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烟,同孤再试一次。◎
皇城, 寿安宫,正殿东暖阁。
萧太后合着眼,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轻抚着膝上的懒猫, 任身侧的夏英为她捏着肩臂。
屋中正对着萧太后的地上, 跪着一个身着赭色锦袍的年轻男子, 男子双手伏地,头颅低垂,此姿势已在殿中维持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跪地的益州王在进宫的路上,就做好了被萧太后发难的准备, 罚跪并不算什么大事。
益州在这些年, 能半独立于大夏之外,不受大夏皇室管制, 是得益于曾经萧太后同先帝的约定, 而如今, 也全仰仗萧太后在朝堂的余威。
但益州王此时垂向地面的脸上, 却眉头紧皱。窜入益州王鼻间的,除了殿内兽炉中燃着的熏香外,还有太后身旁那只猫的气味……
益州王额上已沁出细汗,触地的双掌,指尖用力压向地面, 强忍住鼻中的痒意。
终于,还是没忍住,益州王一手掩鼻,连打了几个喷嚏。
“太后恕罪。”益州王重新拜伏在地。
萧太后缓缓睁眼, 看向地上同故人有着五六分相似的年轻男子。
“你说, 谢长渊那还没成婚的侧室, 是你的王妹?”
益州王依旧是跪拜的姿势,并未抬头,
“回太后,臣的确不知臣妹清璃会悄无声息地到上京,还同永定侯府有了关联,请太后降罪。”
益州王以头叩地,此时他的鼻内又开始微痒,他原以为这趟进宫,最难过的萧太后那关,却不曾想,折磨他的居然是萧太后的爱宠,那只白猫。
“永定侯……”萧太后抚猫的动作微顿,似在思索着什么。
萧太后放在猫身上的手抬起轻挥,寿安宫的总管太监夏英立马领会将猫从太后膝上抱离,放在一旁专门为这猫打造的椅中。
萧太后端正坐姿,取过矮几上的迦南念珠,两手缓缓地盘着,看向益州王,开口却吩咐夏英道:
“夏英,拟懿旨,以本宫的名义,赐婚益州王的王妹。”萧太后停顿了一下,
“清河,她的名字?”
益州王此时已明白萧太后下了决定,但,这会将益州搅入朝局。
“回太后,王妹全名叶清璃。”
“嗯。”萧太后默了一瞬,继续缓缓开口,
“赐婚益州王王妹,叶清璃,为永定侯府世子谢长渊正妻。并令钦天监择吉,尽快为两人定下婚期。”
殿内的益州王同夏英心中都有些诧异,太后这个决定,又将在朝中掀起一股不小的风浪。
“清河,你们夫妇二人就待婚礼举行完毕后,再回益州。”萧太后看着益州王道。
“臣遵命。”益州王此刻心中微沉,自今日起,益州作为萧太后的棋子,正式被搅入大夏皇室的权利斗争中,益州的安宁将不复存在。
“夏英,即刻出宫宣旨。”
“是,太后。”
萧太后半阖起的眼中隐着一抹犀利,她没想到,自己一手扶植的太子,会如此忤逆她,甚至激起了她重返朝堂的欲望。
封湛,很好——
“太后同意让叶清璃将入永定侯府?”益州王妃宋吟,对这个结果虽早已有了些猜测,但得到确切的消息,心中还是一凛。
“我立刻传信益州,准备叶清璃的嫁妆。”宋吟以最快的速度整理思绪,脑中开始盘算此时对益州接下来的影响。
益州王坐在一旁,不停地喝着茶,还是喷嚏不断,方才太医院的太医已来过,叶清河没想到今日会遭这个罪。
叶清河搁下茶杯,看向宋吟,
“嫁妆不宜太过铺张,不管萧太后要通过这个赐婚达到哪层目的,我们只能尽力,让益州不成为大夏政坛上权利博弈的牺牲品。”
“宋吟,辛苦你了。”
益州王对他这位王妃由衷的满意,宋吟出身世家大族,知行有度,有城府,却从不越矩,算得上是他的贤内助。
宋吟淡笑,
“这是我的本分。”
宋吟定定地看着身旁又端起茶盏的益州王,深吸了一口气,道出了那句在她口中盘桓了许久的话,
“王上,是否再考虑下子嗣。”
益州王刚端起茶盏的手一顿,也只有一瞬间,又继续了喝茶的动作,并未开口。
“王上……”宋吟继续道。
“哐……”一声,是茶盏碰上几案,不算太轻的声音。
宋吟心口一滞,眸中已满是黯然。
“本王说过,将来会过继清瑜的儿子,此时不必再提。”益州王对宋吟的那仅存的一丝欣赏都被他此时心中突然升起的烦躁掩盖。
“清璃的嫁妆单子,拟好后交给本王过目。”益州王留下这句话,就大步离开了正厅。
宋吟端坐椅上,神色如常,但本搭在扶手上的手背上,突起的青筋,暴露了她此刻压抑的怒意。
人人都说益州王同王妃举案齐眉,感情甚笃。又有人说王妃善妒,无子嗣也不允益州王纳妃延续香火。
呵,可谁又知道,他们这位王上,的确痴情,但不是对她宋吟。她只是个他们王上用来挡在明面的幌子而已。
宋吟曾经以为叶清河迟早会放下他罪恶的隐念,却不知他执着如此,竟还要为那个人守身。
可那个人不仅早已嫁为人妇,还是他叶清河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叶清瑜,你说你是幸与不幸?——
皇城北端,御书房。
惠帝同太子封湛对坐手谈,棋局已接近尾声。
封湛抬手,落子,终局,而后起身,坐到另一边的檀木大椅上,端起一只青花茶盏,浅饮。
惠帝凝眸再看了一眼棋局,叹了一口气,也起身离座。
“太子去南巡,要朕重新理政?”惠帝问向太子封湛。
封湛看向惠帝,
“父皇当初不是不愿放权?”
惠帝额间微微一跳,重重地搁下手中的茶盏,
“朕主动放权,同被你硬抢,能一样?”
惠帝音量不算小,虽然如今太子同萧太后不睦,稍微平息了他的怒意。但惠帝只要是一忆起当初被太子同萧太后逼着交权的无力,惠帝就是满肚子火待发作。
“我会带上秦烟,父皇准备好册封太子妃的圣旨,我回来之后会用得上。”封湛道完这句话,便起身走向门口。
惠帝刚准备发作,就被封湛的这几句噎在了口中。
待封湛走出两步,惠帝随手捡起手边的一册书,就朝着封湛的后背扔去。
“封湛,到底朕是你老子,还是你是朕的老子。”惠帝朝着封湛怒道。
封湛的一言一行,都像极了太子事忙,要惠帝作为封湛的父皇出来替太子监国?惠帝越想越气。
封湛止步回身,接住了身后飞来的书册。
“《心经》,父皇的确该多读。”封湛淡淡地看了暴怒的惠帝一眼,而后垂眸,在扫过手中书册的封面之后,慢条斯理道。
“你……”惠帝胸腔剧烈起伏,他这个儿子,真是嚣张地没边了。
“诸王侯留得时间差不多,就将他们放回去吧。强行指婚,恐适得其反。”封湛又不轻不重地扔下一番话,将书册举向一旁立着的李福全。
李福全躬着身,两步过去双手接住,又退回了旁边。
封湛离开后,惠帝深深叹了一口气。
当初他做不到的,若是封湛能做到,这,算不算也是全了他的遗憾。
李福全换了一盏茶,重新端到惠帝身旁的几案上,刚放下托盘,李福全便听见惠帝略有些疲惫的声音。
“让宁嫔过来。”——
西郊,贺霄策马在一座大宅外急停,跃下马背,疾步走向府门。
“我有急事要见谢世子,赶快通传。”
谢长渊正立在新宅的书房内的一张书案前,看着案上的一张图纸。
“将这些地都拿下来,尽量往西扩。”谢长渊一手指了图纸上的一片地,向身旁的李忠吩咐着。
“世子,往西恐怕不行,再过去,就都是属于太子府的庄田。”李忠皱眉回道。
谢长渊面色微冷,又是太子。
“世子,贺公子到访。”随着书房外守卫的声落,贺霄两步进来。
贺霄扫了一眼书房,捕捉到一张圆桌上的茶具,他自行过去,给自己满上一杯茶,猛灌进肚腹。
“李叔,先下去。”谢长渊收起图纸。
贺霄已连灌了三杯茶,然后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大口喘息。
“谢世子,宫里给你赐了婚,是正妻。方才我去侯府寻你,正好碰上宣旨的公公,是太后寿安宫的人。”
贺霄将这些话一口气说完,再给自己满了一杯茶,仰头饮尽。
谢长渊闻言,瞳孔一缩。
他瞬间想到了秦烟,但,应该不可能。
“听说给你定的是益州王的王妹。”贺霄喘了一口气,又补充道。
谢长渊面上冷沉,大步出去。
“去哪儿啊?”贺霄骤然起身。
“进宫。”谢长渊快步出府,上马急奔入城,几个马身之后是刚出城给他报信的贺霄。
贺霄在皇城神武门外没多久便等回了出宫的谢长渊。
“喝酒。”谢长渊的一张脸阴沉骇人,扔下这句话,便跃上了马背。
贺霄……难得谢世子主动提喝酒,舍命都要陪君子了——
千水湖畔,漱玉坊。
谢长渊克制地小口慢酌手中的酒酿。他自己提的喝酒,此刻却突然清醒,明日还有公务,不能多饮。
谢长渊心中微苦,自己出身显贵,竟还不如山野莽夫那般自在,由出身带来的约束,此刻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就连一场解愁的大酒,自己都不能做主,更遑论婚姻大事。
一杯酒见底,谢长渊抬手止住了贺霄给他续杯的动作。
贺霄收回举着酒壶的手,还是问出了他从自宫门外就有的疑惑,
“宫里怎么说?”
谢长渊眼神有些失焦地看着面前空了的酒杯,声音带着苦涩。
“太后不见客,而陛下说,太后的决定,他无法干涉。”谢长渊说完,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命运。
贺霄突然想到什么,
“如果去找太子……”贺霄又突然止住话头,该掌嘴,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长渊抬眸看向窗外的湖面,又是一声讽笑。
找太子?
太子的确话语权极重,兴许太子真能撼动寿安宫颁出的懿旨。
但,让他谢长渊去求太子为他抵抗赐婚?将自己的无力和无能□□裸地暴露在他的情敌面前?
不可能——
西山,太子府,苍台水榭。
皇后同封云朝今日去往玉泉山大觉寺的路上,顺道拐进了太子府,停一脚。
太子从宫中回府,得知皇后在水榭等他,便径直过来了。
皇后没打算耽搁太久,开口直道主题,
“左相府王夫人前日进宫,托我替她的长女王静宜,也就是太子你的表姐,寻一门可靠的婚事。王夫人说,不求对方是高门大族,但求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人品。”
“我久不在上京,这事,我想要托付给太子。静宜是个好孩子,太子若是得闲的时候,就帮着为静宜物色一个好的夫家。”
皇后极少主动劳烦太子做事,这还是她娘家左相府的事,开口也有些为难。
但封湛只是轻皱了一下眉头,颔首就当是同意了。
封云朝的注意力却在水榭外那片梅林,她似乎记得,那儿不是被皇兄命人筑了一道墙?
“皇兄,梅林里那道墙……”待皇后同太子说完王静宜的事,封云朝试着开口问道。
封云朝的话一出,封湛的面上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宋执心中也是一突。
皇后看向水榭外的那片梅林,忍住笑意,那边,是昭仁郡主府吧。
皇后和封云朝离开后,封湛在太子府接见朝臣和幕僚,安排他离京之后的事宜。
掌灯时分,陆沉到了太子府。
封湛向陆沉安排道:
“此次孤离京,大概月余。大觉寺加派人手,其余的,不要太紧,给他们留足动作的机会。”
“是,殿下。”陆沉抱拳应道,而后离开——
入夜,微凉,封湛踏出承华殿,却并没去往寝殿方向,而是径直向南,走过了那片两府相隔的梅林。
至梅林郡主府一侧,封湛停步开口:
“你们主子可在府中?”
话落,林中迅速窜出一名黑衣暗卫,
“太子殿下,主子在花厅,已去通传。”
“带路。”封湛心道,她今日倒是乖了。
封湛进到莲塘旁的花厅,一眼就见到斜倚在临窗软塌上的秦烟,秦烟合着眼,身上搭一条薄毯,一头如瀑的青丝铺散在榻上,有几束发丝垂在了榻外,在夜风中微荡。
此时花厅内的各色菊花盛放,在清秋的月夜下,传出一缕缕冷香。
封湛向前一步,仍合着眼的秦烟突然开口:
“殿下当我这儿是太子府的后花园了?”
封湛脚步一顿,双眸微眯,沉声道:
“你们退下。”
宋执本就未踏入花厅,厅中似乎不时宜出现在此处的,只有沈莹。
沈莹向秦烟开口询问。
“主子。”
秦烟懒懒抬手。
沈莹随即出去,老规矩,还带上了门——
花厅内,封湛一步步走向秦烟。
听见沉稳的脚步声走进,秦烟缓缓睁眼,入目是已走至近前,垂眸看着她的太子封湛。
封湛俯身,牵起秦烟,就势在秦烟方才的软塌坐下,将秦烟抱坐回他的腿上。封湛上身靠向软垫,将秦烟圈在了他的怀前。
秦烟身下舒服的软垫被身后这人强势地换成他坚硬的躯体,秦烟蹙眉,不舒服地扭动了几下,动作却被封湛出声阻止。
封湛嗓音微哑;
“别动。”
此时秦烟才发觉,自己似乎蹭到了什么,她偏头看向封湛,眼神中带着些揶揄。
封湛回避了秦烟打趣的眼神,伸手扯上薄毯,将二人盖住,又紧了紧揽着秦烟的双臂,而后将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埋在秦烟修长白皙的侧颈,闷声道:
“秦烟,同孤再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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