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顶青篷轿子在陆府门前停下来,守门的家仆连忙上前,殷切地打起轿帘子,满面堆笑道:“太老爷回来了。”
陆太师的脸色阴沉沉的,没理会他,兀自负着手入了府门,人还没到花厅,远远就听见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伴随着戏子尖细的唱腔:“你这负心郎……”
凄凄惨惨,呜呜咽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陆府里办丧事了,那戏台子就搭在花厅旁,在前院和后院的交界处,以至于整个陆府,无论人走到哪都能听见唱戏声,这么几日下来,阖府上下的人都会哼戏词儿了。
陆太师的脸色更黑了,他进了花厅,见陆修然正出来,劈头就问道:“你爹呢?”
陆修然道:“父亲才喝了药,在房里歇着。”
陆太师年纪虽然大了,腿脚这会儿倒还利索,大步往后院去了,经过那戏台时,陆修然忍不住往戏台上看了几眼,青衣的戏子水袖轻摆,正居高临下地睇过来,唱腔柔婉。
陆太师骂他道:“看什么?也不怕脏了眼睛,当年你还说要娶个戏子过门,赶着给你爹送葬呢?”
他没收着声音,很清晰地传开去,台上的青衣戏子也听见了,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唱着,陆修然被训得一声都不敢吭,跟在陆太师身后走了。
到了房门前,屋里传来一股清苦的药味,陆太师走进去,一位妇人连忙起身,道:“爹今日这么早下值了?”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陆太师的脸色更难看了,锅底一般,沉沉问道:“青璋今日如何了?好些了吗?”
妇人答道:“他刚刚才睡下,大夫上午来过,开了一个新方子,说吃几日看看。”
屏风后传来闷闷的咳嗽声,陆青璋声音沙哑道:“是爹……咳咳,是爹来了吗?”
自那日千秋宴后,陆青璋装醉酒离席,意欲出宫,没想到半道上遇到了贵妃娘娘,他在水里跪了半刻钟,恭送圣驾之后,起身又不慎在水里跌了一跤,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就这么湿淋淋地回了府,当天晚上就起了高烧,不省人事,折腾得陆府上下人仰马翻,第二日连起身都困难了,便只能告假。
可纵然如此,他在府里也不能安心养病,前院唱戏唱得热火朝天,吵得陆青璋头痛欲裂,夜不安寐,恨不能昏死过去。
陆太师进了里间,药味愈发浓郁了,陆青璋躺在床上,神色憔悴,面皮蜡黄,情形竟比昨日还要差了。
陆太师有些气恼道:“一个戏班子,一个女人,就把你折腾成这幅样子了!”
陆青璋不敢言语,陆太师又骂他:“你个没脑子的,当初做什么要招惹那花家的贱人?你勾搭了她,又哄不住她,如今倒好,冒出个小孽障来,在太后的千秋宴上闹了这么一出,你这名声是彻底没了,官身留不留得住还是两说。”
陆青璋是有些怕他这个爹的,只喏喏解释道:“儿子那时不是被花家算计了么,没能进翰林院,被外放到阳山那穷地方去做三年知县,儿子心里实在气不过,恰好那天她来送行,儿子就想着,让花家也丢个脸面……”
陆太师双眼一瞪,颇是威严:“那时你怎么不将此事告诉我?花家瞒得严严实实,只说是走丢了女儿,可没说他女儿是跟你陆青璋私奔了!花家哪里丢了面子?倒是你老子的面子要丢光了!”
陆青璋的嘴唇瓮动,重重咳了两声,十分艰难地道:“那时儿子不敢说,花、花枕梅她……她……”
陆太师追问道:“她怎么了?”
陆青璋咳嗽着,隐晦地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那妇人欲言又止,但还是招呼陆修然,和气道:“你祖母昨夜被吵得没睡好,精神颇为不济,我刚才让后厨熬了些参汤,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她老人家。”
陆修然顺从地颔首,跟着嫡母出去了,临走时往屋里看了一眼,隔着屏风,隐约能看见人影,还有父亲低低的咳嗽,伴随着压低的声音,模模糊糊:“她不愿……私奔,儿子……儿子就使了些手段……”
门被合上了,将那谈话声彻底阻隔开来,妇人按在门板上的手微微发着抖,陆修然看了她一眼,有些担忧道:“母亲……”
妇人冷笑一声:“真可惜,要是没有你,活该他姓陆的断子绝孙!”
她没有看陆修然的表情,只是望着前方,冷冷道:“我劝你还是趁早出去自立门户吧,这陆家就是一滩臭不可闻的烂泥坑,沾上了就一辈子都甩不掉了。”
说完,妇人便转身离去了,只余下陆修然怔怔地站在原地。
屋子里,陆太师听说陆青璋当年干的事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真是糊涂!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若是一直哄着她也就罢了,等回了京城,找个机会让人一宣扬,花家就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倒好,把她给赶走了,还带了个小孽障,如今小孽障算账来了,我陆家的几十年的名声,都败在了你的手上!”
陆青璋自知理亏,不敢辩解,只任由陆太师骂,骂了半天,陆太师才吐出一口气,道:“你今日好好歇息,明天去上朝。”
陆青璋有些为难,道:“可是儿子的身体……”
陆太师脸色阴沉,坚决道:“你再不露面,以后这朝廷上,就再没有我陆家说话的份了!”
陆青璋大吃了一惊,都躺不住了,连忙坐起身道:“这话何意,爹您不是还在吗?”
陆太师的表情更难看了,道:“我今天去见皇上了,本想卖个苦,让他把那戏班子撤了,可没想到啊,皇上他就坡下驴,让我在家里养病,他这是想要动我陆家了哇!”
陆青璋急得连咳嗽都顾不上了,道:“这怎么行?您是三朝元老,又是先帝陛下亲封的太师,他怎么能对您动手?”
陆太师又骂他:“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孽障?!你爹我当了几十年的官,这就要晚节不保了!无论如何,你明天就是爬,也得给我爬着去上朝!再这么下去,眼看朝廷就要变天了!”
……
傍晚时分,斜阳余辉自宫墙上照进来,透过玉兰树的枝叶,拉出细细长长的光影,大黄狗在其间窜来窜去,不时汪一声。
绿珠坐在廊下做绣活儿,连忙对它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嘘,嘘!娘娘好不容易才睡着,不许吵她,你去别地儿玩。”
狗子虽然听不懂人话,却看明白了她的意思,颇有些扫兴地摇了摇尾巴,拖着爪子一瘸一拐,悻悻地离开了。
绿珠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进了殿内,窗边的竹榻上,女子正安然入眠,即便是睡着了,她好像也有什么烦心事,黛眉轻轻蹙着,像两弯秀气的远山,愁绪不展。
绿珠轻轻替她拉了拉薄毯,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大气不敢出,生怕惊醒了梦中人。
她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在门口的廊下坐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许是真的因为那妙法莲花经的缘故,花妩最近一直睡不安稳,总是做噩梦,夜里时常惊醒,一醒就是一宿,无法入眠。
只有在白天累极了的时候,她才能小憩一两个时辰,只要稍微有声音,便会立即醒来,这样下去,对身子总是不好的,绿珠十分担忧,做绣活儿都没心思了。
正在这时,一个宫婢急慌慌赶来,脚步声大了些,绿珠立即瞪她一眼,那宫婢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过来了,只是面容瞧着有几分着急,伸手指了指前殿的方向。
绿珠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低声道:“怎么了?不是让你们别来这里打扰娘娘么?”
“是皇上!”那宫婢急道:“皇上来了,要见娘娘。”
绿珠皱起眉,小声道:“怎么早不来晚不来……”
她自知失言,立即收了声,对那宫婢道:“你去拖一拖时间,就说……就说娘娘还在梳妆,片刻就去面圣。”
那宫婢应声去了,绿珠犹豫再三,才磨磨蹭蹭入了殿,主子昨夜没合眼,这会儿才睡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实在不忍心把她唤醒,只好在心底暗暗埋怨起天子来。
周璟在前殿等了一会,依旧没看见花妩,几个宫人伏地跪迎,他放下茶盏问道:“贵妃呢?”
一个宫人连忙道:“回禀皇上,娘娘正在小睡,奴婢方才已派人去请了,想是正在梳妆。”
周璟听罢,起身道:“朕自己过去吧。”
他亲自往花妩的寝殿而去,谁知到了庭中,只看见那个叫绿珠的婢女站在殿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一副鬼祟的样子。
周璟心生疑惑,叫她:“你在做什么?”
绿珠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眼见天子亲至,吓得脸色惨白,扑通就跪下去:“奴婢拜见皇上。”
周璟皱起眉,问道:“你不去服侍贵妃,在这里做什么?”
绿珠支支吾吾不敢回话,这态度令周璟愈发起疑,越过她,正欲入殿时,绿珠心一横,伸手拉住他的袍角,道:“皇上恕罪,奴婢斗胆,求皇上不要进去,娘娘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刚刚才睡下,还没有一刻钟的时间。”
周璟一怔,微微吃惊道:“竟有此事?她为何不睡?”
绿珠磕了一个头,道:“皇上不记得了么?娘娘从前就有做噩梦的毛病,夜里不能安眠,只有白天才能小睡片刻,为此皇上还曾经替她想了许多办法,都无济于事,最后从佛寺里带了一卷佛经,给娘娘辟邪,如此她方能安睡,可是前不久,娘娘把那卷佛经献给了太后娘娘,便又开始做噩梦了。”
周璟听罢,剑眉皱起,道:“就是那一卷妙法莲花经?”
绿珠忙应答道:“正是。”
周璟是知道花妩做噩梦的,甚至他还曾经碰到过一回,本以为是偶然的事,却没想到她的情形竟然如此严重,以至于整夜睡不着,那时花妩还笑意盈盈地告诉他没事,他就以为真的没事,如今想来,她根本就是不愿意告诉他。
想到这里,周璟的心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那时花妩究竟是不愿意说,还是失望呢?
这些事情,明明他从前都是知道的,可如今却要从他人口中得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周璟对自己生出一种近乎不满的情绪,心里似乎有一处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怎么锐利,却隐约钝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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