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商帮里的事情,记挂着你这里,便赶回来了。”谢临放缓了声音,向沈琼神露出微笑。
谢临比沈琼英年长八岁,是其母舅谢兆的独子。谢兆是扬州有名的盐商,兼营绸缎、酒楼生意,家资丰饶,素有谢半城之说。谢兆于五年前去世后,谢临便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渐渐将产业转移到更加繁华的金陵。
谢临年纪虽轻,为人却仗义仁厚、乐善好施,颇有儒商之名,且长于筹划,善于经营,与官府关系很好,不出五年时间,谢家的产业便翻了一倍。
韩沐注意到,谢临甫一入场,顾希言的脸色便沉下来。待沈琼英与谢临寒暄完毕,顾希言冷声道:“官府问沈掌柜话,自与阁下无关,还请阁下回避。”
谢临凝视顾希言片刻,忽然笑了:“抱歉,是小民不知轻重打扰顾府丞办公了。不过眼下小民是英英唯一的亲人,她的安危小民责无旁贷,还请顾府丞允许小民在场旁听。”
此人还真是难缠。韩沐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来,笑笑问道:“谢掌柜在场也好,正要请问谢掌柜。十月十六张侍郎去世那晚,谢掌柜身处何地?”
谢临不假思索答道:“那日晚间,我一直在自家绸缎铺查验账目。亥时初去了醉仙楼,吃完英英做的宵夜,大概亥时三刻返回家中。绸缎铺的伙计,还有下人们皆可作证。”
沈琼英忙在一旁补充道:“谢哥哥说的没错。那日张侍郎在醉仙楼用过晚餐后,大约戌时初便离开了,谢哥哥那时还在绸缎铺查账,他与张侍郎并没有交集。”
顾希言扫了沈琼英一眼,沉声道:“令表兄与张侍郎是否有交集,官府自会查证,沈掌柜无需多言。”
韩沐忽然发现一个疑点,皱眉问道:“亥时已经很晚了,谢掌柜去醉仙楼,难道仅仅是为了吃顿宵夜吗?”
此言一出,沈琼英和顾希言皆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谢临。
谢临却笑了:“正是如此,金陵坊间皆知英英厨艺非凡。我的胃口被她养刁了。有时忙碌了一天,晚间便特别想吃到她亲手做的宵夜,否则夜里睡觉也不踏实。”
良久的沉默后,顾希言开口道:“谢掌柜的话,我们会作为呈堂证供记录在案。今日叨扰,告辞。”
顾希言也不看沈琼英,向韩沐使了个眼色,二人径直离开。
在回应天府衙的路上,韩沐颇有些不忿道:“伯约,我看这个谢掌柜大有问题,他与沈掌柜这么晚还见面,关系肯定不正常,说不定他们在密谋……”
“够了。”顾希言忽然打断韩沐的话,冷声道。“官府论罪,总要有实证。这些无凭无据的抱怨,还是不要说的好。”
说话时,二人已经来到成贤街一带,看到“王家乳酪”的幌子,韩沐便走不动路了,坚持进店买了两碗雪花酪。
雪花酪原是夏日解暑的冷饮,当下正值深秋,吃雪花酪未免有些不合时宜,顾希言微微皱眉:“季安,这个时节,你吃什么雪花酪?”
韩沐摇头叹气:“没办法,最近衙门里差事太多,心火就大,每每觉得浑身燥热,只好用点冷饮压一压。我看伯约这几日也忙得脚不沾地,不如与我一道用一些?”
顾希言看向那碗雪花酪,其色当真莹白如雪,顶端点缀着少许红豆沙,配上透明的琉璃盏,越发显得身价不菲。他不由一阵恍惚,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
韩沐还以为顾希言有些心动了,再接再厉劝道:“坊间那些饮子店,所售的雪花酪往往加入大量的花生碎、山楂和蜜饯,把碎冰都掩盖了,吃起来太甜腻,只好哄小孩子罢了。而王家乳酪不同,他家是将大量的滴酥加入碎冰中的,入口有浓郁的奶香,辅料只有红豆沙一味,清甜不腻,这一碗就卖三钱银子呢。”
韩沐自然是出得起这点银子的。韩沐先祖韩复,是国朝开国功臣,父亲韩渠世袭勤忠伯,膝下有三子,韩沐为幼子,自然轮不到他袭爵,身上也少了责任,加之自从祖母、母亲溺爱,自幼养成了纵情不羁的性子。应天府治中不过正六品,所得俸禄还不够他日常零花。
在韩沐的催促下,顾希言终是尝了一口雪花酪,细腻的碎冰很快在舌尖化开,清凉甜蜜,奶香四溢,依稀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顾希言自然是知道王家乳酪的,那是沈琼英少时的最爱。他的思绪又回到十三年前。
那一年顾希言十六岁,沈琼英十四岁。
还记得那日是谢小鸾和杨文俪共同的好友虞清远的生辰,二人一早便前去贺寿。因虞清远的住处在金陵北郊,与沈家相距甚远,谢小鸾、杨文俪便没有带儿女同去。
沈琼英的父亲沈德清长年往来于扬州、金陵两地,那天也不在,家中便只剩下沈琼英、沈均益和顾希言三人,沈琼英自然不肯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一直怂恿顾希言带他们出去逛逛街市。
谢小鸾、杨文俪临行前嘱咐顾希言看家,他是稳妥人,原是不肯,经不住沈琼英苦苦乞求,在加上沈均益也在一旁帮腔,便松了口,约好带上家丁,只出门逛一个时辰。
结果这一逛就是大半天。沈均益倒也罢了,沈琼英身为女子甚少出门,对坊间的一切都很好奇,他们逛了鸡鸣山下的真武庙、卞壶庙,去榻房买了布料纸张,又到三山街采购了许多时鲜果品,品尝了鸭糊涂、赤豆小圆子糯米藕等小吃,最后逛到成贤街,沈琼英和沈均益实在走不动,便在王家乳酪那里歇歇脚。
按照顾希言的意思,原本是要尝尝他家的招牌糖蒸酥酪的,可沈琼英、沈均益偏偏看上雪花酪。
顾希言自然不同意:“那里有深秋吃雪花酪的,小心着凉肚子疼。”
沈琼英看向顾希言笑道:“顾哥哥,我与小弟就分食一碗好不好,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多吃的。”
沈琼英这段时间在长个子,原来圆圆的小脸变尖了,身段也日见娉婷,仿佛春天的细柳,面对她这样明媚的笑容,顾希言怔了一下,就有些心软。
见顾希言犹豫不答话,沈均益便以为他同意了,自作主张让店家上了两碗雪花酪。
沈琼英和沈均益吃得极开心,沈琼英当时便将这雪花酪评为金陵第一,还说自己已经掌握了店家的用料配方,以后定会在家中仿制。
那一天他们一直逛到申时才回家。
临近傍晚,顾希言想到要检查沈琼英的习字,又惦记着她白天吃多了雪花酪会着凉,便来沈琼英房中探视。
谁知沈琼英反常地没有出门迎接,反而是她的贴身丫鬟晴翠悄悄从房中走出,还不忘关上房门。
顾希言皱眉问:“英英呢?”
晴翠尴尬地向房内看了一眼,低声道:“姐姐肚子疼呢,顾少爷改日再来吧。”
果然是雪花酪吃多了,顾希言便后悔今天太纵了她,又放心不下她的身体,快步向前推开要进去看看。
“哎呀顾少爷。”晴翠忙拦住他:“您就别去了,姐姐身子不方便呢。”
晴翠越是这样说,顾希言越是不放心,当下不顾众人拦阻,推开门的走了进去。
来到沈琼英卧房,她小脸苍白地躺在榻上,额头上都是汗,见是顾希言来了,勉强忍住疼痛,神情莫名有些羞赧,低声唤道:“顾哥哥。”
“肚子疼得厉害吗,喝了点热汤没有?”顾希言问。
“刚喝了一点。”许是身子虚弱的缘故,沈琼英一反往日的娇憨,变得异常柔弱,低声道:“顾哥哥先去用晚膳吧,我没事,就是贪嘴着凉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顾希言责备的话就在嘴边,看到沈琼英这样难受,却说不出口,反过来安慰她道:“我不饿,你既然不想吃饭,我让厨下做碗粥,撒上点肉松,你热热地喝一碗好不好?”
沈琼英摇摇头,忽又皱眉转过身去,低低地□□,顾希言急了,忙吩咐一旁的张嬷嬷:“肚子疼得这么厉害可不成,你快教小厮出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张嬷嬷是沈琼英的乳母,在沈府颇有面子,也就没那么多顾忌,听到顾希言的嘱咐,忍不住扑哧一笑:“不妨事,顾少爷信我老婆子,还是赶紧去吃饭吧。”
顾希言只觉得莫名其妙,还要再说话,却见沈琼英从榻上坐起身来,拉住他的手,低低求道:“顾哥哥,你快去吧。”
沈琼英的脸色本是苍白的,此时却泛出异样的潮红,额头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宛若被雨水打湿的桃花,慵弱妩媚兼清丽风流,顾希言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情态,忍不住内心一动。
经不过众人苦劝,顾希言只得闷闷地走出沈琼英的闺房。却还是不大放心,生平第一次,他站在檐下开始听壁脚。
张嬷嬷那豪爽的笑声从室内传来:“顾少爷可算走了。这是老身早就做好的月布,小姐好好收着。这来了癸水啊,可不能再吃生冷了。”一面又感叹:“女子来了癸水,便可以嫁人生子了。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功夫,小姐便长大成人了。”
顾希言原本比沈琼英长两岁,也渐渐知晓人事,听到张嬷嬷的话,脸登时红了起来,心跳也开始加速,又呆呆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脚跑开了。
“伯约,还愣着做什么,雪花酪都要化了,我们赶紧吃完回衙门吧。”
韩沐的催促打断了顾希言的沉思,呵,一晃十三年过去了,王氏乳酪依旧屹立不倒,只是他们却回不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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