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花妩与周璟离了花府,正欲上车的时候,她忽然问道:“皇上,你看见花想容头上的簪子了吗?”
周璟愣了一下,道:“什么簪子?”
花妩盯着他的眼睛看,片刻之后轻笑起来,道:“一枝羊脂白玉簪,雕成碧桃花的样式,臣妾瞧着觉得很喜欢。”
周璟听了,便道:“喜欢就让人照着打几枝来。”
花妩却道:“臣妾就想要她头上那枝。”
闻言,周璟皱了一下眉,有些不解:“为何偏要那一枝?”
花妩面上仍旧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皇上不肯给么?那就罢了。”
她说着,踩着脚凳上了舆轿,顺便将帘子一把放下来,把天子拦在了外面,周璟知道她这是又生气了,仅仅因为一枝簪子?
他本能觉得不太对劲,于是招来刘福满,低声叮嘱几句,刘福满连连点头:“是,是,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办。”
周璟摆手:“去吧。”
他上了舆轿,花妩端坐其中,既不看他,也不与他说话,神色冷冷淡淡,宛如陌生人一般,周璟想了想,开口解释道:“朕只是觉得,那簪子是他人用过的,总归是旧物,配不上你,你若喜欢,让人再打一枝新的不好么?”
花妩听了,总算有了些反应,转过头来看他,道:“可臣妾不想要新的。”
周璟沉默片刻,道:“朕已派人去取了。”
花妩面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主动拉住他的手,眸光盈盈,笑着道:“皇上真好,臣妾有些饿了,咱们快回宫吧?”
她的手既暖又软,无端让人觉得熨帖,周璟望着她的笑靥,心中恍然明悟,原来史书上那些昏君都是这样来的。
纵然知道她在作戏,也忍不住会为之退让,与此同时,些许疑惑悄然升起,那玉簪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
得知天子身边的大总管来了,点名要见花想容,她登时欣喜若狂,连忙让侍女帮着梳妆打扮,妥帖了才施施然出去,但见一个红衣太监坐在花厅的圈椅上等候,正是方才在周璟身边的那个内侍。
花想容莲步轻移,上前施礼:“民妇见过总管大人,不知总管大人有何事情?”
刘福满受了礼,起身笑道:“咱家是来给皇上办差的。”
花想容心中狂喜,以至于面上流露出几分情绪,声音羞怯道:“璟哥……皇、皇上他有何旨意?”
刘福满恍若未察,抬手抚掌,立即有内侍捧了一个朱漆雕花的托盘过来,揭去上面的黄绸,露出一大堆金银华钗,珠光宝气,简直要晃瞎了人眼。
就连花老夫人都没见过这样多的首饰,大吃一惊,迟疑道:“公公,皇上这是……”
花想容神色娇羞地垂下臻首,却听刘福满笑吟吟道:“是这样,咱家奉皇上之命,用这些个金银钗子,跟花六小姐换一样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花想容的发髻间,道:“这一枝玉簪子,贵妃娘娘很是喜欢,却不好夺人所爱,皇上为了讨娘娘的欢心,故而特意命咱家前来,将这簪子换回去,还请花六小姐割爱。”
众人皆是怔住,花想容面上的娇羞笑意一寸寸凝固住,最后变作震惊之色,她双目微瞠,脱口道:“花五要我的簪子?!”
刘福满表情陡然一变,尖声呵斥道:“大胆!你一个身份低微的妇道人家,怎可直呼贵妃娘娘的大名?!”
他语气威严,花想容吓了一跳,花老夫人连忙打圆场道:“她年纪尚轻,不懂——”
刘福满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若是咱家没记错,花六小姐只比贵妃娘娘小一岁,也是嫁了人的,年轻不懂事?这怕是活到六十岁也还是不懂事呢,老夫人,容咱家多几句嘴,高门大户的小姐们就没有这样不知礼数的,她还是贵妃娘娘的表妹呢,连尊敬长辈都做不到,贵府的家教还是要再好好管一管。”
花老夫人被这一番抢白,有些下不来台,可刘福满是天子身边的人,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讪讪应是。
刘福满又换上一副笑脸,对花想容和和气气地道:“六小姐瞧瞧这些金钗子,可有能入眼的?时辰不早了,咱家也要回宫交差,皇上还等着呢,耽搁不得,您说好不好?”
花想容一张清秀的小脸煞白,她被刘福满方才那一喝吓到了,这会儿胡乱点头:“好、好……”
刘福满一招手:“花六小姐答应了。”
有内侍上前一步,二话不说,从花想容头上取下簪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他,刘福满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片刻,确认无误之后,面上露出一抹客气的笑:“六小姐果然是爽快人,咱家先谢过了。”
说完,便领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留下花想容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惊慌失措道:“祖母,我的簪子!”
花老夫人叹气,道:“是皇上要的,又有什么办法呢?罢了,祖母那里还有好些首饰,你去挑一挑,有喜欢的都拿走。”
花想容不甘心,红着眼眶道:“怎么能一样呢?那簪子是璟哥哥送给我的……”
花老夫人恍然大悟,片刻后,犹豫着道:“你当年说你们二人两情相悦,他送了这簪子给你做信物,如今他又派人拿回去,是不是……”
花想容脸色一变,勉强道:“不、不会的,璟哥哥不是那种人……”
花老夫人神色肃然道:“他如今是天子,此一时彼一时,纵然你们从前有再深的情分,你也要尊他一声皇上,切记,日后再不可如此莽撞了,叫人听见了,还觉得我们花府不知尊卑。”
花想容被这一通数落,心中羞愤欲死,面上却只能惶然答应下来。
……
刘福满回了宫之后,亲自将那玉簪送到碧梧宫,尔后再回乾清宫复命,神色颇有几分战战兢兢的意味,周璟一边批折子,一边问道:“簪子送去了?”
“送、送了。”
周璟抬起头望向他,道:“如何?她总该高兴了吧?”
刘福满欲言又止,他简直要不知道怎么回这句话,不住拭汗,又回想起方才的景象,他把玉簪子送去碧梧宫,贵妃娘娘见了那簪子,神色也没有很高兴,只是举起来对着天光打量,片刻后问他:刘公公觉得好看么?
刘福满自然满口夸赞:好看啊,这簪子最配娘娘了!
谁知花妩听了,盈盈一笑,一松手,那玉簪子就跌在了地上,摔成三截,她悠悠道:皇上说得对,旁人用过的旧物,再好看也配不上本宫了,但是一想到它在别人手里,本宫心里就膈应得很,如今总算了却一桩事情了。
刘福满干巴巴地复述了这些话,偷眼去看天子的表情,只见他剑眉微皱,手中的朱笔都停下来,沉声问道:“簪子呢?”
刘福满忙不迭从袖子里取出了断成三截的玉簪,捧到御案前,周璟看着那摔得七零八落的玉簪,心中不是没有气,但更多的是疑惑,为什么?
以花妩的脾性,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东西的人,可她今日十分反常,或者说,她回了花府,就开始变得奇怪,像一只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刺儿,谁碰都要扎手。
周璟拿起其中一段碎玉看了看,发觉簪尾的位置刻了什么,对着天光仔细分辨,才发现那是一个小小的字,旁边还有一个奇怪的印记,像是印章,大概因为年头有些久了,变得模糊不清,难以分辨。
他将断簪递给刘福满,吩咐道:“你派人去查一查,这簪子是什么来历。”
闻言,刘福满立即答应下来:“是,奴才这就去办。”
……
碧梧宫。
花妩赤脚坐在凉榻上,一边吃着杏子,手里还在翻话本子,绿珠朝这边看过来,她冷不丁抬头,道:“你今日怎么了?我脸上长了花儿?”
绿珠连连摇首:“没有啊。”
花妩没好气道:“这是你第七次看我了,怎么,往常没看够,今天要看个饱?”
绿珠面露迟疑之色,道:“奴婢只是觉得……娘娘不是喜欢那玉簪子吗?皇上特意派人找了来,您为何又……”
花妩哦了一声,把杏子吃完,才道:“你觉得我把簪子摔了有些过分?”
绿珠立即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也似,道:“娘娘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花妩想了想,对她解释道:“这就好比有人偷了你的东西,还把它戴在身上张扬炫耀,你还没法要回来,跟吃了一只苍蝇似的不上不下,过了好些年,你终于能把东西拿回来了,又觉得它脏,只能扔掉了。”
当年花妩一眼看见了花想容头上的簪子,这事梗在她心里许多年,直至如今,也未能完全释怀。
那簪子其实是周璟送的,确切来说,是瑾公子送的。
那是很早的事情了,还要从花妩认识陆修然的时候说起,那会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那个爹竟然还活在世上。
花妩每月会陪太|祖母去金泉寺上香,偶然认识了陆修然,得知他是陆青璋的儿子,花妩由此产生了好奇,她想知道当年抛弃娘亲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现在过得如何?为什么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为什么会抛弃她们?
其实照花妩的情况,想打听陆青璋的事迹,颇有些困难,毕竟她被困在小绣楼里,哪里都不能去,也见不了外人,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有自己的办法,那便是她引为知交的瑾公子。
彼时花妩尚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觉得对方谈吐得体,进退有度,还是个颇有趣的人,于是她拐着弯在信里向他打听陆修然,说是上香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觉得很有意思,问瑾公子是否认识。
没过多久花妩便收到了回信,瑾公子先是问她为何会认识陆修然,尔后才解释陆修然的来历,他是礼部侍郎陆青璋的庶出长子,母亲原是陆府的一个丫鬟,后来得了急病过世了,因主母一直无所出,所以陆修然虽是庶出,但也是陆青璋唯一的儿子。
信的末尾,瑾公子又写道:陆修然今年才中了榜眼,但是因其性格风流,喜爱戏子,又因狎妓一事,遭人弹劾,已被翰林院除名了,很快他就要被外放出京做官。
比起往常,这几行字显得墨迹格外明显,字也很大,显然是着重提醒,但花妩当时没怎么在意,她只是琢磨着,果然子肖其父,这父子俩就连经历都是一样的,那陆修然比她大,陆青璋显然在认识她娘以前,就和别的女人好过,还哄得娘亲团团转,最后又抛弃了她,真是个人渣。
花妩心里隐约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报复陆青璋,而报复陆青璋的最好办法,就是接近他唯一的儿子陆修然。
其实后来仔细想想,这个法子是行不通的,甚至有些天真,只是那时花妩不觉得,她本不是温顺的性格,却被老太太硬生生磨去了棱角,然而一旦有点什么机会,她骨子里特有的叛逆就会迅速死灰复燃。
因着花妩心里有盘算,她也不愿意将娘亲的事情道给旁人听,便草草回了信,扯个由头,试图将瑾公子的追问搪塞过去。
在这之后,她没再收到瑾公子的信,花妩便以为此事算过去了,及至半个月后,她又收到瑾公子的来信,信里也没再提陆修然,反而说起花妩的生辰到了,他准备了一件贺礼,随信赠来,字里行间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贺礼是一枝羊脂白玉簪,簪头雕作树枝模样,上面缀了几朵将开未开的碧桃花,十分精巧,用料也极好,触手温润,质地上佳。
这是花妩收到的第一件礼物,但瑾公子的这番心意注定要浪费了,一来这东西明显价值不菲,她可以收他送的萤火虫,却不能收玉簪,二来,太|祖母从不许她用这些饰物,花妩留着也是无用。
她回了信,婉拒对方的好意,然后将玉簪装回绣袋,挂在大黄狗的脖子上,叫它带回去了。
在那之后,瑾公子没再回信,又过了一些日子,是太|祖母的七十大寿,花府里逐渐忙碌起来,花妩总算得了些松快,偶尔溜出小绣楼走一走,只要不去前厅,老太太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了。
只是府里并不好玩,大黄狗也不知去哪里撒欢了,把花妩这个主人抛在了脑后,它来去如风,自由自在,日子比花妩好过多了,自己竟还不如一条狗,这么一想,花妩顿时心有戚戚然。
逛园子的时候,花妩碰见了花想容,她原本想调头就走,可这样一来,倒显得她落了下风,遂依然倚在亭栏边,没有动弹。
花想容领着侍女款款而来,她穿着一袭雪青色的衫裙,松松挽了一个发髻,平心而论,她的模样长得很漂亮,被那素色衣裳衬着,平白多了几分柔弱意味。
花妩记得她从前喜欢穿色泽鲜艳华丽的衣裳,只是不知为何越大越喜欢素了,想是也被太|祖母管教了?
那可真是普天同庆。
不过她这样穿着,倒显得人格外娇弱,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情,花妩下意识多看了一眼,这一看,目光就定在了她的发髻间,忍不住道:“六小姐戴的簪子真漂亮。”
那是一枚白玉簪,簪头是别致的树枝模样,上面缀着几朵半开的碧桃花,十分别致,在阳光下显得莹润剔透。
花想容听她恭维,伸手摸了摸玉簪,面上露出几分得色,语气傲然道:“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不过么,以你的见识,想来也不知道羊脂白玉和普通白玉的区别。”
花妩也不恼,只笑吟吟问道:“那应当很贵重了,不知六小姐是从哪里得来的?”
闻言,花想容顿了一下,才矜傲地答道:“是别人送的。”
“是谁?”
花想容立即警惕:“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花妩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白玉簪上,春日阳光明媚,有些晃眼睛,她下意识微微眯起眼眸,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簪子和六小姐真是绝配,简直是人比花娇,洛神再世。”
花想容虽然一向看她不顺眼,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花妩又是好言吹捧,于是破天荒地没寻她的麻烦,施施然离开了。
她人虽走远了,但那枚白玉簪,却像一根刺卡在花妩喉咙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她心道,这瑾公子也真是个妙人,她没收的簪子,转手又送给了别人,倒是不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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