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路边白桦树的叶子被风吹掉了一些,零散地落在地上,在月光的映射下,泛着淡淡的绿色。
从诊所出来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
6:30分。
时间还算来得及。
她骑车穿过两条街道,在七点之前到达了职高附近的一家汉堡店。汉堡店里面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职高的学生,他们装扮成熟,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和身穿蓝白校服、素描朝天的宋静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宋静原捏着书包带子进了门,目光在里面扫了一圈,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见了宋鸿明的身影。
两人大概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他今天穿了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像是精心收拾过,看见宋静原的身影,朝她挥了下手,餐厅的暖黄色灯光打在他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一位等待女儿放学的慈父。
宋静原不知道他约自己出来的目的是什么,皱了下眉头,背着书包慢吞吞走过去,在宋鸿明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爸爸,你今天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瞧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宋鸿明把点好的汉堡和可乐推到她面前,“几个月不见,爸爸关心你一下还不行?”
“……”
“最近学业上都还适应吗?”
“……适应。”
“上次期末还是年级第一吗?”
“是。”
“到了高三,肯定比以前要更累一点,要记得好好休息。”
“……”
宋静原喝了口可乐,冰块浮在上面,从里到外渗着凉意。想起自己的特殊情况,她只抿了一口便推了回去,温吞道:“爸爸,我现在还在上高二。”
“……”
“瞧我这记性。”宋鸿明尴尬地笑笑。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宋静原不愿意再听他那些虚伪敷衍的问候,“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呢。”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宋鸿明笑着看着她,“静原,之前你妈妈留给你的抚养费……”
话只说了一半,宋静原就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了。
当年吴雅芳走的干脆,离开崎源后去了另一座城市,没过多久便再婚了。许是心里有些忏悔,半年后她悄悄回了趟崎源,给宋静原塞了张银行卡,里面存了到她成年之前的抚养费,还嘱咐她把卡保存在自己这里,千万不要交给宋鸿明。
宋鸿明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件事,几次试图将银行卡弄到自己手上,但都没有成功。
“爸爸。”装可乐的纸杯被宋静原捏得微微变形,雾气沾在她的掌心,她压抑着情绪,心平气和道,“那钱是妈妈留给我上学用的,不是让你随便去挥霍的。”
“能不能我把话说完?”宋鸿明仍然笑着,“爸爸最近想投资一个项目,反正你现在也用不上那么多钱,不如先借给我。”
“……”
宋静原皱了下眉,语气有些嘲弄:“项目?”
“这次是真的很靠谱。”宋鸿明眉飞色舞地说,似乎想要证明自己,“静原,等挣了大钱,你和奶奶都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
宋静原显然是不会相信他的说辞,这种话他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之前他也是这么骗吴雅芳的。
“爸爸。”宋静原呼了口气,“不用再说了,这钱我是不会给你的。”
宋鸿明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下去,连一刻也不愿意伪装:“宋静原,老子现在可是你监护人,你真以为那钱我不能动?”
他声音不小,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朝这边看。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宋鸿明开始朝她吼叫,“那钱算你欠老子的!”
宋静原咬了下嘴唇,深棕色的瞳孔中带了些冷意,语气坚定:“但你有对我尽到一点该有的责任吗?”
“白眼狼。”宋鸿明没由得在她肩膀上打了一巴掌,继续骂道,“老子当年就应该掐死你。”
“和你妈那个臭.□□一样没良心,摊上你们母女俩我真是倒了血霉。”
“当年发生的一切真的都是妈妈的错吗?”宋静原难得正面反抗他,“要不是你做的太过分……”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她的话打断,宋鸿明看了眼来电显示,划动接通,随即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诶诶诶洲哥,在呢。”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他脸上多了一丝喜色:“我现在就过去。”
宋鸿明挂断电话后站起身,恶狠狠地瞪了宋静原一眼,桌子上的餐盘被他掀起,纸杯滚落在地上,里面的可乐溅到宋静原的脚腕上。
“你给老子等着。”
言语里的厌恶根本藏不住,就好像眼前人并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害得他落魄失败的罪魁祸首。
宋静原浑身一片冰凉,她将攥紧的拳头松开,忍住不让自己发抖,抬手将凌乱的头发整理好。
周围的人还在看热闹,有些不明是非的人甚至在悄悄议论她,好像她真的如宋鸿明所说的那样,是个独吞了生活费,丝毫不在乎父女情谊的恶毒女儿。
但是宋静原并不在意。
这种目光她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初一那年冬天,宋鸿明醉酒回家撒酒疯,把家里弄得一团糟,邻居也是这么来看热闹的。
还有一次是在学校,他也不管不顾地对自己破口大骂,用那些难以入耳的肮脏话语,丝毫不在乎其他同学会怎么想她。
宋静原深吸几口气,背上书包离开,门口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阵冷风吹过,那双藏在宽松蓝白校服下的纤细的腿忍不住颤了下。
这条街上有不少小吃店,蓝绿小推车排成一列,黄色小木桌支在外面,青椒、肉串等各种食材被摆在上面,烧烤架上的熟肉刚被撒上一把辣椒,整条街上都是香气。
但是宋静原一点胃口都没有,她靠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昏黄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不远处一家三口正在十字路上散步,扎着高马尾、穿着校服的女孩手里拿着一大串棉花糖,兴高采烈地和父母讲着白天在学校遇见的新鲜事。
宋静原微微仰头,望着被繁星点缀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过往的记忆不受控地全部冒出来。
吴雅芳离开的时候是冬天,那天崎源下了特别大的雪,她跑下楼,看着吴雅芳把行李装在出租车的后备箱上。
她死死扯着吴雅芳的衣角,哭着问她能不能别走,不要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从小见多了父亲的暴戾,对于和他一起的生活充满了绝望,只能惊恐无力地请求妈妈别走。
但吴雅芳最终还是挣开了她的手,拍拍她的头让她照顾好自己。
漫天的雪花飞舞着,丝丝点点地落在她的肩膀,落在她的发丝,落在她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上。
她只穿了薄薄的毛衣,凛冽的风像是利刃,剜在她的五脏六腑,她牙齿被冻得直打颤,但还是倔强地不肯离开,直到那辆黄色出租车完全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有时候她也会抱怨,为什么上天对她就这么不公平。
汹涌的情绪被刚才看见的一幕所激起,宋静原深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转身去了附近的一家小商店。
在货架周围徘徊了几圈,最后她只买了块巧克力,结过账后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撕开包装,白色的牛奶巧克力露出来。
宋静原塞了一块到嘴里面,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少了些什么。
陈砚刚才扔到她怀里的那个塑料袋子被她落在汉堡店里了。
她立刻起身回到汉堡店,服务员正在收拾她刚才坐的那张桌子,就在那个黑色塑料袋即将被送进垃圾桶的时候,宋静原跑过去,语气有些焦急:“您好。”
拎着袋子的服务员回过头狐疑地看着她。
“这个袋子是我刚才落在这里的。”宋静原伸手指了下,因为一路是跑着过来的,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泛红,额头上还沁着薄薄一层汗,细碎的发丝贴在上面,“可以还给我吗?”
“当然可以。”服务员把袋子交到她手上,眼神中的疑惑不减,好像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对这个不起眼的黑袋子这么上心。
宋静原松下一口气:“谢谢。”
从汉堡店出去后,宋静原盯着那个黑袋子发了好一会呆,眼眶不自觉蔓延出酸意。
这么多年来,除了奶奶和吴雅芳之外,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别人送来的药。
居然是陈砚送来的。
也许是上天看她暗恋的太苦了,所以才想奖励她一下吧。
宋静原垂了下眼,将这份“奖励”小心翼翼地装进书包的小格子里面。
-
回家的时候,奶奶已经睡下了。
宋静原回到房间,将要写的作业拿出来放到桌面上,最上面摊着的那张卷子,是上午化学课讲到的那张。
陈砚随手勾写的反应式还在上面。
宋静原拉开凳子坐下,垂着视线,盯着那行反应式看了许久。
陈砚的字并不潦草,这一点宋静原早就知道,初三的时候,虽然他成绩不好,但因为写得一手遒劲有力的字,经常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
宋静原在反应式下面划了一道线,用小刀将这一块裁下来,她觉得这行为实在是有点可笑,但还是平整地夹在了自己的那本日记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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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学书上说,纯净的二氧化硅晶体,是一种坚硬、脆性、不溶的固体。但是当它与□□相遇的时候,“唯一”便有了意义。
我只甘心溶于你。
她就像是二氧化硅,在困顿中艰难前行了十几年,本以为会坚强到底,却在遇见陈砚的那一刻逐渐溶解,一次又一次地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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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错题都整理好后,宋静原发现自己去年期末的化学卷子怎么都找不到了,翻遍整个书包都不见踪迹。
她并不是一个粗心的人,平时也很少发生丢卷子的情况。宋静原把书包里的书全部拿出来,仔仔细细找了一遍,就连书里面的夹页都没放过,但还是没有找到。
宋静原皱了下眉头,猜测也许是自己把卷子落在了学校。她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想拜托丁诗瑶把卷子给自己拍一下发过来,但是却发现好友那一栏上有个很显眼的红色数字“1”。
她微信好友不多,也很少有人主动加她。
宋静原顿了下,下意识点开,看见那个熟悉的头像后,不受控制地睁大眼睛,一时间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砚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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