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如大师兄所说。师父他，在无人之时...会去吃盘中的甜糕...且下人收盘时会装作若无其事...我在房中果盘满置的蜜饯，在外出上课回来后，也有多次变少...”
话音才刚落，今日灌郁星酒最多的青仪咧嘴大笑“正该如此！”
在郁星的眼皮子底下，春城鲜少有机会喝酒，全不向这三年总是借酒浇愁的三个师兄练出了酒量。
饭桌上仅仅两小杯酒，外加屋顶的微微清风，便叫他转头的动作迟缓起来。
“还有...二师兄，二师兄也是对的...虽然常藏得很深，但...师父他确实是很爱看志怪小说。”
脸颊泛红的少年打了个酒嗝“我曾趁师父外出时细细观察书架，靠近师父椅子的，都是《幽明录》、《西阳杂俎》*和《拾遗记》等书。”
“还有，还有三师兄...”将脸转向目光闪烁着光的青仁，春城到底没能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便歪着身子倒了下去，含糊的睡着了。
“其实，倒也不必问春城，看府中如今简朴稀丁的样子，便知你猜想成真。”青仪释然长叹。“只是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怪力乱神之事...”
“是啊，谁能想到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呢？是一个惯常捧高踩低的人毫无芥蒂地收了个小乞丐为徒，且细心照料时？
是发现往日的草包再不担忧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倾囊相授，且有真才实学时？
还是...还是于荒草中皇陵前万念俱灰，本以为一切重回原样，自私的神魂再次占领躯体...多方打探却发现对方散尽了万贯家财只求保全他们三人性命时？
朗笑几声，青仁再不言语，只与两个师兄一同望向星空。
幸之，今日重见的他，还是他。那个自以为掩藏极深，却还是被他们发现嗜甜的，爱看志怪小说的人。
让今夜，除了这片星空，没有任何东西能压在师兄弟四人身上的人。
*
郁星从来不在意钱财这种身外之物。故而将家财散尽后，除了去逍遥子府上蹭饭的次数变多了，绊脚的仆从变少了，并未觉得有什么寒酸之处。
但他也从没想到过，自家的几个弟子，赚起钱来竟有如此神速，令站在门口想帮忙做个托的他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人声鼎沸，客似云来。
“都别挤啊别挤！我们这小小的如意牌有千八百块，今日买空还有下次！”这个安抚顾客很有一套的是春城。
“当然了！叫招财猫便一定招财！你看它这健壮的手臂！这圆圆壮壮的毛拳头！谁抢钱能抢得过它！买了何愁不发财？！”
“诶呦我的客官，这可动不得！此乃当今老佛爷同款，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摆在这可只能看不能摸哦。那边，那边货架上所有奇珍您随手挑！”
“没问题啊！批量吗不就是？那必然可以啊！您算是来对了地方，这等图样满京城除了我们研玉斋，没几个人雕的出来！您就将这图样交到那边，诶对那个小白脸，然后他就按照件数制定工期啦~我们这童叟无欺可是，取货日您来瞧好就是！”
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是已经忙红了眼的青从。
“为何你们二人的东西卖得如此快？是我雕得不够好吗？我还特意收了锋，专挑老三说的那些仙鹤啊玉佩啊雕的呢...”扯着脖子忙不迭发出质疑声音的，是作品风格格格不入的青仪。
直忙到星月出生，众人才得到了喘息之机。
“我是真没想到，赚钱能这么容易...要是早知道！我四五年前干嘛给人雕那些生肖混搭呢...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意头真是完全捏着鼻子来才能下刀！”
“我是觉得...赚钱真的好累啊...我此时双腿足有千斤重，如何说也抬不起了...”
没有人不累，但抱怨后气氛却依旧和谐。
于是细致对好了账目的青仁，才一出门，看到的便是躺在院中木板子上晒月亮，自得其乐的三条咸鱼干。低头看看自己的锦衣，他决定不放下矜持一起躺下...
“大师兄，我今日听见女客说你身强体壮，可堪良配，明日还想再来看看你...”
“哪个？哪个？明日她若来了千万指给我看！”老大恨不能当场鲤鱼打挺，半坐着握了握青仁的袍角，目光满含殷殷期盼。
一个。
“老二，说起胡七八糟的意头...我忽然记起师父曾托我买了一块什么来着？”
将手中玉折扇磕一磕下巴，月华下倜傥的少年倏忽一脸明悟。“诶呦!想起来了！我当时买的是你最热销的牡丹艳鬼...师父好像还一直珍藏着呢...”
“什么！你说什么！！师父...他老人家...收了我的...牡丹艳鬼牌？！”方才还懒洋洋的青从顿时目光如炬，垂死病中惊坐起，瞳孔都吓到放大。
两个。
未待青仁再次开口，春城一个轱辘自己起了身，他前日才打赌输给了三师兄许多银钱，而今还没发工资，完全硬气不起来啊！
“起身吧！师父他老人家说不定还守着灯盏在前厅等候我们回去报告情况呢。”
这句话让三人心中瞬时出现师父衣着单薄苦苦等待徒弟们归家的场景，一下不再抱怨苦累，齐齐起身。
明月映雪，大地一片银白。虽然稍后回到家中，前厅会是漆黑一片，心中苦苦等待的师父早八百年便睡得不知天地。
但他们背后，远离的门扇上高悬着的牌匾中，郁星笔迹的‘研玉斋’三个烫金大字恍惚间有金光粼过。
只是少年们都未曾察觉，一味地向着家的方向。
*
除夕夜的城门口的烟花来自皇家，天空却属于千家万户。于是当它一簇簇绽放在遥远夜幕，所有抬头的人都能欣赏到它的美。
新春至，爆竹声中，郁星被性致奇高的弟子们生拉出来看完了整场焰火。虽已拣了最厚重的衣衫来穿，却到底还是不敌少年们火力旺。
行程方才半途便几尽麻爪，索性告别了还要去逍遥子家拜年的弟子们，为了能早点同心爱的火炉团聚，踏上了归家的路。
说来也巧，往日难以寻到，今时却三四个转弯，便看到了那个巷角...
即使冰凉的石板青阶被白雪盖了大半，门扇还是半新。郁星也只消一眼，便将其认了出来。
前世的半年后，会有一场风雨下在田地乡野，落在房檐水榭。而独独这一角的凉雨，浇进了春城的人生中，将惊才绝艳和隐忍全付瓢泼...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八年多，将苗苗芽芽们都悉心培育成如今的小树，人品技艺都可圈可点不说，还在这凡尘俗世中生财有术。
回京城后落脚不过半月，便合伙开了家铺子，生意红火非常，名声也打得响亮。
即使同谢远山一直合作的西域采石人，都曾面带羡慕地赞叹他捡到宝了，收徒很有一套。
搞得郁星还挺羞愧，天知道这人手中说要带给妻子的玉簪实乃府中少年们练手时期的产物。而今早已将技法融入血液的少年们一天中即使吃茶闲坐也可产出不下十支，实在算不得精妙的...
鞋底在雪面上咯吱作响，又穿过几条街巷。谢府的灯光近在眼前时，郁星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鲜少有此感觉的郁星顿时呼唤起了自己的随者“守一！能否找到孩子们此时在哪？”
*
同师父告别后，看什么都分外新鲜的少年们开始沿着长街游逛。
天气冷得要命，但熙攘的人群、锅中食物蒸腾着的热气、每隔十步的火把上方蒸腾着的烟雾汇拢成以一片，将长街分割于其他天地，教人毫不觉得寒冷。
四人走着看着，摊子上的物什大都鲜艳勾人，却都入不了这几位的眼。
“诶，你说咱们给师父买点啥好？师父的红包那么厚我都快不好意思了。”青仪挠着头笑道。
“还说呢大师兄！我可是个铜板都没有，看来师父最得意的徒儿非你莫属！”
青仁最为看不得二师兄这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看一看被夸后还真信了的大师兄，再瞧一瞧正无忧舔着糖葫芦还冻得不时换手的小师弟...
行吧，这个家居然只有老二这只狐狸跟他在一个层面...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不然你把师父让你自行保管的玉牌同我换了，我这可是不菲的银票。不过换了我也亏不了....毕竟他日你成名后一定也会高价从我这回收这牡丹艳鬼...是也不是啊？二师兄？”
本想着看二师兄插科打诨的诡辩，抬头却只见他霎时变了面色。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青仁也忍不住惊慌起来。
“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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