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剑宗一年到头只过除夕这一个节日,宗门家宴举办得很是气派隆重。
平时用来讲学论道的广场上灯火通明,凑近仔细看去,每盏灯里都装着硕大的夜明珠,映衬得四周亮如白昼。
一众年轻修士整整齐齐分列在后排,九峰十二阁的首座们带着自家为数不多的嫡传弟子,落坐在元珩仙君下首。
以千年沉木制成桌案上摆满了珍贵的仙芝异果,金樽玉觯中的酒香漾起浓郁灵气。许骄一早就听闻这酒喝了能够滋养神魂,增补修为,不禁瞅着杯子暗道元珩仙君真舍得下血本,心情愉悦地期待着开席。
沈祁修同苏蕴、贺白羽一道,把腰背挺得笔直,规规矩矩地端坐在他身后。
往年师尊是不会允许他在这种场合出现的,热闹的除夕之夜沈祁修也是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度过。
然而他对眼前的美酒珍馐一概不感兴趣,专心留意着不远处林清昀的动静。
按照入门先后顺序,他们这桌的位置理应处于末端,不过许骄张扬跋扈惯了,其余首座皆笑言他如若受到怠慢,恐怕要直接掀了桌子,于是把紧挨元珩的座位留给了他。
沈祁修只要略略偏头,便能清楚地看见林清昀的每一分表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清昀显然越发焦灼难安。他左右环视着,压低嗓音询问身边侍立的人:“小九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对方摇了摇头,同样将声音放得极轻:“还没有。”
林清昀语气急切道:“再去找。”
“林师兄,已经找过很多次了,我刚刚从山门外回来,连他的半点影子都没瞧见。”
“他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一遍了?”
“真的都找过了,你特意吩咐的花楼也去了,俞师兄不在那里。”
林清昀握着拳,用力咬着下唇:“小九晓得轻重,决不敢因贪玩拖延到此时。”
“他怕是……在外面出事了。”
林清昀霍然起身道:“我亲自去找。”
俞九来到太虚剑宗时年纪尚小,元珩仙君不可能把他带在身边,他是林清昀这个师兄一手养大的。
他成日围着林清昀打转,师兄长师兄短,对林清昀关怀备至,所有人都说他是林清昀的小尾巴。
林清昀虽不满他私德有亏,没少因此严厉地斥责他,可俞九而今消失得音讯全无,他着实放心不下。
沈祁修目送着林清昀匆匆而去,又看着他徒劳无功而返,眼底笑意愈深,气定神闲地勾起唇角。
他在心中玩味地嘲讽道,等着吧,林师兄。
你们很快……就能再次见面了。
“阿祁,你在笑。想什么事情想得那么开心?”
贺白羽好不容易寻到跟沈祁修坐在一起的机会,讨好地贴上来和他搭话。沈祁修收回投向林清昀的视线,压下心底淡淡的厌恶,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应道:“没什么。”
那边的苏蕴从来到这里开始,就一错不错地盯着沈祁修腰间的炽霄剑,他犹豫再三,终究抵挡不住诱惑,讪讪出声问道:“阿祁,你的剑……能不能让师兄看一下?”
神器不是谁想有就能有的,太虚剑宗是修真界排名第二的大宗,拥有神器的修士却屈指可数,加上沈祁修,也断断不超过五个。
沈祁修落落大方地取下佩剑递给苏蕴,笑道:“大师兄怎么跟我这般客气。”
苏蕴忙不迭把炽霄剑接过来,爱不释手地在剑身上抚摸,待摸到剑穗时,不由得愣了愣。
那剑穗的串珠上雕饰着飞花纹样,正是扶月仙君独一无二的标记。
苏蕴的喉头来回滚动几次,虽然不至于觊觎师弟的东西,但口中仍难免羡慕道:“阿祁,你这剑穗是师尊送的?”
见沈祁修点头,苏蕴喃喃道:“师尊当真疼你。”
沈祁修听得受用,谦虚地笑了笑:“大师兄说的是,师尊一向待我极好。”
岂止是极好,简直好得过了头。苏蕴捧着炽霄剑反复欣赏,大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把它还了回去。
他诚心诚意地对沈祁修道:“阿祁,你别怪师兄泼你冷水。以你现在的修为,身怀重宝未必是件好事,你日后需得更加勤勉,尽快提升境界,明白吗?”
沈祁修道:“我明白,请师兄放心。”
他前段时间跟着许骄去无定峰取剑,当时元珩仙君说的话和苏蕴如出一辙。
并且元珩仙君不光解决了剑灵戾气的问题,还顺便给了他几件有助修行的法器供他使用,沈祁修知道对方这么做是看在师尊的份上,但也多多少少承了这份情。
直至家宴准点开始,俞九仍未到场。
元珩和林清昀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然而谁也没有多言。
作为掌门,元珩按照往年惯例对弟子们发表了一番致辞,许骄耐着性子跟大家一块儿鼓完了掌,便兴致勃勃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上辈子他情感淡薄,思维方式自私偏激,非常排斥有人能猜透他的想法,从不会坦露一丝心迹。
所以每当被失眠折磨得头痛欲裂之时,他手边放置最多的,就是烟草以及烈酒。
穿到这修真界以后,烟是肯定没了,幸好酒还有。
更幸好的是,他如今饮酒是为了乐趣,而不是为了麻痹自己躁乱难抑的情绪。
许骄摇晃着金杯,轻抿一口透明酒液,满足地呼了口气。
这酒的味道不错,微微辛辣,入口绵滑,酒中灵气顺着五脏六腑润养全身,怪舒服的。
他一连斟了好几杯,待猛地察觉到这酒后劲儿超级上头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天旋地转的感觉了。
家宴刚进行了不足半个时辰,众人同时听见了“扑通”一声震响,纷纷惊愕地伸长脖子望去,只见扶月仙君一头栽倒在面前的桌案上。
沈祁修离他最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肩膀,一叠声问道:“师尊?!”
“师尊您怎么样?”
元珩仙君马上起身走了过来,铁青着脸探探许骄的脉搏,紧接着恨铁不成钢地怒道:“他又醉了。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那么多弟子的面,竟年年都来这么一遭,丝毫不觉得丢脸。”
萧眠在一边打着哈哈:“掌门师兄莫要动气,骄骄他就是这个性子。你还不了解他吗?”
沈祁修听着他们的对话一头雾水,贺白羽赶紧扯了他一把,趴在他耳边小小声说:“阿祁,以往你不跟我们出来,大概不晓得这件事。师尊他年年必定会在家宴上醉酒,今年醉得……呃,尤其快些。”
沈祁修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之后,登时哭笑不得。
师尊一头栽下去的刹那,他的心脏几乎下意识地跟着停了一拍,脑海里飞速掠过的念头乱七八糟,以为对方到底怎么了——
原来仅仅是醉酒而已。
苏蕴习以为常地站起来清清嗓子,代自家师尊向元珩仙君表达歉意,相关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他滔滔不绝道完了歉,便示意沈祁修把师尊交给他:“不打扰掌门和各位师伯的雅兴了,我这就把师尊送回扶月小筑休息。”
沈祁修侧身避开了苏蕴探过来的手,任由许骄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恭谨地垂着眼眸道:“大师兄留下吧,我送师尊回去就好。”
他们的关系更为亲近,苏蕴不好回绝,应允道:“也好。家宴这才刚刚开始,你送完师尊再回来也不迟。”
沈祁修向元珩仙君和各位长老告退,半扶半搀着许骄走上空荡寂静的山路,一颗心毫无由来地咚咚狂跳,险些要跃出胸膛。
师尊的身体紧挨着他的身体,酒香混合着冷香萦绕鼻息。醉了酒的人无法自己动弹,沈祁修想了想,他总不能就这样一直踉踉跄跄地拖着师尊走路。
御剑明显是御不起来了,沈祁修叫了许骄几声,眼看他没有什么反应,又回头确认无人跟着,干脆咬了咬牙,低声道:“师尊,得罪了。”
他一打横将许骄抱了起来,搅得他心烦意乱的气息倏而更近了。
从来没有把任何人抱在怀里过的沈祁修,思绪一片空白,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怔怔凝望着他怀中的,师尊的脸。
师尊的身体轻飘飘的,鼻梁很挺,唇形旖旎,柔软的墨色长发缱绻缠绕肩头,腰……
腰窄得他一只手就能圈住。
那双多情的凤眸安静地闭着,纤密睫毛乖巧下垂,像是蝴蝶脆弱颤动的羽翼,更像引诱撩拨、刺激着他战栗的钩子。
或许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难以名状的感触宛若一道惊雷当空劈下,贯穿了沈祁修的理智,沿着脊椎骨缝钻进大脑,把他牢牢钉死在了原地。
那些他百思不得其解、复杂而陌生的悸动,他在这一刻突然懂了。
他清楚他最近面对师尊时,那种偶尔会出现的错乱感受,代表着什么含义了。
师尊的手臂攀着他的肩,雪色衣衫掩映下的脖颈霜白,借着星光月光,能看到浅淡的血管在微微跳动。
沈祁修一步一步走得极稳,竭尽全力地,克制着俯身在对方颈间狠狠咬上一口的冲动。
那是他原始本能的渴望。他想尝一尝……师尊的血是什么味道。
终于,他没有做任何事,只怀着窥见自己心意的巨大震动,把手中抱着的人完好无损地送回了扶月小筑的床榻上。
此时此地,只有他和师尊两个人在,师尊的确醉了,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以冒险再试一次搜魂术,问出师尊几句实话。
但,万一……
万一师尊察觉到了呢?
大约是要生气的吧。
沈祁修半跪在床前,几经犹豫,小心翼翼地把脸埋在那散落的墨发间,一双明亮的黑眸骤然烧得通红,十指关节因紧握褪尽了血色。
他已习惯了沉沦深渊地狱,从不知何为惧怕,但现在,他很怕师尊下一刻就会醒来。这种惧意来的古怪汹涌,既让他兴奋地止不住发抖,又让他隐隐地为之着迷。
师尊迟早有一天要和他翻脸,要和他形同陌路。他这种绝不可宣之于口、类似想侵吞占有的欲望,会让他丢掉一切先机。
沈祁修深深呼吸着,思前想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他就亲手摘下师尊的金丹,把师尊关在他的锁魂鼎里,让师尊受到违背诺言的惩罚。
当然,摘金丹有点疼。
他会尽量轻一点。
能不摘自然是最好的,如果师尊一直信守承诺,一直像现在这样襄助他、维护他、在意他的话。
沈祁修保持着虔诚的姿势,在床前跪了良久,久到他缓慢平复了心态,久到他不得不回到广场上去了。
他最后用指腹摩擦过师尊玉雕一样的脸,帮师尊脱下外衣、盖好缎被,悄声说道:“师尊,不到万不得已,我真的不想对你做什么。”
“那你也要保证,永远都不能让我失望。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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