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四更,寒夜寂寂。
巷口那株碧色梅花的花枝上凝结了一层清浅的白霜,街道两侧早就空无一人,许骄终于从漫长的入定中睁开双眼,纳气吐息片刻,缓缓归聚心神。
他当前所在的天字号客房里点着最上等的银骨碳,紧紧合拢的檀木雕窗隔绝了外界的风声酷寒。许骄计算着时辰,磨磨蹭蹭地走下卧榻,鼓起勇气移至窗边,推窗探手试了试外面的温度,又快速把手重新缩了回来。
这两天林清昀忙于盘查依兰城过往的修士,几乎脚不沾地,分不出空余时间打扰他。许骄也正好乐得清闲,只管心无旁骛地钻研结界奥妙、推演阵法玄机,日日捧着一册玉简废寝忘食。
待到此夜,他总算得了几分融会贯通的领悟,有必要出门演练一番了。
在临出门前,他先是习惯性地拿起储物空间里沈祁修送的黑狐大氅,想了想再蹙眉将它放下,另寻了件原身往常用来御寒的流云纹样衣衫换上。
他以一根素银簪松松挽起墨发,借着漫天星光独自踏出了客栈。
身上的衣物看似轻薄,实际却是由特殊的材质织就,水火不侵,万邪退避,袍角云纹起伏间涌动着融融暖意。许骄一路把玩着巷口随手折来的梅花,走近俞九毙命的那片树林,在树林深处停下了脚步。
他实在发自内心地赞叹着,沈祁修确实挺会挑地方的。
这地界紧临一座荒凉野山,密集生长着每逢冬日叶片便会愈发繁茂的栾桑树。此时厚重树冠在天幕下延伸铺展,牢牢遮蔽了如水月华,伴随着几声若有若无的夜枭嘶啼,简直跟恐怖片拍摄现场没有什么两样。
许骄左右环顾,发现周围连半个鬼影子都瞧不见,很是寂寥隐蔽,甚合他的心意。
他选在一棵老树下盘膝打坐,排布杀阵认真检验自己的学习成果,但一错眼一抬眸的功夫,他突然留意到迎面的山崖上方,好像有簇簇微弱的蓝色火苗正不断地闪烁着。
那些火苗如同在表达某种讯息,可惜它们来不及升空把消息传递出去,就被静止幽闭的屏障阻断了挣扎,哀哀戚戚地消逝殆尽,直至泯灭无踪。
许骄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火苗颇为眼熟,待偏头仔细回忆了一下之后,他陡然面色剧变,噌地一声自原地飞身而起。
眼熟?
不眼熟才怪了!
那明显是太虚剑宗的嫡传弟子在受到生命威胁时发出的求救讯号,一样的蓝色焰火苏蕴跟贺白羽每人身上携带的都有,他前段日子心血来潮,把欠沈祁修的那枚也一并补给了他。
而现在依兰城中带队的嫡传弟子,只有林清昀一个!
许骄当下不敢大意,一边疾速朝对面的山崖赶去,一边窝着满肚子火咒骂连连。
林清昀这个点儿不待在客栈休息,钻进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里做什么?!
又是什么人吃饱了撑的,要蹲守在这里截杀他?!
放在别的境况下,许骄压根懒得管这等闲事,他对林清昀的感觉甚至谈不上喜欢或者厌恶,因为在他看来,林清昀的角色和行走的npc没有太大区别。
但这次,是他主动请缨跟着林清昀到依兰城的,决没有漠然旁观,让元珩唯一的弟子在他眼皮底下出事的道理。
假如林清昀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回去如何向元珩交待?
难不成告诉元珩,他信誓旦旦说自己要来帮忙,结果忙没帮成,反倒把人家的徒弟给搞没了?!
许骄怒意翻涌,与他灵识相通的朝露腾地化作雪亮银鞭,凛凛寒芒揳裹着萧杀劲风,几息间便移至讯号浮现的所在。
他一眼看见了结界中和厉鬼缠斗的林清昀,手起鞭落,把笼罩在林清昀头顶的禁制抽了个稀碎。
林清昀此刻的样子相当惨烈,浑身浴血,发束凌乱,护体的至宝破裂了七七八八。若非他作为太虚剑宗的首徒,说到底总有几把刷子,恐怕撑不到许骄来救他,早一缕亡魂都剩不下了。
厉鬼锋利的指爪在他肩背上留下了道道深浅不一的创口,林清昀紧咬着牙关以命相搏,奈何他的修为终究跟对方差着境界,奋力拖到眼下,已然无计可施。
林清昀自有林清昀的心气,他绝不肯就此向鬼物低头,正抱了破釜沉舟的念头燃烧着本命真元,打算自爆金丹和厉鬼同归于尽。
他刚刚咳了口血,喘息着凝聚最后一击,耳畔忽然响起了一声撼动天地的轰鸣。
那困着他的结界在轰鸣之下分崩离析,一条熟悉的银鞭淬满电光从天而降。
鞭声扫荡之处,山石塌陷、草木摧折,他身侧纠缠的厉鬼亦被那条银鞭狠狠抽了个大跟头,尖啸翻滚着摔出几丈远,重重砸落在地面上。
林清昀定睛看清来人,登时眼眶一热,颤着嗓音脱口喊道:“——小师叔!”
许骄晚来一步就险些要带这倒霉孩子的尸首去跟元珩交差,听他这般哭唧唧地喊小师叔越发来气。
他强忍着上前踹林清昀一脚的冲动,厉声斥道:“半夜三更,谁让你跑到这里来的?!”
“给我一边儿老实站着去!等我回来跟你算账!”
他墨发松散,扬起的发丝将额间飞花映衬得湛湛生辉,衣不沾尘,眉目冷冽,嘴上虽在训林清昀,却不忘递了道灵力让对方疗伤。
林清昀对小师叔的手段一万个放心,当即红着眼眶把解释的话憋了回去,乖乖依言运起灵力,清理伤口中残余的鬼气。
许骄在他近旁布了道新学会的护身阵法,确保他足够安全,便手执银鞭杀气腾腾,直追着仓皇逃窜的厉鬼离去了。
翻飞鞭影缠得密不透风,许骄认得出,眼前所见是一只实打实的鬼物。他干脆利落地截断了厉鬼所有能够遁逃的方位,揣摩着脑海中不成型亦不清晰的疑惑。
为什么,此地会出现鬼物?
莫非他猜错了,俞九的死其实是鬼物所为,和沈祁修并没有关系?
还是沈祁修本就和鬼物牵扯在一起?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这便宜徒弟到底隐瞒了多少秘密,到底有多少张尚未打出来的底牌!
厉鬼明知它不是许骄的对手,从许骄现身的一刻,它便牟足了力气加速奔逃。
但许骄比它速度更快,白皙指节掌控着追魂夺命的银鞭,每一击都带着千钧之力,丝毫余地不留。
他充满戾气的眼神落在厉鬼身上,活脱脱一副煞神的模样。
在沈祁修那晚灵台动荡的过程中,厉鬼曾模模糊糊地窥见过沈祁修的念头,那小子认为他师尊看起来“脆弱、易碎”,仿佛被人轻轻一碰就会损毁。
厉鬼恨不得吼上一句:亏沈祁修想得出来!
它身后这个杀机四溢的人,和脆弱、易碎,搭得上半点边吗?!
厉鬼几乎快要抱头痛哭了,无论它往哪边逃,都逃不过呼啸侵袭的鞭声,化神期的威压铺天盖地,彻底把它逼至死角,禁锢了它的一举一动。
胜负毫无悬念,尘埃落定之后,许骄慢悠悠地俯身向下,用银鞭质感冰凉的握柄抬了抬厉鬼的下巴。
“怎么,你不跑了?”
他居高临下注视着厉鬼,过了半晌,竟然对厉鬼笑了笑。
厉鬼被他笑得浑身发麻,恍惚感觉这样恶劣的笑意似曾相识,然而它顾不得思考,许骄很快分辩出了它元婴中期的修为,盯着它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一般修士碰上鬼物,应该果断斩杀才对,怎会问出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厉鬼毛骨悚然地闪避着许骄的目光,近乎怀疑这人已经猜到了沈祁修头上。
契约加身,它无法背叛沈祁修,况且锁魂鼎磨灭鬼物是什么光景,它想一想都禁不住哆嗦。
厉鬼硬着头皮桀桀道:“仙君的意思,我听不明白。”
这就是不愿意承认了。
许骄闻言轻轻笑了笑,居然耐下性子和它聊起天来:“本座不曾对你自报家门,你为何开口就叫本座仙君?”
“难道你从前……见过本座么?”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厉鬼摸不透他的意图,深陷的眼球转动几圈,最终定格在他额间的飞花上。
“扶月飞花,鼎鼎大名,一望即知。”
许骄拖长尾音哦了一声,微微扬眉道:“上一个死在这里的太虚弟子,是不是你杀的?”
厉鬼此时绝望透顶,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是又怎样?!”
许骄仍笑吟吟地:“你为什么杀他?”
厉鬼梗着脖子道:“鬼物杀人,不需要理由。”
“那你取他的金丹,也没有理由吗?”
厉鬼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许骄眸色蓦地一暗,似笑非笑地瞧着它,纤细指尖顺着它的内府缓慢压下:“你说的不像实话。”
厉鬼顶着内府撕裂的苦楚,尖利地咳喘道:“请仙君给个痛快,不必多言了!”
它的修为在那双漂亮的手中急剧流逝,元婴跌落金丹,金丹跌落筑基,直到许骄觉得它从今往后翻不出风浪,加之顾念着要和沈祁修继续扮演一段时间的模范师徒,才施施然收了压制它的力道。
他在心底权衡着今日之事的利弊。
林清昀庇护俞九,没能及时阻拦他仗势欺人的行径,有错归有错,可不至于错到非要偿条命给沈祁修的地步。
倘若真是沈祁修派了这个鬼物过来,林清昀受完这场还债的重伤,他们两个的恩怨便算是了了。
那他该作何反应,引沈祁修打出下一张牌呢?
许骄心念一转,双肩懒洋洋地倚靠在背后山壁上,假做分神沉思状,给厉鬼留了个逃命的空档。
厉鬼果然瞅准时机,用最后一丁点儿残余的鬼息掐了个诀,拼着根基俱损,嗖地化为一团黑云,从他面前消散得了无痕迹。
它狼狈逃走后,银鞭恢复玉蛇的形态缠回手腕,许骄站在鬼影消散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路返回安顿林清昀去了。
山野浓浓雾霭萦绕的林间,沈祁修静静目睹着今夜发生的一切,亲眼看见了他从没有了解过的、师尊的另一面。
他的师尊在为林清昀急迫,在为林清昀出头,在为林清昀和他对立,和他划开了一道鲜明的分水岭。
师尊扶起了林清昀,允准他一道坐了朝露,替他执鞭的手贴着他的胸口,似乎正温柔地帮他疗伤。
劫后余生的厉鬼伏在沈祁修身边,奄奄一息道:“你看清楚了吧……扶月仙君他不像你以为的那样简单……他根本就不是个善茬。”
“你要是对他下不去狠心,哪天他一定会先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厉鬼断断续续劝着:“沈祁修,你要把这些年苦苦筹谋做的准备,全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吗?”
“你现在不如清醒地想一想……你的好师尊方才问我,是谁派我来的,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问起这个?”
沈祁修垂下眼眸,摩挲着炽霄剑的剑穗,脸上的表情辨不出喜怒,始终沉默着。
直到天完全亮透了,他肩膀覆盖的那层薄霜被树梢滴落的露水打湿,爬进锁魂鼎里休养的厉鬼才听见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等到宗门大比吧。”
厉鬼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吃力地着从鼎里探出头:“……宗门大比?”
沈祁修斯斯文文地笑着,语气像以往一样冷峻平静,好似他这短短几天的悸动已不复存在,变回了那个不受外物影响动摇的少年。
他想象着师尊不得不永远留在锁魂鼎里陪伴他的样子,说:“等宗门大比开始,各派修士齐至,出了乱子最容易蒙混过关的时候。”
“我再对师尊……动手。”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