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妩是一点儿都没留手,拧得生痛,周璟的剑眉忍不住紧皱一下,太后见了,误以为他是不同意,语重心长地道:“你忘了你从前是想娶她做正妃的,为此还不惜与先帝陛下起了争执,只是后来作罢了。”
周璟问道:“父皇那时为何不允许儿臣娶她做正妃?”
太后犹豫片刻,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先帝陛下那时已属意你做储君,他得知贵妃用一些手段算计了你,便觉得她心术不正,难当太子妃的重任,故而不肯答应。”
周璟听了,却觉得事实应当不是如此,无非是帝王权衡之术罢了,花家出了一位皇后,怎么能再出第二个皇后呢?届时花家女儿把持了后宫,就会有外戚坐大的风险,先帝因此心生忌惮,在所难免,此事从他登基之后,不断提拔陆家的举动中便可窥见一二。
传言当年花阁老和陆太师同时参加殿试,两人才学都十分出众,不相上下,当时敬帝犹豫了很久,才列出一二名,花阁老当了状元,陆太师屈居榜眼,敬帝向人惋惜叹道:陆爱卿仅一字之差尔。
就因为这一句,花、陆两人便对立了大半辈子,从他们开始,及至儿孙辈亦然,周璟亲眼见过两人在朝堂上争执,吵得如乌鸡眼也似,就连他们的府邸,也是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泾渭分明,更有甚者,据闻有一次花阁老乘车出行,路遇陆太师的轿子,两人皆是齐齐掉头,宁可用上小半个时辰绕道,也不愿意同行。
他们这般势如水火,兴许有故意夸大的成分在其中,但显然,这是先帝十分乐见的,权衡之术,正在于此。
先帝登基后,花家有从龙之功,又出了一位皇后,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两,先帝明面上并未打压花家,却在暗中悄悄提拔了陆家,令二者势力互相抗衡,才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倘若先帝陛下属意周璟为储君,必然不可能让花家再出现第二位皇后,所以无论当初花妩有没有算计他,先帝都不会让她做正妃。
周璟又想起了那一份还未宣读的立后诏书,在先帝驾崩后,自己竟然再次想把花妩扶正,让她做皇后,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思?
太后见他不语,再次轻叹一口气,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到底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若是愿意,就给她把位份提一提,若是不愿意,就当我今日没说这些话好了。”
她说着,站起身嘱咐道:“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宫。”
周璟也跟着起身,道:“天色太晚,儿臣送母后回去。”
太后婉拒了一回,但见周璟执意要送,便也没再推辞,一行人出了禅院,途径那片竹林时,周璟只觉得一道微亮的流光划过眼角,莹莹一点,宛如星子,他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见竹林中不知何时已有了点点金色流萤,三三两两,微微闪烁着,如梦似幻。
周璟回去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没有花妩的影子,不知是去哪儿了,他心中微跳,问门口值守的两名侍卫道:“贵妃呢?”
一个侍卫忙答道:“贵妃娘娘已离开了。”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娘娘还带着那一坛子酒。”
周璟的神色瞬间就冷下来,声音隐约透着几分怒意道:“所以,你们就这样让她一个人回去了?”
两名侍卫吓得立即跪下去,深埋着头,其中一个人急急解释道:“属下提出要送贵妃娘娘,可是娘娘说,她想散散心,不许属下跟随……”
周璟没心思听他解释,转头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月黑风高,她这时候散的什么心?万佛寺依山而建,哪里说不定还有山坡悬崖,若是出了点什么事,根本无可挽回,那一刻,周璟心中涌起一种近乎恐惧的感觉,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他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去找人!”
两个侍卫却没动,对视了一眼,像是在迟疑,周璟的脸色黑如锅底,山雨欲来,语气沉沉地道:“怎么?朕使唤不动你们了?”
侍卫们立即叩首,连道饶命,一个急忙忙地解释道:“回禀皇上,是贵妃娘娘,她临走的时候说了,倘若皇上要找她,就、就……”
吞吞吐吐,周璟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把剩下半句话踹出来,咬牙道:“就什么?”
谁知那侍卫一着急就结巴,越发说不利索,还是另外一个帮着道:“若是皇上要找她,就得您一个人去,若是您不想找她,她一会儿就自己回禅院了。”
他说完,就深深埋下头,半个字也不敢多说了,贵妃娘娘当时说完就抱着酒坛子走了,连一点反应的时间都不给,要天子亲自去找人,三更半夜,人生地不熟,还不许带侍卫,这贵妃娘娘的胆子也太大了,皇上肯定不会答应的。
可贵妃娘娘一个人在外边,万一真出点儿什么事情,倒霉的肯定也是他们这些侍卫。
想到这里,那侍卫就悲从中来,真是走了背字了,今天下午他怎么就没好好拜菩萨呢?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天子的声音吩咐道:“去找一盏灯笼来。”
两个侍卫都吃了一惊,连忙纷纷劝阻道:“皇上要亲自去?万万不可啊!”
周璟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只说了两个字:“闭嘴。”
顿时无人敢再劝阻了,侍卫很快就找了灯笼来,周璟提起灯笼,便往禅院外走,然而过了竹林,他却不知该去哪里找。
寂静的林子里,月光如水倾泻一地,夜风轻轻吹拂而过,带来远处不知名的虫鸣声,竹叶轻轻摇晃,树影婆娑,灯笼暖黄的光芒将周遭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随着周璟的步子,不断变幻,像话本里的鬼魅。
他一边走,不住在心中思索,花妩为何会突然离去。
想来想去,无非是听到了太后的话,太后提议让她做皇贵妃,位份晋升,于旁人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可是花妩……
周璟莫名想起曾经那一幕,女子笑眼盈盈地看着他,语气任性又肯定地道:臣妾就是要做皇后。
所以皇贵妃于她而言,与贵妃并没有什么区别,花妩不会因此感到高兴,那么,她是生气了吗?
周璟停下步子,因为他当时没有反驳太后,让她觉得失望了,故而负气离开。
她会去哪儿?
周璟略一思索,便先去了那株老桃树的位置,和白日不同,因为枝叶过于繁茂的缘故,树下黑黢黢的,透出几分阴森森的意味,因着这个位置背风,连虫鸣声都听不见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令人心里瘆得慌。
周璟轻声唤了一句:“贵妃,花妩?”
无人应答,漆黑的夜色像是一张大口,将他的声音尽数吞没,没有一丝回应,周璟绕着桃树仔细找了一圈,又举起灯笼,抬头望树上看,光影愈发森森可怕,可花妩并不在树上。
周璟打算去前殿的方向找去,正在他要离开的时候,鼻端忽然闻到一点酒香,很淡,夹杂着植物枝叶的气味,几乎要分辨不出来。
但周璟方才喝过酒,这会儿还是闻到了,他看向老桃树下的那条路,羊肠小径歪歪扭扭地通往后山,在一个拐角之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璟每隔一段路,就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酒香,他伸手在草叶上轻轻拂过,指尖冰凉微湿,放到鼻端嗅了嗅,酒香味骤然浓烈起来,像是有人曾经经过此处,将酒液零零散散地泼洒在地上,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只有一个人。
周璟提着灯笼,顺着小径进了后山,起初的路很难走,又窄又陡,他好几次都看不清青石板的位置,差点踩空,来时着急,他忘记问那两个侍卫花妩有没有拿灯笼了。
随着山路往上,仍旧没有任何发现,周璟原本还算沉稳的心也开始逐渐焦灼起来,隐隐生怒,又有些止不住的忧心。
花妩胆子太大了,这么黑的晚上,竟然一个人进山,她就不怕遇到什么危险吗?
周璟加快步子,上了一个小坡,鼻端的酒香忽然变得浓烈清晰起来,他极目眺去,只见前方的视野开阔,银白色的月光如水一般,到处都亮堂堂的,不远处的空地上,长了一株树,树上挂着一盏灯笼,孤灯一点,在这无垠夜色中犹如星子一般明亮。
这株树野生野长,从没人打理过,枝丫横七竖八,花妩坐在上面,双腿轻轻摇晃,带的树上那盏灯笼也晃动起来。
她看着远处那点暖黄的火光慢慢接近,黛眉轻挑,眼尾微微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很快,那人到了近前,正是周璟,火光将他身上的深青色的衣袍映得更深,近乎墨色。
他站在树下,仰头向她望过来,既没有责备她任性折腾,也没有埋怨什么,只是很平静地道:“回去了。”
花妩觉得很吃惊,在一瞬的愣怔之后,她笑着问道:“皇上不怪臣妾么?”
周璟顿了片刻,才道:“你只是不满罢了,朕知道。”
花妩没动,也没说话,山风自远处而来,挟裹着夜里特有的凉意,树叶轻轻摇晃起来,无数浅紫色的花朵如雨一般纷纷落下,周璟这才发现这是一株紫薇树,正值花期,在月光下开得绚烂无比,如锦如霞。
“臣妾没有不满。”
过了一会儿,花妩才轻声道,这次她面上没了掩饰的笑意,少了些妩媚的风情,整个人变得清冷冷的,就像这银白色的月光,虽然冷,却更加真实,仿佛触手可及。
有那么一瞬间,周璟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花妩,剥去了伪装的外壳,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袒露在月光下。
他听见花妩淡淡地问:“皇上,你曾经有过失信于人吗?”
周璟沉默片刻,道:“有。”
花妩握住树干的手指一紧,粗粝的树皮嵌入掌心,带来一种近乎割裂的疼痛感,但是她的姿态却很平静,低头俯视着树下的男人,月光落在她身上,将她的肤色衬得如雪一般白,仿佛天上神祇,在聆听凡人的忏悔。
周璟继续道:“你说我曾经答应过让你做皇后,如今我虽然依旧忘了,但是承诺便是承诺,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那就应该兑现。”
他仰头望着树上的女子,道:“曾失信于你,是我的过错,阿妩,我还有机会补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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