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色还未亮,周璟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将怀中人搂紧片刻,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这动作似乎做过许多遍一般,等他反应过来时,花妩已经醒了,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声音慵懒:“早朝?”
“嗯,”周璟低声道:“你继续睡吧。”
花妩轻轻呢喃几句,便再次陷入了浅眠,她昨夜仍旧做噩梦了,但惊醒的次数却比之前少,竟也算得上是好眠了。
外头传来刘福满压低的声音,提醒了一句,周璟才轻轻抽回手,掀了帐出去了,刘福满忙带着人伺候他换衣裳洗漱,来时就耳提面命过了,动作一定要轻,最好呼吸声都不要有,一个小内侍大概是过于紧张了,手忙脚乱之下,竟把玉佩掉进了铜盆里,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周璟立即回头,看向那紧闭的床帐,侧耳凝神细听,待发觉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刘福满冲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会意,伸手捂住那小内侍的嘴,把他带出去了,这一顿板子是免不了了。
收拾妥当,即将出门时,周璟没动,反而又走回那床边,伸手欲掀开床帐,但及至最后,他也只是轻碰了一下,飞快地收回手,大步离开了。
殿门被悄无声息地合上,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殿内依然安静无比,过了片刻,那紧闭的床帐动了,一只纤纤素手撩起帐子,花妩坐起身来,扬声唤道:“绿珠。”
殿门立即被推开了,候在门口的绿珠进来,微讶道:“娘娘怎么这么快就醒了?皇上方才还说您在睡着,让奴婢们不要打搅您呢。”
花妩昨夜睡得还行,这会儿精神不错,笑道:“我若醒了,岂不是要起床梳洗恭送他?麻烦得很。”
绿珠忍俊不禁,嗔道:“普天之下,也就娘娘敢这样糊弄皇上了。”
她过来替花妩打起床帐,一边犹豫着问道:“娘娘,奴婢不明白,明明娘娘这个月的小日子还没到,为何又、又……”
花妩黛眉微挑:“又骗了他?”
绿珠哎呀一声,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比了一个嘘,小声道:“娘娘慎言。”
花妩坐在床上,下巴搁在支起的膝盖上,懒懒道:“他想吃就给他吃么?世上哪有这种好事,还要看我有没有心情呀。”
轻飘飘的尾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像猫儿的小尾巴尖,任性又肆意,叫人怎么也抓不住。
……
晨光熹微,天边隐显出些微的鱼肚白,眼看到了上朝的时候,官员们照例早早就到了宫门口守着,等待宫门开启。
城墙上燃着火把,光线明灭不定,众人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寒暄低语,不多时,有人眼尖,看见一抬青篷小轿过来了,立即提醒旁边人,低声道:“陆尚书来了。”
众人连忙止了话头,纷纷回首看去,果然见陆青璋在家仆的搀扶下,从轿子里走出来,自太后的千秋宴后,他就告了假,一直未曾露面,昨日才有风声说,皇上准陆太师也在府里养病,如今看来果然是真,陆青璋今日就来上朝了。
只短短几日不见,他病得竟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之前还有些发福,如今倒消瘦得厉害了,满面病容,走路都有些打晃,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其中原因,交汇的眼神里皆是心知肚明。
陆青璋起初是沉默,但是架不住有同僚来搭话寒暄,问候他的病情,于是只能勉强应付,没说几句话,他就开始咳嗽,一时急一时缓,众人瞧在眼里,心里都暗自摇头。
好在没过多久,宫门就开了,有官员向陆青璋示意:“尚书大人先请。”
陆青璋急忙推辞:“陆某身体不佳,恐耽搁了诸位,还是你们先请。”
他做足了姿态,再三推让,旁人也不好强求,众官员鱼贯而入,陆青璋落在了最后头,步履迟缓,不时发出重重的咳嗽之声,形容颇有几分寂寥狼狈。
正在这时,旁边忽然有一道重重的哼声传来:“真是报应不爽。”
陆青璋闻声看去,却见那人亦是一袭朱色官袍,头戴纱帽,下颔处有短须,正是他的死对头花翰维,花翰维与他同辈,不知是不是冤孽,如他们父辈一般,两人亦是同榜进士,一个为榜眼,一个为探花,陆家总是矮了花家一头,如今陆青璋任礼部尚书,花翰维却是吏部尚书,斗了几十年,两家的恩怨说起来,三天三夜都数不完。
输人不输阵,眼下见花翰维也来讥讽他,陆青璋松开掩口的手,竭力忍住咳嗽的冲动,反唇相讥道:“本官是报应,你们花家又是什么呢?门风败坏?花阁老寒花晚节,一生清誉,如今落得这样不堪的下场,他年纪大了,怕是受不得世人戳他脊梁骨。”
花翰维面上一变,怒极反笑道:“本官劝陆尚书还是管好自家的事吧,也不知陆太师何时才能养好身体,回来为朝廷尽忠效力呢。”
相看两厌,花陆二人夹枪带棒地互骂几句,一前一后入了议事殿,等待天子圣驾到来。
天色已微微亮了,远处一行灯火踽踽而来,在议事殿前面停下了,内侍通报圣驾已至,众官员纷纷侧身跪下,俯身叩首,山呼万岁。
陆青璋拖着病体,颤颤巍巍地伏跪在地,眼看着那绣着蟠龙纹的衣摆一晃而过,又过了片刻,上方才传来天子淡淡的声音:“众卿平身。”
众人陆陆续续地起来,站直了身子,听得宦官用尖细的嗓音道:“诸位大人,有事启奏。”
今日的朝议才正式开始了,官员们纷纷上奏议事,这一议,就议了足足两个时辰,从天光微明一直到日上三竿,陆青璋本就染着病,夜里又没休息好,为了今日的朝议,他昨夜硬是咬牙灌了一碗老参汤,今天早上才进得这议事殿来。
如今站了两个多时辰,他额上冷汗涔涔,两眼发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终于听得上方天子发话:“今日就议到这里吧。”
陆青璋如闻仙音,大松一口气,正在这时,忽听刘福满那尖细的声音道:“上有圣谕,诸位听旨。”
众臣又纷纷跪下去,各个心生疑窦,不知这是哪一出,天子要下什么旨意,怎么之前没听到风声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花氏,性秉温庄,淑仪素著,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于宫庭,朕心深为珍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宠褒,钦此。”
圣旨一念完,众人都懵住了,一时间竟无人作出反应,左右四顾,官员们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之意,立贵妃为后,皇上后宫里只有一个妃子,是花家的女儿。
皇帝竟要立花家女儿为后。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老像是还没回过神,沉默不语,众人又想起了什么,纷纷看向另一个人,陆青璋伏跪于地,整个人都僵住了,宛如一尊木塑,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圣旨说了什么?
立花妩为后。
陆青璋脑中又浮现那张熟悉的娇美面孔,眉梢眼角,都与他久远记忆中的那个女人渐渐重叠,那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当年为图报复,诱骗了花枕梅,后来失却耐心又将她抛弃,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她肚子里怀的那个孩子,以后可能会成为大兴的皇后!
花家出了一个皇后,可陆家没有,这么多年来,花家能稳稳地压在陆家头上,其根源不正在于此吗?
陆青璋的肠子都要悔青了,他气得眼前白光乍现,险些就要一头晕死过去,恰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断然道:“皇上,此举不可!花妩不可为后!”
一连说出两个不可,所有人都循声望向前方,说话的人正是花阁老,他竟是第一个出来反对的。
周璟坐于御座之上,居高临下地望向白发苍苍的老臣,淡淡道:“为何不可?”
花阁老叩首,声音缓慢地解释道:“因为先帝陛下曾有遗命,皇上登基之后,绝不能立花妩为后,望皇上收回成命,另择良人。”
周璟听了,神色微讶,道:“朕怎么不记得有此事?”
花阁老正欲开口,他却轻轻抬手制止了,语气很平静地道:“朕前阵子生了病,想必诸位爱卿也都听说了,朕忘记了许多事情,花阁老说先帝有遗命,朕自然遵从,绝不违逆,但是此事也不能由你说了算,朕要亲眼见过,先帝遗诏何在?”
花阁老一怔,下意识答道:“遗诏应当封存于天禄阁中。”
周璟道:“如此,便命人去找。”
刘福满立即吩咐一个内侍去天禄阁找先帝遗诏,在等候的过程中,议事殿内一片寂静,众臣也不敢私语议论,只悄悄与左右同僚用眼神示意,无声交流。
陆青璋这会儿也不晕了,甚至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心里好似揣了一只兔子,怦怦直跳,又好似埋了一桶火药,稍不留神就能把他炸个四分五裂。
自始至终,花阁老都跪在最前方,纹丝不动,岿然如山,静静地等待着。
又过去了一刻钟,内侍去而复返,气喘吁吁地快步进了殿,只是他两手空空,没等众人惊疑,他便扑通跪在地上,声音发颤道:“启禀皇上,天禄阁在三个月前曾经走过一次水,先帝遗诏找、找不到了,极有可能烧毁了!”
这一次,殿内的议论声一下子明显了起来,嗡然作响,花阁老显然也没预料到这等变故,面露吃惊之色,却听上方的天子点他的名字,道:“诏书既然已经烧毁,如今查无对证,不过既是先帝遗命,想必不止花阁老一个人听了,当时还有谁?”
花阁老犹豫了一下,才沉声答道:“当时在场的还有陆太师,秦太傅,以及太后娘娘。”
秦太傅已年过古稀,先帝去后,他便告老还乡去了,一把年纪,总不能再把人召回京城询问,周璟道:“既然如此,朕先派人去拜访一番。”
他说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殿中众人,负手道:“花阁老年事已高,当时记混了也未可知,其中事实究竟如何,还需朕调查过之后才知,今日就这样,先退朝吧。”
众人山呼万岁,恭送天子离开,陆青璋从地上起来,一时间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无论如何,他现在要立即回府,速将此事告知父亲。
离开议事殿时,他与另一个人对上了目光,花翰维这次竟然破天荒地没讥讽他,两人分别将目光移向别处,一前一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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