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竟如此信我
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若换了别人, 夜无垢大概直接一句‘关我屁事’,可面对着这样一张脸,他很难不怔住, 怔一瞬,便动摇, 再久一点,很难拒绝。
病秧子的眼神实在太干净, 太赤诚, 全然不带杂念,清澈得像山间倒映明月的潭水。
怪不得两军对阵, 招式计谋频出时,美人计总是排在前面, 因为真的很好用……
夜无垢扇子遮了唇角,眸底兴味盎然:“朝主簿方才, 好似并未言尽。”
勾着他看案卷资料,提取信息,分析推演,让他产生兴趣……这一切怕也并不是随性,而是有意为之, 为的就是请他帮忙的这一刻?
毕竟人要做事, 除了美色引诱,还要有自身兴趣。
而他, 恰好在刚才, 被人主诱导着完成了这个过程。
见他看透了, 朝慕云方才微弯唇:“我不是说过, 可以让你无聊生活变的有趣?”
这个人, 就是喜欢刺激, 好奇心重,愿意掺和进这些事。
夜无垢:“嗯?”
朝慕云视线滑过他脸上的金色面具,清咳一声,执笔在纸上画出了三个死者的名字:“凶手要想杀掉这几个人,首先是动机,刚才我们已经分析过了,其次是准备,这些准备工作繁琐而细致,比如把船弄回来需要时间,也需要不被人看到,比如剪插大量白菊花,需要一个安静空地,不被人看到,可数量这么大,花朵也是有香味的,除非确定周围不会有人来,否则若换是我,我是不会敢进行这样的动作的。”
夜无垢颌首:“凶手胆子这么大……不怕被揪出来?”
“即便不害怕这样的结果,过程中也必要小心,因为一个失误,杀人过程就会完不成。”朝慕云提醒,“另外还有一点,有时候声音比味道,更容易隐藏,听到外面有动静,凶手适时停下就可以,可白菊花大量剪插时的香味,要怎么隐藏?但凡来了人,就会闻到。”
夜无垢:“所以布置这些的地点,只能是晋薇庄子,或江项禹花房附近,那什么晋家祖坟,根本不具备条件?”
朝慕云不可置否,“几个死者的表现很明显,俱都是自己挥退了下人,跑到人迹罕至,或者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很明显是赴约,且事情比较机密,不想别人看到。你觉得什么样的邀约,会让死者产生这样的心理?”
夜无垢:“自己的秘密被拿捏?”
一旦曝光,必受人指摘,可能所有做过的努力付之东流,想要的东西一定得不到……谁面对这样的威胁,会不谨慎?
甚至除了谨慎,还会帮凶手排查自己身边,有无暴露的失误。
朝慕云又道:“所有死者都行色匆匆,没有换衣服或更多准备,也没有随身携带匕首等防身武器,显然是觉得对方不会杀他。”
夜无垢若有所思:“是熟人?”
“至少在死者意识里,对方伤害他的可能性很小,他不用过度提防,”朝慕云道,“或者死者知道凶手目的,认为许之以利,浅谈交易,可以完成这件事?”
夜无垢:“有道理。”
“但凶手怎么降低对方警戒心,也是个问题……”
朝慕云捧着茶,眸底墨色微涌:“凶手准备好这些工作,发出邀约,死者赴约,双方见面会交谈,不可能上来就放毒蛇咬。”
夜无垢:“这是为何?怎么就不能上来就杀人了?”
“整个杀人过程的仪式感,凶手思维与惯做这种事的杀手或死士不同,有很重的执念,做了这么多,上来就杀,岂不可惜?”
朝慕云微叹:“有些杀人案件,外人谈论提及时,总会笑话坏人死于话多,要是再果断一点,生机未必不在他处,但有时候一个人做坏事,是怀有很深的执念和愿景的,在达到目的前一刻,整个人是最兴奋的,很难压抑,尤其这种偏意识方向的案件,让死者悄无声息,不明不白的死去,简直没有快感,凶手要欣赏的,就是死者的紧张,恐惧,懊悔,痛苦……死者越挣扎,凶手越会觉得痛快。”
夜无垢:“也就是说,不管凶手理不理智,能不能压抑,能压抑多久,这个对话过程一定存在,双方一定聊了点什么,之后毒蛇才出现。”
“是。”
默了片刻,朝慕云又道,“其实你之前有句话,说的很对。”
夜无垢:“哪句?”
朝慕云:“凶手并没有为这件事准备逃跑预案,或者嫁祸一个‘凶手’,可能其实并没有很想遮掩,只要想杀的人杀完了,最后被官府抓到也没什么大不了。”
夜无垢:“凶手为什么这么做?人都杀了……”
“可能已经受够了,”朝慕云低头看杯中起伏的茶叶,“这个世间或肮脏或痛苦或漫长,活的实在没意思。”
夜无垢:“你这说法倒有趣。”
朝慕云:“而且人的表情变化,往往在瞬间完成,任何一种特别饱满的情绪,牵动的肌肉走向都不可能维持太久,比如恐惧类表情,死者死亡时的情绪表达,必定是当时此刻的心情,他们赴凶手邀约,也跟凶手聊了天,期间过程可能平和,可能有争吵,但到死前最后一刻,才突然出现恐惧表情——你觉得是为什么?”
顿了片刻,夜无垢道:“蛇?”
一般人突然看到这种毒虫,很难不害怕,如果蛇长得再吓人一点……
“有可能,”朝慕云指尖抚着茶盏,“但也有可能——”
夜无垢这次想到了:“凶手说了什么非常要命,且让他们意外的话?”
二人对视,眸底皆如星月疏冽,似湖面澄澈,所想所思,默契一处。
夜无垢笑唇微弯:“你有怀疑的人了,是不是?”
“是,”朝慕云颌首,“但有一件事,需要你同时帮我确定。”
夜无垢身体微微前倾,嗓音在夜色中低哑,透着常人不知的温柔:“讲。”
朝慕云心思全在案件上,并未觉得这个距离多近,甚至还往前凑了凑,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这个有点不容易,朝主薄价格不够啊。”
夜无垢说话的同时,朝慕云突然觉得耳朵微痒,往后退了退,也许是夜色太深,也许是忘了自身所处,他有点没踩稳,身体往斜里倒去——
“小心些。”
夜无垢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扶他坐好。
朝慕云呼吸漏了一拍,闭着眼回复。
静了一瞬,夜无垢道:“我立刻安排。”
“嗯?”朝慕云有些不解,睁开眼睛,刚刚不是还说,价钱不够,得再加东西?
夜无垢却已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空茫,没有方才的纤细和温软。
加码,他已经收到了。
朝慕云因平复呼吸闭着眼,没有看到对方的表情变化,自也无法解读这个动作,感觉对方是憋着什么大坏,想要最后一块讨,便出声道:“盐引,我已经知道在哪里了。”
夜无垢勾唇:“哪里?”
朝慕云重新捧茶,眉目疏淡:“本案顺利破解,我便告知于你。”
“行吧,”夜无垢视线掠过他腰身,“那你——”
朝慕云:“时间不早了。”
夜无垢怔了下:“你赶我走?”
“是,”朝慕云喝完茶,放下杯子,一脸坦荡,“病人身体不好,需要休息。”
然而他也没想到,只是感觉些许不适,认为自己需要休息了,更多的不适却来的这么快,他刚起身,没走出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意识昏沉,身体就往下倒去。
再一次,夜无垢将人接了个满怀。
人生的经历总是很奇妙,有时一个瞬间,你会记得很久,比如现在此刻,怀里人倒过来的重量,呼吸间浅浅的药香,全无防备,单纯的像个孩子的睡颜……
胳膊略疼,有血腥味散出。
夜无垢知道,自己的伤口崩开了,可此刻快如擂鼓的心跳无法解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根本不能从怀里人的脸上移开。
“啧,真麻烦。”
他嘴里说着嫌弃的话,动作却无比小心,将人放到床铺,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天色转暖,桃花盛放,窗外秾艳花枝,不知装饰了谁的窗子,又装饰了谁的梦。
时间过得很快,皂吏们忙碌走访调查,将所有所得记录在册,厚九泓被病秧子支使的团团转,一时去试探这件事,一时去办那件事,折腾的烦了,恶从胆边生,根本没管大理寺的规矩,反正他也不是皂吏,记得那么多规矩干什么,就用他的野法子来!
不想说真话是不是,问你你顾左右而言它是不是,那就威胁,恐吓,把你拎在河中心,就问你敢不敢不配合?
二当家招猫逗狗,弄得各处鸡飞狗跳,嫌疑人们怨声载道,反观漕帮处,一直很平静,静的好像这件事跟他们全无关系,也没有人再来找丢失的盐引,好像整个帮派都消失在了京城……
随着或喧闹或安静的时间,一样样东西被送到大理寺,朝慕云的案前。
一样,两样,三样……
终于,他等到最后一件东西到了,是时候开堂问案了。
今天天气非常不错,阳光明媚,春风和暖,连空气里都飘着桃花淡香,十分惬意。
朝慕云通知皂吏进行堂审准备,同时着人去京兆府,请了曲才英。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听到消息的李淮匆匆赶来,许是跑得太快,颠的得不舒服,他还捧着自己过圆的肚子,眼睛睁得铜铃大:“还专门去请了那孙子!”
朝慕云已换好官服,正在整理袖口:“不是打了赌?”
今日堂审,当事人怎么也该来做个见证。
李淮跺脚,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大张旗鼓堂审,发现案子审来审去,并没有什么凶手怎么办,岂不是要被人把脸踩到地上蹭!但凡留点余地呢!”
朝慕云眉目疏淡:“为什么要留余地?”
李淮知道这年轻人勇,没料到他这么勇:“你就不怕输么!当场被踩脸好玩?”
岂知朝慕云更淡定:“输了,不是还有你?”
李淮怔住。
朝慕云:“李主簿这么厉害,想必会为我报仇,好好收拾对方。”
这病秧子这是……
“你竟然这么信我,不怕我坑你?”
李淮一脸一言难尽,他们两个还是竞争对手呢,寺正位置归谁可说不准,这病秧子就不怕他趁机使坏搞事么!
对啊,这病秧子堂审,不但让人请了曲才英,还第一时间就让人告知了他,请他过来看……还真是一点都不怕!
他看向朝慕云的眼神十分复杂。
朝慕云仍然一派坦然:“只是句客套话,李主簿不必当真。”
李淮:……
朝慕云已经转身往外走:“我办的案子,怎么可能会输?”
庑廊往外,通往大理寺正厅,是一条又长又直的路,暖阳隔树,落下光影斑驳,影在他脚下,光在他前方,好似他之奔赴所向,永远骄阳相伴,不见阴霾。
李淮叹了口气,大家有各自的事要忙,各自的案子要理,他实在没有更多心神关注这病秧子动向,但不管有没有真本事,至少这胆色,是让他服气的。
行,总之以后的事,大家各凭本事吧!
公堂之上,主位侧座早已准备好,曲才英也来的很快,李淮就慢了那么两步,过来时人已经开始表演了。
“哟,这大理寺公堂不错啊,”曲才英目光不善的看着朝慕云,“就是人有些不配,太荏弱了点,一点也不英武,我说,你姓朝是吧,好像是头一次开堂问案?这事可不容易,你可千万做好了准备,别待会儿自打自脸,我这人呢,也好说话,不用磕一百个响头,你来九十九个,我也能勉为其难,饶你一次。”
“哪家狗主人家没牵好畜牲,扔出来随便放屁呢!”
朝慕云还没说话,李淮小跑着撞开门,连胖重的肚子都忘记捧了,凶狠的瞪着曲才英:“要磕一百个响头的是你吧?你才是好生看着接下来的一切,好好看看自己是怎么面子丢了,里子也丢了的,回头被主子赶出门,可别喊冤!”
曲才英皮笑肉不笑:“总比窝都要被别人占了的强。”
“也是,毕竟要出门流浪,吃百家饭了,”李淮更加阴阳怪气,“滋味是丰富的多。”
朝慕云:……
这二人似乎也是掐惯了,哪个脸皮都不薄,能屈能伸,互相哼了一声,别过了这个劲。
不过只才片刻,皂吏刚找工夫把茶上上,曲才英就憋不住了,又开始挑毛病:“你们大理寺这茶不行啊,又苦又涩,这是人喝的?”
李淮坐在左侧手,自己的位置上,直接饮了一盏,呸一声吐出茶叶沫:“我大理寺上下为民忙碌,不敢贪闲享受,可比不起某些富贵狗,正事不知道干,就会搜刮民脂民膏,整自己的花活儿。”
“姓李的你——”
“我怎么了?喝茶不说话,说话不喝茶,曲师爷可得小心些,别被茶叶沫子呛死了!”
别说坐在上首的朝慕云,厚九泓都朝着胳膊看半天了,这俩人还在掐,他可比不了病秧子淡定,都看笑了:“我说,大家都是当官的,能不能有点素质?嫌疑人都要押上堂了,能不能别这么丢人?”
这眼力劲,还不及他呢。
李淮曲才英齐齐对视,又齐齐哼了一声,转了脸:“朝主簿,咱们也别耽误时间了,这就开始吧?”
朝慕云刚好重新过了一遍桌上卷宗,理正思路:“开堂,带嫌疑人。”
皂吏们行动迅速,负责现场秩序的列站现两侧,带人的去提嫌疑人,负责证物的在公堂后侧门帘后肃穆整理,随时听候吩咐,带至堂前。
很快,嫌疑人们都被带上了,江项禹,江莲,晋千易,晋薇,齐氏,白婆婆,一个不少。
朝慕云拍了惊堂木:“史明智,江元冬,俞氏三人死亡案,今日开堂审理,堂下之人有疑,但可询,有冤,但可诉。”
堂上一片静默。
朝慕云率先看向在大理寺看管几日的江项禹:“你之所为,是否都交代了?”
“是,”江项禹垂眸,“如大理寺疑我我杀人,还请给出证据。”
这话听得厚九泓都要笑了,之前也罢,现在都好几天了,你还敢这么说?
新证据的确有,朝慕云眉目疏淡:“你妹妹江莲口供说,俞氏身死那日,曾看到你悄悄跟踪了她,可是如此?”
江项禹偏头看向莲,一脸难以置信。
江莲目光低垂,眼底隐有泪意,手指甚至轻轻颤抖。
“你吓唬她干什么?”晋千易挡在了她面前,目光不善的回看江项禹,“她只是把自己看到的事说出来,尚没有大义灭亲,你至于如此?你都已经关了好几天了,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敢认!我娘是你杀的对不对!”
他这边开火,齐氏也戳了下拐杖,煽风点火,意有所指:“这种跟踪的活儿某人最熟练不过,也不是头一回干,怪不着官府查不到,最近证人都有了,你还是交代了,也省得祸害别人。”
“江项禹,”朝慕云抬手,静了厅堂,问,“你可是撒了谎,最后一次见俞氏根本不是在你父亲灵堂,而是在河边?”
江项禹紧紧抿着唇,没说话。
朝慕云又道:“或者是你跟踪的其实不是她,是别人?”
现场一静,所有人视线触及,似皆有暗意。
过了片刻,又似过了很久,晋薇咬唇站出,对上江项禹的眼睛:“你是跟着我去的?你看见我……”
第42章 她不想活了
这是第一次, 朝慕云看到晋微和江项禹对视。
之前所有场合,哪怕同处一室,哪怕距离很近, 她们都不会有谁靠近谁,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目光相撞,好像在刻意营造一种疏远感。
知道她们有情后, 朝慕云理解了这种避讳,现在看到她们的对视, 更加理解了,为什么刻意疏远。
有情人的眼,瞒不过世人, 也瞒不过他们自己, 不敢看,是害怕思念倾泻,害怕再也抑制不住。
现场形势不要太明白, 晋千易夫妻想砸实了这件事, 齐氏亦想落井下石, 因为不管事实真相到底如何, 这都是对他们最有利的方向,案子早结早算,拖得太久,被叫官府太多次,都不是什么好事, 以后仕途怎么走,会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到晋薇说话, 就更明白了。
厚九泓忍不住抚掌, 这江项禹怕不是故意的!该不会是看到晋薇杀人, 不想心爱之人有牢狱之灾,干脆自己替了她!
他甚至朝首座看了好几眼,病秧子牛的!什么都难不倒!但他很不满意,为什么这种猛料,之前没告诉他!见外了不是!
他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晋薇回过神,立刻摇头:“不,不是我做的。”
江项禹怔了下:“不是你?”
晋薇微抿唇,别开了眼:“原来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江项禹一时失态,待要再说,晋薇已经面微红,瞪了过来,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她们现在的年纪……还称什么姑娘,丢不丢人!
过往很难有这样瞬间,江项禹紧紧看着她的眼睛,一刻不敢离,声音都低了,带着不想惊扰对方的颤抖:“有些人就是冰清玉洁,心有坚守,所做所为不是为了外头乱七八糟的规矩,而是自己内心的风骨,被人误会也自从容,淡泊静美,若非太过美好,让人舍不得染半点灰尘,怎会让我钟情至此……”
“够了,别说了!”晋薇咬唇,看看左右,暗示对方注意场合,“这是你能胡乱狂言的地方么!”
“可是——”
江项禹很想再说什么,最后却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掀袍跪地,看向朝慕云:“几桩命案皆与我无关,我没有杀人,此前不配合,乃是私心作祟,我有错我认,自当罚,但请主簿大人明察秋毫,不要错酿冤案。”
俞氏尸体发现,江项禹那么快到达现场,朝慕云就觉得有点奇怪,加之他所言所行突兀又急切,朝慕云就感觉有内情,遂特意吩咐皂吏去查,这才发现在时间线上有所隐瞒,撒了谎。
但说起俞氏之死,他又很坦然,表情细微之处不见撒谎痕迹,朝慕云就有所猜测了。
“你对你父亲的死,并非一无所知,是也不是?”朝慕云看着江项禹,眸底墨色深邃,“你前番同你父亲时有争吵,可是为了一些——可能致命的隐患?”
江项禹这次老实了,供言态度端正:“大理寺查了这么久,想必也有证据推测,我父亲……年轻时作为我不想说,多说无用,改变不了任何事,也对本次案件无有助益,但他一把年纪不服老,仍然固执的想要往上爬,还偷拿了史明智的盐引——别人怎么丢的,他怎么拿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史明智死之后,他手里就多了这样东西,想要用,但史明智的死看似意外,外人看不清,其身牵扯的利益很复杂,我不想我父亲因为做这件事,牵累到别人……”
江项禹目光直白锐利:“我不想他牵累到我,那几日便时常与他有争吵。我父亲死后,我感觉这件事更复杂,明里暗里有人到我家找东西,有些人来势汹汹,有些人暗藏杀机,大部分时候,我装作没看见,反正我又不想要,他们爱怎样怎样好了……但晋家,俞氏和晋千易,他们竟然也想找,还蛊惑舍妹来。”
他微垂了眼,手略握拳:“舍妹在家里找东西,我不可能不知道,我并未同舍妹一起长大,感情也不深,但她的性格,我多少知晓,不算傻,但也没多聪明,算不上大本事,做不了那么多那么复杂的事,必然是被教育引导,裹挟逼迫——她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朝慕云:“但有个人能做到更多,你对俞氏一直心存提防,是么?”
“是,”江项禹点头,拳握得更紧,“她年轻时靠着什么,在满是男人的官场寻找机会,当年又是怎么手段齐出,逼迫女儿,我都知道,为了儿子,为了自己利益,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干的,舍妹是被她引导蛊惑了。”
朝慕云看着他:“你怀疑是她杀的人。”
“是,”江项禹道,“那也只是怀疑,我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我对她……有很深的厌恶,可能这个怀疑也并不牢固,做不得真。”
朝慕云分析着他的表情变化:“但你还看到了什么,对么?”
江项禹抬头看了朝慕云一眼,为对方眼底的明晰惊愕,明明有些事根本没有被看到,查也查不到,为何……
朝慕云:“跟晋薇有关?”
这个人好像能看透所有,没必要隐藏,藏也没用。
江项禹闭了闭眼,拳头越握越紧:“我看到……俞氏又在逼迫晋薇,就在我家挂白那一日,出了刺客刀挟一事,乱了一会儿,俞氏要走,晋薇也要离开,我是堂前孝子,那日忙得很,本没时间送,只安排了家中下人盯着点,不想她们避开了家中下人,离开时间也略比之前说的晚一点,刚好我要去官房,就碰到了。”
“月亮门侧,人迹罕至之地,我听见俞氏言胁女儿,说现在史家公爹离世,她的丈夫也早死了,膝下无儿无女,家产早晚都是史家庶子的,到时候她这个嫂嫂无法自处,怎么过日子?说唯有血亲可靠,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兄长将来一定不会不管你……”
江项禹越说牙齿咬的越紧,越说越感觉到羞耻:“她竟逼晋薇替她来寻盐引!她知道江莲弄不到,江莲没那本事,她自己也不知道东西在哪,不太好办,但老子遗物,我这个当儿子的肯定知道,不知道也方便找,她对晋薇说我对她余情未了,相思挂念,只要她肯委身于我,没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似乎有些话太难启齿,到后面他根本说不下去。
一旁站着的晋薇更是别开了头,闭了眼睛。
朝慕云:“可晋薇并没来找你。”
“是,”江项禹抿了唇,“若她真是这样的人,也用不了这么多年,早就会和我……”
晋薇终是忍不住,咬牙切齿:“江、项、禹!”
江项禹面色微窘,低了头:“我不是什么好男人,时常也会把持不住,总想去找她,可她每次都很严肃的拒绝我,避开我,从不会与我同处一室,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这世道没有好好对她,这世间也没有人好好疼她,她为何要向那些规矩屈服,对自己好一些,让自己放肆一些,难道不好么?为何偏要如此苦着!”
“我一面拿她没办法,一面忍不住陷得更深,一面怨她,一面不敢不尊重,她真的……是世间最好的姑娘,不应该被屡次这样对待,别人看轻她,非议她也就罢了,我不能,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让她受到来自我的任何伤害。”
只能苦苦压抑忍耐,把所有温柔守护给她。
朝慕云:“你知她对生母的感情,被一再那样对待,她很难过。”
江项禹闭了眼:“是。”
朝慕云:“你担心被压迫的很了,晋薇会想不开,走上歪路。”
“起初只是担心,但后来……”
江项禹看了眼晋薇:“俞氏死那日白天,我跟着她,看到她同俞氏见了面,被责为什么还不行动,还不来找我,让她快点,之后她脸色就总是不大对劲,如若经过街道,看到卖花姑娘,视线会屡屡在白菊上停留,入夜后,我又悄悄过去她院外,我感觉她……好像不在家,我就非常担心。”
厚九泓看戏看到这,乐了,没忍住:“她在不在家,你为何知道?”
齐氏也瞪着他:“你进了我家门?”
“没有,”江项禹咬牙,“你家那种破地方,当谁愿意进!”
齐氏:“那你还夜夜去,晚晚在外头守着!”
“要不是她曾以死拒我,你当你家那破门能拦的住我?”江项禹目光凶恶的看着齐氏,“我告诉你,你盯不盯我都没有用,能让我不往前一步的,只有她!”
厅堂一静。
江项禹看了晋薇一眼,回过脸,声音变低:“她住的院子,外面远处有棵大树,很高,我偶尔会爬上去,呆一会儿。其实太远了,什么都看不清,但她院中是否有下人走动,是否事事照常,有没有出什么突发事件,她习惯几时熄灯休息,哪日因生病难捱,辗转反侧,哪日睡的好……我都知道。”
厚九泓啧了声,这哪里是偶尔爬上去待一会儿,这怕不是在那棵大树上安了家!
江项禹:“但俞氏死前那晚,她房中灯一直未燃,我就感觉不对劲,她不在家。”
朝慕云看向晋薇:“可是如此?”
“……是。”
静了良久,晋薇徐徐开口:“我对我娘……的确有恨,但并没有想过要杀她,那晚我也的确没在家,我就是……自己不想活了。”
虽然已经有了足够信息,朝慕云还是问:“你去了何处?”
晋薇垂眼:“河边。”
江项禹震惊的愣了片刻,眼角隐隐发红:“你,你是想——”
她是不想活了,欲投河自尽。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
晋薇神色平静:“我有时会想,活不活着,其实也没什么紧要,不惦念你的人,你活还是死,皆不重要,珍视你的人,等你死的够久,也终会忘记,一丝希望太磨人,不若全无希望,正好斩断一切,还有往前走的机会。”
“我一面憎恨这世间赠予我的枷锁,教我管我,女人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我有些不服气,为何男人什么都行,一面又因为这些自小到大受到的规训,认为这样做似乎才更得人尊敬……到现在,我竟不知我的坚持,到底是因为被规矩框的不能愿意,还是自己内心真的不想,我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我想不出答案,就觉得这日子,日复一日的,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我这人从小养的娇气,怕苦又怕疼,每每念头起来,又苦涩压住,熬了这么多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熬什么,等什么。或许我娘说的对,我就是命苦,当天注定的,如此痛苦的继续,也没意义,就别给别人添麻烦了。”
“那晚,我真是有点撑不住,去了河边,但远处渔火点点,春天的桃花很香,我想起院中埋的一坛桃花酒还未打开饮过,多少有些可惜,就……”
晋薇掩面,声音沙哑:“我终究是个胆小的人。”
所以是晋千易误会了。
俞氏的死亡,他当时并不知道,按照习惯去看望晋薇,晋薇却并没有在家中,不知去了何处,他心下担忧,但这个时候也只是担心而已,并未疑到其它,直到转天发现俞氏死了……他很难不怀疑晋薇做了傻事。
前番俞氏对女儿的连番逼胁,他都看到了,又有死者死亡当日的时间线,才有了这场误会。
但朝慕云明白晋薇的情绪表达:“俞氏生死那日,你并不知被江项禹跟踪,看到了你母女二人见面,但你之神色不对劲,心绪不宁,视线总是在白菊花上流连,是否是因和晋氏谈及的父亲祭日一事,还有隐隐起来的自戕想法?”
“是,”晋薇点头,“江项禹……他看岔了,我不会杀人。”
“可你想自杀!”
江项禹不舍苛责晋薇,不善视线转向了齐氏。
齐氏皱眉:“她自己要死,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逼的!”
“怎会不是你逼的,你才是罪魁祸首!”江项禹眯了眼,“你儿子活着时,你逼她立规矩,事事以你为先,以你儿子脸面为先,你儿子死了,你用他的死禁锢住她,说这是背在她身上的人命,若不是因为她,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你日日刁难她,苛责她,不准她这样,不准她那样,看的比什么都紧,你这么紧张着急,是忙着准备见阎王爷,怕安排不过来么!”
齐氏一拄拐杖:“我不应该么!若不是你杀了我儿,我何至于此!你们倒是风花雪月,长着一张嘴,能喊自己多苦多难,我儿子呢?他躺在那冰冷的棺材里,苦往谁说,怨往谁诉!你们这对奸夫□□就是该死,你们去死,还我儿子命来!”
越说越气,齐氏甚至扬起拐杖,要打人,现场皂吏赶紧拉住。
这个场面很有意思,似能看到人生百态。
比如齐氏,哪怕被人拉住了,仍然在破口大骂,好似全天下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儿子,江项禹一脸无所谓,眉梢眼角皆是嘲讽,一副我没做亏心事,永远不怕鬼敲门的淡然,晋千易夫妻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热闹,争吵中心的晋薇,面无表情,好像这种场面太习惯,没什么好慌的,但眉梢眼角流露出来的苦涩,不懂的人很难解读。
一直站在厅堂,却一直都没有说话的白婆婆,拍了拍晋薇的肩,目光有些悲悯:“好孩子,永远不要对未来失去希望,漫长黑夜也有曙光来破,你怎知不会等来自己的曙光?人本就一直在变,在不断的思考和质疑中,最终找到自己,中途若烦了,闷了,不若放弃枷锁,尝试自己喜欢的东西,好吃的,好玩的,有太多东西可以消遣,有太多乐趣可以填补寂寞,人生不只情爱二字,你生命的河流,且宽阔的多呢。”
“你又是哪来的,我家的事,用不着你管!”齐氏怒视白婆婆。
白婆婆视线淡淡扫过她,并不理会,仍然回到晋薇身上:“别人可以放纵自己,活得面目可憎,你却未必要学。”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俞氏死亡当日,我曾见过她,她的表现对我来说稍稍有些奇怪,说话总是隐喻着什么,我猜她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有所预感,已经准备面对,或解决。她去花房采买白菊花时,可有任何异样?”
白婆婆微摇头:“没有,我同她不熟,看不出来。”
朝慕云:“她采买那么多白菊花,你就没觉得可疑?”
白婆婆仍然摇头:“我们只管卖花,客人私事,不方便过问。”
“那我再问一句,”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目光明亮到锐利,“俞氏死后,你去了哪里?”
“一直在花房。”
白婆婆说完,缓声笑了:“你可是在怀疑我?”
朝慕云手指点了点桌上卷宗:“你当晚行踪,有大量的空白时间。”
“可我听说,俞氏被发现的地方,离我的花房非常远,”白婆婆叹了口气,“我年老步子慢,睡的也早,很难为别人改变习惯,不过我记得下面丫鬟知我习惯,未至天亮时,会早早往我房里送一壶热茶,她应该是看到我了?”
言下之意,若是她做的,时间其实是不够的。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了的呢?”
灿烂阳光顺着窗槅照进厅堂,内里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明暗光影中,人的眼睛越发明亮。
第43章 没错,人是我杀的
“但如果, 这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了的呢?”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算当下来往,你的确不够时间,但若船和白菊花是在早一点时间,比如这日晨间便已完成, 放在阴凉避风之处, 花也不会败, 坟地背阴, 找个角落并不难。如此,你便不用在俞氏走后赶的那么急,天色昏暗后假装入睡, 照计划从容来往便是。漫漫长夜,不太够妆点船的时间, 但只是杀完人返还,还是没问题的, 你甚至可以故意让花房里的下随看到, 为你做不在场证明。”
“至于俞氏购买的白菊花——”
他微伸手, 掀开桌上一份消息卷宗:“到处都找不到, 官府大概率能想到的解释便是她自杀, 船是她自己妆点的,用的就是她刚刚采买好的白菊花,又恰逢亡夫忌日, 一切好似都说得通, 但大理寺皂吏锲而不舍寻找,在船只停留的河道下面, 河水冲积淤泥里, 发现了大量的白菊花, 这才是俞氏买的吧?你提前装点好船只, 待俞氏赴约,将她采买的白菊花扔在了水里,是也不是?”
白婆婆面色微讶:“你为何会这么想?”
朝慕云想了想,道:“我此前一直在思考,凶手在哪里妆点的船只,这需要一个很大的空间,或是私人所有,外人难进,或是极好遮掩,外人看到了大量的花也不会起疑——彻底不被别人发现的私人空间,寻不到结果,本案涉及嫌疑人大多非富即贵,想做什么,身边都会有下人随侍,那后者呢?”
“你暂住江项禹的花房,江项禹引你为师,给了你很大的自主空间,你对花草极为熟悉,侍弄这些根本不必外人担心,你甚至可以指导别人,遂你在处理这些时,不会有人起疑。船很小,江项禹的花房却很大,还因品类不同,分出不同区域,有的自然生长,有的则需要搭暖棚,暖棚那日我也见过,似乎不同种类,透光率不同,你完全可以在这些空间里,完成小白船的妆点事宜,事后清理干净,不被发现。”
“就算被发现了一些花朵残留,也没什么关系,这里是花房,剪花插花几乎是日日都会进行的工作,没人会怀疑。味道也是,你在修剪白菊花花枝时,必然有花朵香味,及剪断枝叶的汁水微绿,同样,就算别人闻到了,也不会觉得异常。”
白婆婆神色一如既往慈祥:“看起来,你好像没有更多证据。”
皂吏的确在花房没有更多发现,找不出船只曾在哪里停留,那些难以清理干净的,过碎的枝叶碎屑,倒是有,但花房里有这种痕迹再正常不过,无法作为决定性证据。
可是被扔进河道里的白菊花,却是厚九泓带着人辛辛苦苦,实实在在,打捞出来的。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那日我在花房见你,你围了围裙,身上有花香,以我的鼻子,闻不出你身上有无白菊花味道,花房里的人但凡要侍弄花草,都会穿围裙,以免脏了衣服难洗,你当时大方从容,热情的恰到好处,状态无有不对,可我事后回想,突然意识到,你的手指很干净。”
“你的状态是干活途中,发现来了客人,上前招待,临时清洗,为什么那么干净,连指甲缝似乎都刻意清洁过?”
白婆婆微笑:“因为我爱干净?”
“观你行为习惯,不是有洁癖的人,爱干净会时常清理,这点我认可,但过于明显,特殊对待的清洗过程,”朝慕云微抬眉,“显然是为了去除之前的痕迹——你那时,刚刚妆点完小白船,从晋家祖坟回来,我说的可对?”
白婆婆:“我为何要去晋家祖坟?”
朝慕云:“因那是你计划里的,与俞氏相约之处。”
“我从哪里弄到的船?”白婆婆叹气,“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家祖坟在哪里。”
“不,你知道。”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眸底墨色深邃:“丈夫的仇人埋在哪里,你怎会不知?你不是白婆婆,你姓穆,是湛书意的妻子,对么?”
这句话,让现场一静。
白婆婆也证了下,微讶:“你说的可是我好友穆氏?她已经死了,老家还有坟……”
“那座坟,是空的。”
朝慕云那夜理出这个思路,就请夜无垢帮忙去查了,漕帮船快,真想做什么事,办事效率很高,的确帮了他大忙:“我们认真查找了穆氏和白氏的关系,是否的确是友人,相交甚密,查到的结果大理寺上下无不震惊,此二人的确是友人,偶尔会有相聚,但所有的相聚过程,白氏都未有露面,一手操办这些,传出所有风声的,是穆氏的心腹婆子——”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她们是好朋友,感情极好,但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白氏真面目,但凡人前出现,此人必戴幂篱。”
“继续深查,我们发现,穆氏本人也极擅侍弄花草,白氏生意的起初,就是穆氏花房,江南水丰,运花送花多用水路,你对船和水都很熟悉——你就是穆氏,自己给自己添了一个旁的身份,让所有人信以为真,你之的计划和目的,许在多年之前,就已有所预兆,对么?”
现场一片震惊,江项禹尤甚:“可她……是我师父啊!”
朝慕云看着他:“她与你偶遇,只在你幼年之时,后续交往也不多,且皆是书信往来,随着年纪增长,幼时记忆淡化,你如何能认得出她的脸?她将只你与她知道的往事说出,你便会信她。”
江项禹瞳孔微颤:“这……”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牵扯其他任何人的利益,只是自己悄悄养一个旁的身份,时时留心,随时注意,几十年营造假象,其实也不太难,只要让白氏深居简出,性格稍稍孤僻些,就可以。”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目光明亮到锐利:“你来自江南,谙熟水性,知暗流风向,也能猜测大概哪里有弃船坳口,你早就为你的复仇做好了计划,要让害过你丈夫的人付出代价,你为这些人准备了葬礼,你准备好白船和白菊花,邀请他们赴约,你养有一条蛇,待与他们见面浅聊后,放蛇咬了他们,在他们弥留之际,给予他们最大的恐惧和震撼,最后将一方白帕盖在他们脸上,你盖这方帕子,并不是害怕自己行进心有愧疚,而是——这些人不配,对么?”
随着他的话,所有人还来不及震惊,就看到门口进来了一条小蛇。
小蛇长不过两尺,食指粗细,周身翠绿,两只眼睛是宝石一般的红色,吐着信子,蜿蜿蜒蜒的游走进厅堂。
“啊啊啊蛇啊——”
“快来人啊有毒蛇——”
场上人吓的不轻,反应极大。
但小蛇并没有随便乱跑,像是探到了什么气息,像始终如一,朝着‘白婆婆’的方向游去,很快到达了她的脚面。
“走,走开——”江项禹虽然一脸惧意,仍意欲往前赶蛇,“婆婆你快跑,莫要伤到——”
被皂吏拉开的同时,他看到小蛇顺着‘白婆婆’裙子,爬过她腰身,来到了胳膊上,在她手腕上一缠,便不动了。
小蛇并没有想伤害她,甚至蹭了蹭她的手腕……
若非一定的主宠默契和亲密习惯,不可能如此。
江项禹顿时失语。
现场所有人都在看这条蛇,朝慕云却目光微移,看到了放蛇进来的皂吏。
皂吏一身衙差衣服,肩膀背尤为笔挺,指骨修长,步态端正,一张脸平平无奇,跟堂上其他皂吏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朝慕云就是知道,这个人并不是皂吏,而是那个戴面具的花蝴蝶男人,他此前倒是没夸口,的确是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皂吏衣服上身,也别有气质。
察觉到了座上的人审视,夜无垢也很无奈。
病秧子第一次开堂审案,他当然要来,皂吏身份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最低调,也最不被看见么,可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每回他出现,这病秧子一定能认出来!第一次是气味,第二次是习惯,这次做足了准备,竟然还是被找出来了!
他此前无往不利,干这种事没一次失败露馅,不然这帮主位置怎么来的?外面人为什么谈他色变?可所有一切本领,一切伪装,倒是病秧子面前好像闹着玩似的,人一眼就能看破……
已经被抓住,再抓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夜无垢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快速朝朝慕云眨了下右眼。
还顺便伸手,亮了下夹着柳刃的手指。
意思是不用担心,一条小蛇而已,他既然能找到,就有的是手段治住,绝不会伤了人。
别人是没注意这边,蛇什么的,黑风寨二当家厚九泓却见的多,并不会特别惊奇,倒是座上病秧子的表现更吸引他,他就说,这个案子里,病秧子瞒了他多少东西,没让他知道!还算计了别人帮忙……
等等,住嘴,不,是住眼!
这什么场合,你们俩这样抛媚眼合适么!
不是,这孙子到底是谁,见都没见过,凭什么和病秧子更亲密默契啊!
小蛇的亲昵指向太明显,白婆婆,不,穆氏似乎无话可说,或者,她并不想再辩白,目光依然从容平淡,看向朝慕云:“既然笃定是我,直接以证据威压不就好了,何必请这么多人上堂,说那么多有用没用的话。”
朝慕云看着她:“有些事,需要真相大白,你夫之死,也有冤要诉,不是么?”
这件事,需要这些人在场,才能圆满。
白婆婆一怔。
朝慕云:“你夫进京科举,本该榜上有名,却遭人陷害,当时的副考官江元冬收了史明智好处,暗中帮忙操作,换了你夫卷子,并把换过去的卷子泼上墨水,造成本人失误,难察假象,你夫落榜,换得别人登科仕途,青云之上。”
“你夫聪慧,猜出内里手段,心中不服,案中收集证据,却被这二人发现,意欲笼络,成为一丘之貉,然你夫高洁,并未应允,此二人便阴招频出,不仅将他赶出京城,还在他身边周转屡次制造事端,长辈家人朋友,屡屡被挑拨,让他始终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直至他经受不住,在其疲累之时,制造了一场落水意外……”
当年种种,朝慕云皆已查清,案几之上,皆是能寻找来的所有证据。
“江元冬与史明智暗中密谋科举之事,当年曾互相留下密信,也是之后老死不相往来,却并未互相攻讦的原由,因二人知道,彼此握有彼此的证据,而这件事,江项禹,你知道,是也不是?”
“是,我知道……我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事,才能生活稍稍自主,不为父亲所制,但我不并不知……”江元冬震惊又羞愧的看向穆氏,“对不起师父,我并不知道,湛书意是您夫君……”
若他知道,不至于只把这件事当成要挟工具,其它全然不在意。
朝慕云又推出一份卷宗:“湛书意之死,是史明智策划并完成,期间有俞氏做为中间人,里外传递消息,而这件事,齐氏,晋薇,你们是知道的。”
齐氏哼一声,重重顿了下拐杖:“他一向跟那狐媚子来往密切,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俞氏不是什么好货色,在一块饮酒行乐,杀人放火,有什么不可能的?”
晋薇也是惊讶了一瞬,略愧疚的看向穆氏:“我娘她……她立身不正,我是知道的,但我一直以为只是她只是点到为止,名声坏了些,心里还是知道什么事不可以做的,并不知她真的会杀人……”
朝慕云视线环视房间:“或者她并不是真的杀人,而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帮凶。”
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很震惊,自己获知的信息并不全面,甚至云里雾里,不知道为什么长辈关系发展是这种方向,但此刻对一对,略一拼凑,就能还原,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湛书意的死,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厚九泓看着,在心中感叹,怪不得把自己从牢里弄出来时,病秧子说本案凶手仇恨感觉巨大,一定失去了特别重要的东西,或者特别重要的人……是丈夫死了,含冤而死,当年还被算计的干干净净,无有任何证据,没有办法申冤,可不得仇恨?
穆氏闭了闭眼。
朝慕云合上卷宗:“穆氏,你可要说一说当年之事?”
“也没什么好说的。”
穆氏微垂眸,指尖滑过小蛇鳞片:“无非是我运气好,遇到了一个好男人,我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没有同他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过往,只是特别有缘份,每次见面时机都很特别,或是雪中,或是雨后,或是天晚留客,几次邂逅,几坛酒,竟成了彼此倾吐心事的知心人。他感觉在我身边很舒服,我看他也越来越顺眼,莫名其妙的,特别了解对方,我知他每一个眼神后面,想要做什么,他知我每一次顾左右而言它,想聊的是什么,不想碰的又是什么,默契之下,彼此钟情,真的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我之身份不能给他任何助力,他家人不喜,成亲之后,多有刁难,但他太知我是怎样的人,从不会因婆母胡乱编排就信,也知我遇到事是怎样的态度,想要怎样解决,会给我空间,也会暗暗帮忙,倘若我对长辈有所误解,他也不会由着我误解,会同我解释清楚……他一直都相信我,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有任何困难,都同我一起面对,从未说过你是儿媳,必须要让着婆母这样的话。”
“有人说他不孝,可家中但凡有事,他从来第一个站出来解决,从不会让父母难处,只是平时婆母要作,他从不惯着。他说父母生养之恩,自当报答,此生会尽全力保障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幸福,但父母不是圣人,也会有犯小错误的时候,不能愚孝,天下没有完美的父母,孩子心中当要拎得清。”
“他说妻子很重要,夫妻一体,只有我同他才是共担风雨,相伴走到最后的人,任何有关家庭或未来的事,都要彼此先商量,再顾及身边……”
“他教书育人,小有成就,有人说他不通世俗,不懂得利用这些关系,有人说他太叛逆,一把年纪还跟个少年人一样,太天真,他只是不愿同流合污,用一些话术包装表面,实则做些龌龊的事,这难道有什么不对么?他从里到外都是一样的,反而刺了别人的眼……”
她话音很淡,听得出很怀念这个人,也并没有说的太细,太多,因往事种种,根本就说不完,诉不尽。
朝慕云还是伴着卷宗资料和她的话,看到了更广阔的过往。
这对夫妻的爱情,可并不像她说的这么简单,的确岁月静好,但也轰轰烈烈。他们有过长情的陪伴,有过错过的失落和遗憾,也有重逢的欣喜,月下的诉情,他们一同经历过艰险,也曾经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偶尔会在重重压力下跳出一个放弃的念头,却在看到对方的笑时,一切都变得那么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星空下的彼此,和这份坚守的爱。
朝慕云从夜无垢搜集来的证据里,看到了湛书意写给穆氏的情书,热烈而情浓,也见过穆氏小心保存,却终是敌不过岁月侵蚀,慢慢泛白磨损的,湛书意生前的诗画,那是小心珍藏,不忍损坏,又忍不住一再打开碰触的……爱意。
隔着岁月时光,只能怀念,再不能复得的爱。
再看现场众人,就更感慨了。
晋千易和江薇也是夫妻,晋千易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知道娘亲俞氏一切都是为了他,也知比起他需要她,俞氏更需要他,遂更加得寸进尺,理直气壮的享受母亲为他带来的好处,并将这个模式转化成和江莲夫妻关系的相处。
他对江薇未必没有爱意,他的眼神很明显,平时行动和习惯也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妻子是有怜爱的,但这些爱,远远不及他爱自己,一旦和自己的利益产生冲突,他必然毫不犹豫牺牲妻子,因为母亲现在给他带来的收益要大于妻子,妻子还未成熟成长到他期待的模样,所以妻子要让一步,要让着母亲,任何时候都要让,因为这么有用的母亲,可不能随便失去……
这种夫妻感情有些畸形,有很多真情也,掺杂了假意,或许的确能骗很久,但之后,恐会彼此有磋磨,生出怨怼。
再看另一对恋人,江项禹和晋薇,他们的情感至真至纯,哪怕避而不见,也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可感情这种事,是需要勇气的,不敢往前迈,就永远是痛苦和错过,一直把自己放的这么卑微,把对方放的那么卑微,一直在退让,所有人都得凌驾在你们之上,何谈幸福?
朝慕云有些佩服湛书意,他对感情的处理态度着实超前,让人惊艳。
他学心理学,观察的是人性,有很多共同的概率事件,比如感情破裂,走到离婚的夫妻,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一路恩爱幸福,走到最后的,自己价值排序里,夫妻的亲密关系,一定是在最前面的。
一个男人如果认为父母年纪大了,父母养我这么大不容易,做儿媳的必须得让着,不管什么矛盾都先劝妻子说我们是小辈,就让让他们,我用别的补偿你……
一时的‘补偿’能得到短暂的安慰,矛盾源头却并未解决,情正浓时,或可委屈自己,慢慢的就会变成凭什么,除非自己没有单独生存能力,否则这段感情一定走不到最后。
你得知道,一直站在你身边,陪伴你,和你共承风雨,共担风险的,到底是谁……亲密关系的经营很重要,在他生活的时代,都有很多人看不清,这个古人就做到了。
大厅安静了很久。
穆氏才浅浅轻轻抬了抬手臂,小蛇在她腕间吐了吐信子:“你这般聪慧,肯定不止因为这个,就认定是我?”
朝慕云颌首:“白菊花的品种,有两枝你拿错了,那是你新培育出来的品种,颜色虽像,但花朵绽开的态势,保持的新鲜度,都与众不同,皂吏们调查过,这种花,只你会种。”
“连杀三人,你做的并不算太隐蔽,尤其这一次,连花枝都拿错了,或者你发现错了,只是懒了下,并没有拿出来调换,因为没关系,不算被抓到也无所谓,或者说——你就想被抓到。”
“你已经受够了,不管湛书意之死真相是否能大白,都已经完成了复仇,之后是死是活,无关紧要。”
穆氏笑了下:“若世间都是你这样的官就好了,天下怎会还怕冤案?”
厅堂静了一会儿,朝慕云又道:“你是如何邀约死者,并控制他们行为的?尤其俞氏,她自己采买的花,量并不小,你如何倾倒入河中?”
以一个老年人的体力,似乎有些做不到。
“约他们出来很容易,不必说我是谁,只要告诉他们我知道当年的事,且只是想讹些钱,他们不想秘密暴露,就会来,我甚至可以诓他们自己上船,他们以为有的谈,会试图说服我,会配合,”穆氏声音微缓,“俞氏稍稍有些心眼,接到邀约时立刻明白了自己和前两个人一样,都是要死的,她回信说当年之事她并不尽知晓,其实也是被那两个人骗了,她并不想杀湛书意,但做了帮凶就是做了,往事无法挽回,她说可不可以自己带白菊花过去,自己布置船。”
朝慕云若有所思:“她想反杀你。”
穆氏:“是,我自己用花妆点船,深知在里面做点手脚太容易不过,我不就藏起了我的小蛇?遂我假意答应,只要我答应了,其它的,怎么把花运到现场,怎么瞒过世人,她自己会打点好,她甚至会因我要求,把花放在固定的位置。”
“但很明显是没用的,因不管船还是花,你都已经提前准备好,她的花,注定是要被你毁去的——”
朝慕云道:“你会答应她,是想制造她自杀?”
穆氏摇头:“并没有,和你推测的一样,我只要报完仇,别的都无关紧要,是活是死我都认,我答应她,只是想安抚她的情绪,让她乖乖来赴约,官府会误会,其实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朝慕云:“你跟他们都聊了什么?”
“聊我夫身亡之事,”穆氏声音安静极了,“我问他们,对当年的事可曾愧疚?”
“他们认错了?”
“认错了。”
“但你并没有想饶过他们。”
“若是认了错便算,这世间哪来的因果报应?我当然要杀了他们。”
“有一个问题,”朝慕云看着穆氏,“你最后说了什么,让他们那么害怕?”
穆氏一笑:“他们都不认识我。”
朝慕云懂了,经年过往里,一直是湛书意和死者的对抗,穆氏身居内宅,并没怎么出现,或者说,她出现过,给人的记忆点也并不深,她相貌不算太美,也不丑,算是清秀一挂,没太深的记忆点,几十年过去,当年不管是少女还是少妇,现在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她言自己姓白,谁能想到她是早已‘死去’的穆氏呢?
如果她在最后一刻说自己是未亡人,为丈夫报仇,死者怎会不震惊,恐惧?
因为这个身份,才是封死他们所有生机的可能,不管怎么求饶,允诺什么好处,对方都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必死。
“房间一片黑暗肮脏,突然有一束光照进了,肮脏龌龊尽显,再不能遮掩,这束光便有了罪……”
穆氏闭了闭眼:“我夫高洁风骨,堂堂正正,从未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只因被人害过,却没有老老实实闭嘴,还妄想收集证据翻天,死于静无人声之处……凭什么?”
“我现在所为,他应该也不会喜欢,恐现在已头也不回的走过了奈何桥,再也不等我,可我不悔。”
“这道光于别人是罪,于我却是救赎。我之出身过往,难以言于世人,我之心思,其实也没那么干净,是他一次次拉了我一把,始终相信我是他眼中那个,善良温柔的姑娘。我依他所言,没陪他去黄泉路,在世间多活了几十年,替他看山,看水,看孩子们长大,春赏雨,冬赏雪,待孩子们长大成人,处理事情有模有样,不需要老人扶着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死’了。”
“往事和孩子们没关系,他们没必要参与,甚至没必要知道我假死,伤心一次就够,我没打算再回去。”
“这是我的事。”
穆氏睁眼,眸底一片看尽世情的沧桑——
“我自己的事。”
第44章 过不去
穆氏话音落处, 众人一片唏嘘。
灿烂阳光爬过地板,落在她银色发梢,折射着微光, 她已是花甲之年, 虽头发全白, 眼角皱纹写着岁月的痕迹, 但看起来身体很硬朗,精神也不错,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那些淹没在岁月里的往事,谁都没放过, 也没放过这个人。
“不是。”
她似乎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我知道, 你们多多少少会为我叹一声可惜, 但我并没有揪住经年过往不放,也没有被困住,除了亡夫新死那几年难挨, 情伤过后,其实过的还不错。”
她视线落在晋薇身上,声音轻浅——
“那段时间,我仇恨困窘,辗转反侧,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 和你一样, 我想不通。想不通这世道,想不通这人性, 明明所有人都为话本子里的善良感动, 明明所有人都歌颂美德, 为什么到了生活里, 却挑剔这些善良的人太死板,不懂变通,劝他们改过?是世道就是如此,还是单只我们倒霉?”
“我日复一日审视身边人和生活,每一天都在心里提出不同的疑问,想出答案,过后又觉得这个答案不对,重新寻找另一个,我好像世上那个最糊涂,最蠢笨的人,总是被各样人事影响左右,全然没自己的主意,觉得天地之大,唯我渺小的像个尘埃。”
晋薇眼神怔怔。
这些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因她现在就是如此,往前走会怀疑,往后退会怀疑,好像所有道路都是向她打开的,又好像所有道路都不对,她不敢往前迈,不敢有任何选择,到底哪样正确,这个选择真的是基于自己内心么……
太多太多疑问,太多太多烦恼,外人看起来她在庸人自扰,她却觉得自己怯懦愚笨,可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浑浑噩噩,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随便就做了选择。
穆氏垂眼:“那时的我,最需要的其实是时间。疑问和否定,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你敢于提问题,勇于在这些答案中思考选择,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力量,你会知道你到底是谁,知道你为什么而活,知道你未来想要什么,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自此不会再迷茫,不会再不安,你要做的,只是找到你自己。”
“我们不能保证每一次都做出了对的选择,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我们只有努力,把选择做对。你会明白,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阻碍你的未来,你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你想不想。你若想,所有困难都不是问题,你若不想,也仅仅是因为你自己内心不想,与其它无关。”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有些云山雾绕,但当事人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朝慕云也知道。
这是一个过来人,对年轻人的安慰。
人是在思辨中成长的,小时候接受各种知识,师长会告诉你要这样做,不能那样做,怎样是对的,随着慢慢长大,总有那么一个阶段,你会怀疑,这样真的是对的么?师长就不会犯错误,说的全都是至明真理么?朋友或其他人表达有反差时,到底该认同哪一个?
今天觉得这个说的对,明天觉得那个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呢,真正的我的思想,在哪里呢,遇到不同的事,我该怎么办?
这其实就是一个找到自己的过程,太多人会为此焦虑,着急想要打破困境,但其实不必着急,不断的思辨,不断的否定和选择,终会塑造出你与众不同的人格,这个过程可能有些长,可能会痛苦,但只要走过去,你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朝慕云看着厅堂中满头银发的老人,能从她的平静眼眸里,浅浅笑纹里,看到她的豁达和通透,只是有些可惜……
穆氏摸了摸缠腕间的小蛇:“随着年纪渐长,我一面照顾孩子们,一面用心经营生活,也得到了很多乐趣,我有我的花园,有孩子们承欢膝下,每逢年节,丈夫教过的弟子也会来看我,聊些经年,可惜……我还是忘不了他。”
再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就连刚刚这些话,若不是看着晋薇和江项禹实在可惜,她都不会多言。
晋薇帕子掩面,哭得悄无声息,江项禹对着穆氏,认真的叩了三个响头,额头抵着地板,久久未能起来。
他们对接下来的事,已有所预料。
果然,穆氏非常配合,交代了所有案件细节,包括那张覆在死者头脸的素帕,那是湛书意生前最喜欢的帕子,她心中的确没有愧疚或后悔,杀人就是故意,甚至觉得这些人脏,恶心,不配她再看一眼。
所作所为,皆为祭奠,对亡夫,也对过去的岁月。
穆氏在自己的口供上签押,认罪非常痛快。
她认完罪,目光安静平直的看向朝慕云:“事情一码归一码,这些事跟小辈们没关系,只是我自己过不去。”
朝慕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个案子虽然事涉多年前湛书意之死,但的确和他中儿女小辈没有关系,穆氏故意先假死,再来做这些,就是要完全斩断,不牵连别人。
“我知。”他微颌首。
穆氏微笑,似松了一口气:“若天下都是你这样的好官,该有多好。”
朝慕云却感觉到不对劲:“阻止她——”
但已经来不及,穆氏狠狠捏了下小蛇身体,力道显然控制过,小蛇并没有受伤,但受到刺激,条件反射放出毒牙,咬了她一口。
穆氏倒地,小蛇吓的不行,从她身上掉下来,慌不择路的游走,厅堂一片惊乱,夜无垢一看不好,赶紧拿出之前准备好的网,眼疾手快将蛇兜住,不让它在受刺激的情况下伤害到别人。
耽误这一刻,穆氏就更不可能救得了了。
她艰难呼吸,视线环视冲过来想要扶起他的江项禹和晋薇,甚至提着袍角跑过来的朝慕云和众皂吏,眼底有湿润的光:“你们都是好孩子……此生有憾,终是做了不好的事,但我不悔……”
“不要告诉我的儿女……没必要再伤心一次……若可以,请将我骨灰撒进江河,我应过……他,春雨湖畔,来生缘长。”
穆氏很快没了呼吸,双目阖上,表情安详,唇角甚至带着笑,好像她不是自杀解脱,是带着好心情,去见一个很久不见的人。
厅堂没有人说话,皂吏很快在朝慕云的示意下过来,寻到一块木板,一块白布,木板用来暂放穆氏尸身,白布则盖在穆氏身上。
白布拉过穆氏上身,盖住头脸的时候,江项禹跪在穆氏身前,哭红了眼。
“本案至此,无有任何疑问,可以封存结案,凶手尸身,家人可带回安葬。”
朝慕云看向江项禹:“穆氏与你有师徒之情,余下种种,皆由你操办吧。”
江项禹认真的朝朝慕云行了个礼:“多谢大人。”
“人生漫长,总有风雨,也总会见云散雾开,日后记得,谨言慎行,”朝慕云话说的很慢,眸底似有淡淡微芒,“你之努力付出,定有回报。”
江项禹怔了一下,不知想了什么,再抬头看朝慕云时,整个人的精神都有些不一样,似下了什么决心:“多谢大人提点,我……我知道了。”
案子破解,曲终人散,穆氏尸身被江项禹安排抬出,其他嫌疑人们被安排到另外房间,对几个案件细节进行详述,看有无错漏,口供签押后即可遣散,每个人什么心情不得而知,有新人反应却是相当明显的。
曲才英回过味来,看着对卷宗,做最后整理得朝慕云,表情相当不善:“感情朝主簿这是一切胸有成竹,还顺便翻了个旧案,想让我们做见证。”
破案不容易,翻案更不容易,前者需要证据确凿,后者则出证据确凿外,还需有官员见证,至少三方签章,这是制式流程。
这种事吃力不讨好,大半遇到了只有往外推的,没有积极揽事的,很难凑齐人,朝慕云倒好,趁着赌局机会,竟然把这件事给做成了,还算计了他!
他这次大张旗鼓的来,外面可都看着呢,如今证据确凿,事实明显,他怎么理直气壮拒绝?以后这官场还混不混了?
李淮也想明白了,倒是得意的紧,大理寺又长脸了,气死你个破师爷!
“怎么,破案平冤,我等职责所在,不应该么?”
曲才英是京兆尹最得用的心腹师爷,能坐稳这个位置,当然靠的不是蠢,是正经有脑子的,知道这案子证据确凿,每个环节链条都能连起来,攻击无用,只是意难平,阴着眼:“我还以为若真存在凶手,一定是晋千易呢,他最近在跑官,只他最迫切。”
这个不用朝慕云提醒,李淮都知道:“你可拉倒吧,他瞧着是比别人急切一些,但跑官的事,单急这一两天有用?谁卡着那个时间了,必须立刻完成?盐道的官不是到现在还没定呢,有必要为此立刻杀人?晚两天能碍着什么事?”
晋千易的确应该着急,也迫切,但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截止日期。
最初他听着案件消息,也有这个怀疑,还一度为朝慕云担心,不过他手里有别的事,无法关注整个案件,也没去了解所有细节,没想到这病秧子根本没有被乱七八糟的线头影响。
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曲才英阴着眼:“都是你们大理寺的人,你当然要护,行了,这事也完了,我先走了,流程走完,需要签章时喊我。”
“走什么走,到你走的时候了么?”李淮拉住他,“先前打了什么赌,你装什么不得记了?”
曲才英:“行行行,你们厉害,我不跟你计较了,行了吧?”
“不行!”李淮瞪眼,“一句话就想打发我们,没门!现在给我行礼,麻溜的,以后见着我,见着我们大理寺的人,都得退避三舍! ”
曲才英咬牙:“我说李胖子,你可别得寸进尺!”
李淮:“怎么,敢赌不敢认?”
曲才英眯眼:“呵,这个案子,还要不要我签章了?”
李淮怔了一下,火气就上来了:“你敢威胁我?今天所有一切,你可都是看到了的,该你干的事,你敢不干?不怕我把事捅到京兆尹面前么!”
“你去啊,看我怕不怕,”曲才英脸色更阴,“你还真以为我混到今日,没点真本事?”
二人说话就要吵起来,朝慕云朝一边厚九泓使了的颜色。
厚九泓正兴奋的看热闹呢,他以前最怕见官,什么官都怕,都不爱靠近,可最近给病秧子当门房,跟着皂吏们被病秧子使唤,见了不少的官,发现也挺有趣的,当官的也是人,也有乱七八糟的小心思,也爱八卦,就是少有在人前表现出来,这种吵架热闹,他怎么能放过!
不过这病秧子,才是最坏最狠的,有机会,诓骗的人团团转,没机会就制造机会,反正就是在坑人。
这眼神他再明白不过。
当时赌约是顺势而应,病秧子答应的时候,只是有信心能赢,顺便搞些彩头,但其后案件发展,让他有了另外的算计,故意羞辱别人,有意寻麻烦交恶,可不是官场混的好的办法,不若改作它用,比如不让这姓曲的没脸,让他见证案子并签章——
案子办得漂亮,人也没得罪,这姓曲的回头还得感谢他。
什么好处都叫这病秧子给得了!
厚九泓清咳一声,上前拉架:“我说,两位大人有话好好说,吵起来都不好看。”
他已经在刻意展示自己的平易近人了,奈何忘了自己一张小胡子脸自带匪气,要拉架么,力气也大了点,这两个人可不是他手下兄弟,拉开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力,他这一扯,直接把曲才英扯了个趔趄。
曲才英怔了下,炸了:“你们大理寺竟敢跟我动手!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走到我面前!”
“嘿,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厚九泓火气也上来了,拎住他领子就往一边偏厅走,“来来跟我来,我就让你瞧瞧,我配不配!”
李淮一看不好,吵架可以,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来万万不行,也跟着跑过去了:“别冲动,都别冲动——”
朝慕云看着这一幕,无声勾起唇角。
虽然吵架顶火和拉架的人调了个个,但很明显,这局稳了,什么事都不会出。
曲终人散,唯窗外阳光热烈,隐隐似有花香浮动。
人们该忙的忙,该走的走,厅堂几乎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一个人没动,看着门外的不知哪个方向,过分安静。
朝慕云走过去,在这人面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呢?”
“想你啊。”
这三个字出来,双方都是一怔。
夜无垢说完才发现这话有些暧昧,非他本意,但这个暧昧方向,好像也不错。他看着朝慕云,唇角扬起:“朝主簿这么聪明,可真是令人遐……”
朝慕云却截了他的话:“不想笑可以不笑。”
“嗯?”
“我说,不想笑,可以不笑。”
简简单单两句话,气氛瞬间更改,夜无垢哼了声:“你可真是会坏气氛。”
朝慕云看着他,重复自己的第一句话:“在想什么?”
夜无垢啧了一声,手搭住朝慕云肩膀,一起看向门外,穆氏尸身刚刚好被拉出大门:“你说她这样做,值得么?就那一点点仇恨,她自己都说放下了,不在乎了,最后仍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了……虽她老了,好像没多少年好活,可万一,她能活到百岁呢?那就还有四十年,她是一个通透的人,在世间有留恋和牵挂的人,不管徒弟还是儿女,有想做的事,比如种花插花,那日花房见面,我能感觉到她心态平和,日子也算丰满有滋味,这样放弃未来人生,值得么?”
朝慕云想了想,道:“她历尽千帆,自我叩问这么多年,仍是决定要这么做,于她而言,就是值得。”
夜无垢:“可别人未必觉得。”
“仇恨让人痛苦,也让人积蓄力量,”朝慕云声音淡淡,“人心本就复杂。”
夜无垢顿了一下,看向朝慕云:“你好像……并没有对这种行为进行批判?我还以为,当官的都要苦大仇深,谆谆育人,事事必须向善。”
朝慕云:“我只破解案件,推理真相,凡人之罪责,皆由按律法判定,不应以我自身观念想法,定义别人对错。”
夜无垢:“可你是官。”
“官又如何,官也是人,”朝慕云淡定极了,“若一切对人,对案子的判断,只基于我个人的价值取向,那世间岂不得乱套?律法有它存在的意义,妄想凌驾,结局必定不好。”
亘古以来,律法的制定都基于社会形态和文明发展,它也是随时在变化调整的,就是最适合当下的存在,比如这里主可杀奴,在他的认知里,这是错误的,杀人皆是罪,可在这里的律法里,是允许的,那他就要思考社会形态为什么会允许这种行为的存在,当文明未能达到一个阶段时,你再反对一些东西,都是徒劳,个人力量太微,只能求同存异,一边尽自己努力,看能影响人们智慧文明到什么程度,一边保持高度的清醒,时刻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脚下的路该怎么走,眼前的事该怎么办。
“我只做我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多的,我管不了。”
静了很久,夜无垢突然笑了:“你不会……劝人放下心中仇恨。”
朝慕云依旧淡定:“我只会对人仇恨情绪产生后的行为,给予建议。”
善恶爱恨,都是组成一个人最大的部分,也是让这个人与别人不同的部分,随便抹掉哪一个,人都将不会完整,当然,也不会那么随便就被抹掉就是了。
“哈哈哈——”
夜无垢笑的开怀,声音清亮,胸膛鼓动:“有趣……你果然很有趣。”
朝慕云拍了下他的手:“放开。”
“莫急嘛,我还有一个问题,”夜无垢揽着他的肩,“这次案子,你为什么不用你的铜钱?明明这样更快……是担心身体受不住?”
“不是。”
朝慕云摇了摇头:“刀锋利器,性命受到威胁时,不得不用,平时却需藏在鞘中,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种,仗着自己擅长什么,就所有都用此解决,并非好事。”
“侠以武犯禁?”
夜无垢眸色渐深:“故意标榜自己冷血淡漠,不以自己道德判断他人,却在用自己道德约束自己,朝主簿果然是官,宽于律人,严以律己?你欲以自身为例,潜移默化,教化他人?”
朝慕云按着他的手,离开自己肩膀:“倒也没那么伟大,我只是想职业生命更长久。”
夜无垢不可思议:“你竟然有官瘾?做官那么有趣?”
“对啊,”朝慕云不假思索点头,在这里只有继续做官,才能有机会见到,破解更多的案子,“我也想更有趣的活着。”
有些话他没有说,也不必说,聪明人,心里滚两圈就懂。
夜无垢笑意沁到眼底:“所以我们,是一类人啊。”
“既然没有不开心,就继续干活。”朝慕云低眉,指了指他手上的网兜,网兜里还有那条小蛇。
“着什么急……”
夜无垢笑意慵懒随性:“案子已结,之前的承诺,朝主簿是不是该兑现一下?”
“嗯?”
“盐引啊,你同别人装傻也就罢了,跟我?”夜无垢再次垂头,上身欺过来,“我这人很大方的,没找到,也不会杀你,不如就照之前赌约规矩,朝主簿以身相抵,如何?”
朝慕云眉目平直:“你晚上来。”
夜无垢眸底登时如桃花泛滥,声音都暧昧了起来:“朝大人果然一字千金,晚上几时?需要我带些什么?花酒香茶,还是华衣脂膏?”
朝慕云一脸‘你在说什么鬼东西’:“我把盐引拿到手,不需要时间?你手上这小蛇,不得给它寻个新主人?还有你的伤——”
“什么伤,哪有伤,谁有伤?”夜无垢别开眼睛,看左看右,忙的很,就是不看对方,“我怎么不知道?”
朝慕云心下了然,并不拆穿。
其实那夜他就已经看出来了,这人胳膊有伤,现在应该好了很多,但仍然残留淡淡药味,恐还未痊愈。
他背着手,转开身,话音一如既往,疏淡缓慢:“去处理你该做的事,过来时记得给我带东西——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夜无垢:“你的事,我怎会知道?”
朝慕云仍然没有回头:“偷偷扔过那么多次,还不记得?”
自己做过的事,以为不承认,别人就不知道了?
夜无垢:……
他低头抚额,笑了一声,快步追上朝慕云:“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也不是。”
“比如?”
“比如——你的名字。”
“是么?我怎么觉得,你已经猜到了?”
“我等你亲口告诉我。”朝慕云说完,停住脚,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若不然,让我看看你的脸?”
夜无垢:……
“有没有人说过,你胆子真的很大?”
第45章 不醉人,很醉人
月华落满庭院, 春风浅荡珠帘时,夜无垢来了。
朝慕云正执了一卷书,靠在庑廊下的小桌边, 就着淡淡烛光看。
他脸色苍白, 穿的略厚,虽是春日,夜风温柔, 但以他的身体状况,也并不适宜晚上在外面多做停留, 房间里总要暖一些, 但今夜月色实在太好,满月盈盈, 风也温柔, 他有点不想错过。
“脸怎么这么白?”夜无垢顺势就摸了下他手背,“这几天热的人们都穿薄春衫了, 你怎么还冻成这个德性?”
朝慕云拍落了对方的手, 抬眼看了看对方,果然春衫薄, 肩膀腰线也就算了,连胸膛肌肉轮廓都能隐隐看到, 身体健康的武人就是扛造。
他朝夜无垢伸出右手。
夜无垢:“什么?”
朝慕云:“你再装。”
夜无垢将藏在背的油纸包递过去:“身体不好, 还这么馋?不怕甜的吃多了, 影响药性?”
适当的甜味的确可以压一压药的苦,可食的多了, 会与药性相冲, 导致体热痰多, 总归不舒服。
“哦。”
朝慕云敷衍应了一声, 打开油纸包,拿出一块软软糯糯,似点心又似主食的小东西,咬上一口,品着带着甜甜酒香的食物在唇舌尖抿化开的滋味,眯上眼,舒服的叹了口气。
世间唯美食正道,可以治愈一切!
夜无垢:……
“你的身体到底……”
“不关你事。”朝慕云阻了他的话,“多问无益。”
夜无垢以前并没有想管过,别人生了什么病,能活几时,关他何事?只是来往多了,难免觉得有些可惜,少了病秧子这样的人,世间不知少了多少趣味。
纵是现在,说出这句话的此刻,他也没想管,但朝慕云这般直白笃定的拒绝,他反而有些叛逆,突然就有点想管。
想要知道病秧子过得到底怎么样,闲着时都在想什么,这人看起来心眼多又坏,总是坑别人帮他做这做那,应该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淡定……是个需要别人伺候的,有点娇气的贵公子。
贵公子虎落平阳,被家里人欺负,还下了毒生了病,一定很不好受。
他想给他治病,想给他寻医解毒,想让他过得舒舒服服,这个人应该多笑笑的,他笑起来很好看。
这些念头从心里冒出来,夜无垢突然觉得不对,距离感太近了些,他有些僭越。
可问都问了,念头起都起了,被人当场怼回来就熄火,岂不是很没面子?
夜无垢坐在朝慕云面前:“说说呗,中了什么解不了的奇毒,让我乐一下?”
朝慕云:“泉山寒。”
夜无垢本想说,江湖之大,有什么他不知道,有什么他没见过,只要这人好生求一求他,他可考虑帮忙,可人真的说了出来,他发现还真有点手足无措。
这毒他只听说过,并没有亲眼见过:“此毒霸道性烈,江湖上都鲜有,那高氏竟然给你……”
朝慕云本不想聊这个话题,对方非得问,他想着差不多回一句,对方也就没话了,谁知对方这么没眼色,干脆自己改变话题:“这米糕味美,从哪买的?”
良久,夜无垢才哼了一声,如了朝慕云的意,改变话题:“你那小厨娘不是会做?”
话题虽然变了,哼的这一声,多少有些酸溜溜。
朝慕云:“人一个小姑娘,我总不好天天使唤,顿顿说要吃,岂不显的我很馋?”
夜无垢情绪立刻被抚平,也不酸了,隐隐还有些得意:“同她不好意思,跟我就可以?”
朝慕云看了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江湖上的大人物,跟人小姑娘比?”
夜无垢:……
不知是月色太美,风太温柔,还是病秧子今天晚上太好看,他感觉自己有些不对劲,清咳一声,拍开带来的酒坛子泥封:“你可能饮?”
朝慕云:“一点点。”
酒液入盏,声音清透绵柔,如玉石轻鸣。
淡淡酒香随之蔓延,清冽润透,似乎还带着点点的甜。
朝慕云还未曾在这里饮过酒,端起浅酌一口,眼睛就亮了:“这是什么酒?”
入口不割舌,有酒液辣意,入喉有后劲,不会太冲,也没有太甜,只是回味时有一点回甘,颇有些引人入胜。
“桃花酿,”夜无垢又添满杯,“不太够劲,回味倒是尚可,适合你这病歪歪的身子,如何,可喜欢?”
朝慕云点点头:“入口绵柔,清冽回甘,不大醉人,又很醉人。”
酒的度数不高,多饮两杯也不会醉,可酒香营造出来的氛围很美,配着这月色暖风,不免令人沉醉。
夜无垢微微一笑:“我挑的酒,能一样?”
他执酒盏,与朝慕云浅浅碰了一下。
二人坐在庑廊,沐着月光,朝慕云只见他指骨修长,润着月光,有股别样,轻盈跳跃的美感,连他脸上的金色面具,头角峥嵘的样子都有几分可爱。
当收起所有棱角和脾气,就是一个傲娇鲜活,有自己选择趣味的年轻小伙。
“咳咳……”
朝慕云还是小看了自己的身体,多饮两杯,就有些受不住。
“你看你这破身子,还说不治了……”
夜无垢大手伸过来,替他拍背。
朝慕云见他又提此事,干脆扔过来一样东西给他。
“嗯?”
“你要的盐引。”
夜无垢这次顿住了,见病秧子不再咳,手伸回来,拿起小盒子,打开,果真是丢的那批盐引:“哪来的?”
朝慕云饮了两口茶,顺下喉咙间痒意:“江项禹给的。”
“他藏起来了?”话刚说完,夜无垢自己就摇了摇头,“不对,若是他藏起来了,我早就寻到了。”
朝慕云颌首:“他只是知道别人藏在哪里,并没有动。”
夜无垢就懂了。
还是长辈的争端。
江元冬和史明智争了小半辈子,在史明智死的时候,终于见到了曙光,盐引许是史明智不小心丢的,许是因他的死,东西没交接好,总之,被江元冬拿到了,既然有了,为何不能利用一下?
但他压抑这么多年,也知谨慎,不好当下立刻拿出来,脸上却难掩欣喜,江项禹做为他儿子,是每天接触最多,距离最近的人,只要留心,怎会不知道?
他对此事有异议,或是劝,或是吵架,和江元冬有很大的分歧,但很明显说服不了江元冬,之后江元冬也因年轻时做的孽,突然死了,江项禹心下更为不安,接连两人死亡,他不知道这件事同盐引有没有关系,怕无知之下得罪人,怕引来更大的灾祸,当然讳莫如深,对谁都不说。
但案子破解,案子里的事,案子外的事,过往和现在,朝慕云的作风令他信任,或者说,钦佩,是以在他离开公堂时,听懂了朝慕云最后的话,并且予以回应,遂这些盐引,便到了朝慕云手上。
“你知道,他一定会给你。”
朝慕云浅浅小酌,不置可否。
夜无垢:“你为何笃定他一定会给你,万一不给呢?”
“不给,我就不会想旁的办法?”朝慕云微挑眉,眸底墨色流动,“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夜无垢:“你……推理破案,予事实以真相,予逝者以安魂,是在破案缉凶,也是在蛊惑人心——你的确没有算计人心,只是让人信任。”
很多时候,让人信任得到的回报,可比诓哄坑骗多的多。
朝慕云放下酒盏,眼梢移过来:“这话有些过分,我蛊惑谁了,你么?”
他眼底盛着月光,唇瓣残留酒液,带着春夜独有的湿润感。
夜无垢心跳漏了一拍:“若没有蛊惑我,我一个堂堂……为何总会来寻你帮你?”
“堂堂什么?”朝慕云手撑着下巴,微微歪头,笑意携在唇边,“怎的不说清楚?”
夜无垢感觉有些渴,一口饮尽杯中酒,酒液入喉,又辣又灼,好像更渴了。
他松了松领口:“你明明知道。”
朝慕云就笑了,指尖落在青玉酒盏:“你是漕帮之人,观你能力作为,地位定然不低。你对京城熟悉,又不熟悉,熟悉的是消息,问你什么你好像都知道,这源于你漕帮渠道,但凡想知道的,都能打听,不熟悉的是,你只是知道而已,对人头不熟,对身边环境也在处处观察,而过分的观察,其实就是陌生感,你对京城不熟,才来没多久,是也不是?”
夜无垢早清楚他的本事,也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很感兴趣:“知道我是谁了?”
“你虽戴着面具,但也招摇过市,显然不怕被人知晓,漕帮纷纭,尤其越是出奇,越显秘密的,越会引起旁人讨论,无论官场还是市井,吹牛聊漕帮的并不少,”朝慕云道,“近来漕帮变化,无非是客帮远道而来,同主帮斗的翻天覆地,听闻主帮念京帮帮主康岳,近日被闹的焦头烂额,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远道而来的只有一个,客帮邸尾帮帮主,而这位帮主,江湖上流传的故事可不少,尤其一身过分华丽的紫袍,头角峥嵘的金色面具,还有那把玉骨扇……是不是啊,夜帮主?”
“夜无垢,”夜无垢笑了,“你可以叫我名字。”
朝慕云微笑:“好的,小垢。”
小垢?怎么这么像小狗?
夜无垢第一次对自己的名字起了怀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绰号方向:“还有呢?说说看。”
朝慕云便继续:“你看起来是在找盐引,但盐引有什么用呢?你们和官家的路子不同,盐引丢了,于官家的重要性高于你们,你做这件事,可是想在京城漕帮迅速立威,占据一席之地,然后另谋他事?”
夜无垢执起酒盏,随意轻晃:“你觉得,我想谋何事?”
“唔,这是要考我?”
大约饮多了酒,朝慕云并不似平时那般高冷疏远,眼角渐渐染上一抹绯红,仿佛融进了人间烟火,笑起来好看极了。
“招提寺一案里,你极为关注黄氏,但又不是那么迫切,我猜在你想做的事里,她只是个关键人物,你的目标在她背后之人,若我猜的不错,你现在就派人跟踪她的儿子,我说的可对?”
夜无垢不置可否。
朝慕云又道:“观你性格表现,幼年时成长过程大概不怎么好,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被人关注,许时当时压抑的狠了,你现在总想捣乱,穿衣服也是,总爱招摇——不过你这身衣服很好看,很衬你,倒是没必要改。”
夜无垢:……
朝慕云:“因为这段艰辛的成长历程,你对家庭的认知和普通人有偏差,你心中有个执念,也常会愤愤不平,并非是对自己不满意,是对那些对不起你的人很不满意——你在寻找什么?家人,父母,还是你的身世?夜无垢,这是你的真名,还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夜无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也没有被冒犯的懊恼,静了很久后,他伸出手,懒洋洋为对方鼓掌:“你说你这么聪明,干什么浪费心志做官破案,干点别的什么不好,三百六十行,你皆能出人头地,哪怕到我帮中,也会是爬到顶端,和我匹敌的对手,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何乐而不为?”
朝慕云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天空:“你觉得美么?”
“嗯?”夜无垢有些没反应过来。
朝慕云道:“月色。”
夜无垢怔了下:“很美。”
今日是满月,无云无雾,星子寂寥,但也璀璨,众星环绕拱卫着圆月,月光皎皎如盘,仿若触手可及……是真的美。
“那喜欢么?”
“喜欢的。”
这样的月色,谁会不喜欢,谁会不驻足欣赏?
“看到喜欢的东西,会有幸福和满足感,做喜欢的事,也一样。”朝慕云声音有些轻,“我之爱好与众不同,总想看到人性的边际,到底是更丑恶,还是更善良,是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总想看到更多的,不一样的风景。”
他在这个领域,总有很多的好奇心。
这是第一次,夜无垢亲耳听到朝慕云说喜欢一样东西。
这个人总是站得很疏远,不管是哄人帮忙,还是坑人做事,他好像都是计随势变,是当下环境限制的不得不这么做,很少见他有什么真正自己的追求。
原来是这个……
有这么一刻,夜无垢觉得,这个人讲说‘喜欢做的事’的样子,像天空中的星子一样,在闪闪发光。
“怦怦——怦怦——”
是自己的心跳。
夜无垢突然意识到,拒绝没有用,不承认也没有用,他好像真的动心了。
他现在突然感觉,如果些刻朝慕云问能不能看他的脸,他的答案,可能会跟白天不一样。
但对方没有问,他心中感觉有些奇妙,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你考了我半天,总觉得有点不大公平,”朝慕云啜了口酒,“不如你也说说看,我喜欢什么?”
夜无垢怔了一下:“你喜欢什么?”
朝慕云抬眉:“不知道?”
夜无垢:“喜欢月光?”
朝慕云微笑:“再猜。”
夜无垢下意识将目光落在油纸包上:“你喜欢甜甜糯糯,软乎乎的点心,平时吃饭也是,似乎不喜欢费牙的东西,你不会梳头发,每次鬓边都会落下一缕,稍稍有点糟糕,但并不难看,你不喜欢睡懒觉,习惯早早起床,你喜欢看日出,但午后阳光好时,你总会想在椅子上懒一懒,赖一赖,你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但衣柜里但凡有绿色的衣服,你从来不穿……”
朝慕云拿起最后一块糕点,慢悠悠啃:“看,你不是都知道?”
夜无垢:……
他突然感觉,不知什么时候起,对这病秧子已很关注,下意识为他做了很多事,也记住了很多东西。
不行,他不能让这个人简简单单死掉,太可惜,他还没有看到更多的风景,他现在有一种冲动,立刻马上寻个大夫过来,给这个人看病的冲动……
是时候去打听打听擅使毒治毒的人了。
久久没有人说话,气氛似乎有些僵,朝慕云懒懒开口:“你要找一个人算账,此人在京城似乎有些权利,你在江北够不着,只能过来京城讨……进展如何,可还顺利,需要我帮忙么?”
反正对方什么都能猜到,也没必要再瞒,夜无垢只是心有所感:“你想帮我?”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的声音有多温柔,眸底有多期待,他甚至不想听对方说出任何自己不喜欢的话。
朝慕云正色:“我从不随便帮别人。”
夜无垢眸色几乎立刻暗淡下来。
“除非——”
夜无垢的心又被这两个字吊起:“什么?”
见朝慕云眉目间似是而非的表情,他立刻又懂了:“除非我这里,能换到你要的东西?”
这病秧子,总是不肯吃亏的。
朝慕云笑了下,算是默认,不再进行这个话题,冲他招了招手:“来,你来这边。”
“嗯?”
夜无垢喉头滚了滚,走了过去,却只被安排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朝慕云指着地上的花瓣:“怎样,是不是很好看?”
是不知哪里吹进来的桃花花瓣,大约因此出地形风势,聚在地上浅浅洼地,不再飞起,落往旁处,而是在地上形成了一个略厚的圆,准确的说,是环,中间是空的,外侧是满的,圆的很漂亮,且粉粉嫩嫩,香气十足。
夜无垢面色复杂:“你就让我看这个?”
朝慕云点头:“不好看么?”
看是好看……
夜无垢视线下移,盯着朝慕云的唇:“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事。”
朝慕云:“好事?”
见他又在思考,夜无垢有点担心自己被看透,立刻转了话题:“这次案子里情情爱爱的事,你怎么看?”
朝慕云看着他,似笑非笑:“难道不是你这个对风月了解颇深的人,更有理解感悟?情爱之事,你又怎么看?”
夜无垢:……
“智者,不入爱河。”
总感觉说多会错多,憋了半天,也只这几个字。
“唔,不错,”朝慕云笑,“那夜帮主一定要坚持,好好努力下去,未来总会有收拾你的人。”
夜无垢唇舌干渴:“谁?”
朝慕云笑意更深,手指着他左胸膛,心脏的位置:“遇到,你就知道了。”
夜无垢闭了闭眼。
因排排坐,两个人距离太近,朝慕云收回手时,夜无垢正好往前拿酒,他不小心碰到了夜无垢的面具。
指尖触感微凉,光漫冷硬,却并没有不舒服。
许是酒饮多了,朝慕云比平时略放松,虽说了声抱歉,手却没有收回来:“你戴着它,真的不会不舒服?”
他指尖只落在面具,并没有落在脸上,夜无垢却觉得脸颊微烫,似乎被触碰到了。
“嘘——”
他捉住了朝慕云的手,往下,拉开:“男人的东西不能随便碰。”
第46章 我有制胜法宝
那夜之后, 朝慕云很久很久,都没有再看到过夜无垢。
他们好像喝了一顿离别酒,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相逢只是偶然,未来也并未在一条线上, 没必要时时靠近。
朝慕云没有喝醉,当然也没有断片, 并不觉得这夜发生了什么不对的事,也未觉得别人不来寻,又有什么不对,人生聚散来去,皆是缘分,没必要强求。
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那夜的桃花酿还蛮好喝的, 他还未来得及问一声夜无垢, 是从哪里买的, 日后闲时, 也可沽来小酌, 终是没了机会。
总之, 他已表达自己意愿, 别人不需要他的帮忙, 他正好得闲, 有空做别的事。
很快, 他就把夜无垢抛到了脑后, 无它, 大理寺太忙了。
大理寺功能职责和别的官署不同, 遇到了案子, 也能破能断,但大部分平日工作,是复核案件,坚决杜绝冤案错案的发生,很多时候工夫都在背后,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时光很快,两个多月就这么过去,天气已经很热,朝慕云也再不怕冷,反而有些畏热,总觉暑气侵扰难挨,扇子什么的,还真的有必要用上。
他的升迁之路也非常顺利,因破案有功,又在案件复核时发现巨大疏漏,及时提出并解决,居功甚伟,被破格提调,成为大理寺寺丞,再往前一步,就是之前巩直的位置,大理寺少卿。
因他展现出的强大实力,大理寺上下无有不服,李淮也是,虽不满意朝慕云这个空降,但他实则是个慕强的人,别人本事不能让他服气,他当然会闹,可越相处,他越发现,朝慕云实在是个很厉害的人,专业技术过强,放出去能啪啪打别人脸,连带着大理寺面上有光,他走出去腰板都特别直!
而且朝慕云办事,都是对事不对人,你问他解惑,他从不藏私,只要你学得会,他就敢什么都教,你要能踩着他肩膀往上爬,他甚至会夸你一声厉害,为你鼓掌看你往上走,李淮实在在他身上得到了不少好处,人自己还不在意,他哪有脸再反对别人,反倒不如时常讨教,让自己长本事才是真的!
办案可不是其它,学到的东西都是自己的,只要自己厉害了,仕途还不得青云直上!
而且新上任的寺丞大人醉心案件,不怎么经营仕途,于人际交往也欠缺,这不就显出他来了么!他可以啊!以前出门还总被人挤兑,现在不一样了,朝慕云可是太拿得出去手了,他甚至可以在外头随便和人放狠话,硬碰硬,甚至往大理寺揽案子,无它,就是硬气!咱们大理寺寺丞,就是什么案子都能破!
于是一天天的,先是眼热,后来越来越服气,李淮和朝慕云的相处越来越和谐,在帮忙的时候会帮,遇到什么难的事,也会理直气壮过来寻他办,比如现在——
“寺丞你管不管了!”李淮捧着胖肚子跑进来,大热天的,后背都要被汗浸透了,“那华小将军又越狱了!这个月都第几回了,皂吏们老出去抓他也不是个事,抓也抓不到,净被人戏弄了!你之前不是说有办法,半个月一定能搞定么,你倒是办啊!”
他气得眼睛都瞪圆了,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朝慕云案前,伸手给自己倒了盏茶,一口气喝干不够,又连着到了两盏,喝完:“你这茶水也是,怎么才半壶这么小气!”
朝慕云:……
就这半壶,也是他喝剩的。
李淮嘴里的华小将军,名华开济,是大理寺……呃,不只是大理寺的一大难题。
这位小将军年二十二,早过了招猫斗狗的年纪,普通人都会变的稳重起来,偏他不,他是戍守边关华老将军的熊孙子,从小就过分活泼,天赋不错,少年时就战绩亮眼,是大允受封年纪最小的将军,好用是真好用,但凡外敌入侵,派他出去,必是胜仗。
可以这么说,以大允接连两代帝王的造作,国家能保下来几乎是个奇迹,华家有巨大功劳,若非几代战将撑着,光是外敌就够大允吃一壶的了。
总之这位华小将军厉害是厉害,战功也是实实在在的,可没战事时,皮也是真的皮。
比如最近两个月,边关无有战事,华老将军实在受不了这熊孙子,打改不了,骂了也不听,干脆把人赶回京城,让家中女眷好生管教,这孙子不吃硬的一套,来点软磨工夫,许就有用呢?
结果没用,他小的时候就没用,现在长大了,更是不行,担心家中长辈吃不住,兴致来时,华开济甚至几天几夜不着家,就在外面造作,脾气被人惹起来,和人打架也是常事。
可京城不是军营,打架可不叫切磋,苦主较真,你就是犯了法,得接受惩罚。
这种街巷市井小事,没犯到人命,刑部不管,京兆尹又头疼,师爷曲才英多有才啊,一推二推,就给推到了大理寺,这位化小将军,时不时就得到大理寺蹲两天牢房。
次数多了华开济自己都懂了,打完架,看到大理寺皂吏,一点都不反抗,乖乖的任人带走,但他又憋不住,只几天也受不了,长长睡一觉后无聊,就琢磨着越狱。
他犯的事不算大,越狱……也不能算严重,但违了法就得抓啊,于是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皂吏们被折腾的疲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下面朝上反应,李淮搞不定,就来找了朝慕云。
朝慕云也干脆,调来了华开济所有卷宗资料,全部翻看过后,去牢里和人聊了一次,情况就变了。
之前这位熊将军还在外头祸祸人,现在只祸祸他们大理寺了!他也不是乖了,不越狱了,而是招式推陈出新,越来越刁钻,但凡意动,必让大理寺守卫发现,发现了又解决不了,抓不住他,他就把整个大理寺闹一遍,不杀人,不揍人,不偷东西,就是趁着晚上所有人都休息时,把东边的东西搬到西边,把西边的东西搬到南边,要不就藏起来,总之,就是叫所有人不消停!
李淮现在每天上官署点卯都提心吊胆,生怕这位祖宗又开始玩,他们光收拾东西就要小半天,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干,晚上指定要加班加点,不得休息!
“我不管,反正你官大,这是你的事,你要是再懈怠敷衍,我就不走了!”
朝慕云相当淡定:“不走便不走。”
这驾势,看的李淮直接愣住,咋的,我走不走你不关心,反正你到点会走是吧?就没见过这么不会笼络下属的上官!
“我就跟着你!”李淮差点拍桌子,“你在哪我去哪儿,你回家睡觉我就歇你脚踏上!这事你要不管,大理寺上下也干不了别的,都回家陪媳妇算了!”
朝慕云没说话。
李淮着急:“你前两回捉住他,他就对你有浓厚兴趣,故意不跑,就是想见你呢,你倒是说句话啊!”
朝慕云心下算了算:“我一共捉了他几次?”
“四回?”李淮也掰手指头数,“不,五回了!”
“小半个月,”朝慕云起身,“也是时候了。”
李淮:“你干什么去?”
“不想夜里看到脚踏上的胖鬼——”朝慕云背着手,慢悠悠往外走,“自然得去收拾熊孩子。”
朝慕云并没有直接走到华开济所在地点,而是去校场看了看,点了正在操练的皂吏,一共九人,低言几句后,再一起去往这位小将军造作的阁楼。
华开济听到动静,眼睛立刻就亮了,抄起一把长刀就冲了出来——
理所当然的,遇到了朝慕云派出的三人小队。
先遣就三人,站位游走,是个大大的三角形,其中一人在前主攻,着软甲,执刀,轻装上阵,后面两人一用弓箭,总是站于掩体外,拉弓远射,这个远射目的随战势随机,可以是为主攻者补刀,可是为队友掩护,也可以在目标未设防,暴露充分时,抓住时机攻击。
此二人始终站位相隔,距离固定,从不靠近,亦不会离开太远。
而最后一人,负重略多,基本不参与攻击,进行全场游走,战局优势时,进行视线骚扰,队友需要时,对其需要之物进行补给,他是最为灵活之人,可能有时在前,有时在后,站位任务不一而同。
这三个人都是大理寺最普通的皂吏,工夫肯定有一点,但绝对谈不上精妙,只是彼此之间工作配合很久,有很高的熟悉默契度,加之朝慕云特意强调的战术规则,分明每个人都差华开济太远,华开济却短短时间内并不能战胜三人!
“哇哇这是什么有趣有趣!”
华开济越打越兴奋,眼看着三人不敌,朝慕云手一挥,又上三人,仍然是一模一样的三人小队,同样的组阵模式。
华开济就觉得阻滞多了,虽然还能玩,却已有些难以使力。
这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在华家军中,不说以一敌百,他一个打十个完全不是问题,速度还很快,还都是操练有素的士兵,就大理寺皂吏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竟然能留住他这么久!
朝慕云负手站在廊下,手再一挥,又是一个三人小队,仍然是同样模式。
三人小队彼此默契,攻击华开济时似强炸一个点,组到一起也没有打架,因目标战术过于明确,直接形成了个战斗群,华开济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别说玩了,他感觉这些人能把他留住!
这只是九个人,如果更多人呢?如果是一支军队呢?
以三人成团,成为小队基础,分开可以各做炸点,突破敌方防线,整合可为优质战队,以点成面,强袭对方核心!
一场架打到最后,皂吏们自然不能把华开济怎么样,但华开济的确没有突破重围,从这群他认为只有匹夫之力的皂吏包围下出去。
直到朝慕云抬手,皂吏们散开,这场架才停下。
华开济额角起汗,微微喘息,看向朝慕云的眼神亮极了:“你果然有本事!我打仗无数,什么鹤翼阵长蛇阵方圆阵,没我不会用的,这个真是新鲜,三人一组,可单可拼,这叫什么战术,怎么做到的?”
见朝慕云不说话,只慢条斯理摇扇子,他更急了:“这玉骨扇是好看,但你好像也没那么热,汗都没出一滴,你折腾它干什么,快说说说说说,到底是什么?”
“三三制。”朝慕云话音缓缓,“如你所见,可做点,可做面,也可与其它战术相合而用,你若不服,可继续跑,看我抓不抓得到,不过——”
他停了下,微笑:“我这人身体不好,脾气也怪,若让我心烦累到,余下之事,便不怎么好谈了。”
华开济自牢里第一眼看到这个病秧子,就感觉他很特别,跑了这几回,果然,这病秧子总是有法子治他,且每回拿出来的东西都不一样!
这样的人何故在大理寺蹉跎,该入他华家军做军师,积不世战功,留青史之名!
“我不是要逃,是想学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华开济起初多有挑衅,几次交手下来,也算摸到了点病秧子脾性,这人还真没撒谎,不能真惹到,否则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前方所有准备工作,都为这一刻,朝慕云浅浅勾唇,鱼,已经上钩:“我的本事,从不会教不规矩的人。”
“我怎么不规矩了?”华开济着急,甚至开始拍胸口,把祖父端出来吓人,“我是根正苗红的华家军,家训保家卫国,不伤我大允百姓,也不让任何人伤我大允百姓一根毫毛的!”
朝慕云淡淡瞥他一眼:“嗯?”
华开济皱了皱鼻子:“行吧,大不了我在外头不胡闹了。”
朝慕云没说话。
“这还不够?”华开济皱眉,“那你说,怎么才有规矩,怎么你才能教我?”
朝慕云拳抵唇前,清咳了声:“我的身体,你也看到了,出行需要护卫,办案需要皂吏,大理寺人手不足。”
华开济:“你让我当你护卫?”
朝慕云:“半年后,我可教你。”
华开济眯了眼:“你想坑我……”
他可不是没脑子的武夫,打胜仗靠的可不是蛮力,这他娘的必定是陷阱啊!
朝慕云仍然淡淡:“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觉得有真本事者,藏又能藏得住多少呢?”
对啊,能沾染多少颜色,全看别人悟性!
华开济脑中转的飞快。他非常笃定,这病秧子是在坑他,就是想白饶一个护卫,可这个挑战于他而且有些刺激,这个激将法他偏偏有点吃,这病秧子好像并不信他本事,好啊,我就学给你看!到时候把你掏空了,你可别哭!
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他学成之后大杀四方,逼的病秧子屡屡败退,跪地求饶的样子……
“行,你等着!我回家说一声就来!”
华小将军旋风一样冲进大理寺,又旋风一样离开。
李淮看的叹为观止。
他还道病秧子前番什么都不干,就是观察华开济,偶尔聊两句,然后不声不响的点了几个皂吏,也没大动作,就是说好了方向,让他们自己操练,他还以为是想防的更严实,没想到是在钓鱼!
在对方的兴趣点上见缝插针,这是本事,怎么知道对方的兴趣点,笃定这个一定有用,更是本事!
他一边心中给朝慕云伸大拇指,一边又憋不住坏:“你不是有了厚九泓了?再找个护卫,别人不得翻天?”
哪知朝慕云仍然老神在在:“多多益善么。”
其实是两个人的事并不冲突,厚九泓门房当的挺好,就是对发财有种莫名其妙的执着,总是不怎么着家,他盯着点,这人也不容易犯错,有案子来时,人可以用,债务关系也可以‘坑’,但护卫就算了,就这值班时间,都谈不上。
朝慕云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需要护卫,可华开济的特点,好像别的也做不了,反而会引发别的矛盾。
“日哟——”
这边李淮接到下面人急报,气的直接飙了脏话:“都是群不敢惹事儿的孙子!”
朝慕云一看他表情不对:“怎么了?”
李淮:“外头死了个人!”
朝慕云抬眉,如果只是单纯死了个人,对方不可能这么急躁,大理寺办的案子还少么?遂——
“与我们有关?”
“招提寺那个案子还记得么,黄氏的儿子,死了!”
李淮气的胸口憋闷,人刚死,信就报到了大理寺,别人的理由不要太好找,说什么大理寺之前就办过人生母的案子,想必对内情更为知晓,别人理还费工夫,不如一事不烦二主。
话说的再漂亮,李淮也知道,曲才英能是什么好东西,这就是故意的,联合他人互相推诿,别人不想干,推到了大理寺!
朝慕云倒是不计较,肃容道:“尸体如今何处?”
李淮:“汾安侯府。”
朝慕云即刻转身:“走,去看看。”
在过去的路上,李淮被别的事耽搁,朝慕云只能独自前行,经由皂吏叙述,了解到了大概情况。
自黄氏母女死在招提寺,冷家就愁云惨淡,还被人说今年年景不好,触了风水霉头,家主,也就是黄氏丈夫正好借妻亡休假,带着小妾子女回了老家祖宅,试图躲过这一年的霉运,独独没有带冷念文。
虽冷念文是嫡子,但他也是黄氏所出,黄氏都死了,冷家要躲灾,黄氏生的儿子怎么好一回带回去不是?反正京城也有老仆在,出不了事。
冷念文今年十四岁,虚岁十五,寻常人家都开始要准备慢慢议亲了,在这个时代算不上孩子,但因黄氏溺爱,他从性格来说,其实并没有长大,时逢家中巨变,从人前有些骄傲,变得沉默寡言,甚至近来有些行踪不明。
黄氏生前手腕不错,也算有几个好友,时机若恰巧,会帮扶这少年一二,比如汾安侯府的侯夫人吴氏。
昨日汾安侯府在自家园子里,办了个小型花宴,因天气炎热,小玩了把曲水流觞,客人不少。若黄氏还活着,这种场合,侯夫人必会请她,但她死了,不可能列席,侯府不能让人外人觉得待人凉薄,遂请了黄氏儿子,冷念文予席。
请是请了,但对方一个少年人,又不能撑家,又不能理事,还不能搞夫人们之间的交流,到不到场,招不招待其实都无关紧要,侯府的人并不关心……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侯府管家柴方一路陪朝慕云往里走,一边介绍大概情况,一边说侯府难处,“这客人多了,咱们也招呼不过来,哪能个个盯着?如今出了事,家中见责,小人断不敢隐瞒,大人有何要问,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朝慕云随着他引领,来到了西边院落的厢房:“这里鲜有人来?”
柴方肃容:“是,这里是侯府买的园子,平时用不着,只着人看管,需要办大一点宴席时,地方够大,花卉盆景什么的也好摆设添气氛,就会安排到这里,西边这一排都是专门招待客人的厢房,若有人醉了酒,一时挪动不了,便会请到此处休息,下人们怎么伺候招待都有习惯了,冷念文昨日也的确饮了酒,一直没见到他,下人们也没觉得奇怪,不敢打扰,直到今日过了午,仍然不见人,这才上前敲门,发现人都凉了……”
如今厢房门是开的,朝慕云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尸体。
尸体身上没有明显外伤,没有血迹,唇色和指甲上青紫颜色很深,是明显的发绀表现,又是中毒?
再仔细看尸体四肢,衣服稍稍有些乱,襟口没在本来应该的位置,身上没有抵抗或自卫造成的伤痕,只指甲内侧有脏污,像是……浅绿色汁水,混着些许泥土,这显然不是这个房间里有的。
这个房间非常干净,没什么生活气息,看得出来常年空着,桌上只放了套茶具,茶都没泡,何来绿色汁水和泥土?
所以这里,并非第一案发现场。
朝慕云问柴方:“下人过来敲门时,门可落了闩?”
柴方想了想,道:“好像没有,说是拍门就进来了。”
朝慕云:“这里的厢房供客人休息,皆是随机选择?”
“是,”柴方道,“住了人的房间会画出牌放在门口,下人们就知道不可打扰。”
朝慕云:“附近哪里养有花草?”
“这……”柴方就有些为难了,“这是专门待客的园子,光排场要求,就得有大量花草,随便走走就到处都是……”
朝慕云略点头,准备稍后亲去四周看一看:“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席上?”
柴方想了想:“当时是正午,客人最多的时候,不知谁提起了招提寺的事,侯夫人叹道这孩子可怜,叫了他上前,安慰了两句。”
朝慕云:“他当时表情如何?”
柴方就叹了口气:“要说这孩子,侯府也不陌生,因黄氏关系,以往常见,虽胆子不大,也算是个活泼少年,这几个月受了打击,稍稍有些郁气,不知什么时候能恢复,昨日席间表现也不怎么好……你说长辈怜惜你,你不感恩亲近也就罢了,反而板着个冷脸,也不说话,谁能喜欢?”
朝慕云思索:“也就是说,死者与你们侯夫人似乎不太融洽?”
“大人此话何意?”
门外一道女声响起,有一个梳了高髻,环佩叮当的女子走近,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保养的却极好,身上衣服走近了看,更是奢华高雅,与众不同。
“夫人。”柴方立刻行礼,避到一边。
朝慕云便知,这是侯夫人吴氏。
吴氏站定,视线上下打量过他,轻轻一笑:“原来阁下就是大理寺寺丞,朝大人啊。”
第47章 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房门进来个女人, 不说风华正茂,却是保养得宜,柳眉杏目, 姿容芳雅,不管谁见了,都会下意识多看两眼。
朝慕云却不是,他见到了吴氏相貌, 更多的注意点却在门口, 方才一闪而逝的身影上。
这个肩宽腰背, 似乎很熟悉……
见自己说话没人答, 吴氏略有些恼意, 但很快止住了:“朝大人在想什么?”
“我在想, ”朝慕云思绪怎么可能会被带偏, 当即看着吴氏,道,“黄氏之前曾与夫人交往甚密,冷念文是她的心头肉, 夫人想必也知晓,在她去后,却未帮她照看?”
交往甚密四个字,他是加了重音的,相信对方能听得出来。
有些事讳莫如深, 不与外人道, 但当事人很清楚,双方是怎么‘交往甚秘’, 因为什么聚于一处, 她们的关系, 可不是单纯的好友,是掺杂了利益的,不管出于何种考虑,吴氏似乎都应该关照这少年,若真心照拂,少年不可能同她关系那么差,还给冷脸。
吴氏扶了扶发:“我倒是想,奈何这小子不愿,苦口良药不吃,非要去含别人家裹着蜜糖的毒药,你说我有什么法子?”
“姐姐这是何意?无凭无据的,何故栽赃别人?”
又是一道女声,更加清脆妩媚,再看推门进来的女人,桃花面,美人痣,杨柳细腰款款,裙摆随步态飘逸,透着三分妖娆,不管是胆气,靠近主人家的姿态,以及‘姐姐’的称呼,来人是谁,不言而喻。
汾安侯府后院现在有两个女人平分天下,一是侯夫人吴氏,一个就是贵妾汤氏,这两个女人也不得了,都是后来的,吴氏虽是正妻,却是继室,前头早亡的侯夫人是她亲姐姐,汤氏呢,原本的堂姐大汤氏,是侯爷表妹,青梅竹马,心头最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最后却在宅斗中没了,倒叫这小汤氏找到机会,进了门。
后院争宠,刀光剑影,侯府嫡子都死了两个……这前后四个女人的故事几场大戏都唱不完,京城里看笑话的并不少。
她们本人可能并不在意,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关起门来过日子,其实谁都一样,你是权贵,你也是普通人嘛,谁家没点脏污事?说就说,反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也就私下说说罢了,不会舞到她们面前。
“妾身汤氏,见过大人,”汤氏双手微搭,兰花指微翘,娉娉婷婷朝朝慕云行了个礼,又转向侯夫人吴氏,笑眯眯道,“家丑不好外扬,叫侯爷知道了又得罚,堂官面前,姐姐说话可小心些,无有证据的事,莫要失了分寸,那冷念文就一个小孩,妹妹就是瞧着可怜,安慰过几句,塞过几块枣糕,可经不起姐姐这一句‘裹着蜜糖毒药’的猜忌。”
吴氏面色不动:“妹妹这口齿,可真是伶俐。”
汤氏笑靥如花:“姐姐的本领,也是很让人羡慕呢。”
妻妾相争,内宅纷纭,这两个女人一看就知道,微表情丰富,说谎多过真实,特殊时机介入问供,会达到意料之外的效果,但此刻,朝慕云指挥了一早上‘三人战阵’,精力稍稍有些不济,且基本情况也未查得更多,贸然询问反倒效果不佳,他并未引导二人的话,只问:“汾安侯不在?”
“侯爷一早就出去了,眼下尚未归来,”吴氏微笑,端庄极了,“我也是听到说这边出了事,赶紧过来看看的,府里的事我都知道,大人有什么疑问,问我便好。”
小汤氏这倒没同她呛:“是的呢大人,有事情找姐姐就好,若有细节需要补充,咱们侯府最不缺的就是人,大人放心,都能问到的。”
朝慕云浅浅一礼:“如此有劳。听管家方才之言,冷念文其实并不与府中来往多少,也无仇怨?”
“不错,”吴氏收了笑,面色微冷,“也不知道是哪个心脏的,看我们侯府不顺眼,故意在我宴客,无暇他顾之时,把人弄死在我的园子里,让我们担麻烦,若要我知道是谁,我必饶不了他!”
朝慕云眉目疏淡:“死者平时多与谁往来,身边都有什么友人,与谁亲近,又与谁结仇?”
吴氏轻笑:“大人这可就难为我们了,又不是我们家孩子,怎会知道这么多?”
朝慕云便道:“那谁与侯府有仇?夫人刚才也说了,有人看你们不顺眼。”
“那可就多了,”吴氏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袖子,“你也知道,我家侯爷在吏部上差,最近这两个月,盐道转运使一事闹得挺大,接连死了好几个人,这官也就不太好派,眼看着风头过去,不都往我们侯爷身上使劲?那有想求我家侯爷的,不就有因为我家侯爷没帮而心生怨恨的,妾身一个内宅妇人,又哪里什么都知道?”
汤氏帕子掩唇,笑的眉目生波,柔媚极了:“要我说,这地方晦气,大人何必多留,不如移步它处,再细做问询。”
“也行。”
朝慕云最后看了一眼尸体凌乱的前襟,招手让皂吏仔细记录,转身往外走。
死者身上衣物整齐,一件未脱,别处都无异样,独胸前襟口不对,这种感觉很违和,就像被好好放到床上后,胸口被掏了一下……
手隔着衣襟伸进胸口,为什么?
肯定不是占便宜,一般想占便宜的,会留下更多痕迹,不会这么‘浅尝辄止’,那是拿东西?古人放东西习惯不同,都有腰间荷包,或者袖袋,有时也会揣在衣襟里,但那个位置是略靠下,以腰带缚住隔挡,冷念文的尸体却只是襟口微乱,痕迹并未往下……
莫非是挂在脖子上的东西?
在仔细看过,尸体颈间空空,什么都没有,难道被摸走了?
朝慕云思忖这片刻,也正好走出了房间,似是随口一聊:“死者身上,可有什么东西很重要,一直随身佩戴?”
被凶手摸走的话……显然这个东西,对凶手也很重要。
吴氏想了想:“这就不知道了,我们同他真的不是很熟,不过黄氏在时,对他很溺爱,什么都给买,身上玉啊金啊的,没少过,记得先前有块玉佩,他就很喜欢,一直戴着,好像是圆形的?”
“姐姐记错了,是环形的,”汤氏补充,“个头不大,好像也就一个李子大小?倒是很精致,雕了花样的,不过这种质地,这种雕工,贵是贵些,却不是罕见难寻,妾身以前也在别人身上见过。”
朝慕云:“别人?”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呢。”汤氏看了眼吴氏,意味不明。
吴氏端稳了侯夫人的范,淡定从容:“哦,我倒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很久之前的事,咱们侯府曾经丢过一个孩子,是嫁出去女儿生的表小姐,比冷念文大一岁还是两岁来着,有回到京城省亲,在府里做客,正好冷念文也在,俩人就玩了一会儿。他们两个好似很投缘,府里老太太当时又是寿辰,瞧着高兴,就随手拿了对玉佩,一人赏了一块,不过后来物是人非,那位表小姐命不好,回家途中遇到了事,好像被人牙子拐走了,冷念文从来也没提过那个小姐姐,随着年纪长大,好像也全忘了,只是很喜欢那块玉佩而已,才随时带在身上。”
“说是时常带在身上,妾身却没瞧到过,”汤氏微笑,“要么就是没带来侯府,要么,就是不像寻常人那般佩戴……不过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朝慕云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汤氏才呀了一声,眸底波光流转:“瞧我这话问的,这哪里是大人问的问题,分别是我们自己说的呀。”
朝慕云:“府里表小姐被人家拐走时几岁?”
“大概七八岁?”汤氏看向吴氏,“姐姐,妹妹记错了没有?”
吴氏没看她:“是差不多七八岁。”
朝慕云沉吟:“那应该记事了。”
“谁说不是呢?”吴氏浅叹,“孩子是已记事的人,怎么找都寻不到,孩子自己也没找回家,大家都说凶多吉少了,不若立个坟,也好让人入土为安,偏他那个疯子爹不信邪,一直在外头找,家都要散了……”
侯府这对妻妾像是聊家常,又像是顺便应付官差,只要不提冷念文,别的拉拉扯扯都说一些,只要把时间耗过去,不就能差不多完事了?官府还揪着一个人老问不成?
朝慕云看穿了她们的心思,仍然未有话题方向引导,一边听着这些不知有用还是没用的信息,一边示意皂吏好生记录,任何细节都不要错过。
厚九泓过来时,他思路只清晰了一点,眼下了解案情,收集信息最关键,尤其死者身上丢的东西……
“你这眼神,又想算计我什么?”厚九泓提防,“我这回可是听到信儿就来了,你可别没良心!”
一边吴氏汤氏皆笑了,前者双手束在小腹,后者帕子掩唇,气质不一,却是同样的赏心悦目。
厚九泓:……
总感觉这回案子不太好破啊。
朝慕云却仍然淡定:“有劳二位助官府了解案情,然查案事宜繁多琐碎,多有不方便之处,这园中下人,可能借我一用?”
吴氏怔了下:“大人是想……”
“就他吧,”朝慕云伸手,点了远处月亮门边一个人,“只借用随侍两三日,夫人可愿行个方便?”
吴氏看了眼脸不怎么熟,其貌不扬的下人,笑了:“大人缘和这般客气,这里的人,你可随便用,若他们敢不配合,直管叫人告之于我,侯府可不敢再留主意大的下人。”
说着话,她还将人叫到身边:“好生伺候大人,不准怠慢,知道么?”
眼看两个女人停留时间也不短,社交应酬已经足量,气氛也开始淡,朝慕云便道:“如此,案件要忙,二位皆可随意,如有需要,大理寺会上门请见。”
“那大人忙,我二人便告辞了。”
“时下暑热,大人当要注意身体,莫要太累哦。”
两个女人千转百回,似藏了多少心思的说话声音,加上刻意锻炼出来的身段气质,看的厚九泓有些毛骨悚然,这怕不是两个妖精……
不过病秧子也不是普通人……
“你就这么放她们走了?”厚九泓看着二人远去背影,声音压的低低,“我怎么感觉这两个女人有事儿?”
朝慕云眸底墨色缭绕:“她们在这里应付我,并非真心,大半是在提防我,看我想做什么,彼此说话间有挑刺挑衅,也有防挡锐利,她们不但防着我,彼此也防着,不能让对方把自己压过去,不能让自己被对方坑了,更不能让侯府在她们这出了问题……”
微表情丰富至极,谎言也不要太多,鉴别起来甚至有些费心力。
厚九泓:……
他就说,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那接下来咱干点什么?”
“不是咱,是你,”朝慕云招招手,将人招到身前,附耳过去,说了几句话,“……悄悄的,自己先做,明白么?”
厚九泓哼了一声:“就知道使唤我!等着,九爷过后就给你带好消息!”
他走的也很快,很快现场就剩下了朝慕云,和那个被叫上来的下人。
“夜无垢。”
被点了名字,夜无垢笑了,他就知道,会被认出来。
对方好像更瘦了些,脸比以前还白,唇色淡得不像话,虽如修竹般站在这里,理着案件,实则身体虚的很,他能看出来,大概是毒又深了。
大概天热,对方穿着一身月白圆领长袍,纻麻的料子,又薄又透气,勒出细细腰身,几乎不盈一握,手上拿着的,是他的玉骨扇,浅浅扇动间,只有极小的风,抚过鬓边不听话,垂下来的发丝。
夜无垢有两个月没见朝慕云了。
那夜月下小酌,月色很美,风也温柔,一切没什么不对,可一切又很不对劲,他有些仓皇而逃,不想面对,或许不想面对这个人,或许不想承认自己的心,就算暗里悄悄寻找着良医消息,奇毒解药,也不大敢过来见人。
大约心间早有预料,再见一次,就再也走不了了。
现在再见,果然,思恋倾泻,根本控制不住。
夜无垢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拳。
朝慕云……是怎么认出他的呢?为什么每一次都能认出来?他不可能有那么多破绽,让别人一眼就能瞧出来,否则白瞎了这么多年的功夫,可朝慕云就是可以,是不是意味着,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个人……观察他更多,看他更多呢?
他的心思想法,行踪神秘,朝慕云并未解读,只道:“本案死者冷念文,与招提寺黄氏有关,你既然之前就会在关注这个人,想在他身上找到一些什么,而今他死了,你一定会来。”
朝慕云视线往下:“连鞋都没换,这么着急?”
夜无垢看着他的脸:“你不疑我是凶手?”
朝慕云抬眉:“所以接下来,你不可离开我视线。”
夜无垢:……
虽这话本意并不暧昧,却无法控制他往暧昧的方向想。
有些东西来势汹汹,果然逃是逃不了的,怪不得那夜,朝慕云会对他说那样的话……这样聪明的人,对于未来,会不会早就有了预兆?
“这么久没来寻你,”他看着面前人,声音里有种很久没喝水的,过于干渴的哑,“你可怪我?”
朝慕云相当洒脱:“人生海海,聚散皆是缘,何来怪一说?大家都忙,你来了,我也未必有时间应酬你。”
夜无垢闭了闭眼:“朝大人可真是无情啊。”
自己的玉骨扇被人握在掌心,按在扇骨上的手指修长润白,显得整个扇子乖巧的很,全无在他手里的杀意,倒显得更好看了些。
急切又急不得,放下又放不下,对方是个聪明至极,有机会拿捏人心的人,现下只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不知会怎么玩。
总感觉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好像很难行。
心绪调整只不过瞬间,夜无垢一路靠自己闯荡至今,心力武力都相当强大,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再无动荡,也不会让人看出来。
他很快扬起唇角,眸荡桃花,仍然是往昔那个风流公子:“想来大人有话要问?”他还冲朝慕云快速眨了下右眼,“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白白帮人。”
“报酬容后再议,看你给出的信息价值如何,”朝慕云镇定极了,“你比所有人都要关注冷念文,可有查到什么?”
夜无垢微笑:“我的确在寻一样东西,但并不确定黄氏能不能给出来,她死了,她的儿子年纪这么小,更不一定,遂我只是派人盯着他,看他到底知不知道长辈的事,又知道多少,并没有太靠近。试探两次,我确定他并不知道长辈的事,但他身边气氛稍稍有些奇怪,似乎也有别的人在盯着他,离得更远,更加谨慎,那我就更不能靠太近了,叫别人发现,我还看什么戏?”
“……他的死,在我意料之外,我亦不知是谁所为。”
朝慕云看着他:“但你知道更多的东西,是么?”
夜无垢颌首:“方才侯府妻妾说的那位,数年前丢失的表小姐,我知道,叫章初晴,的确是被人牙子拐走的,她的父亲章夏清一直未曾放弃过寻找,我此前得到消息,人似乎是在一个叫什么田村的地方……但眼下并不确定,否与本案有关。”
朝慕云沉吟片刻:“我倒觉得,可能并非巧合。”
这位被人家拐走的表小姐,和死者冷念文身上有同样的环形玉佩,凶手杀冷念文夺玉佩,显然这东西并非无关紧要,那这位表小姐身上的玉佩呢?
是否就是本案破解关键?
第48章 这么放心我啊
一模一样的玉佩, 照汤氏说法,只是料子贵了些,并不算多稀罕,钱多的话完全可以定制, 世上有这么两块不算稀奇, 但以前冷念文戴着什么事都没有, 只是自己偏好习惯, 无关他人,现在为什么突然很重要,别人会为了它杀人?
这一点在本案中, 无法忽略。
朝慕云沉吟:“这位走失的表小姐, 丢了这么多年,中间应该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
“没有。”
夜无垢神情笃定:“一直杳无音讯,没有人知道她遭遇到底为何。她父亲寻了她那么多年, 但凡有可疑的地方都去找过,均无所获, 是直到最近, 才有了一二消息, 但也模糊不清……这个小姑娘,不可能, 也没有渠道往回传信。”
小姑娘七八岁走失, 还是个孩子, 纵使和当年五六岁的冷念文一起玩过,也是外地来京, 彼此间并不熟悉, 短短时间很难有太深刻的感情, 且小孩子忘性是很大的, 之后又再没见过面……
朝慕云几乎笃定,绝对不存在什么情爱成分,就算偶然一时的青梅竹马,也是需要后来的接触发酵的,拥有一模一样的玉佩,冷念文会随身带着,他感觉原因一定不是出于这种情感。
那是什么呢?
“你说这位走失的表小姐如今在田村,远不远,消息可属实?”
朝慕云感觉,得去寻找,才会有答案。
夜无垢看出了他的想法:“远倒是不大远,若要去寻,需得趁早,我的消息渠道显示,这个村子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当爹的好不容易找到女儿信息,怕是憋不住劲的,只怕会事。”
小矛盾小摩擦还好,若是闹大了,定会影响他们查探。
朝慕云不假思索:“那就现在去。”
夜无垢上下打量他:“你去?”
朝慕云思考着他方才未尽之言,不是什么好地方的村子,不远,却这么多年无声无息,搭配人牙子诱拐信息,怎么想都有犯罪窝点的可能,官府武力压制,除了需要证据,走流程时间略长外,也担心这样的窝点会望风而逃,后面再想得到什么有用信息,怕都是不行了……不若先暗访。
暗访靠的是观察,是信息点的细微之处,大理寺皂吏们本就数量有限,忙的脱不开身,紧急挑一个去,未必有他自己好使。
他看着夜无垢的眼睛:“我去。”
“你的身体……”
夜无垢本微皱眉,并不赞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话音一转,笑了:“我有一匹好马,神骏非常,可日行千里,顺利的话,后日就能回来,你可要同我一起?”
朝慕云沉吟。
现在命案初发,所有信息都在侦查,皂吏们工作是重中之重,在信息没有形成卷宗汇总到手里前,他其实都不算太忙,正好可以趁这个空档,把这件事完成。
他当机立断:“什么时候出发?”
“稍稍有些远,”夜无垢看了看天色,“没太多时间休息,晚上要赶点路。”
朝慕云听懂了:“如此,我们各自准备,安排好后续事宜,一个时辰后,你来大理寺接我。”
夜无垢:“好。”
大家都不是无所事事的闲人,都有事情要忙,突然要离开一小段时间,总要安排。
夜无垢都需要干点什么,朝慕云不知道,也没想打探,他迅速回到大理寺,根据皂吏们传回来的最新消息,解析方向,给予新的指令建议,还有简单的突发事件预案,遇到了应该怎么处理……
行动力相当迅速。
时间差不多到时,他收到了小将军华开济的口信,说是因为连日胡闹,被家里扣住,要晚一点才能溜出来,朝慕云想了想,回了个纸条给他,说不着急,且先安心照顾家人,但若明日就能出来,让他不必来大理寺,直接去田村。
皂吏们都在查案,分不开人手给他,夜无垢虽然武力值高强,但田村情况不明,不知有无危险,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份助力……
所有事情安排完,朝慕云换了身衣服,准备离开。
“等等——大人等等——”
小姑娘拾芽芽跑了过来,手上捧着一个干净的青色布袋:“我做了些小饼和点心,你带着!”
隔着布料,朝慕云都能感受到里面食物的暖意,显然是忙了很久,才做得的。
他想了想,先开布巾拿出一个:“用不了那么多,这个够了。”
拾芽芽怎会不知他脾性,这就是在安慰她,这人总是这样,笑着拒绝,还不给人压力,但相处这么多天,小姑娘胆子也大了,不容拒绝的把布包塞过去——
“又不是做给你现在吃的,若是晚上饿了呢?若是明日忙事情,没地方吃饭呢?有口吃的总能安些心,”她微仰着头,看着朝慕云,“你不是说会有马来接你么,你不用把这些带在身上,放在马背搭裢上就可以,就一点点,真的不重的,也不占地方!”
朝慕云看着小姑娘清澈干净的眼睛:“不错,胆子大了很多。”
拾芽芽一怔,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凶,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是不是有点用了?最近也没怎么发病……”
朝慕云接过她手上的布包:“会越来越好的,你要记得,任何时候,我都会在,如果偶尔很不舒服,很难过,你可以多想想我,我应过可以做你兄长,记住了?”
“嗯!”
小姑娘眼泪汪汪,不好意思被瞧见,转身往外走,跑到庑廊角落:“那你早点回来!”
门口马蹄声响,有人来了。
朝慕云拿着布包走出来,就看到了夜无垢。
果然是很漂亮的马,眼睛又大又亮,毛发是那种有点亮的枣红色,阳光下折射着点碎金芒,视觉效果膘肥体壮,身上肌肉美感十足,蕴藏了满满的力量感,这是一匹正当年华,也很好看的马。
再看马上坐着的人,紫袍深衣,肩背笔挺,金色面具头角峥嵘,手上一把青绿山水的纸折扇,随性一摇,就是公子风流,招摇的很。
朝慕云早已习惯这男人的行事风格:“还不错。”
“我鸱尾帮的东西,怎会是俗物?”
反正底早在对方面前掉完了,夜无垢全无压力,空着的手朝朝慕云伸出,笑唇勾起处,点点风流:“朝大人,走么?”
朝慕云将手搭过去,表情相当坦然:“我不大会骑马,此行偏劳你了。”
夜无垢扇子合上,手一拉一提,另一只手扣到朝慕云腰间,助他用力,衣角翻飞间,已将人放到自己身前,并接过他手上的布包,随手放在马侧布袋,幅着他的耳朵:“定不辱命。”
这个距离感其实有些暧昧,但如果你自己不在意,这就是普通的和同事拼个车。
朝慕云坐在夜无垢身前,淡定极了:“走吧。”
竟比身后风流之人更潇洒。
夜无垢笑了一声,双腿微夹马腹:“驾!”
二人身影旋风似的离开,拾芽芽差点没反应过来,茫然的从庑廊柱子后走出,揉了揉眼睛。
好像……有点好看啊,不管是马,还是人。
刚巧,厚九泓在这个时候回来了:“病秧子呢?”
拾芽芽不太喜欢别人给朝慕云起这样的外号,哼了他一声:“走了。”
“走了?跟谁走了?”厚九泓一脸不可思议,这病秧子不是有官瘾么,有了案子还不关心,跑出去浪,这还是头一回!
拾芽芽摇头:“不知道,那人戴着面具,说自己是鸱尾帮的。”
厚九泓愣住,愣完直接跳了起来:“鸱尾帮,戴面具……那是帮主啊,怎么就没叫我见着!”
黑风寨上下所有兄弟,都致力于加入这个帮派,行事从不出格,劫富济贫,盗亦有道,就希望有朝一日被帮主看到……日哟,竟然距离这么近,就差这一步!
不行,他得去追!
刚转身,却被小姑娘拽住了衣角。
“你干什么?给我放开!”
“不放!”拾芽芽用力拽着他,“人家两个的事,你跟上去做什么!”
厚九泓看着这两只小细胳膊,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万一给人弄伤怎么办?
只能虎了脸,吓唬人:“嘿你个小丫头,跟了病秧子几天,胆肥了,连我都敢拽了?”
小姑娘红着脸,就是不放手。
她日日跟着朝慕云,培养出了很多安全和安心感,知道谁对她是真的好,更知道这个二当家就是看着凶,其实就是个纸老虎,光会吓唬人,不会真打她的。
她绷着脸:“大,大人让你办的事你办完了么,就这么追上去,不怕被骂?”
也是……
厚九泓想了想,没往外冲了,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扔给小丫头:“行了,去玩吧,我有分寸,下回见到人记得立刻告诉我,知道么?”
拾芽芽眼前一花,接过手掌大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泥塑娃娃,有点胖乎乎的女娃娃,梳着包包头,脸圆圆眼圆圆,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双手还抱着一条大鲤鱼。
这是……送她的?先前来时就买好了?
“谢,谢谢。”
“谢什么谢,连偷懒都不会,”厚九泓大掌摁了下小丫头的头,大踏步离开,“也不知跟谁学的,小小年纪,都快成管家婆了……”
出城时尚有夕阳耀辉,没多久,天色就暗了下来,夜风徐徐,送来不知名的花香。
今次与那夜不同,没有满月,月残如钩,远挂天边,看起来好像暗淡了许多,但仍然很美,星芒不耀目,不能全然照亮前路,但璀璨在星空,指引迷途旅人,只要你抬头,就能看到。
怀里人一直没说话,夜无垢问:“在想什么?”
“案子。”
朝慕云看着身边飞速掠过的树影:“这一次凶手又用了毒,我出来前才问过仵作,没有办法验明,只知致命,不知何毒。”
要是身边有个厉害法医就好了,一定是破案利器。
不过也只是想想,时代文明发展太有局限性,就算现代法医,没有可用器械检测,很多事也会大打折扣,这里暗地谋害人命,好像很喜欢用毒?
“毕竟方便快捷,扫好了尾巴,别人一定查不到。”
夜无垢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朝大人为了破案奋不顾身,命都不要了?”
朝慕云知道对方说的是他的身体,的确不怎么经造:“只一两日,应该能坚持。”
应该啊……
静了片刻,夜无垢才又道:“我在江湖中也算有些人脉,你所中之毒泉山寒,不算没有方向。”
有方向……
朝慕云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你能帮我找到解毒之人?”
夜无垢:“滇南有人擅制奇毒,也擅解奇毒,个中翘楚者,名千闻天,在外结仇家无数,听说不胜其扰,近两个月,正往京城方向走。”
“你能寻到?”
“也许。”
求生之心,世人皆有,朝慕云并未深问,但感觉这样的信息应该来之不易,对方恐也没有太多把握,若是自己太急切,反而给人压力:“若能遇见,自然是好,若人力不可及,也没关系,不必强求。”
夜无垢没回话。
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说。
心中思绪繁杂,恼怀里人不把心里当回事,又感觉这份恼意名不正言不顺,不好发作出去,只能略略用力,扣紧了怀里人的腰。
朝慕云问:“你之身世,是否与汾安侯府有关? ”
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夜无垢差点没反应过来:“何出此言?”
朝慕云道:“今日在案件现场,你并未进门,只是隔远了在看,你虽假扮他人经验丰富,控制得当,但我看的出来,你对侯府那对妻妾,视线表达有些非同寻常。”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笃定,里面绝对非兴致盎然,对命案感兴趣,而是更深更暗,更晦涩,绝不会与外人道的情绪……
夜无垢这才明白,今日院中相见,怀中人并不是没有发现他在那一刻的失态,不深究,不细问,是因为理解成了另外的方向。
非情爱之震,而是仇恨之殇。
但那一刻他的确只是困于情感,过往之事,其实早不在意,如花房里的白婆婆一样,他没有那么多的仇恨,自己完全可以毫不在意的过自己的生活,只是觉得,恶人不可以这么简单被放过。
凭什么?
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计划布置,未来会如何,他自己都不知晓。
怀中人方向偏了,也没偏,竟是殊途同归。
“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
“聪明?”
“多谢夸奖,不过我知道。”
夜无垢:……
夜色渐深,风也更凉了些,他将身上披风罩到朝慕云身前:“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了吧。”
马很神骏,跑起来也很快,就是有点颠,他得紧紧靠着身后人才能维持平衡,不掉下去,哪有胃口吃东西?
“那你靠着我睡会儿,醒来我们停一下时,你再吃。”
这个提议倒是可以,朝慕云偏头看夜无垢:“那你呢?不睡?”
夜无垢笑了:“我跟你个病秧子能一样?一两夜不睡而已,能有什么事?你这身体不闹别扭,便是心疼我了。”
“嗯?”
“我的意思是,只要你睡得着,还省得我专门去给你寻地方了。”
对方调侃声音落在耳畔,连同温热气息,朝慕云稍稍有些不适应,不过这的确是他平时休息时间,没有案件线索需要整理思考,大脑放空,很容易产生困意,不知不觉间,就靠在夜无垢肩头,睡着了。
“这么放心我啊……”
感受到怀中人均匀呼吸,夜无垢再次整理披风,把人裹的严严,只露出鼻子和眉眼。
他拥紧了怀中人,仿佛拥有全天下般,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初时很享受,慢慢的,就有些不对劲了,抱着喜欢的人,舍不得放开,忍不住想要拥的更紧,拥有更多,有些身体物件就蠢蠢欲动了,稍微推开些,离远点散热,又舍不得。
如此拉扯几番,夜无垢沉了脸。
果然情爱之事,就是磨人。
朝慕云其实睡得并不踏实,说是睡觉,更像是昏昏沉沉的度过了难挨夜晚,再次醒来时,已是晨间,他和夜无垢都不在马上,靠着一棵大树,树边铺着干草,他躺在软绵干燥的草垫上,身上是夜无垢的披风,而夜无垢本人,则在不远处架起一台石锅,不知在煮什么肉汤,很香。
“醒了?”夜无垢冲他招手,“过来吃东西。”
拾芽芽让他带的食物也有了用武之地。
“这里是……”
“再往前走,就是田村,喝碗汤咱们就过去。”
这顿早餐简单朴素,也未用时很久,前方有正事等着,二人没再多话,吃完就准备继续往前走,朝慕云试了试,骑了半夜马,大都是别人在努力,他好像并没有多累,大腿的确有些酸,走两步就好了很多。
走进田村,触目所及,不再是京城繁华,而是贫穷,破落,房子俱都低矮,大部分都很旧,或者窗户或者门或者屋瓦,总有一样是坏的,修修补补也架不住消耗。
路上的人不多,衣服有很多补丁,也不怎么注重干净,每个人脸上都没什么笑,看过来的眼神都不怎么友善。
朝慕云看了看东边朝阳,明明是一天中最充满生机的时刻,这个村子,这些村子里的人,就感觉死气沉沉。
“你得到的消息……”他低声问夜无垢,“失踪的小姑娘在哪里?”
夜无垢正视线迅速掠过村子的几条路,哪里是交叉,哪里是出口:“只说在这个村子里,具体在哪里,并不清楚。”
“这位小兄弟,请问——”
“这位大伯——”
“这位——”
朝慕云带上微笑,准备随便开启话题,问个路什么的,也能拉近距离,这里的人却十分警惕,不等他说完就跑了,仿佛他是什么洪水野兽,不可靠近。
然后他果真听到了,一边跛脚大叔拽着个小孩离开,严肃地低声叮嘱,说‘不准跟外乡人说话’……
这里有老人,有小孩,老人里有男有女,小孩子也是,中年人和年轻人里,却绝大多数男人,没有女人。
也就是说,这里人群断层,没有十二三岁往上,或四十岁以下的女人。
朝慕云和夜无垢对视一眼,双双皱眉,看来今日是场硬仗。
走了好一会儿,碰了不少钉子,才有个四十来岁的大娘招手叫他们过去,眼睛好像有些瞎,看人时有些不能聚焦:“可怜见的,这大早上的,可是饿着了?”
虽已吃过早饭,但这明显是个契机,朝慕云拉着夜无垢走过去,微笑:“昨夜迷了路,不知怎的来到此处,想叫住个人问一声哪里有早点摊子,却没人愿意同我们说话……”
“嗐,我们这小地方,哪有支摊子卖吃食的?我姓陈,你们可以叫我陈大娘,要是嫌弃,来我家用点?”
“如此,叨扰了。”
二人走进陈大娘的屋子,说是用早饭,其实就是一碗棒子面粥,还熬煮的很稀,配上四五根小咸菜,这个家,也很穷。
陈大娘倒是很热情,摸索着给他们盛粥,又摸索着桌边坐下:“东西简陋,随便填个肚子,两位别嫌弃。”
看得出来,她非常习惯这样的生活,虽然有些不易,但也不需要别人帮忙。
不过她好像生了病,脸色不怎么好,细细岁月留下的皮肤纹路里,很多病态的僵直。
真的太穷了,不管这个村子,还是这个屋子。
“多谢大娘。”
朝慕云按住夜无垢的手,自己微笑着,和陈大娘拉起家常,说了会别的,才带到村子里:“说来奇怪,这一路走来,见到的怎的都是大男人,没见过几个二八年华的姑娘?”
第49章 蛛娘娘
朝慕云直接问出来, 陈大娘有些尴尬。
“这个啊……”
她倒也没怀疑别人为什么会问这个,一来这个事太显眼,所有到村子里的人都会看到, 呆过一会儿就会问, 二来对面两个外乡人的年纪, 一看就是年轻孩子, 正是慕少艾的时候, 自然会问姑娘。
她有些讪讪:“咱们这穷乡僻壤的, 谁人不命苦,可不跟你们城里人一样, 到了年龄,想讨就能讨到媳妇的……”
夜无垢状似不解:“大娘这意思是……”
陈大娘叹了口气:“唉, 说出来也不怕丢人, 这村里人都穷,钱攒一辈子不容易,都用来买媳妇了, 这新妇过来, 心里头别着劲, 不肯服软, 可不就得管一管……”
朝慕云心道果然。
说起来是管, 其实是关吧。
来前他就知道, 这个村子很可能不同寻常, 现下果然, 这大想就是一个……靠买外来女人生养的愚昧山村。
其实在这个时代, 买人并不算犯法, 有专门经官府批准成立的牙行, 做的就是买卖下人的生意, 持证经营,良籍卖方本人必签押,卖出自愿,本就是奴籍的,自主性小了很多,但并不犯法。
可有人就是喜欢钻空子,看到了隐在暗处的巨大利益,去做这门生意,走这个险。
“都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也是没法。”
陈大娘扶着桌子,苦笑:“别看我这样,其实年轻时,也是买过来给人当婆娘的,就是命不好,男人死了,生的两个儿子也在之前上山采石时出了意外,就剩我一个老婆子,有些话别人不敢说,我说了倒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知道的也不多。”
朝慕云:“你不知道……女人们被关在哪里?”
陈大娘摇了摇头:“我没有儿女,在这里算是没牵挂了,他们信不过,但到底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他们不好意思把我往外赶,你们要是没什么事,还是快点离开的好,要是有事……”她顿了顿,“出了这门往外走,大概遇不到什么好脸,不过若是累了渴了,可回我这边,多的帮不到你们,歇一下还是可以的。”
陈大娘并没有说出太多有价值的线索,朝慕云和夜无垢可以理解,或许她知道一些,但不敢全部说完,因她还要在村子里生活,会担心自己出事,但也很有可能,她的确知道不太多,她已经被移出村子权力中心,核心秘密不可能被告知商量。
至于买人做媳妇这种事,村里人架势,好像并不怕被知道,知道又如何,买人又不犯法,天高皇帝远的,谁愿意管这山旮旯里的事?
朝慕云想起失踪小姑娘章初晴的父亲章夏清,问陈大娘:“最近村里可有来生人?”
“生人?”陈大娘愣了一下,“你们不就是……”
夜无垢笑了:“我们说的是一个男人,得有四十来岁了,高个子,长脸,瘦的跟竹竿似的,脑子有点不好使,疯疯癫癫的,我们之所以迷了路,就是因为在找他,他欠了我们银子,到现在还没还呢。”
“哦……”
陈大娘想起:“好像还真有这么个人,长什么样子不知道,别人都说他可邋遢了,身上衣服都臭出味儿了也不掉,这两个月总是来村子,说什么要找他女儿,被赶出去了,我知道的有三回,他也被赶了三回,这人好像是有点疯,只怕还会再来……”
朝慕云和夜无垢又和陈大娘说了会儿话,告辞离开,去往村子更中心的地方。
整个村子气质都十分相似,就算到了中心,地段最好的位置,也是低矮的房子,破损严重的门窗,以及黑乎乎有些脏的墙面。
越往里走,村子越安静,静到没有任何人声,连鸟都不愿意过,静到让人毛骨悚然,只偶尔,会在转方向时,听到一些浅浅的铃铛声。
不知是挂在哪里的铃铛,仿佛非常遥远,声音也不是寻常铜铃的清脆,而是有些闷,有些沉,像被糊上了什么东西,听不真切。
“外乡人滚开!莫要往前一步!”
二人行到一个院子前,被一个拿着拐杖的恶婆婆驱赶,这人腿有些瘸,脾气非常暴躁,眼神超凶,仿佛他们再敢往前一步,就会同他们拼命。
夜无垢拉着朝慕云,退后了两步。
朝慕云看到了他摇头的动作,也知道现在不宜和别人计较,惹出冲突更是无益。
想要说话,别人不跟你交流,想要了解情况,别人都防着你,远远的就隔开,连门都不让进,怎么办?
“若不然……”
“咱们悄悄的?”
二人视线相撞,眸底是同样的默契。
接下来,他们不在现于人前,而是专门寻偏僻小路走,屋瓦,树梢,墙头,没他们不能踩的,没哪里不能去的,朝慕云不方便到的地方,自有夜无垢帮忙,夜帮主艺高人胆大,手环住朝慕云的腰,轻功飞掠,没哪里去不得,没哪里够不到。
但仍然没看到任何跟女人有关的线索,这些屋子就是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响。
倒是知道了那个拿着拐杖轰赶他们俩的恶婆婆的事,村里人管他叫刘婆婆,也是年轻是被买进来的,惨肯定是惨的,她跟一家兄弟,一共生了九个孩子,活下来七个,都是男孩。
听说年轻时也不是没有机会离开,曾经有家人来寻过她,但好像她自己不愿意回去,不承认是那家的姑娘,背后同男人说,孩子都生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她是这里最拥护爷们的人,腰板硬,得人尊重,好多事村里都愿意和她商量,让她出头。
看着她瘸着腿,拿着拐杖,还威风凛凛,朝慕云只觉得可惜。
这个村子……会吃人。
“你看看那里。”夜无垢突然发现了什么东西。
朝慕云见他手往下指,顿时明白他在怀疑什么,地上房间里找不着,那就是地下了。
田村靠山,这里的人靠采石为生,几乎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大小不同的石头,有的坚硬,有的粗糙,有的带着花纹,先前没有注意,现在看起来,或许是别有洞天……
朝慕云看了半天,没看出太多,只觉夜无垢所指之处,颜色似乎有差异:“……有暗道?”
夜无垢颌首:“大约。”
朝慕云:“可能进去?”
夜无垢活动手腕:“我当然可以,你嘛……”
朝慕云从腰间荷包摸出一枚铜板。
夜无垢瞬间改了话音:“你自然也可以,但底下是否有密道,密道有多大,人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贸然进入恐有风险。”
“我没想进去,”朝慕云微笑看他,“我掩护你啊。”
夜无垢看着对方清澈明亮的眼睛,舌尖抵了抵腮,靠近俯身,现在说什么悄悄话:“那就仰仗朝大人了。”
“放心。”
他有自知之明,帮不了忙,至少别拖后腿,未知地界,夜无垢愿意下去就已经很不错了。
夜无垢深深看了他一眼:“保护好自己,我很快回来。”
说完也不矫情,快速落到院中,在石头边摸索几下,不知按到了哪里,机括弹开,果然是一条暗道。
朝慕云深吸了口气,未敢去往它处,就在远处等待。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很久。
久到附近有人来往,他戳在原地反而更加可疑,思考片刻,他离开这个院子后墙,去往它处。
危险什么的,他倒是不害怕,他有保命杀手锏,距离却得远些,既然说好了掩护,就得做到位……
这一绕一走,又过去了很久,朝慕云正在思考要不要回去等待夜无垢时,忽然旁边院子有响动,石头坑边竟然出现一道门,有人从里面打开,走了出来……正是夜无垢!
朝慕云立刻反应了过来:“这里有很多门,地下暗道相通?”
见附近又有人过来,夜无垢快速扣住朝慕云的腰,飞身而起,将他带至远处墙外,更偏僻,无有人烟的地方。
“我稍稍摸了一遍,底下暗道相通,蛛网般复杂,第一次进去很可能会晕头转向,不熟悉路的人根本走不出来,”夜无垢简单总结,“这个村子看起来好像没有守卫,哪里都大大方方,摆出来给你看,其实警戒很深,很多人负责暗中观察,比如你我二人,所有在街道上的行踪,他们都能看到……”
意思就是,自从进村子那一刻起,他们二人就在被实时监控,如果不是夜无垢有一身俊工夫,只怕到了现在仍然一无所获。
朝慕云唇角玩味:“发现你我二人不见,他们岂不是很慌?”
夜无垢:“慌的不行,一直在暗里追找。”
朝慕云便明白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夜无垢进入暗道后,他一个人无法再藏,又没有武功,只要被人看见,就再也不会离开对方视线,所有‘掩护’动作也的确成了真,这些人一直跟着他,试图找到他不见了的同伴在哪里,反倒忽视了夜无垢会去地道探险。
“女人……你找到了?”
“嗯。”
夜无垢点了点头,脸色不怎么好看:“地底下暗道丛生,有很多房间,房门上锁,里面关着很多女人,手脚绑有锁链,有些女人很安静,看不出是否不适,也有哭闹的,被门外看管的人,或附近房间的女人制止,有孕妇,也有小姑娘……她们大部分看上去外表还好,只是眼神麻木,静到不像个人,小部□□上有伤,应该是被打过。”
她们遭遇过什么,现在正在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我们……”
“嘘——”
朝慕云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夜无垢捂住了嘴,示意他往旁边看。
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男人,四十多岁,体型瘦高,脸型窄长,身上衣服脏的看不出原来颜色,就像一个乞丐,可和乞丐要饭的缓慢和麻木不同,一个人动作相当灵活,绕过街上的男人们,就往里冲——
他也的确冲过了第一道防线,别人没来得及摁住他,但再往前就不行了,男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就动起了手。
“打了你几回了,你竟然还敢来!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也别回去了,扔山上喂狼吧!”
“滚——放开——放开我!我接我的女儿回家,便是死,我也要接她出去,你们谁都拦不了我!”
但很明显,话说的再硬气,骨头再硬,皮肉还是经不住的,很快被打的鼻青脸肿,声音喑哑,这里的人下手很重,好像真的要打死他……
朝慕云和夜无垢对视了一眼。
夜无垢不要太懂病秧子这眼神,从他手里拿过玉骨扇:“借扇子一用——”
说完就错肩而过,飞掠了出去。
他用玉骨扇做武器的时候,动作身法帅气飘逸,也不知他怎么旋转运力,扇子在他手上好似有生命一般,可放可收,可伤人,可借力回旋,以便他下次使力。
他使力也并不费劲,并没有多用力的甩,扔,有时只是在扇子近时,屈指一弹,迫它改变方向,它就自己飞了出去。
上一次朝慕云看到类似景象,是杀人见血,这一次,却未见血,只是伤人。
扇子仿佛有灵魂一般,并未切中对方要害,只是浅浅击打在各处穴位,迫使这些人弹出滚地,却并未致死。
“还愣着做什么,跑啊!”
夜无垢一声喊,趴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一咕噜爬起来,迅速转身往远处跑。
瞧着他跑的差不多,看不到人影了,夜无垢才啧了一声,抓着扇子飞回朝慕云身边,扣住他腰身,施轻功往外。
以他的武功,村里这些人自然追不上,但他可以追上那个跑远了的,邋遢中年男人。
“章夏清是吧?不是叫你站住了么,你再跑啊!”
夜无垢踩上男人的背,有些恼火这个人的敌我不分,他刚可是救了他,他见到他竟还是要跑!
章夏清顿了下,仍然挣扎:“你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女儿,我就是死,也要跟我女儿在一块!”
夜无垢:“你怎知你女儿在这里?你见过了?”
“当爹的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闺女,我虽未正眼见到,但我就是知道,那就是我女儿,我女儿就在这里!”章夏清疯狂挣扎,“她正在受苦,你放开我,我要去救她!”
朝慕云感觉他精神状况不太对,蹲下身来,看着他:“我姓朝,是大理寺寺丞,此次暗访,是为查拐卖之人,并非与你作对。”
“当官的?”
章夏清顿了下,竟是红了眼眶:“这么多年……终于有人管了么?”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又闭上了眼,继续颤抖着挣扎,“你想管又如何,你管得了么……”
朝慕云看着地上的人,朝夜无垢摇了摇头:“放开他吧,他跑不了了。”
已然力竭,又能跑到哪里去?
又是找密道又是打架,这一通忙碌折腾,已是暮色四合。
夜无垢拎着人,来到早上搭的简单石锅处,随便煮了点汤,三人用完,已是夜色茫茫。
见人已然平静下来,朝慕云再次开口问章夏清:“你因何确定女儿在这里,可是见到了?”
章夏清红了眼:“没看太清楚,但她手背上胎记我认得,她就是我女儿,她才十几岁,那些畜生!”
夜无垢:“你怎么找到之类的?”
“九年……我找了整整九年,要是一点靠谱的消息都打听不到,我岂不是个废物?”
章夏清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一通透干净,却有些疏淡感,一个穿的跟花蝴蝶似的,一看就不像好人,但两个人站在一处,相得益彰,气场相融,有种让人想要信任的感觉……
他已经孤军奋战很久,但凡有一点希望,都不想放过。
他闭了闭眼,嗓音喑哑:“蛛娘娘,听说过么?”
朝慕云挑眉:“朱娘娘?”
“不是姓朱的朱,不是朱红的朱,是蜘蛛的蛛。”章夏清道,“专门干暗门子买卖的组织,主要就是造人,卖人,人正经牙行,所过之人都有卖身契,哪来的,往哪去,过往经历皆可查,蛛娘娘卖的人,没有卖身契,也不需要,他们的‘货源’不走寻常路,不是别人自愿,签契买下的,靠劫,靠掳,靠骗,靠抢……”
“男女都卖,年纪小的,卖给别人当儿子女儿童养媳,暂时卖不出去就养两年,乖的帮忙做事,不乖的就每天给点饭吃,长得好看点的,卖到青楼私窠子,客人们喜欢的口味花样不同,都能用上,长得没那么好看的,卖到像田村这样的村子里,给男人当媳妇,总之不管什么样,他们都能想出办法赚钱……这种勾当,到处都是。”
话音未尽之意,皆是说不得的悲凉。
朝慕云沉吟:“官府不管?”
“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谁愿意吃力不讨好,闲来买罪受?”章夏清嗤了一声,“又没人报案,管起来还麻烦,管一处也灭不了根,人家换个山头,立刻卷土重来。”
这位朝大人一看就脸嫩,经验浅呢,他叹了口气,又道:“你当蛛娘娘这种暗门子生意,哪来的胆气?自是有诸多孝敬送到了不同官署,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牵一发动全身,谁敢往深里狠查?”
夜无垢若有所思:“据我所知,漕帮生意覆盖,事涉黑白两道,他们的地盘出了这种事,不觉得脸上无光?”
章夏清又是一声冷笑:“你当这蛛娘娘哪来的?还不是那群人养蛊养出来的?”
夜无垢眼神忽深:“你有证据?”
“没有,不知道,”章夏清摆烂的理直气壮,“我一个小老百姓,哪能知道那么多辛密,不过大家都这么说,想来不是空穴来风。”
夜无垢没说话。
他这次来京城,准备颇丰,对主帮涉及的生意自然不是没了解过,主帮居繁华京城太久,早已抛却漕帮最初精神,的确什么生意盘子都敢干,赌坊,青楼,金玉器行,没什么他们不敢做的,比如先前的暗杀组织朱槿,就跟他们有关系,但他还真是不知道,主班竟然在暗地里,还做了这种丧良心的买卖?
夜色沉黑,静寂无声,黑夜像一匹怪兽,张开大口,是能吞没所有,不留一点光明。
朝慕云同章夏清说着话,一直剖析他的微表情,解读到了一个信息:“你有这个所谓蛛娘娘的证据。”
“当然有,不然空口无凭,我怎么取信于人?”
章夏清只说有,却没有拿出来:“别怪我不信你们,这些年来,立志说清肃这种事的并不止你一个当官的,但最后都没有下文,总是不了了之,他们继续当他们的官,我的女儿仍然流落在外,被人欺负……”
他抹了把脸,眼底迸发出锐光:“她的年纪……等不了了,就今晚,你们帮我救出她,我就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一切,包括我藏在别处的证据,不愿意,大家就各回各路,互不干扰!”
第50章 可怜人
暗夜茫茫, 无有光亮,朝慕云却能看到章夏清眸底跳跃的火。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中年男人都算不上好, 邋遢, 无赖, 满身风尘,可这一刻的身上的锐气, 让人无法不正视。
有风来,微凉。
夜无垢将朝慕云翻起的衣角理顺,懒洋洋说了句:“也跟上官这么说话, 哪来的胆气?”
章夏清闭了闭眼, 声音艰涩:“一个父亲能为孩子做出什么事……你不懂。”
纵死,他也会拼!
静了片刻,夜无垢笑了一声:“呵,父亲。”
他话音有些嘲讽, 茫茫夜色里,嘲讽的好像不是对方,而是别的什么。
但三人基本上对这件事达成了共识, 朝慕云问章夏清:“你可知你女儿被关在何处?可曾去过地下?”
章夏清:“就是那个地下……我只是知道, 没能进去,有一回差点成功了, 还是被抓住。”
夜无垢慢条斯理摇扇子:“就凭你那莽撞法,还想闯进去?”
章夏清紧抿着唇:“靠着聪明小心思, 我也只找到了几个暗道门,没能进去, 便想换个法子, 让他们知道我很‘蠢’, 多招惹几次,把他们惹烦了,他们习惯了我这种形事作风,就不会想到我会偷偷做些什么,谁知还是想岔了……”
这群人真的敢打死人,不怕扛人命的!
“先休息准备,待夜深这里警戒不足时,我们再行动。”
朝慕云确定了基调,之后的事情就好安排了,躲不过是地形预测,行动路线规划,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从哪里突破……
三更天。
三人开始行动,夜无垢作为主要战力,走在最前面,带着一个草包,一个病秧子,进村子救人。
战术当然也是有的,因为正好三个人,朝慕云就提出了三三制,只不过他们三个人的配合,定然比不过训练有素的士兵或皂吏,不过有夜无垢撑着,后面两个人完全可以划水。
朝慕云想,可惜小将军华开济不在这里,他一定会对这种打架很兴奋。
“想谁呢?”
夜无垢曲指轻轻弹了下朝慕云额头:“这种时候,难道不该只想着我?”
“别闹,”朝慕云按下他的手,“没谁,一个小朋友。”
夜无垢更酸了:“呵,小朋友。”
朝慕云看着面前似乎在发小脾气的人:“你不也是小朋友?脾气这么坏。”
也是小朋友啊……
手背上是病秧子的温度,他的手总是微凉,但是光滑软润,同旁的什么都不一样。
夜无垢反手握住,拿着借来的,自己的玉骨扇:“来,看看小朋友的本事。”
进入暗道的过程很顺利,三更天后,很多男人并不在暗道里,而是在地上那个低矮破败的小房子里睡觉,暗道只有负责守卫的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远处同样有异常响动……
“好像有别人……也在救人?”
这个事实的发现让人震惊,朝慕云三人小心而谨慎的前行,尽量隐藏自身行踪,终于隐隐看到了那些人,还真的有另一波在救人!
这不就好办了!
大家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拐过一道弯,措手不及打了个照面,大家也心照不宣,互相一点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章夏清全然没在乎别的,只一心寻找自己的儿子:“乖女……小晴,小晴你在哪?爹在这里,不要怕,爹爹来接你回家了……”
没有人应,章夏清心急如焚,蛮力破开一个又一个门锁,希望找到女儿。
他这里不顺利,另一波救人的也没那么多顺利。
这里的女人见男人冲进来,大部分都很害怕,瑟缩,表情麻木,她们甚至听不懂这些人是来救她们的,或者说,根本不信,经历过太多失望痛楚,她们现在只求别人不伤害她们,只要不打不骂,她们就乖乖的听话,跟着人走。
也有一些不想走的,扒着门,抵死不从:“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不走,我儿子还在外头,我男人对我也好,你们是不是过来抢人的,我哪里都不去,死也要死在这里——快来人啊,有人抢掳女人了——”
场面一片狼藉,令人唏嘘。
但来人们都是有本事的,短暂混乱过后,另一波人行动迅速,听话的,直接催着快些,带路领走,不想听话的,直接打晕,包括生病的,或者有孕体弱的,或背或抬直接带走。
章夏清,也终于找到了他的女儿。
小姑娘看起来十五六岁,本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整个人却像只瘦弱的猫儿,脸上脏脏的,衣服也不干净,头发蓬乱,紧紧抱着自己,不看任何人:“不,我不是,我不是……”
朝慕云看的很清楚,小姑娘右手手背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青色,像是个小碗。
章夏清眼角通红,眼泪都下来了:“闺女,我是爹爹啊,咱们不看这里,不看啊,爹爹带你回家……”
小姑娘脸仍然埋在膝盖里,眼泪湿了衣服:“不,我没有家人,我不是……”
“先救人,”朝慕云道,“此地不宜久留。”
可小姑娘很抗拒,没办法,夜无垢只好出手,劈晕了她,章夏清郑重谢过,抱起女儿就往外走。
这么大动静,地上的村民不可能睡的踏实,很快有人冲过来,拿着木棍或是砍斧,试图阻止这些‘小偷’,双方很快交手。
夜无垢自然是不怕的,玉骨扇在手,谁能留住的他?
他为抱着女儿的章夏清开辟了一条坦途,也揽着朝慕云的腰,带着他一路前行,无人能阻。
紫色衣袍翻飞,金色面具耀光,跳跃舞蹈的玉骨扇下,刀光剑影相随,唯他一路往前!
众人撤退之处,是一个略远的山坳。
不管被朝慕云三人救下来的,还是另一波人救下的,大家未分你我,都在这里休整,因被救出来的女人对环境有极度的不安全和不信任感,尽管自身群体感情可能也没多好,但能看到彼此,还是会安心不少。
其它事情,要等官府支援,朝慕云在行动之前,就已递了信号出去,相信不久就会有来人。
他自己也没闲着,这些女人被关那么久,不管自身心理强不强大,都受到了很严重的创伤,他得尽自己之力,为她们进行一定的疗愈干预。
这些事夜无垢不懂,便站在远处,警戒四周,时不时就看朝慕云一眼,他好像无时无刻,都在被这个病秧子吸引。
只是病秧子不解风情,明明那么通透,能看透所有人,却看不透他对他的情。
哦……也对,他戴了面具,遮了大部分表情变化,对方怎么能解读得出?
夜无垢叹了口气。
“唉……”
这声叹气又老又沉,明显不是他发出来的,夜无垢微转头,看到身边站了个老人。
老人穿着深青色圆领袍,头发花白,衣服质料很好,光泽挺阔,修饰身形的同时,增添了舒适感,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簪了墨玉,老人气质十分独特,有种难以压住的贵气,能看得出来,他尽量挺直腰,但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垮了肩膀,他已经没有办法昂然站立,连眼睛里,都多了岁月侵扰的忧苦。
“失去孩子的父亲,多可怜。”他似乎感同身受,满目悲悯。
月色寂寥,星芒无情,三更天,暗色似能吞噬一切,看不到亮光。
不远处是终于找到孩子的父亲章夏清,想要检查女儿身上的伤,伸出手,却不大敢碰女儿的头发,好像女儿是尊琉璃娃娃,他手没轻没重,一碰就会碎一样。
终于是控制不住,他眼角通红,哭的不能自已。
的确很可怜。
夜无垢却道:“为什么不是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更可怜?”
在他说话的时候,小姑娘已经苏醒,抱着自己的头,蜷缩着身体,惊惧尖叫,挣扎着后退,不让任何人靠近,哪怕对方怀着善意,哪怕对方是她的父亲。
诚然,过往这九年,丢失了孩子的父亲很值得同情,他一直在寻找,一直未曾放弃希望,天地苍怆,踽踽独行,很多人劝他放弃,很多人告诉他不值得,大半没有希望了,你还年轻,何不再要一个孩子……章夏清一意孤行,不知经过多少苦累,把自己变成这个邋遢疯癫,不仁不鬼的样子,的确引人敬重。
可是孩子呢?七岁的小姑娘,说她记事了,其实也只是个女童,什么都不懂,生死被人把控,尊严被人践踏,她只知道,触目所及全是坏人,没有人来救她,她可能挣扎过很久,抗争过很久,无数次的呼唤过父亲,可是什么都没等来,什么都没有。
自此以后,她的生活彻底都是苦痛,她不能再穿好看的衣裳,甚至不能洗干净脸,她不可以提任何要求,却不能拒绝别人的要求,否则就要经历更难挨的痛苦深渊……她不敢记得自己是谁,看到男人就害怕,哪怕对面是她父亲,她都忍不住尖叫后退。
别人看到她的年纪,会说她是个大姑娘了,包容得了一世,包容不了太久,会更加同情父亲,可女孩心里的创伤,经历过怎样非人的地狱,又有谁能感同身受?
老人怔了一下,闭了闭眼:“抱歉,我不知你也……”
一句话,展现出老人的通透和睿智。他不只是气贵独特,内心也有很多温情。
视线掠过看似松散坐立,实则谨慎拱卫在老人身边的队伍,夜无垢猜,这位老者,大约是这拨人的首领。
“谈不上,已经过去了,”知道这些人同样在警惕他,他未有更多窥探之举,只顺着话题,“您丢过孩子?”
“是啊……”
老人倒是随兴,并不介意聊起这些往事,好像跟个外人说一说,并不影响什么:“我看着这对父女,就想起了我的小儿子,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却很顽皮,吃着药,也会上蹿下跳的闹,两岁的时候,那小短腿,跑起来还晃悠呢,就敢满院子跑,让人找不着……”
“从小就讲究,衣服颜色要自己挑,哪个丫鬟抱着他,也要自己选,最喜欢看美人,男的女的,只要长得好看,他都会多看两眼,偏我这张脸略方,不得他喜欢,他就总窝在他娘怀里,不大肯理我,我凑上前,他还会小手推打我的脸……他娘教训他说不可以,我却道孩子还小,懂什么,儿子打老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么,这证明我父子俩感情好……”
“……糯米团子似的小人,你说叫人怎么不爱?我是真恨不得时时陪着他,奈何那个时候特别忙,答应去见他总是误了时辰,他总爱跟我生气,不理我。他那时特别喜欢一只布老虎,圆头圆脑,大概这么长——”
老人用手比划了个长度:“天天抱着睡觉,谁都不让动,我现在还记得,那布老虎被他揪的耳朵歪了一只,老虎须也被他小脸磨的滑润滑润的,跟洗不干净似的,直到他丢了,我拿着布老虎发呆,才想起来,这个布老虎是我说送给他的——当时陪他玩,正好绣娘来送东西,里头有个布老虎,我要走,他跟我闹脾气,我便哄他说布老虎就是我,会替我陪他……”
“不是精心准备的礼物,只是随口一句话,我自己转眼就忘在了脑后,他却记的清楚,夜夜抱在怀里睡,他……在等着我。”
老人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他三岁上就丢了,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他……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死了,我却总觉得他还活着,只是在外头,回不了家……”
“他那么大点一个小人,还有那么多小脾气,你说在外头得吃多少苦?他得多委屈,多难受,有没有做噩梦,半夜醒来会不会哭,喊了爹娘多少次?”
“……我知道,他人小,忘性大,用不了多久,就会忘记爹娘,会不会有好心人愿意收养他,会不会有人欺负欺负他……”
见老人太过心伤,恐有损康健,夜无垢劝了声:“等你找到他,好好说说你多想他,就像今天这样,他大概就不会怪你了。”
这话劝的有些别扭,老人却很高兴:“瞧着带刺,实则是个好孩子嘛。”
夜无垢:……
“瞧着我就是个老头,是吧?其实我年纪没那么大,就是这白头发,唉,回不过来,身体也是老毛病了……”
老头帕子掩唇,咳了两声:“我大概快死啦,寻了十几年,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找不到,别的什么我都不求,只求我的孩子能活着,得别人善待过,有挚爱亲朋相伴,余生美满顺遂,不认我也没关系,没必要认,我这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何必给人添烦恼……”
夜无垢感觉有点新奇,人生在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很多时候好像就只是运气不好。
“老爷——”
那边有人在叫,老人同夜无垢点了点头:“今夜有感而发,倒是叫小友看笑话了。”
“人生在世,谁能没点笑话,”夜无垢微拱手,“老伯您请——”
老头手指遥点他的头,笑的开怀:“说你是个好孩子吧,又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行,就这样也好,我先告辞了,也不知日后有没有缘分再见,就这样吧。”
二人话说的随意,分开的也随意,兴致而往,尽兴而归,倒也从容。
一身黑衣劲装,护卫打扮的人迎上老者,低着声音,略有些着急:“您怎么把这些事都跟个外人说了……”
“无碍,”老者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声,“淹没在岁月里的往事而已……谁会知道。”
朝慕云并不知道身后二人的谈话,总觉得这样暗的天色,让他有些不安。
三更天,至暗之时,至晦之时。
发出去的信号一直没有回音,久久没有人来,他感觉越来越不对劲,见夜无垢过来,同他低声商量:“我们是不是离开这里?”
夜无垢游走生死边缘多次,直觉也相当敏锐,见一边老者队伍已经开始组织,同样当机立断:“我们也走,立刻。”
但危险,总是比预计来得更快。
两边刚一动,还未走出山谷,外面动静就不对了,有马队过来,如风迅疾,刚听到声音没多久,就狂风般卷到了人前,一句话没有,就动手了!
朝慕云心下一沉。
怪不得村子里密道行动那么成功,出来后甚至没有人追,原来在这里等着他们呢!这些人有备而来,他们人手却没有那么多,尤其还要护着救出来的女人们,很多时候,守护比攻击更难!
夜无垢往前奔掠而起,玉骨扇扔出去的同时,大喊出声:“你们先走!”
老者沉了面,视线略过被救出来的女人们,招手叫护卫过来,说了几句话,底下立刻有条不紊的准备,护送着女人们先走,他自己却没有动。
夜风过耳,翻动着飞掠人的衣角,一面是明紫,一面是殷红,头角峥嵘的金色面具反着微微星芒,是这夜色中最明亮灼目的身影。
玉骨扇过处,收割人命无数。
夜无垢笑唇翘起:“要么老要么弱,都逞什么强,快点滚走,别耽误我的事!”
老者思索片刻,方才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既决定转身,他速度就非常快,组织底下人分成不同小队,带着女人们快速往前。
章夏清本来只把女儿交给了他们,后又实在舍不得,好不容易找到女儿,难道又要丢一次?
他知道自己有些不仗义,但还是转了身,跟着人群离开:“你们完事了记得来找我,别随便死在这里!”
人群很快分成两个部分,一边是撤离的大部分,一边只有两个人,便是朝慕云和夜无垢。
夜无垢在前面跟人打架,朝慕云手中扣紧铜板,安静的看着他。
他们彼此没有问过对方意见,但这一刻的默契,似乎不用言说。
朝慕云见过夜无垢使用武力,但他不知道,他竟然这般厉害,对上数十骑兵,一时半刻竟未分输赢,未让人往前一步!
似乎他还有什么暗牌,玩扇子的同时吹了声悠长的口哨,朝慕云不会武,五感并不敏锐,但仍然感觉到了,好像有几道身影从暗里掠过,去往不同的方向……
对面全是黑衣人,蒙着面,一言不发,出手就是杀招,夜无垢手底完全没客气,玉骨扇一出,必收割人命,血色四溅。
直到山谷里除了这些人,除了武器鸣响,再没有其他人时,夜无垢方才说了对战开始的第一句话——
“主帮念京帮,什么时候起,这般藏头露尾了?”
朝慕云怔住。
漕帮帮派……这个蛛娘娘的拐卖案,竟真与念京帮有关?
对方却没有人认,一边往前打,一边振振有词:“少说那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受死吧,叛徒!”
夜无垢嗤笑出声:“这年岁‘叛徒’二字还真是好用,随便哪里都能拆补,证据何在,协查何在,可有人供,可有实判,经过别人同意了么!”
话音落处,玉骨扇削掉了人半边脸。
黑衣人一滞,似含着火气:“关你屁事,一个外来客,少过问主帮的事!”
“哦,所以是承认了?漕帮主帮念京,在京城地界不走光明磊落的船帮生意,反而藏头露尾,行暗夜刺杀之事?”夜无垢唇边笑意讽刺,“怎么,你们康帮主怪我挑了他最心爱的朱槿,没办法,自己出来揽活了?”
“少废话,受死!”
“啧,真不温柔,我留你一条命好不好?你回去,替我跟你们帮主带个话,就说我改日登门拜访,替他分忧解愁,朱槿没了,咱还有船不是,想买找我啊,我不但可以卖你们船,还能帮你们调.教人手哦。”
“我看要愁的是你,给自己准备棺材了么!”
“唔,你这话说的不错,今夜月黑风高,正宜饮酒——你们知道我规矩的,不是人头盛的酒我不喝,便宜你们了!”
夜无垢身影飞掠,紫袍翻动,唇边笑容越大,手中玉骨扇转的越凌厉。
他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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