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野倒在了正中央的那张床上,走廊里四下无人,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将脸埋在了柔软的枕头里,雪松清淡的气息慢慢包裹了他。
很好闻。
织物柔软的触感贴在夏野的皮肤上,微微有些痒。
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夏野拉开了窗帘,透明玻璃窗之外,天色愈发暗沉。
托天幕系统的福,第一区永远见不到真正的星空,即使是在天幕系统满是漏洞的现在,窗外仍是一片无机质的灰黑色。
夏野站在窗前,向着北方看了一会儿,天空之中没有星星,更不要说北线的星云。
最终,夏野拉上了窗帘,独自躺在床上,望着空白的天花板出神。
特别行动部的会议结束后,他给池昼发过一条消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只是简单的询问他是否平安。
他是个谨慎的人,没有确认状况是否安全前,他不会跟池昼讨论特别行动部的公事,池昼自然知道这一点。
虽然他的消息只是单纯的询问平安,但如果池昼看见了,绝不会视而不见。
他没有回复,只说明一件事。
北线并不太平。
重重忧虑中,夏野缓慢的坠入梦乡。
他睡得不算安稳。睡梦之中,无数藤蔓破土而出,宛若一只只粗壮的触手,卷过他的脚踝和小腿,慢慢攀升直腰腹之上,似乎是想要夺走他的呼吸。
天空是灰黑色的,弥漫着精铁和黄沙的气味,狂风席卷至每一个角落,四处都是行人的呼喊和尖叫。
那感觉太过真实,夏野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几乎快分不清什么是现实。
他拢着被子坐起来,重重的靠在床头,特别行动部的休息室里,配置的都是最普通的铁质床,冰冷坚硬的床头骤然硌在夏野的背上,带来一阵恼人的痛。
夏野不觉得难受,反倒松了一口气。
背上传来的痛觉说明刚刚的一切都是梦,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时间已经过了上午十点,不知不觉之间,他竟然睡了十几个小时。
夏野微怔,下楼之后,才发现简飞仰他们已经在会客室里等他了。
“小队长,怎么现在才醒啊?昨天累了吗?”简飞仰扒着沙发的背面,一脸好奇的问,“早饭给你留在桌子上了。”
夏野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办公桌上果然有一份早餐。
最简单的三明治加咖啡,食堂出品,但味道不错。
“夏野,你都没怎么用过这个办公桌吧?”他吃早饭的间隙,简飞仰从旁边凑过来问,“我记得你述职报告都是跟池队一起写的。”
“嗯,我用他那张桌子比较多,”夏野咬了一口三明治,抬眼看着简飞仰,“怎么,担心池昼不在,我连述职报告都写不好?”
“那怎么可能呢,都一起出了这么多次任务了,我们怎么会质疑你的能力,”简飞仰干笑几声,“我这不是觉得你的桌子太干净了吗?”
夏野斜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将三明治的包装纸对折,装进纸袋中,再将纸袋扔进了垃圾箱,端着咖啡杯准备出门。
简飞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靠,这是强迫症啊。”
旁边的林恪知默默点头:“他一直这样。”
夏野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说:“我只是比较有条理。”
林恪知伸着脖子,问他:“你去哪儿?”
夏野听见他的问题,眼神中多了一丝无奈:“你说呢?”
“啊?”林恪知的脸上满是迷茫,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哦哦哦,我知道了!”
他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溜烟的跑到夏野身旁,压低了声音:“今天是最后一场比赛吧?”
夏野点头:“你要去吗?”
林恪知迅速抓起桌上的光脑:“去去去,我当然去啊,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吧,那多没面子。”
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走出了特别行动部的办公室大门。
简飞仰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嘀咕了一句:“去什么地方啊,神神秘秘的……”
他的视线在夏野的办公桌上扫了一圈,桌面上清清爽爽,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就连刚刚吃早餐的痕迹,都已经被夏野收拾的干干净净,简飞仰耸了耸肩膀,最终还是没有多问什么,特别行动部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夏野想必也不例外。
入学几天就被老大十万火急调来档案的人,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简飞仰不知道,也不敢问。
夏野和林恪知走出办公楼后,径直上了停在门口的车。
磁悬浮汽车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微微颤动了一下,向着目的地飞速疾驰。
到了这时候,林恪知才敢发问:“格斗场的事,他们还不知道?”
“不知道。”夏野说。
他正在闭目养神,脸上神色淡淡,右手搭在座位扶手上,纤细修长的手指屈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皮质的表面。
林恪知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小了下去,他小心翼翼的问:“为什么?”
很奇怪,一天之前,夏野还是他的朋友,住在一个宿舍,无话不说,插科打诨怎么样都无所谓的朋友,但在昨天夜晚,那个军官出现在他们宿舍楼下面后,他忽然觉得夏野变成了一个很陌生的人。
这种陌生不是夏野对待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而是他觉得夏野似乎……成了一个他看不懂的人。
夏野的周身好像笼罩着一层迷雾,将他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也将他和他隔绝开来,林恪知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他的朋友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不是和他一样上课睡觉下课吃饭的普通学生,而是一个真正的战斗者,是联盟等级最高的向导,是可以带领特别行动部前进的人。
他坐在磁悬浮汽车的驾驶座上,瓷白的窗舷反射出清冷的光,衬得他如同天边皎月。
“你不是说,他们是可以信任的人吗?”林恪知问,“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夏野睁开了眼,视线扫过窗外灰暗的天,最终落在他的身上,说:“我也有事没告诉你。”
林恪知呆了一下:“啊?”
他本能的觉得有点难过,不管怎么说,他自认自己是夏野最好的朋友,在军校里,他就没见过夏野跟别的什么人有过交情,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很合理。
夏野的身上有很多秘密,这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
只是,夏野忽然提起这件事,还是令林恪知有些猝不及防。
“我知道,”林恪知说,他低下了头,“你的秘密很多嘛,虽然我是你的朋友,但总有你不能告诉我的事。”
林恪知玩着自己的手指,唇角扯出一个笑:“我也没那么在意这些,我之前想过,你这些秘密谁也不说,会不会挺辛苦的,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能轻松一点,但是我也知道,我这个人除了家里条件比较好,其实没什么优点,就算你告诉我了,我也帮不上你的忙。”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已经真挚了很多。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你的秘密可以告诉池老师,我想,他那么厉害,应该什么事都能做好。”
夏野转过头,看着他的笑容。
军校里常常有人说,他的这位朋友是个老好人。真正的老好人,没什么坏心眼,但成绩也一般,毕业之后加入后勤部门,或许是他最好的选择。
很少有人能想象,林恪知上战场是什么样子。
有时候,他们会说他优柔寡断,任何决定都瞻前顾后,缺少军校学生应有的铁血,但夏野很清楚,正是这份这种话,”夏野忽然笑了,他的声音很温和,“你有你的优点。”
林恪知愣了一下,心里那点微妙的伤感消失无踪,他下意识想问自己的优点是什么,但又在下一秒放弃了这个念头。
夏野拉开驾驶座前的抽屉,从中取出一柄精巧的□□,递给了林恪知。
银色的格/洛/克19,科研所定制款,一次性可以使用十九发秘银子弹,后坐力不强,很适合新手。
林恪知看着他,问:“这是?”
他不敢接。
“拿着,”夏野一抬下巴,“你会用得上的。”
林恪知深吸了一口气,他接过格/洛/克的动作,像是这东西会吃掉他一般。
林恪知小心翼翼的捧着它,说:“它跟我们上课用的好像不一样。”
夏野点了点头:“嗯,这是科研所改造过的枪,里面装载的是秘银子弹。”
林恪知悚然一惊:“秘银子弹?”
“是的,”夏野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普通的火药只不过是辅助,只有秘银子弹才会对外星生物起效,就像只有黑金机油才能驱动机甲。”
林恪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当然知道夏野说的都是什么,军校的课堂上早就告诉过他们,秘银和黑金机油都是从外星生物的蚀骨中提取的材料,能够对外星生物形成本质上的伤害。
听课的时候,他曾觉得这些是离他很遥远的东西。
林恪知的大伯在军部上班,幼年时代,林恪知曾经问过他,是否有见过真正的外星生物,大伯将他举起来,笑着告诉他,外星生物不是小猫小狗,不会满大街乱跑,他在后勤处工作了几十年,也只在电视上见过。
现在,夏野将一柄装满了秘银子弹的格/洛/克19放在了他的手中,他忽然发现,其实这些事离他很近。
“你在害怕吗?”夏野轻声问。
磁悬浮汽车在路面上疾驰,风的声音被隔绝在了窗外,车内安静得过分。
林恪知咬紧了牙,将那柄□□紧紧握着,摇了摇头。
片刻后,他又问道:“夏野,你不害怕吗?我是说,你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看见它们不害怕吗?说实话,你带我去图书馆的时候,我快要被吓死了,我当时有过想法,要是能离这些东西远远的,我退学都行。”
“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夏野回答道,“我不害怕,我早就见过它们了。”
林恪知一时语塞,他想起夏野的经历,有点愧疚的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这个的。”
“没关系,”夏野说,他的视线飘向了窗外,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往事,声音变得低而缓慢,“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表现得比你糟糕多了,我很害怕,很想保护我的家人,但我什么都没做到。”
林恪知转过了头,他开始觉得气氛有点沉重了。他没见过夏野这幅样子,不那么强势的样子。在入学的那一列火车上,林恪知亲眼看见夏野将李斐乐撂倒在地上,从那之后,他觉得夏野无所不能。
“这不一样,”他干巴巴的说,“你那个时候还小……”
“不一样,但是也一样。”
夏野忽然抬起头,认真的注视着他:“林恪知,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林恪知咽了口唾沫,问:“什么事?”
“如果,我是说,假如,我出了事……”他说得很慢,好像在斟酌着什么,“能帮我照顾一下妹妹么?”
夏野隐隐有种预感。
这场格斗赛不会顺利,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是作为向导的直觉让他不安。
以他的性格,不会明知有危险却还要往里冲,但赤霄红莲近在眼前,现在并不是谨慎的时候。
联盟之中,关于赤霄红莲的传言很多,大多没什么逻辑,更谈不上可信度。
这次上校接到神秘人来信,声称只要决出冠军,便会将赤霄红莲双手奉上,并且发来了关于赤霄红莲的详细资料,已经是离它最近的一次。
联盟中好几个部门都对此甚为关注,更是说明了这消息不假,加上他昨天收到的那封邀请函……
他没有理由放弃。
夏芷已经不能再等了。昨天,他的妹妹给他发来了一张照片,绿色的藤蔓生长得愈发茂盛,几乎要从窗户和门的缝隙里挤出来,藤蔓之上,肥厚的叶片泛着莹润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见起来近乎是墨绿色的。
他的妹妹正在被外星生物吞噬,如果不是她心性坚定,或许现在已经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他不能让她失望。
池昼去了北线,现在他可以信任的人只有林恪知了。
“当然可以,”林恪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小芷最近还好吗?”
片刻后,林恪知终于反应过来,问道:“什么叫你出了事?是有什么麻烦吗?”
夏野摇头:“我只是说如果。”
林恪知惴惴不安的问:“是因为比赛?要不咱们别参加了吧,安全要紧啊。”
夏野沉默以对,他从光脑里调出昨天夏芷发给他的照片,示意林恪知看屏幕。
“这啥啊?”林恪知莫名其妙的问。
无机质的光屏上显示出了一副他看不懂的图景。狭小昏暗的房间,墨绿色的藤蔓和无助的少女,一切都让他感到惶恐。
“是我妹妹,”夏野定定的看着他,“她的污染后遗症越来越严重了。”
林恪知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脸上尽是迷茫。
光屏上的画面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少女纤细的躯体和藤蔓粗壮的枝桠交织在一起,宛若一副古典派油画,散发出令人不适的气息。
林恪知呆呆的看着光屏,半饷,他终于问道:“这……这是小芷?”
夏野点头。
林恪知勉强扯出一个笑脸,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没问题,交给我就好了,难得你有事找我,我当然不会推辞,再说了,小芷多乖啊,我也挺喜欢她的。”
“谢谢。”夏野说。
“谢什么啊,我们什么关系,还用得着谢,”林恪知大大咧咧的说,“没想到小芷的后遗症这么严重,对了,你非要去那个格斗赛,是不是有什么神药啊?”
刚看见图片的时候确实觉得惶恐,但林恪知在接受了那是夏芷之后,就不再觉得吓人了,反而觉得挺艺术的。
夏野被“神药”这个说法逗笑了,冷淡的神色多了一丝温度。
“嗯,”夏野说,“赤霄红莲可以救她。”
“原来如此,”林恪知恍然大悟,“难怪你一定要拿冠军。”
磁悬浮汽车速度极快,他们聊天之间,车已经停在了格斗场门口。
林恪知正要拉开车门,却被夏野叫住了。
“小芷的地址和电话,”夏野沉声说,“我跟她说好了,如果我有事,你会帮我照顾她,让她放心跟你走。”
林恪知接过他手中的纸条,掷地有声的回答:“好咧!这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夏野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拉开了车门。
空气中黄沙的味道更重了,一刻不停的钻进人的鼻子,刺激着气管和肺部,叫人觉得憋闷。
“这什么味道?”林恪知刚一下车,就皱着鼻子问道,“好怪。”
“黑金机油的味道,”夏野冷声说,“天幕系统的漏洞越来越大了。”
烈风席卷着刺鼻的气味,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冷风钻进夏野的衣摆,激得他呛咳了两声,眼尾泛起一点红。
“没事吧?”林恪知问。
夏野摇头:“没事。”
不等烈风停息,他便走向了格斗场,熟练的叩开了黄铜门环。
林恪知跟在他后面,小声嘀咕:“真就一点都不示弱啊。”
他的声音被吹散在了风里,但夏野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门扉面前,等待着它缓缓洞开。
“您好,欢迎来到第一区格斗场。”
笑容可掬的兔女郎出现在他们面前,温柔的说:
“请将您的邀请函给我,由我带你们去休息室。”
很显然,上校在前往北线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事宜,即使主人不在,格斗场还是如同一台巨大的机械,齿轮与齿轮之间精密的运转。
夏野将手中的邀请函递给她,漫不经心的笑道:
“你好,我是夏野。”
念出真名的瞬间,夏野捕捉到兔女郎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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