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城东边归来,因顾太师长公子不会骑马,便只好乘马车。
一路上,顾隽正襟危坐,眉头轻锁,似是沉思。
颜元今倒是小憩片刻,醒来刚伸了个懒腰,便听顾隽叹气道:“方才在河边,得知游尸可能是亓宝权时,那本疯癫坐着的亓母似听懂了般直接摔了下来,趴在地上哭喊其子名姓,这一幕属实心酸。”
又道:“想想那亓宝权,如今可恨,竟是因过去可怜之处。”
“顾大公子倒是好一番恻隐之心,”颜元今道:“不如让我数数它杀了几个人了?”
他抬了抬手,右手指尖一个个点过去,而后捻了捻手心,唔了一声:“确实,不多,也就五个而已。这五个里面,也不过有一个是四五岁的小丫头,一个是七十岁的老不死罢了。看来顾大公子的意思是,这些人才是真的该死呢。”
“……”
顾隽摇头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急刹,驾车的陈皮在外头“哎哟”一声,而后叫道:“主子!出事了!”
颜元今掀开车帘,朝外定睛一望,待看清是什么后,啧道:“眼下有六个了。”
*
自城东归程,最先要经过的便是瑶乐林。
这是一片乌鸦鸦的树林,游尸第一次作案便在此处,杀了个夜间捕蛇的小药姑。
白日里颜元今等人路过时,还未见有异样。眼下夕阳西斜,天还未黑,只不过是太阳下了山,这林子里便多出了一具尸体。
那尸体残败不堪,血腥异常,模样看上去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穿一身漂亮袄裙,死时眼睛都没闭上,眸中满是惊恐,脑袋滚在腰侧处,竟是直接被咬断了脖颈。
尸体旁半蹲着位蓝衣蓝鞋的道士,正仔细勘查,听见后头马车声响,也没转过头去。
颜元今停在那道士背后,懒洋洋道:“这么巧。”
卫祁在闻声抬头,礼貌颔首道:“我也未曾想会在这里碰见世子。”
颜元今摇头道:“不是说我们。”
他指指顾隽,一脸看热闹似的:“这位是顾太师公子,乔吟的未婚夫,你们认识一下?”
“……”
卫祁在与顾隽是第一次见,双方点了点头,而后心照不宣地将目光移了开来。
小道长知道这世子话里是什么意思,他瞧见顾隽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是难得的一表人才,忽想起也曾听旁人提起过乔姑娘与这顾小郎君自小便有的婚约,以及二人家世样貌上的般配,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些奇怪的异样之感,似酸似涩,还多了几分苦楚。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个粗布烂衫的出家人……
卫祁在摇了摇头,暗骂句切勿胡思乱想后,便将注意力移回尸首,沉声道:“我也才刚到不久,追踪术总算探查到了一丝那游尸气味,却不想只发现了这具尸体。然而奇怪的是……她脚上穿的竟不是红鞋。”
颜元今目光看去,见这尸首果然穿的是双小白靴,不由下意识回想起昨日那个满嘴胡言的身影来。
啧,那丑丫头说的竟是真的。
卫祁在尤在困惑,皱眉道:“莫非之前判断有误?”
颜元今嗤笑一声:“怎么,你们阴山观在僵尸类案上不是素来连仵作的活计都包揽下来,验了这么多具尸首,如今连个受害原因都没寻上?”
卫祁在知他有意讥讽,虽不知这小世子对他们道观为何有这般敌意,但还是没有搭腔,只自言自语道:“先头几具尸首,皆是穿了红鞋,除却第五个老娘子是光着脚的……若不是鞋的问题……”
他凝神思索,脑海中回想起几具尸体的特征,皆是女子、有老有幼、身份各不相同……到底是何原因叫那游尸盯上了她们?
他这么想着,忽而将目光落在了尸首脑后别的那支发钗上。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是金钗之年,各家母亲会从嫁妆中挑一个最金贵的给女儿戴上。面前这一支自也不例外,虽不显精致,却不难看出价值不菲。
一旁的颜元今似也懒得再同这破道士浪费时间,他站在尸首另一头打量了两眼,目光也几乎同一刻定在了那发钗上。
并不出奇,素气难看得紧,但钗尾处倒是坠着两粒闪闪发亮的物什。
他瞧着那物什,倏然想起什么,一挑眉,偏头问顾隽道:“方才在河边,你听见有位农妇说,那江氏的乳名叫什么来着?”
顾大公子见不得这般血腥场面,正一脸怜悯地站在三米开外远远观望着,他记性向来不错,闻言当即回道:“好像是,珍珠罢。”
卫祁在闻言,心头倏然一跳。
广陵王世子则是稍稍俯身,先行将那发钗尾的两粒小东西扯了下来,捏在了手心轻轻磨砂,呵道:“可不就是珍珠。”
卫祁在怔愣在原地,回想起先前种种,喃喃道:“竟是如此……”
是了,前两具尸首衣上似乎都别了珍珠配饰,因款式不一,又不如红鞋显眼,他先时以为不过同其他装扮一样,是胤都做衣喜好,并未在意。
李家大小姐戴的是珍珠耳环,六牌楼的小女童是红鞋上绣了珍珠,至于上两日的那方家老娘子,是脖间挂了个珍珠坠子……
虽然各不相同,却终于将每人的共同处串了起来。
卫小道长如拨开云雾般恍然,又惊又惑,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敢问世子,顾大公子,二位所说的那江氏是为何人?”
颜元今哼一声,转身便要走,并没打算搭理他。
倒是顾隽和气道:“道长客气了,唤我顾隽便可。至于那江氏,说来话长,是……”
广陵王世子脚步一停,嘶一声道:“不准告诉他。”
卫祁在:“……”
顾隽看也没看颜元今,只对小道长微微笑:“不碍事,我不听他的。来,过来罢,我不敢过去,咱们在这慢慢说。那江氏……”
“……”
很快,顾大公子便将今日之事向世子殿下的敌军一五一十交代了出去,陈皮远远在一边看着,瞧着自家主子脸都黑了。
那边的卫祁在了解来龙去脉后,连连道谢,而后分析道:“难怪那游尸要杀身带珍珠之女子,想来是对江氏怨恨极深,执念太过,从而促成了邪念。只是可怜,生前念着的发妻小字,死后却成了他夺命标志。”
顾隽道:“世子知晓那亓宝权怨念太深,今日又是它游走的第七夜,阴气凝至顶峰,许会去寻那江氏的麻烦,所以方才在河边已经一纸信鸽回府,派人去那顺天府尽快将江氏十年前的案卷寻来,卫朝凡是犯人出狱后一年内皆会有行踪记录,顺着那线索摸过去,许会寻着江氏,救下一条人命,顺便来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说着,又叹了口气:“只可惜天都快黑了,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卫祁在掏出怀中罗盘,正色道:“这是追邪盘,运阴山观追踪术,可指引那畜生方向。游尸一旦脱离赶尸队伍,确实会在第七夜恢复浅薄意识,寻仇家下手,但也会因邪气过浓无法一直掩藏气息,所以一个时辰前才被我寻到了这里。只是眼下那气息突然又消失了,不知何时才会再显露。”
“我本就做好打算,要把握住今晚时机将其一举制服,否则过了今夜,尸气彻底收敛难以追踪,便后患无穷了。”
“竟还有此等宝物,”顾隽道:“道长果真是神通广大。”
“哪里,听闻顾公子才是学识宽广,样样精通。我这做道士的却只会捉僵尸,实在惭愧。”
另一边的主仆二人瞧着他两个相谈甚欢,聊着聊着竟还互相夸奖了起来,做主子的那个冷哼一声,做仆人的那个则是奇道:“主子,顾少爷不是向来不信这世上有僵尸么,怎的眼下却说得头头是道?”
还没疑惑完,便听顾隽又道:“哪里哪里,会捉僵尸才是了不起……不过道长,这世上莫非还真的有这种东西?”
卫祁在似被问晕了:“等等,顾公子这什么意思,您方才同我聊了这么多,不都是关于这东西的事?”
“我不过是转述了下今日之事及昨昨兄的分析。”顾隽摇头认真道:“但是要说世上是否真的存在僵尸,我个人认为还是有待考量。就比如眼前这个小姑娘,道长你看,不妨换一种思路,就是说有没有可能其实是被什么杀人如麻的疯子给……”
没等他絮叨说完,头顶忽有什么动静打断,抬头看去,却是一个信鸽正扇着翅膀在上空盘旋,鸽腿上还卷着一张小纸。
陈皮连忙上前抓住这信鸽,又火速将小纸取了下来,一面感慨道:“主子,这顺天府手脚如今够麻利的。”
颜元今问道:“如何?”
陈皮拆开道:“这上面写,案卷上记载江氏出狱后因没有盘缠无法远走,只能在街上卖鱼为生,后屡屡经人骚扰,又被同行欺辱,便不再抛头露面,辗转去了碧云山庄,做了婢女,再之后便没有了记录。”
“碧云山庄?”顾隽接过小纸:“这山庄我与世子以往常去,似乎就在西南方向……”
话音未落,便忽见身旁道长手中的罗盘簌簌震动了起来,盘中银针急速旋转,左右晃了一番后倏然停住,恰是直直地指向了西南一边。
*
马车于竹林后一处灰色门楼前停下。
两个阍侍说的没错,这碧云山庄地处偏僻,环境幽静,装修大气中不失清雅,一看便是那些达官贵族常来的地方,门楼前一左一右还刻着两座鲤鱼池,池中假鱼栩栩如生。
李秀色踏进大门,还未出声,便有位扎着双垂髻的小侍女迎了上来,见她一身精致小袄,手上还戴了个镶珍珠的手绳,想着定是哪家的小姐,便热情问道:“娘子是前来散心游玩的?”
李秀色开门见山,问道:“广陵王世子在不在?”
“世子?”那侍女摇摇头:“庄内今日是迎来些客人,但似乎……”
还没等她说完,忽听不远处传来嗓音尖细的一声:“老狐狸精,没男人你活不下去了怎的!”
李秀色好奇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亭楼上,一个大婶正凶神恶煞地指着面前蒙着面纱的女子劈头盖脸地辱骂,那边骂边啐:“能干就干,不能干便给我滚!”
小侍女也听见了那边动静,当即面色尴尬地解释道:“那是庄内管事的,脾气凶了些,姑娘莫要见怪。”
李秀色点了点头,想着还是不多管闲事,便收回了目光,问正事道:“鳞波台在何处?”
“这边来。”
李秀色跟在小侍女身后,下意识又朝亭楼处望了一眼。
恰有清风拂过,掀起那女子面纱,露出半边脸来。模样看上去差不多有三十岁的年纪,肤若凝脂,红唇欲滴,竟是个罕见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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