
少女玉色一般莹润的手腕上起了一片红红的水泡,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顾希言沉下脸来:“你简直胡闹。”他起身去取伤药。
沈琼英觉得他真是大惊小怪,刚要顶嘴,顾希言已是拿了药向她手腕抹去,凉凉的很舒服,到后来,就带了几分痒。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顾希言忽然开口道:“这些事以后让下人做就好,你其实不用这么辛劳的。”
沈琼英固执地摇摇头:“母亲说,给家人的食物要亲手做才显得用心。顾哥哥,在我心里,你便如家人一般。”
顾希言的眼睛亮亮的,笑着敲敲她的额头:“小嘴真甜,投桃报李,以后你的玩具包在我身上。”
这一碗凤髓汤兜兜转转,十六年后又到了顾希言手上。
顾希言一见那汤,面色微变,冷声道:“是谁送凤髓汤来的,拿出去。”
陈伯忙上前道:“少爷休怪,老奴一入秋便咳嗦得厉害,找大夫要了凤髓汤的方子,原是自己熬着喝的。见少爷这几日也有些咳嗦,便自作主张送了一碗来。少爷若是不喜,老奴丢掉便是了。”
“慢着。”陈伯是服侍顾希言长大的老人了,在顾希言心里,他便如家中长者一般。见是陈伯的主张,顾希言面色稍缓,望向那碗汤,罕见地有些迟疑。
陈伯忙将汤碗端到顾希言面前:“近来时气不好,少爷还是喝一点吧,老奴尝着倒是不太甜腻。”
顾希言沉默片刻,终是接了过来尝了一口,润滑、香甜,依稀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可为什么内心的一角空落落的,喝到后来是苦涩的味道。
就这样默不作声喝完一碗汤,顾希言信步走出船舱,发现沈琼英、韩沐、春兰三人立在船头,正在开心地聊着什么。
他略一迟疑,终是走了过去。
春兰无意间发现了顾希言,脸色微变,忙打招呼道:“顾府丞,您有什么事吗?”
顾希言身形高大,眉眼冷峻,视线扫过的时候,给人无形的压迫感,韩沐亦觉得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到一般,唯有沈琼英面色如常。
顾希言看向韩沐:“很快便要到金陵了,这次要带到府治的公文,烦请季安去整理一下。”
韩沐与顾希言是同年,只是名次靠后,是同进士出身,出仕后自然捞不上清贵的官职,只好沉沦地方做个杂吏。韩沐在福建延平府任推官时,与时任同知的顾希言相识,从此一直的他手下做事,这次得以升任应天府治中,顾希言也出了不少力。故而对于他的吩咐,自然是无有不从。只好悻悻地起身走开了。
顾希言又看向春兰。这一次,不等他开口,春兰便急急道:“很快要到金陵了,姐姐的行李还未收拾好,婢子先退下了。”言罢也不看沈琼英,竟是一溜烟走掉了。
船头便只剩下顾希言和沈琼英两个人。
顾希言直入主题:“你所乘那艘淌板船,是被人做过手脚的。”
沈琼英面上并无太多意外,沉声道:“多谢顾府丞提醒,我也预料到了。”
顾希言怔了一下,微微皱眉:“你这是招惹上什么人,心中可有数?”
沈琼英毫不介意地笑了笑:“也无非是那几个同行,竞争不过我,年年都要做些手脚,我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看到沈琼英心中有底,顾希言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她真的变了,曾几何时,昔日天真娇憨的少女眼中亦有了世故与决绝。沈琼英在他生命中缺失的这十年,她的经历,她的痛楚,他无法参与,亦无法分担。
顾希言还记得沈琼英十二岁生辰那天,沈家老幼皆有礼物相赠,沈均益送给她一个鲤鱼形状的泥叫叫,而自己走街串巷,花了好大功夫为她寻来一盏兔子灯。
沈琼英十分喜欢那盏兔子灯,一直拿在手里不肯放开,还和顾希言约好,来年上元节要一起去坊间看灯。
那日晚间吃完母亲谢小鸾亲手做的生日面,沈琼英发出满足的喟叹:“要是爹娘、小弟还有顾哥哥陪着我,天天过生辰就好了。”
顾希言随手弹了弹她的额头笑斥:“异想天开,你未免也太贪心了。”
是啊,圆满总是奢望,总归是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可与人言者无二三。
“顾府丞。”沈琼英的声音似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很快便要到金陵了,感谢您一路的帮扶照顾,我们就此别过,唯愿顾府丞今后仕途顺遂,所愿得偿。”
所愿得偿吗?顾希言自失一笑,慢慢靠近了沈琼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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