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修剑道，但剑法极好，许多剑修对剑的领悟都不及她。
灵活的身法带起一地碎花，白衣却不染纤尘，带起的风吹开衣袂。
那花，是前些日子温琼寒为她开的。
忽然有些耳热，思及昨日的温柔相待，温琼寒心里的气彻底消了。
反正这个人也不是第一次让她伤心了。
她想，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就勉为其难原谅师尊吧。
温琼寒对楚念的迁就早已刻到骨血中。
年少时，在楚念这里受了情伤，她往往都是悬崖另一侧无人处嚎啕一场。
然后唤来对面山的好友，到山下喝酒。
修仙人千杯不醉，她却往往喝得上吐下泻，又哭又闹。
好友没法，把她好容易弄到霜雪山上，累得气喘吁吁，还要再爬回祁阳山。
每每传音痛骂她一回，让她趁早断了对楚仙师的心思。
丝毫无用，温琼寒仍旧喜欢楚念。
夏天送雪，冬天开花。
甚至周围山头的仙修都知道了温琼寒的心思。
因为温琼寒偶尔喝了酒，若不回山上，便要随意揪着人痛殴一顿，还说是比试。
周围的仙修渐渐都知道了楚仙师的徒弟是个什么东西，恨不得绕着三米走。
仍躲不过。
下了山还是挨打。
只得含泪写了许多文章骂她，什么温琼寒此人类犬，欺软怕硬，见到楚仙师就巴巴凑上去。
温琼寒看了不但不生气，还很喜欢那篇文章，特地在楚念面前读过。
她的确像狗。
对她师尊，万般忠诚。
对别人，恨不得通通咬死。
可是众人皆知的事，她的师尊却不知。
温琼寒希望她懂，又怕她懂了厌烦自己。
只能自己折磨自己。
“琼寒，来。”
楚念忽然唤她。
温琼寒马上凑了过去，神情乖巧：“师父有何吩咐？”
“按照我刚才的招式，向阿南示范一遍。”
她说得轻巧，可温琼寒差点再吐一次血。
阿南？
一个小畜生也配？
想到自己的这身伤都是那小畜生间接害得，心里就更不舒畅了。
颤颤巍巍拿过剑，她把旁边的石桌当成温南，一招一式优美流利。
只是杀气腾腾，恨不得劈开那石桌。
旁边的温南瑟瑟发抖，躲到了楚念身后。
楚念竟也没躲开，还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和安抚。
温琼寒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疼，站都快站不稳。
但她还在挥剑，招招致命，每一剑都像在发泄她的不满。
到最后，石桌碎得成了几块破石头，温琼寒也终于力竭。
身形不稳，直愣愣倒了下去。
她有些凄凉地想，没把那小畜生伤到，倒是让自己成了笑柄。
可失去意识前，她分明看到，她的师尊飞快过来接住了她。
深邃黑眸中，满是关怀担忧，又有许多自责。
委屈烟消云散，
只望此刻天长。
*
温琼寒的伤大概真的很重，浑浑噩噩过了不知多久，再醒来已是在霜雪山的寒风里。
霜雪山上常年寒冷萧瑟，早起风吹，震得人骨头里都是冷意。
她头痛万分，沮丧地想自己修为怎如此低。
但想起楚念最后抱着她的场景，又觉得再低些才更好。
“师父，吃饭了。”
温南拖着长调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
温琼寒感觉自己好容易被师尊暖热的心，被这小畜生全搅和乱了。
怒火更甚，忍不住吼出一句：“跪下！”
温南被她吓得手一哆嗦，药洒了些。
少年人气盛，她恶狠狠把药往桌子上一放，不管不顾走了出去。
“爱喝不喝，欠你的？”
温琼寒只觉一股郁气堵塞在胸口，难以呼吸。
差点又吐出一口热腾腾的鲜血。
忙默念了几遍心法，才缓缓压了下去。
没想到转眼，楚念竟牵着温南的手走了进来，面色凝重，似乎打算说什么。
温琼寒以为是温南告了状，再也难忍，咳出几口黑红的血。
楚念赶紧上前扶住她，“怎么弄的？”
温琼寒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跟那小畜生怄气怄成的这样，只能装着可怜卖惨：“师父，我……”
她像是难以支撑，缓缓倒在楚念的怀里。
惹得旁边的温南“嘁”了一声。
温琼寒才懒得管她，反正能得到实际好处才算有用，这小畜生爱怎么想怎么想。
何况，这小畜生以后得跟着她，到时候想怎么磋磨还不是全凭她心意。
温琼寒想着，心底一阵舒畅。
楚念见她脸色转好，也弯唇笑了笑：“看来这一口淤血吐出倒也是好的。”
温琼寒被她的笑一晃，只觉那如玉面容点上笑意好似白雪落梅。
喉头轻滑。
她不敢再直视师尊。
楚念不知她心里起伏翻涌。
捏了捏她的指尖：“我托了你云师叔来，马上就到，这几日好好休息，不许下山打架，要照顾好阿南。”
温琼寒被指尖的温热迷乱心神，绯红蔓到了脖颈，哪里能听出她师尊这交代后事一般的话，连连称是。
楚念垂下眼睑，眸光不明：“我要闭关了。”
“什么！”温琼寒终于惊醒，声音都有些语无伦次，“可您不是刚出关吗？”
楚念放下她，起身，白衣掐雪，侧脸凌冽：“为师修为不稳，打算闭关修养。”
温琼寒心底苦笑一声。
什么修为不稳。
她的师尊分明是仙界第一人。
即便要说是破坏因果，可那雷罚明明她都替师尊受了。
师尊她，大概真的只是在这世间没有任何牵挂吧。
一时，温琼寒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在楚念心里，温南远远不如她所以为的那样重要。
可她呢，也不过如此。
温琼寒嗓音哑了许多：“师尊打算何时出关？”
上一次，是十一年。
不知道这一次又要多久。
修仙人与天齐寿，修为越高越如是。
温琼寒本不该在意这短短几个春秋的分别，可她真的受够了。
受够了每天在屋外等待，在山上独守荒凉，在心里无尽思念。
喜欢与爱慕刻在骨骼深处，见不到师尊的每一刻她都在想，想得入骨，想得要命。
可这些，楚念不会知道
她摸了摸温琼寒的头，声音温软：“珍重。”
转身离去。
清雅花香散走，只留寒意森森。
*
楚念闭关之后，温琼寒躺了好久不愿起来，她知道自己是有些魔怔。
她并不该如此，师尊想让她好好修炼，好好养伤，
说不定还想让她淡忘那难以言明的心思。
或许，下一次楚念出关，将会驱逐她离开。
然后守着那个小畜生，像当年对她那般对待那个小畜生，一心一意的好。
她也应该识趣，尽早离开才对。
可是温琼寒舍不得。
舍不得和楚念有关的一切，无论淡雅的花香，如雪的白衣，还是那双无情的桃花眸。
都深深印刻在她心底。
楚念闭关的第三日，温琼寒终于舍得起了身。
不为别的，她想变强。
偶然来探访的好友觉得奇怪，温琼寒已经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凌光剑意甚于当年破云。
干嘛还要这么玩命？
温琼寒正练着剑法，看着一旁嗑瓜子的好友没说什么。
等力竭坐下，才缓缓道：“云野，我想变强。”
小医仙云野更懵了，忙问：“可是你已经很强很强了耶。”
温琼寒提起凌光剑，摇了摇头：“不够。”
远远不够。
她想得到远山上的月光，仅凭如今法力。
莫说月光，她连远山都爬不上去。
而且，她觉得自己好像生了心魔……
只要一想起那日，师尊受罚的模样，还有自己无能的感觉，她就心神不宁。
再强些吧，强到可以违逆天意。
云野不再管她，她受师父之命来陪温琼寒，是怕她旧伤复发。
现在这人活蹦乱跳的，根本用不着她。
边看话本边嗑瓜子，嗑着嗑着，云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传音问道：“琼寒，你那小徒弟呢？”
温琼寒不知她从那知道了自己收徒的事。
有些不耐烦地答道：“谁知道死哪去了，别在我面前晃悠正好。”
云野轻啧一声，揉了揉头发，道：“可是楚仙尊托我师父告诉你，要好好对那个孩子。”
温琼寒一听到楚念的名字，立刻收了剑。
皱着眉怒气冲冲朝外走去，一会儿功夫，提溜过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
云野惊叹一声：“哇好好看呀，琼寒，这小姑娘长得可真像你。”
像她？
温琼寒轻嗤一声，“看好了，别让她乱跑。”
她觉得自己挺仁至义尽的了。
结果那小畜生还不满足，看到她手里的剑嚷嚷着：“我也要修行，你不是我师父嘛，教我。”
教你？
温琼寒恨不得掐死这小畜生。
她刚要拒绝，却听温南道：“不然我就去告诉师祖！”
好，很好，好极了。
温琼寒冷笑一声，俯身拔出云野的佩剑丢过去。
“我示范一遍，你能记住多少就拿着练多少。”
“哦。”
话毕，温琼寒一点不拖沓，拿起剑行云流水示范了一套不难的剑法。
虽然对于她来说不难，可对于温南来说也不算简单。
这是有意为难。
唯一的在场者云野翻了个白眼。
心想温琼寒真狗。
虽说她能理解温琼寒这种老婆移情别恋的感觉，但这么可爱又可怜的小孩子都能下黑手。
云野想起自己之前在楚念面前告过的状，不寒而栗。
抓起瓜子麻溜躲到里屋去了。
温琼寒自然觉查到了，虽不理解，但云野走了反而有利于她施展。
招式愈发凌厉，剑意寒凉。
击破寒霜，凌光剑收，温琼寒冷着脸问：“看明白了吗？”
温南撇了撇嘴，小声道：“你划拉那么快，明白个鬼。”
她以为自己声音够小的了，但温琼寒这等修仙人，耳力早已远超常人。
自然怒火攻心。
温琼寒念了好几遍清净咒，露出一个微笑：“是师父的错。”
温南有些惊诧她转了性，刚欲说你知道就好。
温琼寒却扯了扯唇角，“不过师父一向这么快。”
温南瞪了她一眼，拿起剑按照刚才的记忆挥了一通。
学了大概有三成。
温琼寒挑了挑眉，一般人初使剑，连身法都难稳定。
她也是苦练了半年基本功才堪堪能挥几下。
这小畜生竟还是个有天赋的。
有一个天赋绝顶的徒弟，温琼寒应该高兴，但她一点笑都扯不出来了。
她甚至能预见到，以后这小畜生超过她之后得意洋洋的模样。
说不定师尊还会高兴地夸奖那小畜生。
温琼寒更难受了。
越想越郁闷。
嘴上自然也没什么好话：“废物，天资差成这样，我挥了一遍你就学到这点东西嘛？”
温南：“……”
弑师这件事看来是必须提上日程了。
温琼寒再次召出凌光剑，冷漠道：“看清楚了。”
比第一次更快，更炫目。
温南看到一半，竟也拿起剑跟着，她招式更加流利，几乎能跟上温琼寒的速度。
温琼寒起剑早，先停，收了剑也不做别的，就看着温南，神色不明。
忽然，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云野已经出了屋，走到她身旁，好奇地问她：“你笑什么？”
温琼寒慢悠悠拿出手帕揩拭着剑身，良久，开口道：“我替师父笑。”
她眼神缥缈：“以后，有这小畜生在，师父大抵是不会受欺负了。”
云野看她那副模样觉得可怜又好笑，问：“那你觉得，楚仙尊为何会受欺负？”
温琼寒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我从前大概是让师父受过什么气的。”
身侧老树飘落一枚叶子，温琼寒轻轻捻在掌心：“希望下一个琼花开的时节，能再见到师父。”
云野冷漠道：“你好像那七老八十的人追念过去。”
说着，惊恐地望向温琼寒：“说起来，你不都七老八十了嘛？”
温琼寒的年龄若按人间来算，自然已经是入土的寿岁。
可在修仙界里，她明明还是少年意气的年纪，正值风华。
心里憋屈，她想了想云师叔护短的模样，终究没对发小下得去手。
云野却还在说：“琼寒，我看你是没什么机会了，这小姑娘再过三四年那正是风光的年纪。”
“到时候你，啧啧……别打了疼，我错了琼寒啊啊！！！”
惨叫声使得温南停下。
她朝云野扔过去剑，作揖道：“谢师叔。”
云野狼狈躲过凌光剑，爽快笑道：“诶没事没事，有事去隔壁山头找我就行。”
话落，不见了踪影。
温南对温琼寒有些不满，却不敢直接表达，只是冲着温琼寒身后的树道：“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她做公主的脾性还没改过来，说话又冲又难听。
温琼寒平日是不屑同她一般计较的，只是牵连上了琼树便不同了。
那是她心底的温柔处。
这回她是真笑了，笑容阴骛而含煞气。
凌光剑随心意而动，带起劲风扫过温南耳侧，一缕黑发截落。
温南一下就吓哭了，毕竟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呜呜声不绝。
温琼寒觉得心烦，收剑，眸含冷意，“下次管好你的嘴。”
走过她身侧时又道：“不然我要你的命，小畜生。”
连日来的不畅终于挥散了些。
回了房，她再次拿起那帕子，映着窗外暮光，轻轻揩拭剑身处。
望着雪白手帕上点点花痕，眉眼越发温柔。
嘴里喃喃道：“师父，我想你了。”
“也想你给我的琼花了。”
泪水打湿玄剑。
寒气终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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