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璟身为天家子嗣,或多或少也受过一些勾引,他从来不会侧目,看着那些女子做出暧昧之举,他也心如止水,并不觉得有什么诱人,可花妩不一样,她明明没有做出任何引诱的举动,眼角眉梢却都是勾引。


    她流淌着的柔亮的眼波,微颦的黛眉,饱满的菱唇,若有若无的冷香,无处不是勾引,细细地牵扯着周璟的思绪。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花妩的肩上,微微用力,花妩便顺着那力道往后退开些许,男人薄唇微抿,眼神透着冷意,道:“若真如你所说,朕可曾给过你什么信物?”


    他说完,大抵是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了,顿了顿,又缓和了声音道:“朕不是有意要忘记你的。”


    “信物?”花妩眼睛一转,道:“确实有,皇上从前送的,臣妾一直收着呢。”


    她说着,去了内间,在妆匣里翻找片刻,拿出一个绣囊来,那绣囊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上面绣着缠枝莲纹,大约是因为时间久了,那绣花都有些褪了鲜色,变得陈旧,但即便如此,仍旧能看得出当初绣这香囊的人技法高超,十分用心。


    看见那绣囊的第一眼,周璟的表情就微微变了,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花妩讶然道:“是皇上送给臣妾的呀。”


    她打开绣囊,从里面倒出一块长命锁来,黄灿灿的,是真金打造的,桃核大小,纹路精致,是小孩子戴的样式。


    “喏,”花妩摊开掌心,将长命锁送到周璟面前,细声道:“皇上瞧瞧,这算不算信物呢?”


    周璟伸手去拿,花妩立即握起手心,顺势将他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笑意吟吟,眼波柔亮:“既然皇上送给了臣妾,这就是臣妾的东西了。”


    周璟抿起唇,道:“朕只是看一看。”


    花妩又笑起来,松开了他的手指,任由帝王拿走了那枚长命锁,借着烛光细细观看,她有些好奇,略略凑近了些问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来历?”


    周璟反问:“朕从前没有告诉过你?”


    花妩摇摇头,道:“皇上只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别的什么都没说。”


    周璟沉默片刻,才道:“这是朕生母留给朕的遗物。”


    “喔,”花妩恍然:“那确实是很重要的东西。”


    当初她与周璟做交易的时候,向他索要一个信物,以防日后翻脸不认账,周璟便把这个长命锁给了她,如今看来,他倒是没有敷衍自己。


    花妩转念一想,信物有个屁用,如今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信不信自己还是两说呢。


    果然,周璟也没说信不信她,将那长命锁交还后,态度倒是软化了不少,道:“你说过的这些,朕都不记得了,倘若朕真的与你说过那些话……”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花妩心里期待地道,他莫不是信了?


    紧接着,便听周璟继续道:“你不要往心里去。”


    花妩:?


    她略微张大眼睛,吃惊地看向对方,周璟俊美的面孔上浮现几分罕见的无奈,道:“朕也不知当初为何会对你说那些话,甚至还把这长命锁给了你,但是朕心中确实有喜欢的人,并不是你,所以……朕不能让你做皇后。”


    花妩的心往下猛然一沉,像是裹着硬邦邦的石块,她没想到周璟会如此直白地将事情挑明,沉默片刻,花妩才神色黯然道:“既如此,皇上是承认当初向臣妾撒了谎,要做毁诺之人了吗?”


    周璟坦白道:“事已至此,你既然嫁给朕,朕必然会对你负责,从前如何,往后就如何,你的地位不会因为朕失了记忆,就有所改变。”


    花妩梗了一瞬,负气道:“可是臣妾就想做皇后。”


    “除了这个,”周璟站起身来,低头望着她,道:“除了皇后之位,其他都行。”


    花妩气得磨了磨牙,问道:“那皇上是想把皇后之位留给您的心上人吗?”


    周璟沉默不语,花妩又道:“倘若她已不能嫁给皇上了呢?”


    周璟怔住,望着花妩道:“你这话是何意?”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什么,道:“你也认为朕喜欢的人是花想容?”


    太后果然与他提起了花想容,花妩心中微沉,眉尖不由微微蹙起,也是,这事儿人尽皆知,到底是瞒不住的,她索性摊开了,冷嘲道:“臣妾哪里会知道那些事?从前只以为皇上最爱的人是臣妾呢。”


    闻言,周璟一时无言以对,他也十分摸不着头脑,倘若自己真的对花妩作出了相许一生的承诺,心里喜欢的却又是另一个人,那岂不是脚踏两条船的负心人?


    周璟对自己的要求一贯极严,自少年时候起,他就打定主意,日后只娶自己喜欢的人为妻,不纳妾室,不收通房,二人恩爱直到白首,但是万万没想到,他坠马后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从前是个人渣。


    周璟心中的落差不可谓不大,甚至有些不能直视花妩,大抵是因为心有亏欠的缘故,他在这里有些坐不住,没一会就起身离去了。


    花妩将他送到院门口,忽听周璟呼唤道:“绒绒。”


    她下意识就想应答,却闻一声响亮的犬吠,瘸了腿的大黄狗箭一般从廊下蹿过来,绕着她的脚边直转悠,吐着舌头呼哧呼哧撒欢,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不住摇动。


    好险,花妩心道,差点就在这人面前露馅了,毕竟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一条狗,于常人看来,不算什么好事情,没失忆之前周璟就一直用这事挤兑她,时常当着她的面,对这狗叫绒绒,如今他总算把这茬给忘记了,可见失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花妩想,他最好一辈子也别想起来。


    周璟伸手摸了摸大黄狗的头,刘福满笑眯眯地夸道:“绒绒真是听皇上的话,每次皇上要摸它,都乖得很,一叫它就过来了。”


    大黄狗摇了摇尾巴,吐着舌头呼哧呼哧,没了之前那股子凶劲儿了,看着傻憨憨的,一瘸一拐地转着圈。


    周璟问道:“腿怎么了?”


    花妩看着狗子,答道:“小时候调皮,去玩炮仗,把爪子给玩瘸了。”


    周璟道:“可惜。”


    花妩也附和:“可不是么?这么傻的狗,若不是在宫里养着,早叫人抓去铁锅炖了吃肉了。”


    周璟离了碧梧宫,才想起什么,问刘福满道:“宫中不是不许养狗么?”


    太后最怕狗,曾经被狗惊到过,所以从先帝那会开始,宫里就不许养狗了,连狗毛都见不着一根,如今花妩竟然能在碧梧宫里养狗,还养了不短的时间。


    刘福满忙道:“原是不能养的,但贵妃娘娘当初把狗带进宫里来时,是皇上您亲口特许的,说是离了碧梧宫,这狗就得用个绳牵着,不会惊扰太后娘娘的凤驾。”


    周璟怔住,居然是他自己答应的,他这么纵容花妩么?


    刘福满还在絮絮叨叨:“皇上不记得了么?您也极喜欢这狗呢,去了碧梧宫总要叫它,还同它说话。”


    同一只狗说话?周璟有些想象不出来这是自己会做的事情,遂问道:“朕和它都说些什么?”


    刘福满绞尽脑汁地回想:“就问它,绒绒,冷不冷,饿不饿啊,今儿吃得好不好,下人服侍得如何?对了,皇上有时候用膳吃到了什么合胃口的,也会叫御膳房给碧梧宫送去一份,说给绒绒吃。”


    周璟:……


    他按了按眉心,都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心里头念念不忘的那个名字,真是一只狗了。


    ……


    绒绒一开始是没有名字的,花妩在桥洞里捡到它的时候,它还是一只小狗,两个巴掌那么大,眼睛刚刚睁开,是蒙蒙的蓝色,透着一股子清澈天真。


    那时花妩才九岁,刚刚被接回花府,被一群不认识的人们围着品头论足,他们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她,窃窃私语,花妩虽年纪小,可她是在市井间长大的,颇是敏感,她能看出来那些人眼中□□裸的不屑和轻蔑。


    她本能地不喜欢这里。


    堂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脸颊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让她看起来不那么慈祥,她问花妩:今年九岁了吧,你娘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花妩警惕地盯着她,答道:我叫花绒绒。


    娘说生她的那几日正是冬天,开了窗就看见外面在下雪,洁白的雪花一片片落在窗棂上,绒绒可爱,便给她起名叫绒绒,希望她日后也像这雪花一样,晶莹洁白。


    可惜的是,花绒绒这个名字只陪着花妩到了九岁,她被接回花府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叫她绒绒了。


    因为花府里也有一个容容。


    直到很多年后,花妩仍旧记得那些场景,花想容坐在太|祖母的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委屈地嘤嘤道:我才是容容,她怎么配和我叫一样的名字呢?


    太|祖母哄她:那就叫她改名,不叫绒绒了。


    花妩的年纪排行第五,太|祖母也没费心思,就叫她花五,直到很久以后,花五才改名为花妩。


    太|祖母给她改名的时候,花妩不同意,她就叫花绒绒,为什么一定要改叫花五?


    可她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抗争是毫无用处的,花妩顶撞了太|祖母,也没能保住名字,反而换来一顿罚。


    深秋时候,冷风瑟瑟,花妩跪在院子里,青石砖硬邦邦的,磕得她膝盖疼,她听见屋子里传来花想容的笑声,清脆如银铃,那么开怀,那么得意,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把花妩尚且年幼的自尊心剪得七零八落。


    花妩抹了一把眼睛,爬起身跑出了花府,可她不认得回家的路,兜兜转转,沿着河边上了桥,银白色的月光清凌凌的,落在河水里,波光粼粼,她蹲在桥上大哭了一场,那时候她虽然年纪小,却是真正想过跳下河去的。


    最好离这些讨厌的人和事都远远的,就在花妩爬上栏杆的时候,忽然听见桥底下传来微弱的叫声,是一只小狗。


    桥下有桥洞,花妩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爬到洞里,捧起了那只可怜的小狗,将它抱在怀里,哽咽着说:我的名字不给别人,就给你吧,以后你就叫绒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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