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满不愧是乾清宫的大总管,办事十分利索,没两日,就查出了些眉目,立即来禀周璟:“皇上,奴才拿这簪子去京城里的玉铺里问了一圈,听人说,这簪尾上刻的印记,是出自一家叫祥锦记的玉铺。”
周璟抬起头,问他道:“找到那祥锦记了吗?”
刘福满忙答道:“找着了,祥锦记是京城有名的大铺子,专门经营玉器,这簪子确实是他们家经手的,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老掌柜险些把账册都翻烂了。”
“如何?”
刘福满迟疑片刻,答道:“买簪子的是一个名叫瑾公子的人,听说他当时买的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玉料,又花了重金请他们铺子里的玉匠师父,手把手教他雕成了簪子,因着这事情十分有意思,老掌柜记得很清楚,奴才又找到了玉匠,他也说是有这么一件事。”
周璟见他神□□言又止,便知没说完,道:“还有呢?”
刘福满只好道:“听玉匠说,这簪子是瑾公子要送给心上人的生辰贺礼,故而……故而如此用心。”
周璟没说话了,过了片刻,才放下手中的笔,道:“瑾公子……是谁?”
……
碧梧宫。
廊下的花圃种了好些玉簪花,眼看就要到花期了,花妩今日闲来无事,拿了花锄准备给花松松土,狗子也来凑热闹,以为有什么好吃的,在花丛里穿来穿去,撒欢似的。
花妩好几次险些锄到它的鼻子,一时有些不耐烦了,揪了揪它的大耳朵,把它撵了出去,大黄狗不满地呜呜直叫。
花妩懒得理会它,正在这时,绿珠过来禀道:“娘娘,莲香儿姑娘来了,在候着您呢。”
闻言,花妩便净了手去前厅,莲香儿在喝茶,见了她立即起身:“见过贵妃娘娘。”
花妩拉住她笑吟吟道:“姐姐客气了,快坐吧。”
莲香儿这才入了座,她今日穿了一袭藕粉色的衣裳,衬得眉眼愈发娇艳,精神倒是还好,不见疲累,花妩观察之后,才放下心来,道:“这些日子在陆府唱戏,真是辛苦姐姐了。”
莲香儿笑道:“娘娘言重了,这有什么辛苦的?做我们这一行,只要有戏唱,就是好事,更何况还是奉了圣旨呢,这放在从前可是不敢想的待遇,再说了,戏班子里也不止奴家一个唱旦角的,大家轮流着登台,谁也累不着。”
她说着,眨了眨眼,放轻了声音道:“要说辛苦,就只能辛苦陆府那些人了,还有人给奴家塞银子,叫奴家歇会儿呢。”
两人相视一笑,花妩忍俊不禁道:“有钱不赚王八蛋,你收了银子,也去戏园子和茶楼唱一唱,都是一样的。”
“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莲香儿也笑:“咱们庆春班里的孩子多,正愁没机会唱,如今叫他们练一练也好。”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来,低声道:“对了,奴家今日入宫,还有事想告知娘娘,这些日子在陆府里,奴家听了些风声,说陆家想向娘娘服软示好,大概是因着……因着那圣旨的缘故。”
花妩登时心知肚明,所谓圣旨,就是那一道立后的圣旨了,陆家如今臭了名声,显然是有些走投无路的意思,唯有与花妩求和,说不定还能博一段浪子回头、幡然醒悟的佳话。
但是花妩只能说,他们打错了算盘,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与陆府和解的。
说什么就来什么,外面有宫人进来禀道,说有贵妃娘娘的家书递进宫里来了。
“家书?”花妩黛眉轻挑,她与莲香儿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异,莲香儿忍不住叹道:“陆府真是……好大的脸。”
花妩将那封信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信封上有四个字,吾儿亲启,花妩险些把隔夜饭吐出来了,拿过信的手上好似有几百只蚂蚁在爬,鸡皮疙瘩颤颤而起,她忙对绿珠吩咐道:“快取烛台来烧了。”
直到亲眼看见那封信被烧成了灰烬,倒进花圃里做了花肥,花妩这才平静了些,又取了胰子洗净手,焚过香,问莲香儿道:“我上次听人说,他病得颇为严重,后来怎么样?”
莲香儿想了想,道:“病倒还是没见好,只是精神看起来不错了。”
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花妩有些失望,道:“果然是祸害遗千年,叫他病死了才好。”
她甚至开始琢磨着,要不要找程碧袖再想想办法,给陆青璋来一剂猛药算了。
花妩对绿珠道:“取纸笔来,我要给陆府回信。”
绿珠有些吃惊,但还是照做了,眼看花妩铺了纸,她一边研墨,一边好奇问道:“娘娘要写什么?”
“写?”花妩道:“不写,他不配。”
她说着,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绿珠和莲香儿都伸着脖子瞧,只见寥寥几笔,勾出一个大概的轮廓来,莲香儿迟疑道:“这是……一只猴儿?”
“不对,”绿珠眼尖,忙道:“这是一只狗,可是娘娘,这狗它怎么没有牙齿啊?”
那狗儿蹲坐在地上摇尾巴,咧着大嘴,舌头微吐,只有一点很奇怪,它没有牙。
花妩收了笔,神秘一笑:“这天下的狗都有牙齿,独独它没有,正该反思一下。”
她说着,便命人将这封信送出宫去。
眼看时候不早了,莲香儿也要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花妩忽然叫住她,道:“姐姐,当年的事情,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若不是因为我,花想容也算计不到陆修然身上,倒毁了你的姻缘。”
听了这话,莲香儿便笑了笑,她不愧是庆春班的台柱子,模样实在生得很美,与花妩不同,她的美中透着一股子沉静,如同静水深流,给人一种可靠安心的感觉。
她道:“纵然没有那件事,我与他也是成不了的,那时只是一个花想容,焉知后来会不会有别的人?说来说去,我们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
说完这句,莲香儿忽然伸手摸了摸花妩的头,轻轻叹道:“当年你亦是受害之人,任是怪谁,也怪不到绒绒的头上来,人生一世,遭遇痛苦本就是常态,还是要开开心心才好,毕竟我们只有一辈子,过一日便少一日了。”
花妩忽然就红了眼眶,莲香儿微微一笑,道:“心里有什么事,就找个人说出来,若是对着人说不出,就找个物件,死物终归是不会嘲笑你的。”
……
周璟到碧梧宫的时候,不见花妩,绿珠冲他比了一个手势,又悄悄指了指寝殿,小声道:“娘娘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个下午了,关着门,也不肯出来,不知是怎么了。”
她有些忧心忡忡,周璟略一思索,道:“朕去看看。”
他走到寝殿门口,敲了一会门,无人来应,绿珠忙道:“奴婢们也敲不开。”
周璟顺着回廊往前走,拐到了寝殿后,那里种了一丛芭蕉,窗扇大开着,窗下是梳妆台,他走过去一看,正好和花妩打了个照面,花妩手里揽着一面菱花铜镜,大概是过于讶异,她微微张大杏眸,一时间没有说话,看起来反而有些懵懂的傻气。
周璟觉得她这反应很难得,甚是有趣,遂负手靠在窗台边,往她手里的菱花铜镜看了一眼,道:“你这是在……揽镜自照么?”
花妩:……
她忽然举起那铜镜正对着周璟,道:“皇上看着它。”
周璟一时间有些莫名,下意识盯着那铜镜看了几眼,里面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容貌,还有此时略显不解的表情,道:“怎么?”
花妩从镜子上方探出头,天光落进她的明眸中,显得晶莹澄澈,犹如清泉,她道:“皇上有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心事?”
周璟怔住,片刻后才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花妩笑吟吟道:“有人告诉臣妾,心里有什么事情,总是一个人憋着不好,说出来才会觉得松快,倘若对旁人说不出口,可以对着死物说,臣妾想着,死物无知无觉,纵然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它既不知开解安慰,也无法和臣妾感同身受,倒不如对着自己说,皇上觉得对不对?”
周璟微微颔首,花妩便露出得逞的笑容,道:“不如这样,皇上说一件,臣妾说一件,如何?”
周璟再次愣住:“这……”
但见他迟疑,花妩的笑意垮了下来,失落道:“看来皇上不愿意与臣妾交心呀,原是臣妾不配,自作多情了。”
她说着,便收回铜镜,伸手要关窗,周璟抬手挡了一下,无奈道:“朕还什么都没说,你倒是一个人说完了。”
花妩笑眯眯道:“那皇上这是答应了?”
周璟顿了一会,问道:“都要说真话?”
花妩道:“这是自然,谁也不能说谎。”
片刻后,花妩开门迎周璟入殿,两人摒退了宫人,相对而坐,花妩手里抱着那一面铜镜,端端正正地对着周璟,周璟摆了摆手,道:“拿开,晃眼睛。”
花妩盈盈一笑,果然把铜镜放下了,问道:“皇上先来,还是臣妾先来?”
周璟道:“朕先来吧。”
花妩一手托着粉腮,认认真真地倾听,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盯着他瞧,目光专注,对上她的视线,周璟忽然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迟疑了一下,道:“你……别看着朕。”
花妩哦了一声,把眼睛闭上,长长的睫羽在夕阳下投落浅浅的影子,像蝴蝶的翅膀,安静地憩息,甚至有点点晶亮的微光跳跃,美不胜收,周璟看了许久,才慢慢地道:“朕……自小就是一个嘴笨的人。”
花妩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心中微微讶异,便听见那声音继续道:“因为无人教导,便不懂得怎么说话,很不讨人喜欢,有一次过年,要去太庙祭祀,朕不想去,父皇问为什么,那时朕才五岁,便回答说觉得太庙过于森冷,十分怕人,父皇当即就怒了,命朕在太庙里跪了一夜。”
周璟停了一会,才道:“直到第二天出来,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罚,伺候的宫人说,是因为朕不会说话,触怒了父皇。”
“后来又有一次,是皇祖母的千秋节,宫里放了许多烟火,其中一个刚刚点燃便熄灭了,朕当时看见后,随口说一句,火灭了,正好被皇祖母听见,她当场训斥了朕,又对父皇说,其母身份低贱,果然生出的皇子也是一样的蠢笨,父皇没说什么,只是命人把朕带离了宴席。”
即使说起这些,他的语气也是很淡淡的,道:“那时朕就懂了一个道理,多说多错,若是不说话,便不会出错了。”
花妩沉默,慢慢地睁开眼望着他,金色的夕阳自窗外照进来,将帝王俊美的侧脸勾勒出一道漂亮的线条,直到这一刻,他的表情仍旧是平静的,就好像在说旁人的故事,与他全然不相干。
“到你了。”他提醒花妩。
花妩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周璟忽而又道:“朕可以提问,你来回答吗?”
花妩正好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弯起眉眼笑道:“好呀。”
周璟唔了一声,似乎在思索着问题,然后才道:“你……从前有喜欢的人吗?”
花妩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微微眯起眼,眼尾向上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笑眯眯地道:“皇上就想知道这个?”
周璟轻咳一声,欲盖弥彰似地道:“朕是随便问的,你若不想说,就换一个。”
花妩眸光盈盈,眼波在阳光下显得柔亮动人,道:“可以告诉皇上啊,臣妾有喜欢过的人。”
她这般坦然,倒叫周璟说不出话了,下颔微微绷起,沉默片刻,将心头压着的疑问终于问出了口:“瑾公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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