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琼英并不看向顾希言,声音有些恍惚,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我在扬州呆了快三年,没有出门去赏过景,母舅家的表姐表妹们觉得我太委屈,有一日硬要拉着我去逛瘦西湖。那日正逢七月半,湖上的船可真多,人声和乐声如水波一般涌腾,就连周围人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我们逛了大半日,只看见船篙相撞,摩肩接踵,根本没有好风景可赏。等到天色将晚,游湖的贵人兴致尽了,便由一众下人吆喝着开道而去。表姐表妹们担心家里人在等,也着急做轿子赶了回去。我们忙活了一天,竟不是来看风景的,竟是来看人的,真是扫兴。”
顾希言插言道:“这与其说是游湖,不如说是赶市,确实有些煞风景。”
“我还是喜欢金陵的玄武湖。”沈琼英的脸上不由带了淡淡的笑容:“记得小时候我和母亲弟弟专候傍晚人少的时候荡舟湖上,届时清风明月直入襟怀,不远处有人在吹箫,曲声婉转凄清,直唱到人心里去。更妙的是早秋时节,湖里的荷花开了,我和弟弟夜里游湖,有时便躺在船上睡着了,醒来时衣袖之间皆沾染了荷花香。这一段时光还真是令人难忘。”
说到这里,店中的伙计上来添了一次汤,沈琼英忽然醒悟,收了笑容对顾希言道:“抱歉,我今天的话有些多,耽误顾府丞的时间了。”
“无妨。”顾希言沉声道:“大抵对一个地方的观感,是与心境有很大关系的吧。”
沈琼英却已经转了话题:“我所知道的,已经如实告诉顾府丞了。若无别的话问,酒楼还有事要忙,便先告辞了。”
“等一等。”沈琼英正要起身,顾希言忽又叫住她,停顿了一下道:“其实我也不喜欢扬州,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沈琼英愣了一下,终是仓皇而出,扬州是他们二人少时分别的伤心地。十年的光阴过去,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沈琼英回到醉仙楼的住处,发现谢临也在,看到她回来,焦急地问道:“英英,我听说你去了张侍郎府上,方夫人找你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沈琼英向谢临大体解释了一下,谢临眉头轻皱:“方夫人居心叵测,不过你这次应付得很好。下次她再叫你,你和我说,我出面和她周旋就好。”
沈琼英点头应下,谢临迟疑片刻又问:“你为什么在张侍郎府上呆了这许久,方夫人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沈琼英随口道:“其实我与方夫人聊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谢表哥也知道我现在身涉嫌疑,是被官府的人随时监视的。所以我一出张府,便碰到了顾府丞,他问我为何要去张府,我和他解释了一下,所以耽误了些时间。”
谢临面色微变:“又是顾府丞。说起来你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他竟然不顾父母一辈的交情,时时刻刻把你当贼监控审问,这也太不讲情分了。果然人一入官场,心都是会变的。”
“谢表哥。”沈琼英忽然觉得十分厌倦:“顾哥哥身为应天府丞,查案是他职责所在。更何况我如今和他毫无瓜葛,他不念当年情分也是情理之中,这事就不必再提了。”
谢临见沈琼英神色十分疲惫,眼圈也红红的,便有些懊悔自己说错了,忙道:“好好我们不提这件事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有样东西要给你。”
谢临取出一个莲花盖果形粉盒,花瓣浅浮雕,纹脉极其逼真。盖顶有柄状纽方便开合。粉盒通体施青釉,晶莹清澈,显得十分古朴雅致。
谢临将粉盒递给沈琼英笑道:“这是我特地在流芳阁买的。据流芳阁掌柜的说,这款香粉是限量的,与坊间售卖的铅粉不同,这是用玫瑰花瓣掏碎成汁子,兑上原粉、冰片、麝香等上好原料制成,只加了一点点铅防止凝结,质地特别细腻。”
流芳阁是金陵最有名的胭脂水粉铺子,售价颇昂,一小盒胭脂就要六两银子,所以主顾非富即贵,自然品质也是上好的。
谢临见沈琼英只是愣愣的,忙又问:“怎么你不喜欢?”
沈琼英勉强笑道:“没有,谢谢表哥的礼物。”
谢临这才放心笑道:“你好好收着,若用的好,下次我再买给你好了。”
“不必了。”沈琼英忙道:“这礼物太奢侈了。我平日大多在后厨忙碌,也不怎么有机会用到这样昂贵的香粉。”
谢临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沈琼英放缓了声音道:“谢表哥,今日我忙了一天很累了,可否让我单独休息一会儿?”
谢临愣了一下方道:“抱歉是我没留意,那你早些休息吧,我这就回去了。”
谢临走后,一旁服侍的春兰感慨道:“这香粉盒子可真精致,表少爷真是有心了,姐姐要不要打开看看?”
沈琼英不甚感兴趣,随口道:“你若好奇,便打开看看吧”
春兰见她应允,随即打开那盒子,不用于坊间常见的白色香粉,这盒粉的颜色是粉红的,粉质细腻轻盈,看上去就是上等货色。
沈琼英却还记得当年顾希言送给自己的那一盒劣质香粉,她当时不愿意拂了顾希言的好意,搽了粉顶着假白的脸去见母亲,母亲还以为她身体有恙,吓坏了还要请大夫。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可过了没多久,心里便涩涩的,眼中也有了泪意。
沈琼英假装低头喝茶,把这阵泪意掩盖过去,忽又对春兰道:“今天去张侍郎府上,午饭没有好生吃的,我们赶紧去准备晚饭吧。”
醉仙楼刚采买了一批天花菜。天花菜是一种菌类,又名侧耳、北风菇,色泽莹白,形如松花,香味浓郁,原产自山西五台,成庙曾派太监去采集,此后便成为宫廷贡物。因价钱颇昂,非一般百姓所能享用。春兰便有些心疼:“天花菜太名贵了,只是姐姐和婢子两个人吃,会不会有点浪费?”
沈琼英笑道:“怕什么,只要能吃进肚子,那就不算浪费。横竖这我们今年买了不少,就先尝尝吧。”
春兰不仅有几分雀跃,小心地取来几枚天花菜,感慨道:“就这么一点儿,售价就要一两银子,我今天可得仔细品品味道。”
这几枚天花菜用来清炒是不够的,沈琼英今天打算做天花菜包子。将天花菜用开水焯过,再与猪肉、葱、姜一起剁碎,拌以盐、酱油、香油和少许猪皮冻调成馅。油香和肉香、菌香混在一起飘入鼻子,春兰光闻到便饿了。
接下来,沈琼英开始熟练地和面做剂子擀皮,她一手托着面皮,一手麻利地塞入馅料,手指微微收拢轻捏几下,一个又白又圆带着十几道褶子的包子便包好了。春兰好奇问道:“姐姐这包子皮擀得这样薄,不怕露馅吗?”
沈琼英随口解释道:“包子要皮薄馅大才好吃,只要把面皮擀得中间稍厚一点,四周薄一点,便不会露馅了。”
在沈琼英包包子的功夫,春兰一边熬粥,一边取出事先腌制好的糖醋瓜装盘。这是一道配粥的小菜。八月里将刚摘下来的黄瓜切成滚刀块,放适量盐、橘皮丝、姜丝、花椒末、砂糖和少许醋拌匀,入坛内收藏。只要坛子杜绝水分,便可以久存不坏。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花菜包子蒸好了,粥也熬烂了,春兰将饭菜摆上食案,二人开始享用今日的晚餐。
刚刚蒸好的包子白生生的,还冒着阵阵热气,因皮子擀得薄,褶子既多又漂亮,看上去仿佛薄雾中盛开的秋菊。用筷子夹起轻轻咬上一口,汁水当即涌出,菌香与肉香相融,形成了一种极鲜的滋味。再细品肉馅,与寻常的肉包子不同,因天花菜的加入,吃起来格外嫩脆爽滑,于鲜美甘甜之余,又多了丝丝浓郁的香气。让人仿佛置身于北地冷冽的松林,心神皆为之一爽。
春兰不由赞道:“这天花菜包子果然好吃,我看姐姐放了不少香油,吃起来却清鲜不腻,怪不得朝廷要把它列为贡品呢。”
沈琼英笑道:“天花菜作为菌类,要重油相配口感才不干涩,也最能激发它本身的香气。”
春兰笑道:“怪不得姐姐当初做酱烧天花菜,也放了许多油呢。”
谈笑间二人已经将包子吃完,又开始喝粥,糖醋瓜入口又脆又甜,还带着几分辛辣,十分开胃解腻,送粥最为相宜,不大一会儿功夫,半碗粥便下了肚。这一天忙忙碌碌,现在终于填饱了肚子,沈琼英觉得很满足,浑身都暖洋洋的,连心情也变得不那么郁闷了。
果然这世间还是美食最温暖人心呀!沈琼英很感谢母亲谢小鸾当初教她厨艺,不仅给了她谋生的手段,也给了她面对困境的勇气与慰藉。她此时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尽管命运多舛,她也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今后也会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好。只要走出当前的困境,便又是新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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