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是个好事

    玄色衣衫素来迫人, 平日里少有公子会选用此类衣色。谢辰被人先行道了一句失礼,眼睫下压看去,对方不仅撑起了厚重玄色, 甚至温润了那股冽人的压迫感。

    墨发滑落,微低的颈项白皙细腻,举止都是贵气, 对方一身皮肉如在雪月中浸透而出, 鼻息间隐约嗅见冷香。

    谢辰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心中自觉此番来往落了下风,他伸手欲要将人扶起, 却在将要碰到之时,脑中突兀想起方才景象, 动作微顿,手就刚好停在了对方覆拢的双手之下。

    楚千泽掀眸看他, 神态自然,适当露出一丝惑然, 似乎在等他后续动作, 身姿静立不动。

    但谢辰却无后续动作。

    谢辰扯唇微微一笑,毫无异色,就着这样的姿势,坦然说道:“林公子太客气了, 这么小个差错也这么认真, 谢某可受不起。”

    他抬手虚扶,而后撤了半步。

    动作间, 衣衫飘起, 淡系青衫若隐若现地碰到了一片玄色衣袍,转瞬即分。

    周遭好似升了温。

    楚千泽挺直身体时, 指尖微碾,磨出了几分说不上来的热意,他不动声色抚过腰间皱起的褶痕,原先攥紧在手上的书卷因为长时间的攥握,即使松开力道也未能回归平整。

    他借着抚平书页的功夫,垂眸压眉轻不可察地吐了口长气,心下似乎透入一丝凉风,脑中清明许多。

    “明明是谢公子你一直在客气。”楚千泽抬首, 唇边笑意淡然,他与谢辰对视,凤眸微挑好似也染上了几分笑意。

    谢辰一怔,脑中细细回想,似乎确实如此。但他并未深究,也未用心,含情眸压了笑意散漫点了下头。

    不等他开口将这个话题给掀过去,两人动作带起的动静传至两侧书架,微暗的角落处,书柜底部不甚平整的弧度轻轻一颤。

    ——哗啦!

    砰!

    谢辰撑住沉重书柜,眉尖紧锁,他手上发力拳头攥紧,全靠小臂力道撑住了遥遥欲坠的书柜。

    木头与人身撞击的声音很重,但是谢辰的注意不在这上面,未曾注意到这种细节。

    楚千泽却是凤眸骤缩,他背靠身后书柜,即使对对于有些动静极为敏感,也不及身前谢辰猛然靠近伸手的动作快,他压下眸中神色,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几下,心下有些怔然。

    楚千泽唇瓣微动想要说些什么,谢辰稳住了书柜后,想起身前护住的人,分出些心神低头问道:“林公子没有伤到吧?”

    此时两人因为这一意外靠得极近,彼此正脸微仰,呼吸都似能融进对方的体内。楚千泽静了一瞬,才道:“你动作很快,我根本没有受伤的机会。”

    他眼睫正常眨落几下,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青年面庞。

    似乎是错觉,谢辰听着声音有些轻。

    “多谢公子出手。”

    静默片刻后,楚千泽仰首,笑意轻浅,敛漠淡然。

    看上去并没有被吓到的意思。

    谢辰心道有趣,他上下打量这位林公子好几眼,特意在对方腕骨指腹等极易表露痕迹的地方停了几眼,并没有什么厚重的茧子,与养尊处优的读书公子一般无二。

    难不成是他多想了?

    谢辰轻笑:“公子这么冷静,倒是我大惊小怪了。”

    说着好笑般叹了口气。

    楚千泽淡淡眯了下眸子,他伸手向着上方探去,他这么一动,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贴的越发近了。谢辰目光追过去,他心里有些发虚,此时想着其他事,一时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过于贴近的空间。

    谢辰本以为对方要接过他因为撑住书柜而有些拿不住的书,不料对方只是隔着衣物,轻轻碰了下他的胳膊小臂。

    那一处绷紧的肌肉线条下藏着内敛且磅礴的力量。

    谢辰原先的预测一乱,忍不住破了些定力,疑惑看他。

    楚千泽唇角微动,“公子好臂力。”

    他淡淡评价一句,听着没有其他深意。

    谢辰与他对视,没有发觉不对的地方,微不可察地眯了一下眸,眸尾压出几分无辜的笑意,他稳住书柜,另一手压住对方肩膀。

    在碰到对方肩膀的一瞬间,没有应激下的僵硬,谢辰心念微动,顶着对方淡然的眸光,将人往旁边拉了下。

    至于方才的夸赞他好似没有听到,自顾自颔首道:“还是向旁边躲着些,我就快要撑不住了。”

    话是这么说,手臂却是稳稳的。

    楚千泽随着他的力道想着一旁避开,站定后,侧首不动声色将人上下打量一番,凤眸流过异色,漆墨之中映了谢辰的半个身影。

    深色愈发莫测,其中情绪内敛到了极致,反倒多了些难言的心绪。

    谢辰确定书柜稳住之后,记住了位置之后才走到安静待在一旁的林公子身旁,至于他手中的那本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间隙塞了回去。

    楚千泽在谢辰空无一物的双手上扫过,神色不变。

    恰在这时外面摇铃响起。

    谢辰听了一耳朵,心中算了下时间,正准备与眼前的林公子告辞时,对方侧耳听了一会,侧眸看向他,面上是真切的疑惑:“你不该去上课吗?”

    对方表现的一直像是个找了个散值的书生,背后可能是个富贵家庭,但此时拿着书卷,凝眸疑惑看向谢辰时,周身沾了几分温润书卷气,出口带着不自知的威仪,看着谢辰就像是抓到了逃课的学生。

    用了几分心的那种。

    谢辰哑然半晌,而后眉眼微弯,唇角抿了下似在就想用措辞,但这般情况,委婉不适合他。

    “家中已经打点好了,国子监是朝廷培养未来栋梁的地方,我在这里格格不入,还是早些离开的好,正巧能讨个自在。”

    他坦然告知,俊美眉眼想至日后逍遥,适当露出些许快意,一切表现毫无破绽,桃花眸笑意绵延,几欲漾起春水涟漪。

    可这些说完,这位林公子眉心微动,隐约浮出一丝异样情绪,不等谢辰定睛看去,对方面上并无异样,极好的眉眼敛着难言的贵气,语调难明缓缓出声道:“你要离开国子监……”

    他语句末端微作沉吟,哪怕没有刻意,也带了几分未竟之语的意思。

    没有惊讶,没有疑惑,这么陈述沉吟,反倒让人摸不清对方的情绪。

    谢辰探向腰间的手摸了个空,他顺势勾了下玉佩的流苏,懒懒散散地弯唇笑道:“自然,这是件好事。”

    楚千泽垂眸,轻声重复了一句,“……是好事。”

    他想起来一些,定国公前几日似乎有意在探他的口风,但是一个谢辰,并不值得他时时将注意放到对方身上,百般注意那些不对的地方。

    定国公是臣子,而圣上没有那么多心力关注一个臣子。

    此时乍然得知这么个消息,有种扑面砸来的意外,他理了片刻繁乱的思绪。

    虽是意料之外,但放到对方身上似乎也顺理成章。

    从国子监离去,意味着对方在自己的未来上做出了选择,官场必然不是对方的意向。

    日后如何,眼前这人都不值得他再关注,这么想来,是一件好事。

    他会省下许多心力。

    缺了一位主角,那位皇姐着魔般念叨的所有事情,便会自发破局。

    下意识的理智反应,将所有利弊第一时间摆在了眼前,如何选择似乎一目了然。

    楚千泽心中情绪凉薄,他漫不经心收回所有泛散思绪,眼睫上掀,一双漆黑眸子含着一星半点的笑意,淡淡的,很难分辨其中是否有欢欣喜意。

    “不在国子监,你要回江南吗?”

    第202章 离别在即

    “江南?”谢辰指尖意味不明在下颚轻轻摩挲, 垂眸细想了一会,没有当即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不, 我想向北去 ,听说最北处有最寒的雪山,天光一照仿若天宫, 荧耀剔透。”

    他这般说着, 俊美含笑的眉眼罕见露出一丝不同于平日的愉悦, 新奇的情绪展露一二,在楚千泽眼中, 却像是撕裂出几分破痕的画卷。

    毫不自知下方真正的模样正在显露。

    楚千泽眸光很轻地扫过谢辰一眼。

    向南亦或是向北,对方似乎都只有一个决定。

    楚千泽微不可察地垂下攥着书本的手腕, “定国公如今已经上了年纪,但是听谢公子话里的意思。”他顿了一下, “似乎没有半分要在京都久留的意思。”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车马劳顿下的赶路, 稍稍跨个省市都意味着几年的分离, 更遑论那根本捕捉不到的极北雪山。

    这几乎意味着,没有上限的分离时间。

    “祖父年龄大了,京都若是待着不适应,兴许会回到边疆。至少哪里适合他, 祖父征战一生, 不应该由我将其困在这里。”

    青年似乎已经安排好了所有。

    此时对方站在楚千泽的面前,已经包含了离别的意思。

    “何时走?”楚千泽微微敛眸, 指尖微点书卷, 无意识透出几分焦躁意味 。

    袖袍半掩,透出楚千泽一星半点情绪的小动作被藏得很好。

    谢辰笑着给出回复:“这几日吧。”

    他语气有些松快, 京都是聚贤纳才的风云之处,却没有能够让他为之停顿一丝的存在。

    谢辰出身是煊赫的,只要他想,亲友都能将其视若珍宝,可他偶尔表现的,却又像是个无亲无友的人,笑意下透出一分淡漠。

    不自知的淡漠。

    不该问的。楚千泽心下冷静审视自己。

    方才最后一句,隐约暴露些什么足以让他不安的东西。

    他拨动了每一弦的情绪丝线,却始终没有找到让他心绪起了变化的那根。

    眼前公子稍稍垂眸,眼睫便会落下一弧剪影,藏敛了所有情绪的那双眸子便状似寻常的不露半分端倪,再如何收敛一身气质,那丝被捧在高处养出来的贵气,在谢辰眼中始终是鲜明的。

    对方的情绪很稳。

    亦或者说,眼前这位林公子的情绪很淡,是天生的掌权者。

    若是前世,谢辰有耐心去交一个不得了的友人,同类型的人聊起天来会舒服很多。

    谢辰心中道了声可惜。

    可惜的是,对于现在的谢辰而言,对方这样的人代表着不能触碰的麻烦。

    不能深交,也无心深交。

    当真可惜。

    谢辰很少遇见如对方这般合他眼缘的人物,分别在即,他心弦微松,“时间已经不早了,林公子日后有缘再见。”

    他微微作辑,从容一笑。

    楚千泽掀眸,理智将所有利弊摆至眼前,到了嘴边的话在看见谢辰轻弯的眉眼时却自发换了语句,“离别在即,我今日无事,不如在这京都一起走走?”

    他心思冷淡,说不清眼前是个什么状况,思绪未能理清,永安君三字的分量不足以让他更改定国公的意愿,多年帝王心术养成了他明面漠然实则要将万事掌控在手心的霸道性子。

    如今变数就在眼前,楚千泽罕见违背了理智,将与对方的相处再留了留。

    楚千泽是帝王,他以这样的身份在国子监挂了一个助教的名头,总要得到对应的价值。

    心中随意寻了一个由头,再看向谢辰时,凤眸不经意透出几分莫名的情绪。

    直到离开国子监时,谢辰也没有想明白自己刚刚怎么就没有硬下心肠直接拒绝,日后他们再见不知何年马月,临走前小小得罪一下人也没什么关系。

    可惜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无法脱离那些在人情尺度间的拿捏。

    谢辰边走边想,总有一种反被人拿捏了的错觉。

    “京都我也不太熟悉,林公子想逛那些地方?”

    谢辰走在楚千泽身侧,一时为难。

    他们离开国子监已经走了一些距离,两人不约而同的静默着,谢辰自以为对方要说些其他,但是一路走过来,对方安静的有些出乎意料。

    他忍不住多看了身边人几眼。

    两位公子貌相气质都是极出众的,街上走过的人们下意识会避开两位,生怕冲撞了贵人。

    楚千泽将一幕收入眼底,耳边正巧听到谢辰发问,“京都热闹之处有许多,都说谢公子爱玩爱闹,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传闻那般。”

    谢辰神情自若:“祖父在身边,总要收敛些。”

    手中空落落的,扯起谎来都少了些底气,路过一处折扇小摊前,谢辰顺手买了一把。

    价格便宜的扇子扑出来的风掺杂了异味,谢辰面不改色合上,“不过林公子从外地来,如今看起来比我要更熟悉京都路线,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担任了国子监助教,记忆甚好。”

    谢辰笑得真切,不含其他意味。

    眉目像是盛了春花,风流情意流水般淌过眉眼,他轻慢着笑完后,别目发现林公子正眸色莫名地注视自己,笑意不由一顿。

    “怎么?林公子受不得夸,这么盯着我?”

    楚千泽轻轻收回视线,安静几息后,温和道:“百姓安居乐业,王朝盛世将启,你认为呢?”

    “我?”谢辰没忍住笑,“问我有什么用?”

    他有些忍不住,像是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在即将踏出这座王朝中心之前松了防备,一时冒了头。

    “我又不是圣上,这些与我何干?”

    谢辰语气掺着笑,眸底压着的情绪有些分辨不清,见楚千泽微怔看来,他歪头凑近,正值拐角,对方一退,两人就避开了街上靠近一处盲角。

    外面热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方才看着便惹不得的两位公子在众人视线不及之处,彼此的距离拉近至一个微妙的尺度。

    像是针锋相对,又像是纠缠不清。

    谢辰心神发散,有一半漫不经心听着几步之遥的叫卖声,另一半觑着面色淡然与他对视的楚千泽,他动作来的突然,换作常人都要骂声失礼,这个举止都像是循着尺度礼仪长成的公子,却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凤眸矜贵,微扬时便显得凌厉,天生富贵相。最重要的是,极漂亮。

    谢辰心思不明看了片刻,确定对方对他方才那番狂妄话语真的一点慌色都没有后,突然笑道:“林公子,寻常商贾之家可养不出你这样的人物,哪怕是勋爵世家多年教养出来的公子,也不及你半分心性。”

    楚千泽眼睫轻轻颤了下,“寻常纨绔也没有谢公子这般敏锐。”

    何止敏锐……楚千泽心中落下一笔。

    谢辰轻佻拿着方才随手挑的折扇抬起对方下颚,便宜材质的扇柄有些不太平整,楚千泽第一反应竟不是追究对方这般举动的失礼轻佻,而是扇子材质不好,有些刺痛。

    他微微蹙眉。

    谢辰以为对方终于不悦,唇角翘起戏谑弧度,俊美眉目突然生动几分,“林公子,我先前便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管你是谁,是什么身份,离我远些吧,我觉得眼下很好,天下大定,百废待兴,纵使戎狄作乱,但年轻武将层出不穷,正值黄金时期,你这般年轻聪明,不如将心思费在自己身上。”

    寥寥几句,却让楚千泽眸光微闪,深处有异色一掠而过。

    谢辰认为自己年岁大于眼前青年,话中无意识多了些说教意味,可他如此年轻,似笑非笑与人说话,却是有些像在哄诱,让人心弦微乱。

    第203章 万家灯火

    少有人以这样的语气对楚千泽说话, 以至于自幼长于万人之上的帝王眸中划过异色,眉心微动,他看着面上笑意轻慢的谢辰, 心下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半晌才微抿了下唇,道:“只是为公子觉得可惜。”

    眼前青年对于天下时局的敏感远超他所想, 若说本来楚千泽站在圈外正在犹豫, 而对方方才的那一番话却让他欣然踏入了圈内, 帝王统榄天下,有着超乎寻常的霸道性子。

    抛去所有有关永安君的因素, 谢辰本身无意识露出的那些端倪已经足够让他动了些收为己用的心思。

    但对方显然是不愿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摸不清心绪跟这一路。

    严格说起来, 天下有才之人众多,楚千泽高座皇位之上, 没有谁值得他亲自伸手招揽。

    更何况谢辰的身份如此敏感,对方身后的定国公压着王朝军权, 军中人心所向, 唯一子嗣若太过聪明,才是制衡大忌。

    楚千泽微微别过脸,平静眸光扫向盲角挡不住的角度,能看到街上许多热闹, 他并不为两人距离之近而感到无所适从, 任何境地之下他都表现的极为从容淡漠。

    两人一人轻慢慵懒,公子哥的纨绔气质像是盛到极致的桃花, 俯首轻嗅, 扑鼻就是馥郁香气,足以让人魂牵梦绕。

    而另一人背部看似抵着墙面, 实则始终维系着一指距离,矜贵到的细节不甚起眼,却又那般鲜明,他退到一个距离,便不会再退,哪怕眼前青年似乎下一秒就能不顾礼节的覆压而上。

    他抬眸时,漆黑淡漠的眸中有着让人心中微凉的意味,拿捏着旁人不知的尺度。

    谢辰闻言唇角噙笑:“可惜?林公子何出此言?”

    楚千泽淡声道:“谢公子这般藏拙,想必是有着自己的思量,现在在世人眼中落下一个那样不堪的名声,只怕心中也多有不甘吧。”

    “如此,岂不处处都值得可惜二字?”

    谢辰眉眼含笑,颇为懒散,他伸手拿了楚千泽胸口的一缕墨发,亲昵状态中有着双方都知晓的冒犯狎昵意味,“林公子多想了,我贪图一世富贵,从不在意外人看法,他们如何编排都影响不了国公府半分底蕴。”

    楚千泽指尖微动,在谢辰这般动作之后,终于生出几分不适,眸光下落的瞬间,到底还是没有伸手夺过发丝。

    他静静听着谢辰未完的话。

    谢辰悠然道:“再者,我藏了什么拙?”

    他指尖搓压了那缕发丝,漫不经心地弹开,仿佛看不见发丝因他把玩而卷起的弧度,收手后接住回落的扇身,笑得疏离温和,抬眸间不见肆意,端倪尽消。

    他微扬下颚,用着浪荡公子哄骗情人的语气低低笑道:“林公子尽多想。”

    比春酒还要醉人。

    楚千泽微不可察地一顿,他看了眼谢辰,眸中倒映着一个对方的影子,融进了漆黑瞳孔的深处。

    双方都是冷热不吃的性子,几番交锋俱是滴水不漏,楚千泽心下有种新奇感觉,仿佛黑白画卷中突然被随笔甩下了一滴彩墨。

    彩墨随着水痕,正在缓慢晕染开或轻或重的颜色,无论深浅,都只会让人挪不开眼。

    一卷山水画,转瞬便可沦为衬托的底色。

    初落便如此,若是再向深处晕染,又会显出什么样模样。

    楚千泽眼睫颤落之时,情绪遮掩极好。

    外面追着娘亲索要糖葫芦的小孩正要向地上一个耍赖苦恼,不料没躺在地上,反而差点撞到了人,被对方提着后颈衣服扶稳后往旁边轻轻扔了下。

    扭头一看,小孩呆住。

    之前那两个貌相俊美的贵人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的后面钻了出来,等到的娘亲抱着他道歉,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笑着的公子塞了个糖球后才眨了眨眼。

    他舔了一口心心念念的糖球,然后对着庆幸着的娘亲小声道:“娘,他们是好朋友吗?”

    没得到回答,头被狠狠敲了下。

    小孩委屈地又舔了口糖葫芦,心想对方一个笑一个不笑,一看就不是做朋友的,方才那地方是个死胡同,定然是刚打过架的,谁也不看谁。

    小孩有些遗憾。

    毕竟两位贵人,长的都是顶好看的,尤其那位给他买糖葫芦的。

    “你对小孩的耐心倒是好。”楚千泽轻声开口,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默。

    他极善拿捏人心,却在谢辰这边几度碰了壁,若不从定国公那边入手,今日一别,日后两人都会落个清静。之前那场隐秘的交锋试探,也会成为一件微不足道的片段。

    楚千泽心绪难得添了一丝躁意。

    谢辰未曾回头看向后方的孩子,他笑道:“我的耐心向来很好,不仅是对孩子。若是这也能成为标准的话……”他想起对方刚才冷淡表现,“那你似乎对孩子没什么耐心?”

    楚千泽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谢辰伸手挡住眉眼,看了眼天色,“时辰不早了。”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云阙阁,熟悉的建筑影子出现在谢辰视线范围的时候,他的面色起了微不可察的波澜。云色昏沉之下,这一点很难被察觉。

    楚千泽仿若听不懂谢辰话中的意思,他抬眼看到云阙阁,想到什么轻轻眯了下眸,语调平缓清淡出声道:“云阙阁乃前朝永安君所造,据传顶楼另有乾坤,登顶可观揽整座京都,建筑极为巧妙。”

    谢辰轻轻应了一声,面无异色,转眸与他笑道:“自然,可惜早早就被皇家收入国库,如今是谁执掌顶楼没人知道,林公子说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想要上去看看?”

    楚千泽微作沉吟,“你想去吗?”

    两人对视,谢辰笑意微顿。

    他心中升起古怪感觉,仿佛张口道声想去,今日就能登至云阙阁顶楼。

    谢辰唇角牵起弧度,“不,我不想。”

    他说着摇了下头。

    熟悉的过往会牵住他向前的目光,自行的挣扎已经让他费了颇多的心神,任何的回忆都没有存在的必要,谢辰在现世找不到对抗回忆的助力,那会让他非常的疲惫。

    楚千泽闻言打消心中打算。

    谢辰脚步一拐,将露出一角的云阙阁抛至身后,而他旁边的楚千泽侧身跟随时,眸光在云阙阁上轻扫而过,眉心微蹙。

    楚千泽微碾指尖,“云阙阁内里设置雅致精巧,越往上越是奢侈,顶层却又回归精巧,两种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不知永安君当时布置时心中是何想法?”

    他喟叹一声,对此颇有趣味。

    谢辰不由回忆,当时似乎是难得赌输了一筹,由着旁人设计云阙阁,最终还是受不了那越发失控的风格,强行在顶层大改。

    他闭了下眼,时至今日依旧觉得当时被那布置惊到的瞬间,倒不是怕后人如何编排,纯粹是自己待着不可直视。

    “先人已逝,这谁能知道?”谢辰笑了声,“不过林公子说的这么清楚,就像是对那云阙阁了如指掌,不然不会有如此体会。”

    楚千泽微笑,“不曾去过,旁人所言,我一一复述罢了。”

    谢辰蓦然停下脚步,心中算是知道对方今日不会这么容易离开,他颇为头疼,掌心处纠结敲击扇子,“林公子还要跟着我吗?”

    楚千泽面色依旧,“今日得了空闲,难得出来逛逛。”

    谢辰嗯了一声,“马上就要离开京都,第一花楼日后想见也见不到了,时辰刚好。”

    楚千泽一怔。

    谢辰委婉道:“林公子的意思是?”

    楚千泽微微垂眸,“一并去吧。”

    谢辰闻言忍不住偏头看向身旁不知为何要执意伴在身侧的林公子,对方性情莫测,表现温和淡然,一派无害。

    纵使有所试探,但总体上看,却是一再让步,如此表现,倒像是他得寸进尺将人给欺负了。

    谢辰心中微动,敲扇的动作带了几分烦躁。

    天色渐暗,已经有酒楼亮起了灯笼,温润的光线有半数落在行人身上。

    夜市将开,正是热闹的时候。

    谢辰被耳边声音搅得心烦,想到眼前人年纪轻轻便是国子监助教,学识才华都是顶尖,不知为何心中叹了声。

    他看着人松了口,没再将那些莫名的情绪迁怒到对方身上,只当先前试探是人之常情。

    谢辰弯了唇,又是初见时温润慵懒的公子,他推开扇面,轻笑出声。

    “若不方便,今日还是散了吧,林公子如今的身份实在不适合有我混在一处,那花楼还是少去的好。”

    虽然此次分离之后,日后再难相见,但他们本就不该牵扯在一起。

    谢辰心中怅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楚千泽眼睫掀起,弯眸含笑的俊美公子散漫摇着扇,万家灯火的映衬下,对方身上隐约的疏离感越发明显,不如红尘不沾烟火。他习惯性地摩挲指尖,不等他心中决断出一个分明。

    视线被扇面那灿烂明艳的桃花团簇给吸引了一瞬,楚千泽眸光定在其上,而后轻缓收回视线。

    鲜少有人会在折扇上描绘此类明艳景物,更少有人会一眼相中。

    “……听闻他素喜桃花,偏爱色彩浪漫天真明艳的景物……”

    有些模糊的话语从记忆中飞快闪过。

    那些浅薄的文字好像有了灼人眼目的力量,楚千泽不可抑制地颤了下眼皮。

    “方便。”

    他启唇道。

    天色终于沉下最后一丝亮色,灯火却一盏盏亮起,直至铺满整座京都。

    万家灯火亮起,流淌在过往的沉柯隐痛,终有一日会消弭于这般的盛景中。

    第204章 再入花楼

    “方便。”

    清淡温润的嗓音细听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意味。

    谢辰闻言一愣, 手上折扇被他猛地一合,他敛眉定睛看着楚千泽,对方面色不变, 唇边噙着浅笑与他对视,情绪内敛淡然,令人看不出深浅。

    他们似有若无地对峙了一瞬。

    谢辰顿觉事情开始变得棘手起来, 若是对方当真聪敏灵秀, 就不该应出这个回答。

    合拢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抵着额心, 谢辰垂着头,修长指骨扣着扇骨, 慵懒苦恼的作态吸引了好些路过的姑娘家,他却毫无所动般站定陷入沉思。

    几息之后, 谢辰欣然落下扇子,“既然方便的话, 那就结伴一起去吧。”

    他弯眸轻笑:“只要你觉得不妨事就行。”

    谢辰脸部轮廓投下柔和阴影,在昏暗的晕染处笑睨着人, 身上没有过分强烈的光暗割裂感, 有着不见锋锐棱角的朦胧感。

    楚千泽微微眯眸,好似有些看不清,轻声应道:“不妨事。”

    从主街进入第一花楼的话,虽少了从楼外绕入的趣味, 却能清楚直面京都第一花楼的奢靡旖旎。

    谢辰踏入这里扑鼻就是浓郁熏香, 他不着痕迹压了几口气,伸手借着挥扇故作风流的功夫, 将眼前飘舞挡住视线的红纱拂开。

    顺带着错开一个借势就要扑入他怀中的花娘, 这次凑的热闹,还没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就提前被弄的有些狼狈。

    这次谢辰不像上次有夏卓璐在旁安排,纵使一系列反应行云流水并无异样,但他到底是在君子风骨中浸染长大的公子,在一些久经风尘的花娘眼中,这位公子细微处还是露了几分端倪。

    倒是新奇。

    有花娘觉得有趣,长久浸染了女子体香的帕子远远地朝着谢辰扔了过来。

    谢辰眉心一跳,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要挥扇拦截。

    不料衣袖传来拉扯力道,他一时不防,顺力向着左边走了几步。

    几条沾了香气的帕子就那么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谢辰忍不住看了一眼,下意识觉得失礼,他看向身旁扯住他的楚千泽,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对方看向他的目光中却带了些奇异意味,“这帕子接住了可是要与她们过夜的,谢公子难不成不知道这个规矩?”

    其中不成言的规矩许多,但也不会强求,多数也是凑个热闹,但这一点楚千泽没有明说,他开口说的这番话也确实没有问题。

    谢辰闻言心下一顿,他虽然凑过几次热闹,但更深了些来说,他与白纸无异,顶风流的桃花貌相并不能让他有着与其相配的风月手段。

    这算不算漏了馅谢辰也说不清。

    不过他心态淡定,笑道:“马上就要离开京都,放肆玩闹一回也没什么。”

    楚千泽微微挑眉,眯眸笑了下,他松开手,“这么说来倒是我多此一举。”

    “要不,你站着不要动,我看还有好几位正蠢蠢欲动。”

    他视线扫至周围,唇角弧度依旧,眸底却一片平静,将花楼中暗处探头的几位惊的向深处闪躲。

    谢辰未觉楚千泽眸光变化。

    上方丢帕子的几位,见谢辰躲得快,恼怒翻了个白眼,身姿婀娜转身离开。

    谢辰示意身边人去看:“已经错失良机,不过若是林公子,或许可以试试。”

    他怂恿着,有些想要将身边人捆着送出去的念头,这种地方吃酒听曲都是绝佳,但是真的要行风月事,谢辰还是有些吃不准其中尺度。

    并不是人人都如当时的青樱姑娘那般不闻不问,就那么让他走了。

    时至今日,谢辰都觉得那时身上带了些运气。

    楚千泽收回视线,身旁酒色风月糜艳无比,他凉着眸生生吓退了几个不知晓他身份想要上前的花娘。

    他听闻耳边青年开口,意味不明笑了下,“在下不及谢公子这般撩拨人心。”

    谢辰只觉无辜,“我?何时撩拨人心了?”

    他叹气摇扇,显然并不认同。

    有负责的姑娘见他们二人迟迟没有动作,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声音婉转轻柔道:“两位公子要上四楼吗?前些时日花楼中新进了一批花娘,今日有几位正是初登台的日子,两位公子若有雅兴,不如上四楼看看?”

    谢辰抬头:“四楼啊……”

    他记得那里还算清静,不由多问了句,“还有雅间吗?”

    “有的,公子。”姑娘回答的时候,眸光极轻地掠过谢辰的身旁。

    谢辰收回视线,折扇扑去了他面前的香,他手上动作不停,“要去吗?”

    谢辰询问看向楚千泽。

    楚千泽颔首,率先启步,看着比谢辰还要熟悉此处。

    对方擦过谢辰肩膀时,挥动的折扇扑走了过于浓郁的香气,却好似勾来了一缕清凉的檀香。

    在这香艳至极的花楼中,殊为特别。

    谢辰微不可察地耸了下鼻尖。

    第205章 二见青樱

    这檀香像是飘来的雾, 要凑上去捉住的时候就散了个干净,谢辰捏着折扇抚过鼻尖,劣质的木香瞬间充斥了鼻腔, 方才那丝檀香只余缥缈二字。

    谢辰心神微顿,只因为这香给了他一丝没来由的熟悉感。

    一阵轻盈的铃铛声在花楼中响起,也打断了谢辰的思绪, 他顺着声音向上看去, 联想到上次, 不由问道:“这次又是谁要登台?”

    他们还没上四楼,就已经听到四楼的热闹, 其中动静不必上次青樱姑娘登台时弱上多少。

    领路的姑娘柔柔笑道:“正是前些时日新登台的的花娘们。”

    谢辰笑了,“新来的花娘竟也会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姑娘也笑了, 她似乎对于谢辰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而感到有趣,“花楼中旧人虽美, 但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来了新人, 总要在热闹之后才再重新想起旧人的好。”

    她说着捂唇, 嬉笑一声,“我倒是忘了公子,不知道公子那日与青樱姑娘一夜之后,如今是否也只念着新人?”

    谢辰微笑, “青樱姑娘风姿绰约, 世间少有人能与之相比。”

    闻言,领路的姑娘微微挑眉, 她上下打量谢辰一眼, 杏眼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嘻嘻笑了一声。

    谢辰自然知道对方心中在比对些什么,倒也没觉得冒犯,只是心中无奈。

    这花楼中的女子虽然身处风尘之中,但又与他认知中的风尘女子不甚相似,不见浮萍无根的伶仃,反倒带了些出淤泥也不畏的坦然。

    不知是她们不同,还是这第一花楼有所不同。

    谢辰心思微动。

    谢辰与领路的姑娘聊着天,楼阶上往来的人不少,三人不好并肩,楚千泽自发落后一步,他眸光在前方与姑娘相聊甚欢的青年身上定了一瞬,唇瓣抿了下。

    蓦地,他朝身后左上看去。

    那里只有红纱悠然飞舞,雕栏玉砌一览无余,姑娘们调笑着没有丝毫异样,再向上看去,略显昏暗的隐蔽处就看不分明了。

    楚千泽缓缓眯眸。

    他淡淡收回视线,在临入拐角之时,极为自然地掀眸瞥过哪一处,依旧没有什么不妥。

    手抚上一旁扶栏,楚千泽指尖轻点几下,眉心微敛抬步继续向前时却发现谢辰正用折扇抵着下颚,探询看向他。

    楚千泽脚步微停。

    谢辰上前踏了一步才将两人的距离拉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你似乎比我要悠闲些。”

    “你在看什么?”他含笑出声,好似随口一问。

    楚千泽指尖一顿,“自然是看热闹的地方。”

    谢辰:“是吗?本以为第一花楼中的热闹林公子应该都看过,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热闹。”

    楚千泽面色不变,疑惑道:“谢公子何出此言?”

    谢辰笑了笑,而是道:“走吧,雅间还空着呢,若是迟了,说不定就要被人抢了。”

    他悠然补充一句,“我们可要快些。”

    当二人再踏步时,就只落了半步的距离,楚千泽看着身前青年懒散背影,凤眸中光芒流转,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起一抹弧度,意味不明。

    *

    得了消息的许瑶在青樱身边头疼扶额,“主上究竟是个什么打算,他那般的身份怎能接二连三出入此地,日后若是被人知晓……”

    她想着,发愁地叹了口长气。

    青樱在榻上好似没有骨头般卧躺着,烟圈从她红唇吐出,绝色的眉眼蒙上一股妖气,她毫无所动嗤笑一声,“谁能知晓主上的事情?”

    见许瑶依旧钻着牛角尖,没用上几分心的开解了一句,“你都不知道主上的打算,又如何能断定此事的好坏?”

    “说不定,主上就没有什么打算。”她说着,觉得不无可能。

    许瑶抬头,看见青樱这幅作态,忍不住出声劝道:“今日你虽不用露面,但也不能这么肆意,万一主上要见你,到时候可来不及洗漱。”

    青樱受惊般坐起,她放下手中物件,扑了扑面前的烟味,心惊不已,“最近也没什么大事,主上应该没那个时间和闲心来见我吧。”

    她最近可偷了不少懒,再馋主上那副身子,也不能掩盖作为属下的忐忑心思。

    想归想,馋归馋,真见到人了,青樱反而心虚不安。

    那位是主,也是君。

    许瑶挑眉,“你不知道吗?主上最近似乎有的是时间,毕竟得到消息,主上都能在国子监挂个助教一职,甚至现在,这个时辰主上就在楼下。”

    与那位定国公家的公子一起。

    许瑶忍不住皱眉。

    说起来,上次也是,一行人中也有这位,这次不说,就连国子监……对方也在。

    三次破了惯例的消息中,如果出现了同一个人,简直是摆在明面上的答案。

    主上是在试探吗?

    可对方,哪里值得试探?

    许瑶看向青樱,“你上次与那位谢公子相处,真的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青樱撑住下颚,歪着身子对她笑道:“你还不信我吗?”

    小问题可能有一些,但能值得她们提到明面上的,自然是没有的。

    不管池水深浅,安静的时候,自然是毫无威胁的。

    除非有人蠢到拿自己的生死去试探池水的深浅,那她们这些旁观者自然也乐得在旁看个热闹,白得一个答案。

    青樱懒洋洋笑道:“这位公子在京都留不久的,你关注他只是浪费时间,不如直接将注意放到定国公身上,只可惜对方一把年纪,来不得花楼。”

    许瑶叹气:“如今不是我关注啊……”

    青樱挑眉。

    许瑶不再多说,而是起身道:“以防万一,我要下去一趟,那人若是跑了,在主上面前简直是现成的错处。”

    “这几日他们混了不少的人进来,你——”她想起什么,转头犹疑看向青樱。

    青樱默契应道,“算了,我去陪着。”

    “怎么说也是许久没见谢公子了,小女子甚是想念。”

    ……

    谢辰指骨抵着脸坐在窗边,折扇落在把玩着茶水的左手边,他看似津津有味地赏看了一会,突然出声道:“那些新进的花娘,为何有几位是西域面孔?”

    与天楚王朝格格不入的精致长相,稍显妖异,弯曲金发晶莹眸色,窈窕身姿跳起舞来格外妖娆,从明显不是中原风格的奏乐响起来时,气氛瞬间就变得火热起来。

    天楚王朝风气再如何开放,终究不及西域边牧等小国火辣坦然,含蓄端正的教养,使得人们轻易就会被这种异类的风格吸引。

    谢辰眸底清澈,他说着,顺势看了眼对面端坐着的林公子,对方神色淡漠,落在下方的视线分外平静,雪肤墨发,凤眸尾端坠着凉意,却又尽显贵气。

    十足的古韵,颇有些触目惊心的意味。

    恍然间,谢辰不由想到,这才是真正的与此处格格不入,一时之间,下方台上充斥心神的西域舞女瞬间寡淡起来。

    他把玩着茶杯的动作滞涩一瞬,杯中荡着的茶水来不及停住,激起一圈涟漪。

    坐落在另一侧的青樱,丝毫没有为两位公子的安静而有所不适,她举止优雅倾贯茶水,没有一滴茶水滴出,显然受过专门的训练。

    听到谢辰开口,她轻轻停下动作,顺着谢辰的方向朝下方看了眼,身上的衣裙因为她的动作在地方拖拽出几道褶痕。

    “天楚大典在即,各国都要前来庆贺,商路也少了许多避讳,可能是为了提前应景,特意采买的。”青樱向外看,就要靠近窗,她不朝另一边,只靠近了谢辰。

    对于旁人来说,青樱这般绝色的美人主动靠近,本身就代表了一个亲近的态度,换作任何来这花楼的人,都难免受宠若惊。

    可偏偏,眼前两位或明或暗,都是一并的无动于衷。

    楚千泽指尖扣紧了茶杯壁身,温热茶水没有暖到皮肉,他碰到的似乎只有玉石茶杯本身的温凉触感,让他垂眸看向茶水时,微微蹙眉。

    谢辰虽没有避开,却也不显亲近,含情眸半敛着笑意看向青樱,饶是青樱也有些心神动漾,不等她露出含羞神情,谢辰就已温柔出声:“青樱姑娘小心些,我心思不细,靠得太近恐怕会无意撞到你。”

    像在哄人,因而哪怕是拒绝,耳尖也不由泛起酥麻。

    青樱心口一紧,她心神因眼前青年动摇的刹那,心中瞬间警醒,面上露出浅笑向后退去,心中却倏然复杂起来。

    不能靠得太近。

    人世情爱本就不可琢磨,她自认能将情爱玩弄掌心,却也会在危险之人的面前自觉退后。

    有些人的危险,不在于普遍意义上的危险,而在于人心。

    青樱柔笑道:“公子真是,拒绝人都这么柔情似水,只怕欠了不知多少的情债。”

    她没敢再看谢辰,双手端起茶壶,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还要再说时——

    “倒茶。”

    楚千泽修长指尖一弹,空茶杯离手,他声音清淡,听不出喜怒。

    茶杯在桌上转了两圈,极稳地停在了青樱眼前。

    青樱手上动作不易察觉地一僵,她无意识挺直了身骨,终于从进入这雅间内,第一次正面与玄衣公子对上视线,莫测冷淡的视线仿佛能看透了她。

    她所有手段都缩成一团,丝毫没有班门弄斧的勇气,哪里还想得起一丝一毫的旖旎心思。

    对方似是有意打断了她的话。

    青樱声线微僵,手上动作又稳又快,添完茶水后将其向对方面前轻轻一推。

    “公子,您的茶。”

    谢辰手上的茶玩了许久,始终没有喝上一口的意思,他看到这一幕,弯唇笑出了声,似是觉得好玩。

    “林公子,你好像吓到青樱姑娘了。”

    第206章 乌戎王子

    闻言, 楚千泽本要伸手去碰茶水的动作悬停住,指尖离杯身还有些距离,他缓慢蜷缩指尖, 用指背将面前茶水推离些许,手上雪白的肤色抵着白玉茶具,动作再轻, 也难免夺了几分旁人的注意。

    “我吓到你了吗?”他收手, 温言问向青樱姑娘。

    晃动着的光晕染了红纱的霞色, 挑染着描了玄衣公子的眉眼,敛眉看来时, 透出几分难言的危险韵味。

    青樱姑娘心口漏跳一拍,迫人的威慑与极致的美色交织出的悚然, 尤为考验她的心性。她控制不住脸部漫上的红晕与微颤的身体,尚有几分理智才没有过分失态的, 她借势抚而耳畔发丝,柔声回道:“公子不骂不打, 如何能吓到奴家?”

    愈是危险, 便愈发迷人,她心中蠢蠢欲动,面上红晕却一点点褪去,逐渐开始冷静下来。

    眼前两位公子, 她看着可是有些馋眼啊。

    可惜的是, 一个都碰不得。

    上次她那么一个大美人有意将人留下来,对方究竟有没有心思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想到这, 青樱姑娘余光瞥了一眼一旁含笑旁观的谢辰。

    就是这位,当时看着随意一哄就能将对方带到床上, 结果几番来往之后却是半分把柄都拿捏不到,如今看来也是馋不到的人物。

    青樱姑娘心道可惜,这么看来,两位还是有几分相似性的。

    楚千泽下颚微一仰,轻声道:“青樱姑娘没被吓到。”

    谢辰摇了下手中茶水,收回打量青樱姑娘的视线,转而看向对面端坐之人,目光从对方面上轻轻划过,没看出什么端倪才勾唇笑道:“那就是我想多了,林公子这般有礼,身上哪里会有吓到旁人的东西。”

    语落,他放下茶水,单手支着脸笑吟吟望向青樱姑娘,“青樱姑娘的出场费极高,我这次吃个酒水,怕是付不起这价钱。”

    青樱姑娘眉眼一抬,颇具风情,“谢公子说的什么话,您还缺银两吗?”

    谢辰毫不迟疑出声接道:“缺啊。”

    青樱姑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她先是一噎,很快又收拾好了心情。

    “我与谢公子一见如故,此番前来自然不会问您索要那些,来的时候就早早就让人免了去,公子不用多心。”

    谢辰抿了口茶,笑了,“倒是谢某占了便宜。”

    “哪里,谢公子这般的人物,日后多来看看青樱,便是青樱赚了。”青樱姑娘拿帕子抵住唇,垂眉笑着出声,并未因口中附和话语流露谄媚姿态,依旧端的是高雅淡然的作态,听着只会让人觉得舒心。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每当青樱姑娘顶着主上淡淡的视线想要收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时,这位谢公子都刚好寻到新的话题,不应又不行,几番交谈之后,等青樱反应过来的时候,主上已经敛默许久了。

    先前她主动添上的茶水,主上更是一分没有动过,茶水上方早已凉了去。

    青樱姑娘心下一个咯噔,她忍不住抬眸,却刚巧对上谢辰的视线,对方见她看来轻轻挑了下眉。

    青樱姑娘柔柔笑开,她什么都没说,又呆了一炷香之后才寻了个由头起身准备离开。

    谢辰没有阻拦,支着脸笑意如常,等到那抹倩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后,他看向对面,“青樱姑娘一走,房间里好像瞬间就安静了许多。”

    语带几分可惜。

    楚千泽掀起眼睫淡淡道:“若是嫌弃安静,不如再将人给唤回来。”

    谢辰摇头:“不成。若是将人唤回来,这次掏钱的就要换成自己了。”

    他挑了下眉,笑吟吟道:“不如从下方挑个西域舞娘上来添些热闹?”

    楚千泽:“你带够银两了?”

    今日初登台的舞娘们,若是要见,只怕没那么便宜。

    谢辰自然是摇头,“但是林公子你家中行商已久,想必出门身上应该是带足了银两,这次先欠着,日后你可登门向定国公府去讨。”

    楚千泽眉心微动,心中意味难明,若是他上门去讨在花楼中欠下的银子,怕是要磕坏了定国公的膝盖。

    楚千泽看出几分意味,对方眸底不带色欲,偏又像是几度想要逾矩,让他看不真切对方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一时间之间竟是有些迟疑。

    直到谢辰笑着催促了一声,多情的眉眼好似要生出一朵桃花来,楚千泽不知怎的就松了口。

    “你若是想的话,就差人将舞娘带上来。”楚千泽淡然补充一句,“不过日后去定国公府讨债就不用了,就当我这次请你。”

    谢辰觑他,懒懒笑了一下,出声招了人让她们将下一位要登台的舞娘带过来。

    谁料这吩咐刚刚落地,闻声前来的侍女却像是有些为难,面对谢辰疑惑的目光,她先是下意识看了眼楚千泽的位置,那位侧目,眼中笑意微凉,逼得她迅速遮掩了不自觉露出的破绽。

    “公子,下一位是个男子,不算是买来的舞娘,不过是有大人将其送过来……”侍女额头冒出冷汗,咬牙顶着那道淡凉视线飞快出声,“想要调.教一番。”

    第一花楼这样的地方,最适合折掉一个人的脊骨,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位男子,只怕背后不单纯是不听话的原因。

    谢辰先是一怔,闻言也不见惊奇,而是颇有趣味的出声问道:“他一定要登台吗?”

    侍女小心打量谢辰面色:“自然,我们费了许多功夫,而且对方虽为男子,貌相却是很美,总有一些客人口味较为特殊。”

    她这番话其实还是含蓄了些,那不只是口味特殊了些,而是完全走偏了的龙阳之好。

    侍女心中想起那位,心下毫无波澜,若是对方此遭依旧什么都不肯说,她们丝毫不介意真的将其当作小倌再下狠手折腾。

    花楼中小倌稀少,却并不是没有。

    而那数量稀少的几位小倌,无一不是调教好了的极品,只不过平日不常露面,若对方当真没有眼色,只不过又是第一花楼中多了一位无名小倌。

    不过谈及貌相……侍女忍不住偷看了问话的公子一眼,心中砰然失序一瞬又悄然收回了视线。

    那人美归美,与面前两位终归是不能比较的。

    谢辰不知道侍女心中所想,他纵使没有为难的心思,却另有一番打算,至于那龙阳的名声对他现在而言并不值得注意。

    于是谢辰弯了下眸温声吩咐道:“那就在他登台之后,将其送来吧。”

    此话一出,谢辰没注意到的是,对面的楚千泽眼睫猛地一颤,像是有些诧然,目光在他身上定住一瞬,然后借着把玩茶盏的功夫掩住了这瞬间的情绪失控。

    侍女像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犹豫着没有立刻给出回答,而楚千泽始终保持着安静,最终她低头恭声回道:“我需要去请示一下楼主。”

    对于一个花楼不以老鸨或妈妈等称呼,而是以楼主这种稍显清正的称呼,谢辰也只是挑了下眉。

    人走后,楚千泽才轻轻开口道:“你既然想要舞娘的话,从先前登台的几位挑一位就是,何苦非要揪着马上登台的那位索要,更何况还是一名男子。”

    他说这话时情绪莫名,或许掺着几分试探的意味,但究竟是想要个什么回答,却说不上来。

    只不过谢辰方才单独冲着最后一位男子不肯错眼其他舞娘的举动,或多或少的染上了桃色绯意。

    谢辰弯眸,“自然是有趣。”

    他指尖在桌上漫不经心画着圈,哪怕回话时,也有那么几分不正经的味道,“我也好奇,到底是什么模样的男子,被人送进第一花楼调.教也就算了,竟还能压到最后露面,想必容色是比前面那些舞娘更甚。”

    楚千泽抬眸,可惜谢辰眸眼含笑,好似真的好奇不已,以至于就连他做出这般荒诞的举止,也依旧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丝毫不曾知晓这一举动背后可能掀起的波澜。

    龙阳之号,断袖之癖。

    楚千泽生下来就是天家贵人,谁敢让他触碰这些东西,但凡带歪了分毫,都是逃不开的罪人。无人敢奢求帝王痴情,不过是担心天子沾染这种事情,会坏了后世的名誉。

    他所读圣贤书,所学帝王术,是在世人的天长起来的皇,纵然不显,但是血液中流淌的都是天家的傲慢霸道。

    以至于楚千泽虽是淡情淡欲,对于这种违背伦理的风月之事,却也只在初时怔愣一瞬,而后便恢复了往日心性。

    但多少,也不能让那丝异样彻底消失,或许是不自在,亦或是陌生,楚千泽微微蹙眉片刻后,敛了后续的话语。

    他不问,谢辰却问了。

    谢辰眸光从下方被红纱遮掩,若隐若现的背影上收回,似是觉得楚千泽现下的纠结好玩,笑着道:“你是在想,我是不是个断袖么?”

    他未及冠,还没到配冠的时候,额鬓处的发丝落在颧骨处,懒懒散散的却又别有一番慵懒气质,配着他这么直接的话语,让楚千泽心口无端一缩。

    好似被惊到了般。

    楚千泽看着谢辰,眼睫轻眨一瞬微作沉吟,轻声反问道:“那你是吗?”

    谢辰摸着下颚,没有回答率先笑开了,他摇头道:“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我是与不是都不重要。”

    因而对方知不知道都不重要,这样的情况下谢辰可以选择说与不说,但他可以做出一些荒唐事情,却没有必要将一些荒唐事张口向旁人直接说出。

    楚千泽有些茫然,他似乎总也跟不上谢辰的思路,每当他以为会掀开的时候,对方却又反手给盖了回去,不仅盖了回去,甚至还能毫无影响地冲他扯唇一笑。

    他无意识抬了抬眼,漆黑眸中泛起星点波澜。

    就像现在。

    下方压台登场的最后一位披了薄纱登场的男子,如海浪一般的波浪卷发垂在身后,碧色的眼眸周围有着红晕,面上压着隐忍。他长相艳丽像是大漠独有的带刺红花,与中原内陆讲究的温润感截然不同,有着与女子迥异的桀骜气质,在这种风流之地,最容易勾起观客心中那些不为人知的念头。

    他一登场,早早被告知的客人们也不见诧异,面色各异,眸中带着戏谑与火热,纷纷落在了台上。

    西域风气虽然开放,却也不意味着单薄的衣着是为着台下一群寻芳客所穿,男子扭动身躯柔韧性极好,袒露出的腰腹柔软细腻,却有着彰显男性力量的薄肌,但此时艳丽轻薄的西域着装,已然变成了招揽情.欲的特征之一。

    男子面露羞耻,脸上红了一片,身子却软的不行,几个高难度的舞蹈动作没有一丝纰漏。

    谢辰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同情,他颇有趣味将台上一切收入眼底,眸底深处平静含笑,任谁也不知晓他究竟有没有其他心思。

    谢辰捻了个果子丢入嘴中,唇角噙笑如实评价:“看起来,第一花楼这些时日确实在好好调.教他。”

    “天楚大典还有些时日,可这些来自异邦的他乡人却先一步在京都露了脸,先前那几位西域舞娘就算了,眼下这位却不像是普通人。”

    一身皮肉娇生惯养的,哪怕被扣在了这种地方,眼底依旧带着火。

    楚千泽闻言撩起眼皮,毫无所感地扫了眼下方,“进了第一花楼,不管是什么人,手续等都是齐全的,就算是贵族也要按照天楚的规矩办事。”

    他说这话时,有着不自知的冷漠。

    谢辰撑着下颚,将视线一点点转到楚千泽身上,眨了几下眼后,专注道:“林公子似乎对于下方没什么兴趣,从来到这里便一直冷冷淡淡的,既然来花楼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难不成是白白给花楼送钱来的?”

    楚千泽唇角勾了下,“原来谢公子现在就是在寻欢作乐。”

    他微作沉吟,“似乎只是喝了些茶水。”

    谢辰缓缓扬眉,“不急,这乐子很快不就来了吗?”

    双方同时收回视线,虽有着无法言说的默契,但还是下意识心觉棘手。

    彼此都拿对方毫无办法。

    楚千泽甚至看了眼天色,他其实也不甚明了,这个时间再不会宫,后续会有些麻烦。

    可他偏无视了那些麻烦,就这般与谢辰在这里有意无意的耗着。

    仿若无声的对峙,谁也不肯落了输。

    侍女第二次进来的时候,身旁跟了一位身影,而这道身影正是方才还在台上献舞的西域男子。

    对方进来后,虽做足了恭敛的姿态,脊背却是绷的很紧,动作一步比一步慢。

    侍女恭声道:“公子,人带来了。”

    谢辰挥手让其退下,屋内空荡起来,他索性起身走到男子身旁,顺手拿了放在桌上的折扇。

    “抬头让我看看。”

    心觉收了大辱的西域男子闻言一愣,不是他所想的粗鄙声线,温润含笑纵使轻佻,也有几分醉耳。他无意识松开了根本无法蓄力的双手,如言抬起头来。

    近了看,更是妖媚,却又不失男子英气。许是几日不断的折腾,面上是脂粉盖不住的苍白虚弱。

    谢辰微微眯眸,手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心道对方这幅模样倒像是灌了药。

    “你叫什么?”

    赫连麒心中暗恨,咬牙挤出了二字,“阿鹿。”

    此时,他也终于看清了面前第一次包下他的好色之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年轻,若不是这个地方实在污秽,眼前之人倒衬了他很久之前了解过的霁月风光一词,让人挪不开眼目。

    对方哪怕眉眼覆上风流浪荡作态,也不如天生的多情眉眼来的纯净,故作的轻佻,反倒掩盖了生来的风流意味,这种地方实在污浊了眼前人。

    赫连麒赏美人的老毛病犯了,直到对方开口道:“阿鹿?这名字不衬你。”

    他才猛然回神。

    眼前人不管给他什么感觉,对方都是花了银子的嫖客,心里不知道在惦记着什么肮脏想法,虽然只有短短一瞬的失神,但也足够赫连麒心中大恼。

    西域原先有三十六小国,而乌戎是其中国力最盛的国家,前些年乌戎一连吞并了七个小国,国力更是发展至了巅峰。

    赫连麒贵为乌戎的二王子,出生后乌戎王上战场连胜,更是被当作福星宠在手心。

    可如今!

    赫连麒险些咬碎了下,这群人逼供不成,竟然将他视作最下贱的小倌逼上了的花楼台面,日后他若是恢复自由,定要挖了今日在场所有看过他的人!

    眼前这人如今问他姓名,哪怕没人盯着,他也耻于将自己真名告知。

    如此大辱,天楚中人真是无耻!

    听到阿鹿二字,楚千泽微不可察地瞥了赫连麒一眼,眸中波澜不惊,甚至有些凉意。

    看来还是没有调.教到位啊。

    谢辰看出几分猫腻,对于先前那位侍女所说,心中生出几分狐疑,眼前这位阿鹿登台,似乎重不在调.教,手段相对来说已经温和许多。

    他抬手,手中折扇本想顺势挑起对反下颚,眸光无意扫过棕墨扇柄,脑中突兀划过林公子白皙肤色被其抵住的场景,手指一缩,不自觉别开了扇。

    谢辰心中无声一滞,皱眉拿捏扇柄默不作声。

    楚千泽不知何时走到了谢辰身旁,“你要如何作乐?”

    谢辰闻声看去,视线一低,刚刚好撞上一片白皙肤色,下意识又收回了视线,“那就先让他跳个舞吧。”

    说完,谢辰错开楚千泽肩侧坐了回去。

    赫连麒在看清楚千泽时有些惊疑不定,他虽然不知道楚千泽的身份,但对于这位一身的淡漠气质,总有些熟悉的感觉,熟悉之外,还有一丝怯意。

    看着明明是个是公子哥而已。

    楚千泽与他乍然对上视线,漆黑凤眸微眯隐现天家威仪,冰凉迫人,赫连麒悚然退了一步,有种比面对自家父王还要摄人的气场。

    谢辰没注意到两人的对视,见身后还无动静,“怎么还不跳?”

    赫连麒见两人坐下姿态闲适,似在无声催促着他开始,心中大感耻辱。

    可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又只能咬牙开始动作。

    他在屋内挥手垫脚,不可避免地要凑近二人,比起那位看着安静淡然的玄衣公子,赫连麒自己也未发觉,他在无意识的以谢辰为主,避开了那人的位置。

    谢辰忍不住向后仰了些,手背被对方身上缠绕的纱衣几次擦过,他不着痕迹的变换了位置。

    说实话,他未通情爱,之前对女子无感时也曾想过自己是否只对男子有感,可多年下来,再加上今天这一遭,谢辰心下没忍住叹了口气。

    看来他似乎对于男子也没有感觉。

    情爱一事,莫非与他无缘。

    虽是这般想的,但谢辰得出结论时,心中却略显钝然,似乎漏了些什么。

    出神之下,谢辰的视线盯着转动的赫连麒,旁人不知,看上去只会觉得他极为专注。

    楚千泽眸光微侧,心下蓦然不悦。

    赫连麒在动作的间隙也在注意着两人,见谢辰一动不动只盯着他,心中唾弃果不其然是衣冠禽.兽,白亏了一张好皮囊,也就只能骗骗其他无知的姑娘了。

    全然忽略流了他先前的一瞬失神。

    唾弃归唾弃,赫连麒也不可抑制地生出些自得,他果真优秀,不然岂会迷了这个天楚人。他偶尔看向谢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西域深邃艳丽的长相吸引许多中原之人,中原含蓄矜贵的温润皮相,对于西域中人有着同样的吸引力。

    想到这是什么地方,对方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念头包了他,赫连麒那份恼恨在看到来人时,心下已然多了几分翩然心思。

    若是对方的话……他走神一瞬,旋即反应过来,大为恼火,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想这些事!

    走神虽然只有一瞬,脚下的拍子却出了错,几个错脚之后虽然连了上去,但一个明显的趔趄还是非常明显,也让谢辰回了神。

    楚千泽声音中有着明显的凉意,“无用。”

    他在训斥赫连麒的失误。

    谢辰并没有出声的意思。

    赫连麒脸色涨红,敢怒不敢言,等了片刻只有玄衣公子冰凉的视线,谢辰支着脸懒洋洋的旁观,没有一点要解围的意思。他束手束脚,心尖无端升起一丝委屈来。

    就知道天楚中人都是伪君子。

    谢辰挥了挥手,受不了两人的注视,不是很明白怎么都看向自己,叹气道:“继续跳。”

    楚千泽收拢指尖,骤缩的不知是心口还是指骨。

    *

    “你真将赫连麒送到了主上那里?”青樱坐起身,面上隐约露出点怪异来。

    许瑶误以为青樱惦记主上因而才担心主上真的起了什么心思,语带宽慰道:“主上心中自有谋算,再说赫连麒已经送来一段时日了,我们迟迟撬不开他的嘴,对方身份到底特殊。”

    她们是敢下手,只是以赫连麒的长相,实在太过显目,日后太容易被抓到把柄清算,如今只能小打小闹。

    不过手下的人不了解赫连麒的真实身份,难免会当了真,不过她们要的也就是那种真实的气氛,免得那家伙还心存侥幸。

    青樱听着许瑶的话就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不由揉捏眉心,“许瑶,你竟觉得我这样的人,会动上真心?”

    她今日近了主上的身边,甚至可以说是最近的一次,可她也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斤两。

    有些人,就连惦记,都会有着底气不足的怯意。

    虽说每每想起,都是一阵意动,可冷意迫在心口,惧意便不由加深一分。

    青樱逗了许瑶许久,如今终于坦然嘲笑道:“我之前就说了,你始终不信。许瑶,我说过你压根就不了解我。”

    “你自己曾经动过心思,便以为天下女子都会如曾经的你一般,面对主上都会有那份心意吗?我们这样的身份,为何始终要像怨女一般放不开自己?”

    既然已经入了深渊,便坦然向前。

    许瑶脸色微变,心中恍惚,她已经太久没有想起曾经,闻言心中却舒了一口气,但还是没好气道:“我当时多小,算什么动心,你拿这个反驳实在不讲道理。”

    但她这次是信了。

    青樱嗤笑,“不如去看看吧,不知道主上面对赫连麒会是个什么表情,那家伙又蠢又精。”

    许瑶摇头,拿起一张薄纸:“你胆子真大,还想去看主上的热闹。不过我刚刚才得了消息,那位谢公子近些时日已经有了离开京都的打算。”

    青樱奇怪道:“他若是离开我们还能少费些人手 ,那为何主上今日要随他来这里一趟?”

    许瑶同样不解。

    *

    赫连麒最终还是累了,这两人偶尔聊上一句,将他放在旁边像是戏耍的猴子,单纯起到一个烘托气氛的效用。

    让他忍不住磨牙。

    谢辰注意到,笑道:“你若是累了……”

    那就退下吧。

    赫连麒软下身子,讨怜般抓住谢辰衣服下摆,他本就被喂了几日的药,身骨早就软了下来,内力不能动用分毫,如今说几句话都喘的不行,他此时更是无师自通的一些狐媚手段,抬头小声道:“实在跳不动了——”

    顿了下,他咬咬牙,声若蚊呐,“还望公子怜惜。”

    楚千泽眸光幽幽看了过去,将半坐在地上的赫连麒容入眸底之后,倏然眯了下眸,浮出些许不自知的暗色。

    谢辰眉心一跳,实在受不了对方这幅作态,眉眼虽是笑着的,手上折扇却是利落挑开对方抓着自己衣摆的手,柔声道:“这衣服,很贵。”

    他甚至怀疑对方手上是否有汗,干不干净。

    赫连麒满面不可置信,半真半假,他心下毫无办法,这次运气好,但是下次呢?那些丧心病狂的女人,说不定真的会将他卖给一个老男人。

    他撩起弯曲发丝,碧眸晶莹漂亮,男子身躯做出柔软姿态,倒是很难挑起男人本性的恶劣。

    “公子,我想跟着你。”

    等你带我出去,我就想办法逃。

    那群废物,竟然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他。赫连麒心中暗恨。

    谢辰挑眉,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笑意,不见温润竟透出几分看透人心的锋芒,温润的黑眸低敛着故作柔弱的西域男子,笑道:“你真的想跟着我?”

    楚千泽蹙眉:“定国公年纪大了,恐受不得这般刺激。”

    谢辰漫不经心抬手阻了他后面的话,并未抬头,还是低笑看着半坐在脚边的人,“可惜你太贵了,我怕是买不起。”

    定国公?!

    赫连麒心中正一惊,骤然听到这种荒谬话语,一时愕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据他所知,定国公就一个独苗,还是个未及冠的孙儿,手上怎么可能会缺银两?

    赫连麒愤怒,声音却弱了下去,“公子为难,倒也不必找如此借口……”

    谢辰单手合拢扇身,“不,今日花楼中所有费用是这位林公子请的,你不如问问他,想不想要你?”

    赫连麒闻声看去,对上那双漆黑凤眸,身子一颤。

    要不,还是算了吧。

    这人看着比那些丧心病狂的女人还要可怕。

    谢辰顺势问道:“你要买下他吗?”

    楚千泽面色冷淡,“我对男子不感兴趣。”

    谢辰颔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可惜对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赫连麒摇了摇头,显得很是无奈。

    可从始至终,他都是笑着的,俊美风流的眉眼敛了笑意极为好看,灿烂春华般的风采轻易便压过了赫连麒皮相浅薄的艳色。

    他从始至终都是笑着的。

    赫连麒与他对视,碧色瞳孔微微一缩,突地反应过来了什么。

    明明,这个人更可怕。

    他脑中突然清明,却发现更可怕的是,自己明明反应过来眼前公子的本性,却依旧因为对方的表现而松了几分心防。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赫连麒只觉眼前一黑,在这天楚之中,简直处处魔鬼。

    谢辰心中算了下时间,拍了拍衣服起身,他们该回去了,天色已经够晚了。

    楚千泽随之起身,他陪着坐了这段时间,脊背始终挺的笔直,君子风范仪养好似刻入了他骨中,谢辰下意识多看了几眼,比起前世被天下夸赞称耀的自己,眼前这位才更像是能作为标尺一般存在着的模范。

    他松懈了这些年,晃眼看见这样的人物,难免感到几分亲切。

    “天色已晚,我们今日吃喝玩乐也算是走了一个流程,日后再聚必然要多叫几个人,我是看出来了,林公子并无寻欢作乐的经验。”谢辰折扇抵唇而笑,眉眼弯弯。

    楚千泽无法反驳,微微抿唇,“是我扫了谢公子的兴致。”

    谢辰摆手,“玩笑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两人并肩,彼此对视闲聊,气氛无声缓和了几分,仿佛他们今日大半天既费心力又费银两的对峙试探终于告了一段落。

    他们都没有将注意放到依旧半坐在地上的人。

    赫连麒原先也不在意,他在趁着这段时间休息,心中筹算着该如何将自己的位置传给自己人,今日她们敢逼着自己登台,后日就能逼着自己接客。

    他心下正烦躁,连带着对于好运气碰见的两位公子也多了几分恶意。

    定国公府家的独苗……真是一个不错的人质。

    第一花楼固若金汤,他只要出去就有办法脱身,但是在这里面,几乎寸步难行,处处都是眼线。

    天楚皇帝简直有病,将花楼作为情报中心,他心中腹诽,垂首不露声色时,在谢辰下身衣摆上划过,心中正在犹豫,倏然瞳孔骤缩。

    他僵硬转动瞳孔,一点点地将视线挪到了谢辰身旁,那里飘荡着的玄色衣摆,正随着脚步的缓慢挪动而轻轻翻折晃动。

    赫连麒呼吸一窒。

    金色暗线藏得太深,五爪龙纹绣到了内里,每一次衣摆的翻折都会露出些许龙纹,因为角度与光线的问题,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暗线设置太过精巧,不从下方跪拜去看,很难注意到这份精巧心思。

    赫连麒数了又数,确实是五爪龙纹。

    他迟钝的脑子,慢半拍的想起来一件事。

    第一次被抓到蒙在麻袋之中似乎被丢在了一人面前,当时他浑身疼痛,脑中理智混乱,只隐约听见一人沉声询问如何处置自己,是否要丢入花楼中拷问,他当时模糊不清地听到一句回复。

    “除了他,都杀了。”

    声线淡漠,语调漠然,上位者的习惯彰显的淋漓尽致。

    赫连麒瞳孔一点点放大,近乎疯狂地盯着玄色衣袍上若隐若现的纹路,身体低了又低。

    一阵短暂的静默。

    谢辰耳边擦过风声,他微微侧头,第一反应推开身前的林公子,唇角笑意淡了些,眸中透出几分剔透淡漠的情绪,正要出手时突然想起什么,手腕一转,只是扶着身边人向着一旁闪躲。

    不料脚下没停稳,一个踉跄将人压在门边,谢辰仓促抬手撑住墙壁站稳后,侧脸看向身后时脸颊隐约划过什么温热触感,他没多想,以为只是单纯碰到了对方面颊。

    楚千泽唇舌受惊抿的很紧,压过之后的唇色殷红无比,他怔了下,有些茫然心中突然涌出的情绪,指尖几度松合,当人从他身前离开时,甚至于下意识向前抓了下。

    却扑了个空。

    楚千泽蹙眉,心中复杂。

    谢辰皱眉看向突然暴起的的阿鹿,心下警惕护着身后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公子,他身有武功却不好冒然出手,几个闪避之后,反倒被看似娇弱的阿鹿给扣住了命脉。

    对方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多年未曾动手,谢辰一时大意,最重要的是,对方的招式之间带着股发疯般的狠劲。

    此时谢辰仰了仰脖颈,喉骨虽在对方手中扣着,他心中却没什么慌乱,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要在身份不明的林公子面前暴露自己的武功时,身后的阿鹿却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天楚皇帝,你若是再动一下,我就在你面前杀了定国公唯一的独苗。”

    天楚……皇帝?

    谢辰微闭了下眼,面上似有若无的笑意骤散。

    伸展的五指悄无声息反握成拳收敛了体内涌动的内力,脑中所有的信息在快速串联,当谢辰再度睁眼时,不得不承认一个非常糟糕的事实。

    眼前这位家中行商,年纪轻轻就担任国子监助教的公子,有很大的可能性——就是当今圣上。

    那个被先帝保护极好,被他几度当面言论,来回对峙几次的正主。

    谢辰心中已经没了叹气的心力。

    未来仿佛被搅成了一团浑水,槽糕透了。

    天楚最尊贵的存在,何苦藏匿身份,几度在他身旁露面,甚至不惜一并踏入花楼之中?就不怕被御史撞见,日后当面进谏吗?

    谢辰心中猜测颇多,但眼下情况却容不得罢手不干。

    他做出一副愕然神情,似是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整个人呆愣住许久,才在随着身后人一点点推着向前时艰难开口:“你……真的是当今圣上?”

    他不可置信的话落到了赫连麒的耳中,“我早该想起我对他的熟悉感究竟是什么,天楚除了皇帝,谁敢在衣服下摆绣上五爪金龙的暗纹?”

    谢辰眸光下垂,但因为角度原因,并不能像赫连麒方才那样看到,但也猜到一二,他百般猜测,玲珑心思,最终竟然在这种细节上翻了车。

    不过也是,天下之大,恐怕只有跪下垂首之时,才能窥见天家一二分暗藏住的威严。不可直视的天威,绣在了下位。

    楚千泽的常服许多都有这种彰显身份的暗纹,他已经有心避免,却没料到会有人俯首盯住了这处细节,而这人还是赫连麒。

    楚千泽眸色冰冷无比,平日与谢辰相处时收敛的迫人威仪再无收敛,高居皇座之上的天子,一举一动都是天家莫测,他面色平静,漆黑凤眸深不可测,与赫连麒对视的一瞬,对方先行瑟缩,而后又撑起了底气。

    “你想要什么?”楚千泽语调平静。

    整座花楼都是他的人,因而暗卫都守在了雅间之外,眼下屋内出了动静,外面的声音正在逐渐安静下来,却没有人冒然破入屋内。

    赫连麒手中扣着人,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眼中带出狠意,他道:“我出了花楼,自然就会放了他。”

    楚千泽似不为所动,面色淡淡,一身玄色衣衫衬得他神色凉薄,喜怒难辨,他立在那处,并不为赫连麒脚下步子而动,看着从容淡漠。

    “你身为西域乌戎二王子,无文牒私入天楚京都,几次作乱伤人,你既没有证明,在天楚境内自然由我处置,若不是考虑你没犯大错,今日你在的地方就不是花楼。”

    赫连麒面露愤恨,对于他来说,这种地方才更为刻骨铭心。

    楚千泽淡声继续道:“今日你若杀了定国公未来世子,不仅你会死,来日孤的军队就覆压西域乌戎,直破乌戎王都,不计代价!”

    赫连麒的手一抖。

    谢辰心中下意识赞了一句,再看向眼前与身后乌戎王子对峙的人时,不自觉用了帝师的眼光去看待,最终却发现眼前的年轻公子,不论是年纪还是天赋,亦或是心性,作为帝王都堪称恐怖。

    帝王者当顾大局,不为私情所动,虽说他们之间,应该也就勉强算得上几分君臣情。

    殊不知楚千泽看似淡定背在身后的手捏握成了拳,他并不慌张,对于赫连麒最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甚至早就有了预测,唯一一分薄怒也能归咎于对于事态失控的不喜。

    他的视线落到向来公子素来含笑的眉眼上,如今那里皱起了褶痕,视线微微向下,喉骨处被按出了红痕。

    眸色微沉,楚千泽心觉刺眼。

    于是那份没来由的不悦,也逐步显露面上。

    赫连麒察觉到了楚千泽的那份不悦,竭力稳住了手,“我本来就没想过杀他,但是你今日若是不放我走,他今日就是因为你而死的。我知道定国公,他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下这一根独苗,若是拉着他陪葬,你敢保证定国公不会心怀怨恨吗?”

    楚千泽眉眼微动,轻嗤一声,“那你敢保证,西域乌戎子民,不会怨恨一个连累他们国破家亡的二王子吗?”

    冰冷强硬,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给过赫连麒还口的余地。

    战场上的硝烟血腥味随着他的话语,仿佛弥漫在了赫连麒的鼻尖,他喉中干涩,险些以为自己嗅到了故国惨烈的血腥味,手再度抖了抖。

    谢辰看到了一个让他眼前一亮的帝王,先前那些不值一提的提防不满逐步消散,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站在自己面前,每一步都有着熟悉却又不可预测的发展,让他沉寂许久的好强性子都在跃跃欲试。

    而这场戏随着赫连麒的心理防线快速溃散,已经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了,谢辰无奈,这种程度,即使他不暴露武功,依旧有着反手的余地。

    赫连麒被谢辰反手压制的时候,面上犹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打不过一个纨绔子弟,可实际上他现在脆弱的身子骨根本抗不过动用了巧劲的谢辰。

    楚千泽指节一松,放到身前时才发现竟不知何时摩挲出了一块红痕,他不着痕迹遮掩住,上前要扶起谢辰。

    伸手的那一刻修长五指神展开,食指上面的红痕避无可避,谢辰眸光在其上定了一瞬,而后仿若不知般挪开了视线。

    卸了赫连麒的武力后,谢辰揉着脖子站起了身,没有去搭楚千泽伸出的手。

    他反抗的动静刚起,外面守了许久的暗卫再也无法忍耐破门而入。

    发觉场面已经被控制住,又沉默着在屋内跪了一地,屋外的人及时带上了门,许瑶作为楼主更是及时赶来,下跪请罪。

    没有人敢想圣上遇刺的后果。

    谢辰正要寻思自己是否也要跟着跪下时,赫连麒倒在冰凉的地面上,凉意透过单薄的红纱传递到了腰腹一块,他虽然松了力道,可如今单薄艳丽的穿着又在提醒他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被强行扣押在花楼之中,与低贱的小倌无以异取乐着无穷无尽的寻芳客,因为楚千泽的威胁而勉强勾回来的一丝理智瞬间溃散。

    谢辰觉得自己要应景,正当他想跪下时,浑身绵软的赫连麒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枚红丹。

    谢辰心头一惊,伸手就要去夺。

    红丹被碾碎,泛着粉的薄雾在空气中蔓延,谢辰与楚千泽离得最近,措不及防之下张口便吸入了体内,他们面色同时一变,而跪下的暗卫们反应迅速,快速聚拢分散了薄雾。

    红丹不是很大,被染粉的薄雾不是很多,无意间吸入的几人也在快速压制,反倒是离得最近的谢辰第一时间察觉不妙。

    他顾不得平日伪装,单手紧捏赫连麒脖骨,素来含笑的多情眉眼笑意微淡,温润中透着丝丝平静至极的危险,“你捏碎的红丹是什么?”

    赫连麒脸色涨红,艳丽面庞逐渐肿胀,正要拼命抓挠谢辰扣住他的手,却被另一人力度强硬的断了双腕。

    正是楚千泽。

    于是赫连麒还未碰到谢辰,便先断了一双手。

    谢辰因此冷静了些,“说。”

    赫连麒拼命咳嗽,想要捂着脖子却因为断了双手而无能为力,他见谢辰微微眯眸,恐惧后退,努力摇头从嗓子眼中挤出嘶哑的几个字。

    “不、清、楚。”

    谢辰微微叹了口气,缓缓抬手。

    赫连麒面色发青,努力用眼神示意谢辰看向后方。

    谢辰一顿,转眸看去。

    许瑶此时捏了粉末放在鼻间嗅闻,秀美面庞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第207章 送我回府

    谢辰压住喉间漫上的渴意, 心下生出几分戾气,这份心绪不着痕迹,动作间却露出了一分端倪。

    他单手扣紧赫连麒将其拎起制在了墙上, 力道虽然松了些,却依旧让赫连麒喘不过气来,维持在一种窒息边缘才吸入空气的难熬境况。

    “哬——”赫连麒脸色逐渐开始涨紫, 却抬不起双手挣扎。

    屋内跪了一圈的暗卫, 纵使近些有几位暗卫也吸入了方才被染上了淡粉的薄雾, 呼吸却是极静,丝毫不敢失态。

    许瑶单膝跪在地上, 指尖抹了方才被压缩落地的红丹残渣,随着熟悉的药味冲入鼻中, 她的脸色愈发难看。

    楚千泽断了赫连麒的双手后,收回的右手一顿, 转而揉上眉心,略觉不适。

    他向后挪了半步, 清寒凤眸再扫赫连麒时, 掠过幽冷之色。

    谢辰偏头,微微凌乱的发丝扫过俊美眉眼,微挑过来的眸光天生风流,他凌厉压制着人, 却又格外温雅肃正, 方才身上隐约显现的危险感如错觉般,捉不到分毫。

    他微微偏头, 主动询问了那位秀美女子, 虽竭力温和如常,但比之方才, 似乎涩哑了一分。

    “姑娘可探查出这红丹是什么了?”

    楚千泽闻声松手看去,眼帘微抬,唇心透着不正常的红。

    许瑶顶着主上的视线,对着谢辰的目光,四肢无端冰凉,抹了药渣的手指更是僵硬。

    “这应该是他在被审讯时偷走的,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药师前段时间才送来的半成品,本是在花楼中用作……调.教。”

    她简直不敢去看主上的视线,低头快速回想道:“当时是要用在他身上的,但才做出来的新药还未成功,担心控制不住效果和剂量造成其他后果,便暂时搁置了。”

    或许就是那时赫连麒听到一二,才会偷藏了一颗,对方受此大辱,几乎不作他想,就知道是存了报复的心思,不管他原先是打算如何报复的,如今竟也算是一场成功的报复。

    想到这,许瑶心中冷意丛生,这种污秽药物沾到了主上的身上,多少条命都不够赔罪的。

    她重重请罪,“主上!我这就去将药师请来!之后我自会去请罚!”

    花楼所用的药师经常外出寻药,行踪不定,许瑶在出口之时便蓦然反应根本来不及。

    许瑶对药物了解不深,回神后一时失声,脑中空白。

    “……药师不在京都。”她恍惚道。

    赫连麒脸色虽然涌上紫去,唇角却艰难翘了翘,这群人想要他当小倌,那就先尝尝与男人相欢的屈辱。

    当时他意识不是很清楚,却也能听到几句那药师的嘱咐,如今想来岂不是绝妙。

    尤其对于那个始终高高在上的天楚皇帝来说。

    他最清楚,那种人,最讨厌事态脱离掌控。

    如今想来,他作为王子,还是有几分看人的能力。赫连麒瞥眼看到那位帝王,神色淡淡,长眉压着矜贵凤目,是中原最贵气的眉眼,他一手作出来的荒诞景象,似乎并不能在其眸底留下波澜。

    这一认知让赫连麒心中不甘。

    不等他多想,整个人被砰然甩到了地上。

    谢辰甩手过,抚过两手袖袍,借着整理衣袍的短暂间隙平息了心中情绪,抬眼间神色平静淡然。他上前几步,在许瑶身边蹲下,伸手沾了地上的粉末,面色不明的嗅了片刻。

    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伸舌舔了去。

    众人愕然,离他最近的许瑶双眸瞪大。

    楚千泽下意识抬脚,待他回神后并未言语,眉心却蹙了起来,步履顿了一下,身骨的热意再也抑不住的散开,他微微平息心绪,在谢辰身边停下。

    “如何?”

    谢辰抬头,对于这位蜕变了新身份的林公子,他心中还带着几分小怒,仰目看见这人,含情的眸眼晕上了粉,平日刻意压着的情态骤然浓烈了起来。

    仿若至烈桃火,晕了人眼。

    楚千泽凤眸微怔,呼吸好似染了火,逐渐开始难受起来。

    谢辰一一分辨出口中药味后,心情沉了下去。

    “交欢药。”他试图冷静告知结果。

    并顺手提醒下自己,眼前公子是当今圣上,若是过于肆意,才会显得迥异。

    谢辰收敛了些,却压不住烦躁。

    楚千泽蹙眉重复,唇心的红开始灼起来,衬得他肤色落了雪般,“交欢药?”

    许瑶当即抬头,“我去找干净的女子来!”

    眼下顾不得其他。

    “且慢。”谢辰起身,拍了拍手,“我还没说完。”

    他有些烦,语气透了些冷意,“这药寻常男女吃了正常交欢即可阴阳相冲解了药性,但这改进了的交欢药针对男子,男子阳气重嗅了之后药性会变得极烈,与女子交欢解药极有可能伤了女子性命,她们承受不住这股药性,最重要的是药性与男子体内内力息息相关。”

    说到这,谢辰深吸了一口气。

    “男子若无内力,多寻几个女子勉强可解,若有内力,药性暴虐,女子要有内力进行调和,数量只多不少,中途无法保证女子性命无忧。若内力深厚,女子之身受不住。”

    谢辰揉了眉心,“为何说针对男子,就是因为如果为对方泄了药性的是男子,将会很大程度上减少对自己与对女子的伤害。”

    他前世作为天机峰传人,自幼所学甚多,文武双修是最基本的,这一世的时间天赋,加上一世的经验积累,哪怕偶尔懒散些,武学底蕴也不是常人可以堪比。

    难怪要将药给赫连麒试用,当真有着将对方当作花楼小倌的心思。

    谢辰喉中开始涌上燥意,再没心思去想些其他,他单手遮住了半脸,试图让语气平稳些,偶有几声不稳,却还是没忍住那份针对,他敛眸笑了下,对着呆愣住的许瑶温声道:“所以,为了你家主上莫要白白担上几条女子的性命,去找一个内力深厚的男子吧。”

    他未曾看向身后,但这份话究竟说予谁听的,再清楚不过。

    比起平白让无辜女子拿命冒险,作为帝王,担上一份不为人知的风流韵事,已经算得上小事了。

    许瑶心中惊骇,她一边心惊耳中听到的内容,一边分了几分心神在谢辰身上。

    一嗅一尝,半成品的新药便被对方给摸了个清楚,未曾听过定国公家的小公子学过医术,且这般高超。

    许瑶目光不自觉看向同样中了药的几位暗卫,那几位身子顿时一僵,进退不得,她心中纠结,同样不知如何是好。

    她这边在考虑,却未曾注意到主上微眯的眸,漆黑的眸子中喜怒难辨,此时竟也透出些许危险凉意。

    楚千泽眸光若浮羽,从许瑶身上收回,没有第一时间追究,而是看向谢辰,“那你呢?”

    燥热涌动,气血难平,他再如何冷静从容,也不及身体反应下的生物天性,从未关注过的渴求正在侵袭理智,此时这句询问,已是算的上平静了。

    可落在旁人耳中,却是多了几分遮不住的克制意味。

    寒月染了红尘,极易勾起人心的欲.念。

    谢辰抹过脸,未直面回答,“送我回府,我没有内力,找个女子就好。”

    他这些年也算是习惯性的吃着毒长大,虽然没到百毒不侵的地步,但回去及时的话,根据身体特性配些药以毒攻毒,勉强能熬过这一关。

    不过可能要伤了底子。

    谢辰此时并不在意这个。

    他探出几分帝王的内力底子,却小心藏住了自己的,他自觉没有露出端倪,说完后,并不觉得会被拒绝。

    至于眼前公子……不,眼前帝王。

    他虽提了一句,但不管对方如何选择,终归轮不到他来管。

    此事过后,他明日就走,至于赔罪应当用不上,多少有几分被连累的因素在。

    谢辰现在信了自己当初的直觉,再与眼前人牵扯不清,未来将会彻底失控。

    他下了决定,眼前一阵恍惚,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

    当谢辰再抬眼时,屋内不知何时,只余了两人。

    谢辰茫然环顾,心下怔然。

    ……什么、情况?

    第208章 事态失控

    许瑶关上门的时候脑子是懵的, 她素来冷静,眼见屋内两人被逐渐挡在屋内时却没忍住附耳上去,失态过后又猛然回想匆匆后撤。

    她对于主上的命令不可违背, 心内却是不可置信的。

    “要找吗?”影一简洁明了地出声问道。

    许瑶张口想要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道:“先找人备着吧。”

    犹豫一下后,她又补充一句, “男女都找一批。”

    影一面无表情点头。

    许瑶看了眼那几位中了招的暗卫, 他们当时跪下的位置离赫连麒的位置有些距离, 倒不必大费周章,“让他们自行找人解药, 别在第一花楼中寻人,记得易容。是”

    影一点头, 他的距离不近反应却快,仅落后主上一步, 内力涌动之下的后果就是药性的快速蔓延,如今浑身烧起火来, 主上又在屋内, 他快速思考之后,非常冷漠道:“把赫连麒给我。”

    一个私自入境又惹了事的小国王子,影一隐在暗处的面庞毫无波动,现在刚好可以作为解药。

    许瑶没稳住神情, 眉眼一跳, 知道影一脑子里没考虑那么多,虽说对方与木头无异, 但是身边突然出现这种事, 还是让她升起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

    久不回答,影一疑惑看她。

    许瑶干咳一声以作掩饰, 她看向另一边被堵住嘴面露惊恐却难掩异域风情的赫连麒,微笑回道:“你要就带走吧,反正这家伙靠得近多少吸了一些,你拿他解药的时候记得留条命。”

    此时在赫连麒眼中,许瑶秀雅笑容与恶鬼没有区别,他眸中泛出血丝,因为他们话语间的意思而恐惧不已,直到后颈一痛陷入昏迷之时,他也没有看清即将要带走自己的男人模样。

    许瑶收回视线,又望向屋内,这片刻功夫,里面依旧毫无动静。

    若是主上看上了定国公家的小公子,某种意义上也算上欺辱了功臣之后,甚至于还是唯一的独苗,若是揭露了出去,后患无穷。

    因而许瑶始终想不明白主上的打算。

    吩咐都已经下去了,身边也安静了下来,只有许瑶知道这间屋子的外面藏了多少的暗卫,她在房间门外踱步许久,但她身份特殊不可能在雅间之外久带,眼见开始有人看向这边,才转身离开。

    屋内。

    谢辰重重揉了几下眉心,脑中理智尚存,面对眼下诡异境况,挺直的颀长身姿并不露怯,撑额抬首时,那股鲜衣怒马的富贵风流气极为晃人心神,他敛了眸低声道:“圣上这是何意?”

    最好不要是他所想的那样。

    楚千泽心思深沉冷漠,又通晓帝王心术,以至于他能在人心方面算无遗策,可有时也会如此时这般,甚至难以摸清自己的心思。

    等他将人都遣了出去后,屋内只余他与谢辰对视站立时,竟才慢一拍的想起其他。

    比如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是难堪的欲.念、是君臣的逆伦。

    楚千泽身着玄色,下摆五爪龙纹游曳摆动,仿若猎食的凶兽,悄无声息地朝着看中的猎物而去,他语调轻浅“唔”了一声,其中情绪莫测难明。

    “谢公子心思玲珑,窥一斑而见全豹,想必心中早已明了。”他见着敛眸俊美的江南公子,终于从那层层炫耀在外的虚假中,窥到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温雅淡然,可因药物作用,就好似圣人动情,悲悯淡漠染了俗世情.欲,着实让人失控。

    他是帝王,他从不将就,要坠入世间尘念,那自然要拉着最好的一个。

    事到如今,楚千泽竟也不得不承认,千百圣贤书也禁不住体内的反骨,男子逆伦之事不仅勾不起他的厌恶,反倒调动了那股隐秘的愉悦。

    与其要别人,不如眼前人。

    楚千泽指骨如玉,伸手要碰谢辰之时,依旧风华绝代彰显天家气派。

    可他要做之事,却又稍显不堪。

    谢辰脸颊碰上了温热触感。

    事态突然失控起来。

    定国公府的小公子自幼就是粉雕玉琢的玉娃娃,年岁渐长雕琢成如今锋芒内敛看似散漫轻佻的纨绔公子,若是他想,不知要搅弄多少颗春心。

    如今抬眸,多情的桃花眼流光潋滟,驰魂夺魄,撩着不自知的风流情意,撞入帝王的眸底。

    他自是夺目的,可人们总是容易受流言影响。

    楚千泽喉结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谢辰前世或许积了德,这世的身份注定少有人能欺他。

    可他面前现在站着的这人,就是那少有的人中之一。

    帝王、帝王。

    谢辰心中反复重复两遍,没有拂开面侧微微摩挲的指尖,一并忽视对方眸底闪烁的暗色,他试图提醒对方,“我解不了圣上的药性。”

    同是男人,他即使想扮懵懂也不可能。

    对方的眼神,透着为帝者微妙的欲.望,或许牵扯不上多少情.爱,却也罕见。

    谢辰从未想过,对方这种像是天生帝王的人,竟也会动这样的心思。

    他如今身份特殊,这人不可能不知道动了他会是什么后果。

    “如何解不得?”楚千泽舌尖有些干燥,忍不住喘了一声,不复之前从容,“内里深厚,又为男子。除了你,眼下还有谁合适?”

    谢辰牙关不悦合了下,不用多想,只有之前与赫连麒对峙的那个关口露了端倪,也只有那个时候,他本以为毫无痕迹,没想到当时情绪波动之下,还是功亏一篑。

    不过这人眼力……谢辰简直怀疑对方时刻紧盯着自己。

    他压了半天,体内血液开始像岩浆一般翻涌难耐,身体表面开始发烫,谢辰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微微低了下头,蹭了下脸侧让他略觉舒适的触感,等他回神后猛然停住动作。

    楚千泽唇瓣殷红,墨发雪肤如水墨般触目惊心般的美,因为谢辰的小动作眼睫一颤,眸中骤然晦涩,他素来自持世上无不可控之事,如今却觉心海难抑,想将这人吞吃入腹。

    药性极烈,似是勾动了人心恶意。

    楚千泽稳住的呼吸一乱,上前又近了一步,“你不用多想,形势所迫。我不会追究你为何藏敛锋芒,但你同样身中药性,这是最适合的解决方法。”

    他本可以以帝王权势压迫,可眸光落在公子似难受又似忍耐的惑人眉眼时,出口便不受控制变成了商量与诱哄。

    他指腹微动,仿佛抓住了少年时挥笔落下的那束盛烈桃花,点亮了整张寡淡的水墨画卷。

    谢辰眸眼半阖,没有给出回答,他在帝王眼中像是受了皇权压迫,因为难堪,迟迟不语。

    对方从未谈及男子相欢,兴许无法接受,楚千泽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却丝毫没有动摇他的打算,他由着对方静默,伸手却将人拥入怀中。

    呼吸落在谢辰颈间,他能感觉到对方试探中透着强势的啄吻。

    靠得越近,彼此间相吸的药性越强。

    几乎在相拥的瞬间,两人心中同时喟叹一声,欲壑越发难填。

    方才对峙中,一进一退,两人抵在了床边,此时谢辰被楚千泽压着解了衣衫,脖颈到唇边被落下了密密的吻,理智也岌岌可危。

    纵使未曾了解过,但男人在这方面总是敏感的,不需多时便会顺着步骤一一走下来。

    不过难掩青涩,莽撞欲.念碰撞出的床.事天性带着野蛮,却又极易调动原始的激烈。

    根本来不及想太多。

    谢辰心中鼓动极快,垂眸就能看到年轻帝王眉眼间的浓烈情态,密黑的眼睫撩起,上勾出一分妖色,泛起的水雾遮住了对方瞳眸,但他却能清楚感受到注视的目光。

    ……不能招惹。

    这不是常人,而是被世人供奉的天子。

    他不能碰。

    轻轻一声脆响,簪住楚千泽墨发的玉簪落地。

    谢辰心神骤颤。

    满头墨发倾泄而下,一路垂至帝王腰身,谢辰指尖落了几缕,他猛地掐住久久没有反应。天家养出的威仪也不及此时凌乱衣衫下墨发散落的香.艳情态,至尊的艳色,远比任何药物都要刺激人心。

    清冷月色再高不可攀,此时也主动跳下了天际,谢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眼下发展。

    简直荒诞。

    谢辰心绪不稳,眼前仿佛晃开大片朦胧之景,将他整个人搅向了另一个未来。

    脖颈间的衣衫松了,有温热触感不停落下。谢辰眸色不明,几度翻滚中突然染上危险,他不复轻佻神态,像是天幕落雨下的清雅莲仙,垂眸间变作红莲,轻轻压住了要探向腰际的那只手。

    他轻轻出声,音色微哑,“圣上……”

    额发凌乱,眉眼飘红,他此时情态慵懒惑人,楚千泽掀眸看去,无法挪目。

    谢辰低头靠去,两人额头相贴,唇瓣似有若无的触碰着。

    楚千泽心口无声一紧,因他带了些强迫意味,方才始终没有吻上对方唇瓣,此时这般暧.昧,他攥紧了指骨,想要贴上。

    双唇碰上,一丝酥麻泛开,本是冠着纾解药性的所有举动似乎瞬间变了味道。

    楚千泽气息不稳,舌尖要探入公子唇瓣,他想要更多,那份属于帝王的霸道贪婪并不会因为这份特殊而退却,反而越发浓郁。

    此时,谢辰心道,这才是帝王。

    本就是妄为的性子,哪里谈得上忍耐。

    想要,便要了。

    可惜,他亦不是普通的公子。

    此番怕是要臣入帝身,逆.伦犯上了。

    扣着人腰身将其压在床榻上时,谢辰在满床墨发上落下一吻,勾住那玄色腰带时,心中漫不经心想着。

    ——只求帝王明日莫要迁怒才好。

    第209章 一场风月

    “……谢辰!你放肆!”

    本是暴怒的叱骂, 可当楚千泽出口时声调勾连平添粘稠暧.昧,再加上唇上压着另一人的手,这声由帝王口中所出的迫人语句, 便蓦然变了意味。

    唇上被压着,词句变得含糊,楚千泽凤眸缀了极恼的雾, 眉眼流转过不可置信的神色, 情绪剧烈起伏之际, 语句末端控制不住急喘了一声。

    他是王朝的主人,至尊之身, 他竟敢让自己屈于下位?!

    谢辰一手捂住身下人的唇,一手勾下了对方衣衫, 对于这人满眼的急恼视若无睹。

    蔽体的衣物落了一地,满捧春雪撞入了眸中, 无边风月漫开,药性在此时仿佛攀到了顶端, 心口也一并变得滚烫起来。

    欲望一下下叩击着心弦, 谢辰无暇顾及其他,反手扯开了自己的腰带,极为坦然地在楚千泽微微扩开的瞳孔中袒露出身体。

    极具男性冲击力的身体入眼,不同于女子那般娇柔, 每一块肌肉的起伏都透着的无言的侵略性, 楚千泽身子微微一僵,喉结下意识滚动, 他一时分辨不清那股渴望究竟是药性还是自身的动摇。

    他抓着压在唇上的那只手, 一手已经撑起了身子,此时半遮半掩的雪白皮肉染上淡淡潮红, 凌乱墨发铺在脑后,额际因为急恼布满了细细的汗渍,素来冷淡的眉眼浮上一抹风情。

    他是受世人供养的九五之尊,如今却被另一人按在了床榻间以下犯上,单单这么看着,逆伦的欢愉就能淹没人心理智。

    谢辰心口酥麻,被眼前一幕冲击的指尖都在微微发抖,他抿了抿干燥的唇,往常散漫含笑的眉眼隐约透出几分侵略意味,虽不解方才还挣扎不休的帝王如今为何停了动作,但他却没放松手上力道。

    他将人重重压了回去,床榻随之一震,不自觉中,双方贴的近了,空间瞬间狭窄起来。

    两人方才相互出手打了一个来回,将床榻间弄得乱七八糟,谢辰因身下人眉眼风情心神动荡,殊不知自己落了如瀑墨发,桃花眉眼灼灼逼人,如那在烟雨中敛着花瓣的桃花,骤然盛开灿烂的颜色。

    谁能止住想要摘花的心思。

    楚千泽闭了闭眼,指尖蜷缩着才能不透出几分心绪,他不想承认,心底却实实在在的动摇了一分,可帝王尊严容不得这一点。

    皮肉贴在一处,煨出了火,烧的人心神失守,理智不再。

    互相压制的动作间又实实在在袒露了那份渴望,楚千泽意乱情迷之际险些就要让自己这般醉了下去,可当两人距离近到越了尺寸,他才蓦然回神,难掩那份失控的慌乱。

    “谢辰!你敢碰孤!”他扯下了压唇的那只手,再如何运筹帷幄,语调也不由带了几分慌乱的泣音。

    那双极具威仪尤为矜贵的凤眸,勾出一丝红,像是真的落了一分惧色。

    谢辰颤了下眼睫,桃花眸生来多情,一旦动情,红晕分外严重,此时他抿了唇,垂着眸,尾端挂了红的眸子看着比楚千泽还要难受。两人对视之时,楚千泽方才滔天的怒意突地呆滞。

    谢辰似是真的委屈,他喃着出声,意识仿佛已经混乱,“明明是圣上在碰我……”

    楚千泽半晌才从红透了的唇瓣间挤出两字:“……荒唐。”

    事情变得荒唐起来,身上这人说的话也极为荒唐。

    他好不容易挣出来的一丝理智,正在那双挂着红的眸子注视下摇摇欲坠。

    一切来的太过突然,楚千泽凤眸倏地一红,难掩茫然。

    眼前所有事物都搅弄在一处,乾坤也似乎颠倒了,他根本辨不清楚,哪怕茫然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也被人半安抚半强硬交握住十指。

    什么圣贤君威,什么礼仪规制。

    碎如轻羽,砰然散开。

    咬出血的唇瓣落了一吻,柔软的舌尖分开了紧闭的齿关,楚千泽在缠绵的交吻中慢一拍的撩起沾了水汽的眼睫。

    他凝视着将一切颠倒的公子。

    在这场突然的亲昵中,对方终于肯主动付予一吻。

    燃起的香已经没了火光,床帏不知谁人挣扎探出时,被无意勾了下来,当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内里这狭窄空间却炽热无比。

    *

    次日谢辰是被掐醒的。

    他心中虽早有预料,但是当事情真发生的时候,还是有几分无奈,连带着那丝没来由的失落也随之消散。

    窒息感蔓延,谢辰没有挣扎,他掀眸看向上方,床帏没有被扯开,晃动着的明亮光线若隐若现,他只能看到对方在晦暗光线下莫名危险的面庞。

    力道在加重,谢辰抬手附在了扣着自己的那只手上,似乎是圈住了腕骨,碰到了细腻皮肉。他下意识摩挲了下,还没有做什么对方便像是受了惊,极快地退开了。

    谢辰动作一顿,这却是意料之外。

    他扶着脖子一连咳嗽数声,喉骨翻滚,判断应该是有些压倒了声带。

    “圣上恕罪。”果不其然,出声果真涩哑,谢辰没用上几分心意请了一句罪,他反手拉开床帏,被挡在外面的天光猛地刺入这方空间。

    他抬眸看去,微微一愣。

    说实话,印象之中从容淡漠的帝王,被他弄得有些狼狈。

    眉眼风情未散似有些懵然,唇瓣破了口子还有些肿,雪月般清凌凌的容色掺了疲意,纵使仓促披了衣衫,雪白皮肉上极重的吮痕从脖颈处一路蔓延至衣衫深处,指骨扣着被褥,绷紧的弧度仿佛在克制着磅礴怒意。

    真是惨极了的情态。

    楚千泽倏然掀眸,隐显凌厉,沉着眸与谢辰对视,他竭力忽视身上的不适,可当湿漉触感传来,他脑中空白一瞬。

    勉力维持的理智瞬间崩溃!

    “谢辰!孤要杀了你!”楚千泽眸中寒意极重,伸手就要再度攥住谢辰脖骨。

    谢辰下意识向后躲避。

    对方却像是扯到了痛处,栽进了不怎么干净的床褥之中,脸色隐隐发白。

    谢辰视线微挪,难得心虚。

    “混账……”一道模糊骂语传出。

    谢辰干咳一声,他心下一软,伸手将人揽入怀中,“我去叫人。”

    楚千泽蹙眉不语被人环着,待他缓过来后眸色一凉,反手就将人死死禁锢在了身下,发丝划过唇边红痕,暧.昧之上却加了一重森冷,“谢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犯上。”

    他凤眸凌厉危险,君王之威压得人喘不过气,可谢辰不是常人,他对压迫毫无感觉,无奈提醒半压在自己怀中的这人,“圣上要讲些道理,昨日明明是你将我留下的,后面我失了理智,纵使犯上也不是有意为之。”

    他若实在不愿,当时挣扎开向外喊上一声,谢辰什么都做不了,那群暗卫怕是一直守到了现在。

    这话被谢辰咽进了肚子里,若是说出来,只怕要彻底惹恼了年轻帝王。

    昨夜情.欲填了脑子,不管半推半就还是无奈顺势,他都是占了便宜的一方,帝王心思莫测,这般受辱真要追究并不考虑道理。

    谢辰也只是简单提及,对方面色不明,他无视了危险抚在喉骨上的手指,轻声道:“我以性命起誓,此事绝不会告知第二人,圣上尽管放平心。”

    楚千泽意味不明眯眸道:“是吗?如今这般乖巧,昨夜却像是聋了,孤怎么知道哪个是真?”

    他衣衫不整坐在人怀中,纵使心无二念,身上酥麻之感绵密未褪,想要冷下脸面,却耐不住处处难受,不由生出几分暴躁戾气。

    楚千泽恨极张口咬住了谢辰皮肉。

    谢辰抬手偷偷缠住了年轻帝王落下的发丝,由着对方泄愤,虽是对方先动了心思,但贵为至尊在他看来甚至有些年轻,被他这么按着欺负了一通,难免心中愤恨。

    不过到底还是自找的。

    谢辰眨了眨眼,仰躺看着上方床帏的花纹,对于目前的事态发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扯了扯楚千泽发丝,轻声唤道:“圣上,你要杀了我吗?”

    唇齿间尝到了血腥味,楚千泽脑中骤然清明,他松了牙关抬起头,余光督到了谢辰背后蔓延到脖子两侧的抓痕,不着痕迹看了眼双手指尖。

    白皙修长的十指缝隙中,残留了许多血渍。

    他想起昨夜愤恼之下抓了许多,不由沉默。

    谢辰仿若无感,他歪头枕着墨发,神态有种莫名的专注,这般看着他时,带出些许慵懒。

    楚千泽敛眸,“不会杀了你。”

    谢辰“啊”了一声,“是不能杀,还是不想杀。”

    楚千泽指尖微动,又轻轻按耐住了,他没有直面回答,“前错在孤,不会杀你。”

    终归是他先动了那份心思,这个灿如春华的公子,饶是淡漠如他,也存了几分借此发挥捉住这人的心思。

    但是当时药性冲击理智,许多想法楚千泽都记不太清了,如今恨恼平息,他重又恢复了冷静。

    谢辰指尖微动,那缕被他缠住把玩的发丝缓缓松开,他最后捏了下那发端,“此遭如何处置?”

    “意外之祸。”楚千泽从谢辰身上下来,带着谢辰血肉的十指优雅灵活,临时披上的衣衫被他重新整理,很快就挡住了那些咬痕。

    他低头想要将头发挽起,拢住发丝向上挑起,谢辰指尖勾住的那缕自然就被顺势带出。

    谢辰轻轻阖眸。

    楚千泽没找到簪子,等他松开手时,发丝重又掠过谢辰指尖,他却神色淡淡收回了手。

    而这一切年轻帝王毫无所觉。

    仿若一场风月梦境,当天光照入两人眸底,一切便回归了真实。

    没有人会为一场梦境停留。

    第210章 多情无情

    那共度一场风月的年轻帝王, 从容抚过衣襟处,昨日恨恼交织的凤眸再撩起时一片淡漠,天家气派浸入了他的骨血中, 以至于那些凌乱.情.色也随着抚过衣襟处的指尖散于空气中。

    干干净净的。

    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

    谢辰眸光微敛,心下情绪莫名,他心中哂笑一声, 倒真是帝王气度, 作夜那般堪称以下犯上的欺辱, 也能轻浅落成扯平二字。

    对方这么大方,倒是显得他那些说不上来的迟疑有些自作多情。

    谢辰轻轻向后靠去, 有些莫名的安静。

    离开之时,楚千泽侧首, 眸尾犹带着一抹红晕,曳出的风情却被稍显凛冽的寒色盖住, “孤希望你记住那些话。”

    谢辰抬眼看去。

    似是有什么东西像是刚凝结出来的薄冰一般,转瞬即逝的失去了痕迹。

    “自然。”谢辰轻笑应了一声, 眉眼微弯, 一如之前。

    他并未起身,身骨慵懒倚靠在床榻之上,并不规整的寝衣松散着的,散下来的墨色长发被其靠在身后, 君子如玉尽是风雅, 偏他撩眼看过来时,笑意带出风流韵味, 毫无正经作态。

    楚千泽眼睫微定, 而后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他心中思绪繁乱, 身上又极为难受,隐秘处还在淌着极为难堪的浓稠之物。

    要竭力稳住身子才能不露破绽。

    与对方尚且平静对上一番话已算难得。

    楚千泽稳住微微紊乱的呼吸,挥袖转身离开只想尽快离开此处,他神色极淡,漠然神色吓退了守在屋外的侍者。

    侍者们不知所措,暗卫们也早已收敛了身型,如今见到主上出来,悄无声息观察了一番,心下松了一口气,迅速跟上。

    屋内景象,被楚千泽反手关上,他这么一关,也无人敢随意上前查探,只能安静守在外面,等着另一位公子出来。

    待人走后,谢辰收了笑,唇瓣上的伤口一笑起来就有些刺痛。

    谈不上痛,但总会在他扯唇之时提醒自己,眼前的空荡并不意味着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辰起身穿衣,一边慢条斯理收拾自己,一边撇开那些香艳之事冷静回想昨日变故。

    先是帝王,再是西域,之后便是……

    他有些控制不住思绪的发散,手上动作一顿。

    无论如何找补理由,都不能掩盖最惊骇的一个事实。

    他将当今天子,压入了床榻之间。

    谢辰脑中思弦绷的很紧,一跳一跳的非常头疼。

    在这件事上,不能带上一丝一毫的私人情绪,也不能相信对方口中的任何一句话。

    因为那是帝王。没有人能判断其中话语的真假,除了对方自己。

    谢辰伸手抹过唇瓣伤口,面色神色轻敛,他安静想了片刻,将松散开的寝衣缓缓拉紧,逐渐合拢的衣物直至脖颈,他甚少像是如今这般,举止间都透着文人世家子弟融入家风中的克己复礼。

    那些冒出头的丝线,被五指扣着衣物,轻轻抵了回去。

    谢辰离去时,难得将发挽的极为规矩,那柄落在角落的折扇,经过一夜的折腾已经松了扇骨,把玩起来也变得松垮。

    谢辰推开扇,“果真是个便宜货色,经不得长久上心。”

    这一声,也不知道是说谁。

    谢辰淡然地顶着第一花楼明里暗里的打量,堂而皇之从正门踏了出去。

    这还不到晌午,花楼内部来往的人数尚算稀薄。但他踏出二楼步入一楼,挑眉从容回应过往投来的视线时,本就出挑俊美的眉眼仿若被揉开的桃花般,眼波都似流过了绵绵情意,一时竟然许多人忽略了他眸眼中的平静。

    谢辰这般不避讳,消息总会传出去的。

    许瑶隐在暗处,双手撑在栏杆处,整个人都似要融进飞舞的红纱中。

    她低头看着那位头也不回的江南公子,眉尖皱了一下,莫名想起了今日主上眉眼间隐约窥见的风情,陷入古怪的沉思。

    “他这背影,像是个要回天上的仙人,离开前还不忘向着世人表露一会化作凡人模样时候的恩赏,真是多情又无情的公子哥。”青樱轻摇着圆扇,语调轻慢含着笑,拖长了尾音。

    不等许瑶给予回应,青樱向前探了半身,从红纱中露出了人影,双手拖着腮遥遥喊了一声,“谢公子,走的这般绝情呐,青樱可要伤心了。”

    远远只见那位公子侧眸向上看来,恰逢午间炽光盛起,透过雕栏变幻了花纹,蒙了公子的眉眼,光影摇曳之余,那双含情目好似因为有了遮掩,不复风流。

    眸中淡然温润,悠悠然的如古画一般,谁也碰不着的距离。

    当真是多情又无情。

    青樱心中轻轻划过这个想法。

    她应了对方抬手间的示意,伸手温婉遮住极美的容色,悄无声息揭过了方才不合她平日表现的举动。

    人已经踏出了第一花楼,许瑶却凑了上来,她时常听不懂青樱的话,此时道:“昨日主上中了药,我还以为你会抢着上前。”

    她从下属角度出发,想着青樱平日动的心思,说的话却让青樱哑然失笑。

    青樱:“可别,我这个人,不喜欢自讨苦吃。”

    她指着早已看不见的那道身影,玩笑道:“昨日那番,你觉得谁占了便宜?”

    许瑶听到此,后背险些渗出冷汗来。

    “慎言。”她说完之后,转身离开,倒有几分避开的意味。

    青樱笑了声:“明明也是好奇的紧。”

    *

    定国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在谢辰的院子中徘徊,见到谢辰归来,才略显干巴巴的说了一声,“你回来啦?”

    谢辰颔首,双手微抬,“祖父。”

    定国公这才坐下,面带忐忑,“你昨日留宿第一花楼了?”

    他见谢承没有否认,又道:“那你这是有欢喜的女子了?”

    定国公也是听到一些,他家孙儿与那第一花魁来往甚密,今日离去,还得了花魁的念念不忘,这般风流韵事,顷刻间便席卷了京都,

    谢辰避而不答,“祖父,我何时能够离京,京都于我于您而言,都拘束了些。”

    定国公沉默片刻,“今日关于你离开国子监的请奏,一大早就批了下来,你若想走,随时都可。”

    谢辰今日与旁日有些不一样,敛眸时,轻浅露出了几分清雅风仪,轻佻作态稍作温缓,就有些盖不住他自身风华。

    “还是越早越好。”谢辰听到是今日一早就批下来的,唇角弧度不清不淡地扬了下。

    如果说定国公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一匹被困在京都的狼,那他很多时候看着自己的孙儿时,就会觉得对方像是天边的鹤,浑身都透着一股没来由的仙气,时常让他这种大老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定国公看着今日的孙儿半晌,终究还是退了一步。他起身,扬起衣摆时都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洒落,“为你请封世子的奏折已经递上去了,你走也要带着定国候府世子的名号,无论如何,我和你爹你娘拼的这些东西,只会是你的。”

    “你莫要嫌我粗狂,也别怪祖父我自作主张,这些年你与我分居两地总归是不如旁的祖孙那般亲密,如今这些东西你也莫要拒着了。”

    定国公难得强硬一次。

    谢辰张嘴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郑重回了一礼,这次是比任何时候都要端正完美的古礼,腰身躬下时,是一位颠覆天下民愿却全不了眼前老人亲缘的君子的歉意。

    他前世未尝亲缘,今世心智早熟,亦难交心,有些时候不是不愿而是无能为力。

    “何时走?”定国公认真道。

    谢辰看了眼正午明亮的光亮,仿佛能寻到那里运筹帷幄的天子,光亮晃人眼,看久了除了眼睛,连带着皮肉都泛起了灼热感。

    谁能忍下那般折辱?遑论天子之尊。

    谢辰收回视线,轻轻出声,

    “明日。”

    第211章 心门难开

    入夜。

    一纸奏折在烛光之上晃动, 若隐若现的光火点亮上方世子二字,楚千泽单手支着脸,眼睫微垂眸光半掩, 右手双指间捏着的正是前几日定国公呈上请封世子的奏折。

    楚千泽想到今日才批下去的那份请离国子监的折子,支着脸的指尖微点,烛火晃动的光 晕在他淡漠面容上闪烁不定, 映出一片晦涩难明的心绪。

    定国公只谢辰一个独苗, 世子之位早就该来奏折请封下去了, 楚千泽作为圣上,对于眼前这封奏折没有任何驳回去的理由。

    他之前未曾动过拦截的心思, 但如今心绪起伏,于公于私却已经不是很能分的清楚了。

    定国公手揽军权, 外家舒家连通江南文脉,纵使子嗣单薄, 但经过这几番试探,这一人就已足够抵过数位。

    额前一缕没有束紧的墨发垂下, 楚千泽伸手抚开时, 无端想起昨夜昏沉之时缠的紧密的发丝,他指尖一顿,伸手碰到的这缕发并无汗液黏腻之感,却让他指尖蓦然一烫。

    楚千泽定了定神, 仰首将手中奏折撇下, 起身站起时,脚下步子微不可察地一个踉跄, 以至于他刚平缓下来的心绪狠狠一跌。

    凤眸沉下暗色, 楚千泽险些没有压住本性溢出的戾气,可兀自想了再多, 他都算先动了心思反被压着栽进了坑里的那位,火气发不出来也是憋闷。

    总管太监静声许久,见圣上起身后久久不动,迟疑看去。

    楚千泽微微阖眸,不知想了些什么,“长公主在何处?”

    总管太监低头如实回道:“宁乐长公主前几日去往白马寺为太后祈福,算下日子,明日午时应该就回宫了。”

    他见圣上只敛着长眉默不作声,便又补充了一句,“若是陛下有意,明日午时在慈宁宫与太后、长公主聚上一聚也是极好。”

    他语落点到即止。

    楚千泽面色不变,“既如此,你去安排吧。”

    当总管太监领命前去安排后,偌大的一个宫殿哪怕布满了宫女太监,也依旧显得空荡起来。

    烛火晃动,楚千泽视线落下,前些日子心中才将定国公一脉从脑中断开,不料短短时日,发生这些纠葛,如今扳扯不清的状况,是上位者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御前侍卫曲盛终于忍不住探了头,他作为陛下明面上的侍卫,有意隐匿声息。

    当今圣上御前侍卫只挑了他一人,而先帝当年也挑了三人,他一人谨慎忌惮,却也不是时时跟随。

    暗处守卫之人,不知多少。

    曲盛与陛下一同长大,也能说得上几分亲厚,此时挠头直言:“陛下,定国公呈上来的两个折子,你已经来回翻看许久了,先前批了一个,这一个是觉得不妥吗?”

    楚千泽凉凉瞥他一眼,见到对方那副轻松作态便觉得碍眼,明明之前看着那人身上从容姿态丝毫不觉,他恼火闭眼,用了狠劲将脑中清空。

    为帝者,最忌这般犹豫不前。

    他将那封请封的奏折扔到曲盛怀中,眉眼覆拢着寒气,语调确实出乎的淡,“你将其安排下去。”

    曲盛只觉君心难测,无奈领命。

    楚千泽重又坐下,指尖无意识抓了几下,待他回神后,胸口起伏一瞬,垂眸安静处理剩下的奏折。

    次日,慈宁宫难得聚齐了宫中最为尊贵的几位,上下的宫女都将心默默悬起,生怕惹了哪位主子的不适。

    楚柳言这几日在寺庙之中吃斋念佛,出来之后满心想着要解放一下,结果还没等她与太后聚一会,就迎来了承安大帝。

    她乍一看到对方时,还愣了一下,待她终于坐下后,心中一跳突然反应过来。

    “陛下今日无事吗?”楚柳言温婉笑着,有意试探着什么。

    楚千泽似是诧异,狭长眉目微微一抬,纵使勾起了几分弧度也不动声色,“皇姐何出此言?皇姐在白马寺为母后祈福,也顺上了孤的一份,今日能有什么大事能比得皇姐?”

    楚柳言扯唇露出一笑,恰逢太后出声,迅速搭上腔掠过了这个话题。

    楚千泽低首,唇边笑意淡然,饮了一口茶水。

    待到舌尖清苦滋味泛滥开,他终于等到了那从楚柳言身上传来的怪异之声。

    【这几日吃斋念佛,自己都快昏了头。承安大帝与永安君分开是不是这段时间来着?】

    【小和尚长得真俊,可我是个食肉动物,真扛不住吃素。】

    楚柳言思绪纷飞,一时叉偏了,她一抬头又刚好对上承安大帝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心下当即如泼下一盆冷水,陡然清醒无比。

    书中许多她有些记不清楚了,但是大的事件和具有特殊意义的转折高潮点,楚柳言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

    她终于想起来了。

    “皇兄。”楚柳言换了个亲昵称呼,笑意盈盈道,“我们前些日子见过的谢公子可真好看,我记得他也快要及冠了吧,定国公应该也要急着为他请封世子了吧?”

    太后诧异,“是定国公的孙儿吗?”

    楚柳言笑着应是。

    “昨日便已经批下去了。”楚千泽看了眼天色,“此时约莫已经到了定国公的府上。”

    楚柳言咽下一口口水,她险些端不住面上这张属于长乐长公主温婉贵气的笑脸。

    因为书中走向偏向于戏剧性,在上次出宫之后,她回来也总结了些,约莫就是书中剧情的参考性一半一半。

    至少目前以她看来,实在想象不到承安大帝栽进情爱的模样,如今对方这幅唇边带笑眸中淡漠的样子,实在让她那颗磕cp的心跳不起来。

    可就因如此,人们才越发心动于九天至高之人,身上染了红尘气息时的样子,楚柳言指尖扣入掌心,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看这本书时的激动。

    【让我想想,此次一别,是承安大帝最大的遗憾。】

    中间似乎还发生了什么,楚柳言下意识掠过,她最生气的是后面,那里记录了她情绪最为激烈之处。

    她记得——

    【等到永安君再出现的时候,身边有了个白莲花!】

    她作为女生,真的超气这一点!

    楚柳言余光瞥到承安大帝,一边想着那些让她磕上头的对手戏,一边有些郁闷自己的记忆越发模糊,连基本的时间线都开始断章。

    好不容易熬过这顿饭,临到分别之时,楚柳言没忍住多嘴一句。

    “皇兄这几日有再见到过谢公子吗?”

    楚千泽轻挑了下眉。

    楚柳言心下一抖。

    “见过几面。”出乎意料的,对方给了回答。

    楚柳言不由瞪眸。

    眼见人要走远,她心中一急。

    【再不去追,永安君就要跑了啊!】

    楚柳言上前一步,笑容略显僵硬,“皇兄!”

    楚千泽停步,眸光微闪,偏头向她看来,天家威仪自是华贵难言。如玉之人,内里却好似透了寒,让楚柳言后面的话语不由咽下。

    她怔然,不知为何,有些恐惧。

    楚千泽淡淡看她,并不言语。

    楚柳言最后行了一礼,“陛下慢走。”

    她看着承安大帝远去的背影,心下怅然,许久后,她才终于想起。

    ——永安君心门难开,至此一别,日后数年……都是遗憾。

    万般波折,都是命数一般。

    他若再早些赶到……

    这明明是书中原话,可她记得字字清晰,却偏生忘了其中过程与细节。

    哪怕记忆模糊,结局安好,楚柳言却也依稀记得看书之时的意难平。

    所以,一定还是那个白莲花的错处,让他们二人生了隔阂,她当时气的可是几日未睡!

    ·

    第212章 离开京都

    楚千泽在回程路上要经过御花园, 如今正是春色烂漫的时候,他还未踏足其中,馥郁花香就直直冲入鼻中。

    也因此, 让他脚下步子无声一滞。

    御花园中有着被宫女们精心奉养的池塘,哪怕还未到夏花开的时候,也被装点的可观可赏, 楚千撩眼在那处扫了一眼, 眉心微压, 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视线。

    ——白、莲、花。

    脑中倏地划过这几个字。

    池塘就在那摆着,就算楚千泽无心在谢辰身上多费心思, 还是会因为身边各种状况,将繁杂的思绪重又压回到那个人身上。

    他唇间溢出一口吐息, 意味不明。

    楚千泽路过池塘的时候没有停下,他心中想着白莲花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显然是女子所有, 取得这般名字,自然也可预见为人品性不会差到何处。

    多年未见, 各自婚嫁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哗啦。

    君王拂袖而过, 正巧掠过一处茂密花丛,骤然拂过的力道惊下了不少花瓣,也让身后无声服饰的宫女太监们心中一骇,一众人膝盖落地之时亦是毫无声响。

    无人知道帝王心绪起伏为何。

    前方玄衣帝王没有停留兀自向前, 后方无声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松了一口气后, 连忙跟上。

    只余花丛那处还未落地的花瓣,在身后盘旋着碰地, 遥遥看着无法回去的根枝。

    *

    谢辰来这京都的时候, 身边只带了一个侍卫娄开。

    来这风起云涌之地的时候,谢辰都敢空手而来, 直面撞入那揽芳盛宴,如今要从这里踏出去,岂不是更容易?

    他这次,连娄开都未再带。

    定国公年纪大了,见不得分离的景象,托人将各种盘缠和身份证明给了谢辰后,闭门说要休息,竟是谁也不见了。

    谢辰走的时候是晨起。

    牵了一匹马踏出京都时,谢辰手中把玩着之前被他嫌弃便宜货色的折扇,翩翩公子伫立在郊外败了许多桃花的桃花树下,身上的轻佻风流气息已经变得淡薄无比。

    他抬眸之时笑意温润,比古画中的清贵公子还要风姿卓越,骨节分明的五指托起一片被风吹落的桃花之后,又轻轻地送了出去。

    他没能留下京都的四月,那朵桃花,也不是他能抓得住的。

    云阙阁的塔楼依稀可见,京都的四月依旧热闹,谢辰回眸看了一眼,走的安静。

    未入天机峰前,他是无知幼童却在尘世之中,入了天机峰,他是世外谪仙年少轻狂,可早在不知何时,就已经融不进这红尘之中了。

    天下永安,君心亦安。

    至于九天之上的人物……算了。

    算了。

    公子远去,桃花相送。

    夏卓璐得到消息的时候,人早已出了京都,他与卫珞陆淮几人站在城墙之上,无论如何远望,都没有看到那道身影。

    夏卓璐收回视线,不知心中如何想的,面上却还是露出一个看似坦然的笑来,“谢辰表弟也真是的,要回江南之前也不和我们聚上一聚,走的这么突然。”

    他长叹一声,不知在可惜什么,心中隐约有所感,日后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陆淮翘着腿坐在城墙上,“说明谢公子与你不够亲厚。”

    他看谢辰顺眼,如今对方走了,他也愿意送上一程,只不过,那人似乎并不想让他们送啊。

    夏卓璐反驳的时候很有底气,毕竟就他所知,连定国公都拦不住谢辰,他没追上人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卫珞跟过来的时候很安静,如今也是几人之中最为安静的,他静静看着京都之外的郊野,而后似有遗憾地收回了视线。

    知己难寻。

    或许,正如对方当时所说的那样,道不同,便不相为谋吧。

    可卫珞总是觉得,他与对方的道本该是相同的,第一面见到对方时,他甚至隐约觉得自己仿佛触碰到了最开始踏上这条道的源头。

    那般玄妙的感触,简直称得上荒诞。

    卫珞谁也没有告诉,就像他今日过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句道别都来不及。

    几个年华正好的少年郎在城墙之上,就着四月的春风,对远去的人又聊了几句后,便将话题扯到了晚间去哪边聚一聚。

    他们连道别的资格都没有,又有什么能力将人留下。

    而当时辰划到午时后,那道从宫中颁下的赐封世子的圣旨才姗姗来迟,定国公带着府中下人前来接旨。

    本是站于一旁默不作声的曲盛四下一扫,眉头顿时皱起,“谢公子呢?这可是圣旨,为何不见他人来?”

    定国公一愣,也才注意到这位与陛下一同长大的曲侍卫。

    “不是不来,是因为外家来信,今日一早,便轻装回了江南。”定国公解释了一番,“还望曲侍卫回去后仔细与陛下解释一下。”

    曲盛心头有些古怪,他是明面上的侍卫,可与暗处的守卫也有几分联系,虽然不知道圣上没有回宫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是知道谢公子那天晚上同样没有归家。

    对方光明正大从第一花楼中踏出,外界虽然都在传与清樱姑娘春宵一夜,但第一花楼和清樱之间的联系与真实归属,曲盛还是知道的。

    今日,人就走了?

    曲盛不知为何,联系陛下近些日子的情绪起伏,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没在多说,赐了圣旨之后匆匆回宫,也顾不得被那些赏赐砸的一脸懵的定国公。

    *

    楚千泽揉了下眉心,心中郁气与戾气交织,让他许久无法静坐。

    挥袖之间,力道又失衡,玄色帝袍的袖角沾了撒下的朱砂,艳红的一点很快就变为褐色沉入了袍色之中。

    下方静候的宫女一阵惊慌,当即便要上前为圣上更衣,却被冷声挥退。

    身为帝王,霸道性子是避免不了的。历代帝王对外的性子温柔也好,淡漠也好,骨子里对于自己的东西都是不容任何人觊觎半分的,就像这天下,就如这龙椅。

    而如今又要多了一个胆大妄为,本该万死不辞其咎的公子。

    床榻之间,不管是逆伦还是犯上,总归是帝王碰过的东西,纵使他说两清,却也从未允许旁人去碰。

    楚千泽凤眸半阖,好似找到了烦躁的根源,眉眼缓和下来,极贵气的眉眼间流露出淡淡从容感,失控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的棋盘上。

    不论是年轻的公子,还是年长的君子,他首先识得的是谢辰二字,日后所掌控之人也只会是那人。

    楚千泽没有深究过去,而是将目光放到了眼下,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将楚柳言口中的一切剥离在外。

    他讨厌失控,凉薄的心性厌恶着一切炙热的温度。

    直到曲盛归来。

    上座久久没有出声,曲盛疑惑看去,却见陛下掩眸不语,素白指尖挡住了那双长眸,也一并遮住了所有情绪,墨发落至脸侧,唇色贝衬得都好似淡了些。

    那双不沾凡事的精致手骨之上隐约可见几分咬痕,这些细微痕迹生生刺到了曲盛双眼,让他心口一紧,仓促低头。

    谁敢在陛下手上留下痕迹?

    “何时走的?”

    陛下终于出声,语调却像是浸透了秋雨,泛着寒。

    曲盛拱手:“今日一早。”

    “今日一早……”楚千泽放下手,指尖轻点桌案,一扣一扣的声响在寂静的宫殿中回荡,他掀起眼睫凤眸清寒,竟是勾唇凉凉笑了一声。

    之前那人便说要走,发生那变故后,竟是走的更快了。

    他说不清此时心绪,但绝对算不上好。

    “陛下要寻谢公子?听定国公说,他去往江南了,此时快马加鞭还能将人寻回。”

    曲盛小心道。

    上方没有声响。

    直到曲盛心中忐忑,才听到回复。

    “你追不回了。”淡声中,所有情绪难以辨别。

    曲盛抬头直视圣颜,速来威仪逼人的陛下,此时明明没有展露任何情绪,可抬手间那玄色袖袍上的朱砂,仿佛泄露了对方在事态失控之后罕见的茫然。

    追不回了。

    帝王心想,那人曾经说过,要向北去,看最寒的雪山。

    而天楚境域,并无他口中那样荧耀剔透的雪山。

    第213章 纸上桃花

    为何就追不回了?天楚疆域广阔, 对方今日才走,就算对方走了有两三日,快马加鞭不计代价也是能将人给拦下的。

    曲盛心中不解, 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虽然不知道陛下与那位谢公子发生了何种纠葛,却也能看出陛下平静面容下并不算好的情绪波动。

    玄衣君王垂眸不语,密长眼睫在眼睑投下一弧阴影, 沉甸甸的暗色仿若他此刻心绪。

    楚千泽的眸光掠在了袖袍上的朱砂上, 繁复的金色龙纹上的那点朱砂, 仿佛干枯的血渍,衬的原先昂首挺胸的金色小龙好像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脆弱。

    他抬手去揉袖袍上的朱砂, 手骨一动上面的浅浅咬痕便露了出来,这些他有意避开的痕迹, 终究会像此时一般猝不及防的撞入眸底。

    楚千泽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不觉得白莲花是个问题,也不觉得谢辰离开是个问题, 他只是没有料到对方会走的这般突然。

    醉逍酒楼之时,他们有点头之交;国子监之时, 他们有平辈之交。

    而第一花楼之中, 已是鱼水之欢。

    短短数日,两人之间的尺度一再逾矩,以至于到了此时,楚天泽都未曾想到对方真的会在转眼之间消失。

    不该是这样的, 就像楚柳言那些怪异的声音之中描述的那般, 他们之间本该是棋逢对手,争锋不断。不应该像是此时这样, 独留下他一个人看着面前空荡的宫殿, 心中总是有一种丢下了什么的错觉。

    哪怕从他出生开始,先帝就将整个天下亲手送到了楚千泽的面前, 他也从未有过茫然之时,天生的帝王心性让他在朝堂之上如鱼得水,登基之后更是雷厉风行。

    这样的环境下,他对于自己想要什么向来是清晰明确的。

    之前情动,是因为想要做那贪花之人,那此时心绪,又是源自何处?

    指尖终于将那朱砂挑的看不出原先的色,帝王抚过眉心神色淡漠,未曾注意到指尖的颜色,待他落手之后,眉心之上沾了一点红。

    本是磅礴大气的水墨,每每抬眼看人都是凝滞般的气场,让人心神紧绷,此时朱砂点在眉心,仿若水月菩萨有了凡心,有种说不上来的惊艳。

    可无人敢看。

    至方才起,曲盛再未敢抬头。

    帝王会有真心吗?

    这个问题直到曲盛离开宫殿,都没有想出一个答案,他回头看向身后宏伟威严的皇宫,一时皱眉不知如何作想,对于陛下他自认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但是这也抵不过莫测的帝王心思。

    对于定国公家的那位小公子,曲盛见的不多,几面之缘并不能让他定义对方究竟是何品性,但对方那副貌相却是极为赏眼的,不难看出若是管束严苛些,京都又会出来一个翩翩公子。

    可那样的人,又是哪里搅乱了陛下的心绪?

    人已走远,陛下不追,只怕日后只会成为一桩悬案。

    曲盛心中好奇,若不是实在忌讳,他还真想去许瑶那里探探口风。

    殊不知,他口中不追的陛下,在独身一人的时候,垂眸对着寂静的身后淡声道:“追上谢辰。”

    一阵细微风声掠过,帝王落了笔。

    空白的宣纸上,一枝由朱砂勾勒的桃花清晰可见。

    色彩殷红,如帝王眉心淡薄红印,却又极为灵动鲜活。

    好似公子弯眸一笑。

    第214章 小林将军

    “你说谢辰哥哥已经走了?”夏书意本来是拖着腮的悠闲模样, 在听到夏卓璐的话后,整个人缓慢坐直了身体,微微皱眉, 伸出手指在算着什么。

    夏卓璐饮了一口茶水,看着夏书意在那边纠结,微微挑眉好奇道:“你这叫的比你亲哥都要亲切, 谢辰人是走了, 前日一早就走了。”

    夏书意的手指没数过来, 遗憾放下了手指。

    她本就是个凭借兴趣了解历史的女大学生,肚子里的半桶水如今也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时不时的向外溢出一部分。

    她穿越过来已经有了小几个月, 小的时间点本就繁琐,对于谢辰这个人除去那一身极为出色的气质与貌相, 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对方身为小林将军的父亲这一身份。

    这么一想,夏书意似乎又没有那么遗憾了, 谢辰本人走的早或是晚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对方已经出了京城, 而等对方下一次有消息的时候——

    不就意味着她就能亲眼见着小林将军?

    夏书意瞬间来了兴趣, 也不再将心思放到谢辰身上,反而心心念念着谢家第四代小林将军。这位才算是谢家未来真正的顶梁柱,从他之后谢家大佬真是频出不穷,以至于哪怕到了现代, 她也能偶尔听到一些谢家人的低调传说。

    夏书意心中诸多想法掠过, 抬眼见春花烂漫,定定看了片刻后双手猛地一合掌。

    现在好似才四月底五月初, 她怎么模糊记得谢辰是冬天走的。

    有了具体事物作为客观存在, 相比较盲目去想要更能回忆起细节来,夏书意脑中依稀想起了一些片段。

    历史学院的一次公开课上, 那个素有威望的的老教授曾经这样说过——

    谢辰这有名的纨绔公子在寒冬腊月离开了天楚的京都,数年之后却为定国公府送来了未来的春。

    这句话实在有些意思,以至于夏书意对此印象颇为深刻。

    她沉默半晌,抬头看了会天,又扭头默默看向了夏卓璐。

    夏卓璐被她看的不明所以,“怎么了?”

    夏书意面色稍稍显得有些凝重:“最近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大到惊天动地,以至于历史轨道都发生了变化的那种。

    夏卓璐面色严肃,认真道:“有。”

    “是什么?”夏书意神经一紧,连忙出声询问。

    夏卓璐叹了一口长气,这才说道:“第一花楼的清樱姑娘在谢辰走后,据说伤心不已,对外放话说闭门三月不待客。”

    可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虽说这种事说与妹妹总是不好,但对方都能做出女扮男装前花楼的举动,也不过是相互打了个趣。

    果然,夏书意的脸又青又白的变幻了一会,但她被这么一打岔,也就将这事儿给翻篇了。

    本该在寒冬腊月离开的人,如今在四月春花的烂漫相送中远去,这么听来,似乎少了几分没来由的寂寥与寒意。

    夏书意心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那样的人不论内里是锦绣还是草包,总归还是春花更适合一些,若是冰雪的话,未免太冷了些。

    “当真好风景。”夏书意扑着圆扇,心情逐渐变得惬意起来。

    这边是一派安好。

    殊不知,有些人此时抬眸落笔,从上至下身上每一处细节都像是薄冰覆面,透着淡淡的寒。

    帝王狭长凤目尾端溢出难言的贵气,玉髓制成的笔杆落至砚台上时,传来一声清响。

    也让下方跪着回禀的几位暗卫心下一抖。

    “人才走了多久,这就追丢了?”楚千泽面色平静,任谁也摸不清他是喜还是怒,指尖拂过平滑纸页。

    他蓦地一顿。

    不沾阳春水的指尖在淡化了习武后的薄茧时尤为脆弱,就像现在,一滴鲜红血珠从绽开的皮肉中滴落,眼见着就要滴在纸上。

    楚千泽神色莫名看了眼,将其抹了去。

    暗卫们心中同样不解,谢公子是个活人,对方的踪迹怎么会在几日之内就消失的干净,如果往阴谋处去想,只能说谢公子身后的能量当真大的可怕,连王朝隐在暗处的他们都一时束手无策。

    顶着上方压力,影一开了口,他的语气并无波动,“我们分为四支,四方都派人追了过去,却都无法探得公子痕迹。”

    他顿了一下,“属下建议,从定国公身上更容易获得情报。”

    柔润暖手的玉髓笔杆擦过影一脸侧时无声无息,笔杆画作杀器,沾了血迹,给予了最冰冷又平静的警告。

    影一砰地磕下了头认罪,脸上的伤口长至眼角,半边脸都染了红,却又不至于太过严重。

    楚千泽平静收手,“定国公何等身份。”

    开国功勋,军中老将,江南亲家。

    其子一生殉国,其孙……

    楚千泽眸睫微掩,心中缓声道,其孙被帝王觊觎。

    此生将不得自由。

    他终会找到那人的。

    第215章 去往南疆

    “嘶。”谢辰在路边茶肆正含笑听着路人们的谈话, 手中茶水一晃三下也不见他喝上一口,突感后颈一寒,不由嘶了一声。

    谢辰搁置茶杯, 伸手摸了下后颈,并无异样。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此时正是中午, 又是回暖的天气。

    这大热的天气是谁在惦记他呢。谢辰心中漫不经心笑了一声, 并未将这种类似玩笑的想法放在心上。

    公子无意识弯唇, 衣袍颜色又为沧浪,看着是个低调暖润的模样气质, 毫无攻击性,配着现在马上要入夏的季节, 更是让人心下一松。

    可这一切感觉都建立在他未笑的情况下,没了茶杯的遮掩, 这位公子眉眼都似敛着光一样,朱门精心奉养出来的贵气溢在他的一举一动间。

    哪怕他只是安静且松散地坐着, 都比旁人要更出彩些。

    伺奉茶水的小二最为伶俐, 这些年下来来往的客人这么多,还真是少有人像是这位公子一般,说不上多么张扬,只是让人看着移不开眼。

    他稍显僵硬地移开视线, 殷切却不惹人厌地凑到了谢辰身旁, 细声询问道:“公子可还要添些吃食?”

    谢辰移眸,指尖无意般覆在杯口之上, “不用。”

    小二这才发觉, 从头至尾这位公子似乎只尝了一口茶水。

    他们这里到底还是偏了些,连一些好点的茶叶都供不上。

    小二走后, 谢辰低头看着手中茶水若有所思,他自认是个洒脱的性子,但这些年也貌似被养的过于精细了些,以至于这种茶水如今竟是有些伤嘴。

    不知如何下口。

    他为难地点了点粗糙的桌面,这样可不行啊。

    若是此时有另一人了解谢辰所作所为与生平事迹,只怕会旁观者清的扑哧一笑。

    洒脱是洒脱,可做出来的事情却总是无意识的带了些气性,以至于好些不该有的行为若是总因一个人而牵动,便不可避免地有些撒气的意味。

    此时这样提前出了天楚京都就是如此。

    谢辰素来是个惯着自己的性子,前世最后缠绵病榻却也算是极尽尊贵,哪里不是往小心精细了去养。

    此世江南舒家又是个传承悠远,内里不见富贵尽是底蕴,不着痕迹的精养贯穿在每一处细节之中。

    谢辰心中摇头,他将茶水一抿再抿,终究是剩了大半杯没再去碰。

    “公子是从京都来的吗?”一名落拓游侠看了谢辰许久,到底还是没忍住上前与之攀谈。

    “不必拘束,坐下便是。”谢辰淡淡笑道:“没错,公子能看出来,是因为我对这茶水几次不能入嘴……”

    他微微蹙眉,“太过娇气了么?”

    游侠刚坐下便是一懵,他哪有那么细的心思,不过是看谢辰格外顺眼而已。

    “公子哪里的话,这处小店本就偏僻,茶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过往行人渴极了才当水牛饮,经不得细品。”

    他对面前公子的想法略显奇怪,“公子气度斐然,一看便知只有京都那种地方才能养的出来您这样的人。”

    谢辰微微挑眉,“是么?”

    他转而笑道:“若我说,我之前也不过是如你这般的游侠呢?”

    游侠吕定一愣,“公子怕不是在说笑?”

    谢辰意味不明道:“自然。”

    也不知这句话的意思是,自然不是再说笑还是自然是在说笑。

    模棱两可的一番攀谈之后,谢辰也不再纠结手中茶水,转而关注起面前的游侠。

    两人简单交谈之后,对方谈及想要去往南疆,据说那里极为尚武,风气习俗都迥异于中原内陆,游侠游侠,对于这样的地方天然有所好奇。

    谢辰眼下并无目的,他本是想要向着极北而去,可越往北走便越荒僻热烈,南方是细雪,北方便是狂风烈日,纵使有不一样的风味,也不是目前刚出金阙的南方公子能受得住的。

    而南疆要再度往后折返,却刚好绕过京都,过了南疆还能顺带着绕回江南一趟。

    谢辰当即决定,“不如我们顺道结伴,南疆那样的地方,听吕兄所说,也值得一去。”

    他若想与人亲切,几句便能拉近距离,如今吕兄叫着,对方被哄的迷糊,武人心思没转过来,就这么认了一个义弟。

    两人结伴走的时候,周围人忙于生计也只是多看了几眼,倒是小二因为那公子的模样气度,下意识记住了吕定的身型模样。

    直到半月之后,一骑黑兵面色肃冷,他们走的地方堪比冰窟,冻的人腿下一软。

    轻装也挡不住他们身上的煞气。

    小二没见过这样的人,官兵也比不得他们。

    为首的人面无表情拎起小二的后颈衣服,才止住了对方因为腿软跪下的动作,语气像是结了冰,“认识这画像上的人吗?”

    小二哆嗦着朝这人左手边看去,登时一愣。

    画卷滚下,眉眼含笑,天生多情似无情的桃花公子跃入眼中,手中折扇抵在唇边,他笑吟吟看着画外人,让人心下蓦然一软,一时眼前心中都是这人。

    画中人不动声色,所有动人心弦俱是落笔人不为人知的晦涩心念。

    拎着人的黑骑兵不耐烦地摇了摇小二,“见过没?”

    小二仓促回神,连忙点头,“见过见过。”

    这样的人物,他哪里会轻易忘掉?

    黑骑兵们的脸色都是一缓,那股凝滞到人心底发毛的气氛也随之一边,看着这小二的眼神都温和了些。

    他们顶着主上足足半月的压力,可算是找到了线索。

    小二忙不迭交代了那位公子的踪迹,顺带着多提了几句与他结伴而行的游侠,说及两人一见如故的场景,气氛又骤然压抑起来。

    小二不明所以。

    全然不知这番补充,让眼前这群黑骑兵愁的不行。

    果然,当消息上禀到帝王龙案上时,宫殿中猛然压下的温度,跪了内外一片的宫女侍卫。

    帝王生怒,无人敢问及原因。

    不等他们心惊,楚千泽揉了下眉心,情绪内敛,眼睫微抬淡淡道:“都出去候着。”

    眸中情绪莫测难辨,半晌后才慢条斯理折了记着消息的纸张,指骨压着单薄纸片时,力道却大到指腹泛了白。

    第216章 风雨将至

    事态失控了。

    这种失控并不是指事情的发展无法控制, 出游在外与人结伴是再正常不过的,只不过……年轻的帝王低眸看去,而后漠然松开了手上的纸页。

    纸页太薄了, 不知何时竟破了。

    这个王朝的主人太聪明了,所有可以形容天之骄子的那些文字,都可以来形容他。

    智多近妖的他几乎没有如今的体验, 书卷之下单薄的描述, 放到现实之中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友人两个字也可以引出许多, 比如那个人身边如今正伴着一位有着相同志趣的陌生人,他们走过一段旅途, 正在逐步了解彼此。

    亦或者每日抬眼就是对方,张口便只呼唤对方名讳, 途中丰富的经历正成为他们独特且仅有的回忆,而这份记忆, 很容易就可以取代一些不是那么愉快的记忆……

    那份炙热却又针锋相对的情.事。

    楚千泽猛然合眼,漆黑长睫覆下一片黑影, 他隐约感觉到几分不对劲, 从未想过的变故正在逐步击破一些东西。

    帝王为下,是大辱。

    他纵使想将那人捉回来,心中也一再有意避开那段回忆。

    可如今,他却有些恼那人轻易便将那段记忆给抛之脑后。

    不知为何, 楚柳言那些荒诞心声浮现出来。

    永安君、永安君、真是好大气的永安君。

    心中郁气无处发泄, 帝王眉心掺着烦躁,低头又见奏折上长篇的废话, 手中朱笔一划, 留下一道足以让上奏的臣子心惊胆战的批语。

    奏折一本接着一本,一心两用的帝王突然停了笔, 他落笔揉着眉心。

    倒不知,自己也会有如此不讲理的时候,果真是昏了头。

    待到人被召进来的时候,下面的人心中微微忐忑,却听上首的帝王语气平和淡然,没有得到青年踪迹的喜悦,也没有青年没心没肺的不悦,一派平静地吩咐着,

    “尽快将人捉回来。”

    楚千泽凤眸微眯看着无意沾到手上的朱砂,指腹微碾,慢悠悠补充了一句,“见到人不要多语。”

    “只要不伤及性命,不论手段。”

    人若是被伤到了,固然下不了那个手,但总要给那潇洒在外的家伙一个小教训。

    有什么伤,回来他再好好养着就好了。

    更何况,依着青年的能力,这群家伙能使的手段八成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

    楚千泽抹了指腹上的朱砂,唇角微掀了一下,似笑又非笑,眉眼在宫殿中晕下的灿光照耀下,如神佛圣人,温柔又无情。

    *

    “谢公子,这雕像你看了许久,莫非有什么玄乎的地方?”吕定见谢辰看得专注,也不由仔细打量起之前被他随意扫过的雕像。

    这是个小庙,雕像居于上首,明显是被供奉着,不过庙内残败,这里与废墟无异。

    庙小,佛像也小。

    定睛看去,才发觉这佛像看着慈悲,但久了却觉得那普度众生的温和笑意,有些捉摸不透,竟好似有些说不出的邪性。

    吕定感觉心底凉飕飕的,摸着头收回了视线。

    一旁的谢辰却微微歪头,对这小佛颇有兴趣,闻言转头与吕定对视时,眸中还有一丝未收起的笑意。

    光线有些暗,吕定没察觉到谢辰的不对劲,他打量四周道:“越靠近南疆,从建筑到天气都变得邪性起来,还真是让人有些瘆得慌。”

    此处看着已经荒废了许多年,他甚至有些担心,供台上的小佛会倒头砸下来。

    这佛不像是正儿八经的佛,庙也不像是正儿八经的庙。

    吕定伸手去碰露出截面的柱子,哗啦啦一声,他连忙跳开,却还是染了一身的灰尘。

    竟是直接化为了齑粉。

    他咳嗽不停。

    谢辰在旁轻巧避开,对于吕定的鲁莽笑笑不说话。

    吕定:“我们今日真要在这里休息吗?”

    谢辰挑眉,“你害怕?”

    吕定摇头,“只是不太喜欢。”

    “不喜欢?”谢辰好奇道,“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去南疆?据说那里多的是这样诡邪的东西。”

    吕定昂首,“东西诡邪,但是那里山水养人,景美人也美,听闻南疆人极为热情,不过是喜好偏颇了点,也不能将人也视作诡邪之人。”

    他说的大气,面色坦然,谢辰一眼便能看出这人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不过,热情么……

    谢辰眉心不由跳了一跳,看着吕定的视线也没压住透出几分复杂来。

    南疆男女,对待外人……也不能说不热情。

    他欲言又止,最后问道:“你听何人说的?”

    吕定如实回道:“许久不见的一个友人。”

    谢辰唇角掠过丝玩味,并未说些什么。

    两人各自安置后,心大的吕定很快就睡了过去,谢辰却睁着眼极为清明。

    这庙确实很破,他抬头就能看到天上的繁星。

    半月柔和又明亮,谢辰看了会,舌尖抵着牙关唇瓣微动,隐约就要吐出两个字,却又很快被抿了回去。

    今月曾经照古人。

    谢辰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孤独吗?

    他细细品味此番滋味,又缓缓摇头,似乎不是。

    而此时,远在京都的夏书意却有些睡不着。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自从那位谢家公子离开京都之后,她便哪哪都不太对,偏离的时间线仿佛在预示提醒着她什么,偏生想不到。

    ——谢辰这有名的纨绔公子在寒冬腊月离开了天楚的京都,数年之后却为定国公府送来了未来的春。

    曾经听过的教授言语又窜入脑中。

    夏书意一个起身。

    未来的小林将军不仅是定国公府的春,更是天楚繁春时代的重要代表人物。

    谢辰何时回,不知。

    他为何走,不知。

    夏书意有些急躁地咬起双手,这个幼时的习惯此时却让她脑中突然冷静下来。

    若是冬日走,是繁春回。

    那春日走,莫不是寒冬来?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寒,不不不,哪里有这样荒谬的念头,这样的对应更是显得……显得因果对应,轮回注定。

    为何、为何。

    她如今会如此关注历史上无名的这位谢家公子。

    细细想来,似乎从天楚的现在,至未来出现的每个关键人物,中间都有一个无形的链接。

    而那个中心点……

    夏书意唇瓣发干,她喃喃低语。

    “是谢辰。”

    是他。

    可是,为什么?

    月色无声被阴云吞没,风雨将至。

    第217章 南疆深山

    南疆是个很特殊的地方。

    地处偏野, 位处深山,常年湿障带毒,薄雾与浓雾交错着笼罩这片疆域, 若是没有准备的外人进去,只怕不出三日就要晕死在里面。

    之后会被毒虫啃咬殆尽,还是被人悄无声息拖走, 亦或是被好心的南疆人给救下, 这都要看运气。

    偏又总是有许多人, 带着猎奇心理爱往此处钻,为了此事, 朝廷几次与南疆交涉,才将此事安定在一个可控的范围。

    就比如现在。

    吕定嗅着掌心黑而小的一粒药丸, 脑中有一瞬的晕眩,他不由晃了下脑袋, 再看向手中药丸时面露迟疑。

    “这真的能防毒吗?”他这么看着更像是在下毒呢?

    谢辰碾玩着手中黑色的小药丸,随着他的动作, 小药丸在指尖翻来覆去, 衬着他手上润白的肤色,草药熬出的黝黑格外醒目。

    他这般玩法,吕定不由多看了一眼,怀疑对方是不是压根没有入口的打算。

    但这便是朝廷交涉的结果, 在山群外围, 相当于入南疆内部之前的必经之路上,特别住了一些南疆人, 向外来人兜售各类防毒药物与深山特产。

    十几年下来, 还未入南疆内部,这外山的热闹程度已经堪比城镇, 没有特殊情况的普通人,在外围游玩也能宾客尽欢。

    这种据说防毒的小药丸并不便宜,见吕定不吃,卖药的阿婶翻了个白眼,“不吃就等着被毒死吧。”

    她抛了抛手中碎银,身上的银饰叮铃铃作响,态度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吕定讪讪一笑,刚才在他前面有人不乐意买,莽撞就往里进了,他见这阿婶的视线看那人像是看一个没脑子的动物,怪冷的。

    让他现在心里微微发毛。

    阿婶像是瞧出他的顾虑,嗤笑道:“你怕什么,那人死不了。就为了这种人,毒雾里面可是特意安排了人巡逻,定能赶在他死前将人拖出来。”

    只不过要躺上多久就不太好说了,到那时请大夫加上草药钱,可比眼下二人手中的小药丸不知道要翻上几倍了。

    想到这,阿婶心情微微愉悦,抬手装模作样地摸了晃动的银饰,不同于刚才的老练稳重,透出一丝不是很明显的娇俏来。

    她似是想到什么,最后收手的动作有些不够自然,正要抬眼对上眼前这两个磨蹭的家伙,却刚好撞上一双笑意浅浅的眸子。

    阿婶明显愣了一下。

    直到谢辰轻轻收回视线,那股子从桃花林中钻出来的风流劲才淡去,阿婶没再说话,气氛莫名有些凝滞。

    吕定将药丸服下,转头看向身边人,谢辰刚好吞咽下药丸,对着他微微一笑。

    两人要离开时,从刚才安静下来冷眼看着两人的阿婶突然出声道:“劝你们不要太深入,南疆深处的蛇虫就算我们也不敢随意靠近。”

    吕定有些没反应过来,摸着头尚是茫然模样,谢辰接过话题,颔首浅笑道:“自然,我们哪有深入的本事。”

    南疆深山出了名的危险,他们此时服下的药丸,也只够深山一定范围内,而现下热闹的场景,不过未入山群。

    阿婶意有所指,“最好如此。”

    *

    谢辰面不改色绕过脚边对他吐着蛇信的小蛇,相比较他的冷静,吕定对于时不时窜出来的毒物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

    他先前误入草坑的时候,不小心被一些奇怪恶蚊虫给叮了几口,正当他胆战心惊的时候,发现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才放下了心。

    当两人走回正道之后,那种仿佛步入荒野的情况才好上了许多。

    吕定舒了口气,“这才是正常的路,刚才真是吓人。”

    转眸看向身边公子,对方看着是个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公子,从头到脚都像是在金银堆里打滚的人,对于这种环境,却是比他还要从容。

    吕定心中奇怪。

    谢辰踩了踩脚下还算干净整实的路面,语调微扬,“不觉得很厉害吗?”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让吕定下意识回道:“什么?”

    谢辰仰首道:“南疆这块地方就好像一块坏掉的土地,不管怎么修整,都会有毒虫从更深处冒出来,但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们却把一块坏掉的地换了个方式去养。”

    “并且养的很好。”

    好到他险些认不出这里。

    浅而淡的视线中,谢辰看向了薄雾遮掩之下的南疆,面上笑意在吕定眼中竟有些愉悦的意味,仿佛在看一个长大的孩子那样。

    吕定从步入这里开始,就觉得这里其实有种扭曲于内陆的邪异,但是听谢辰这么说,竟一时觉得南疆人还真是了不起。

    “这还要感谢当今圣上,前朝这里可不是这样,简直是个三不管地带,先皇在朝时,尚是太子的当今圣上针对南疆提了系列策案,才让此处在短短几年变了副模样。”

    吕定说起这事,语气难掩敬畏。

    纵使当今圣上年岁与他近似,但于吕定而言,那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谢辰闻言面色微微变化,眼睫覆下一瞬,抬眼面无异样地赞了一句,“当今圣上真厉害。”

    他口中吐出这几字,心上却荡开莫名涟漪。

    仿佛生来知之,一点就透的帝王啊,谢辰心尖古怪地震动几下,若不是他此生权欲淡薄,从出生开始堆砌在周围的滔天权与贵,似乎只要他心中有一点逆心,便能反手与对方僵持与王朝两地。

    依着那些话本中,就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一般。

    他们会争,会斗,会败,却独独不会与情牵扯在一起。

    世上的规矩被打破了,谢辰竟也能在此时轻轻想一下被他抛在身后的那位帝王。

    他勾唇笑了一下,回头看向来路时,有些好玩,又有些期待。

    视线微微撇开时,在某处不经意的定了一下。

    待两人向前走后,藏在浓密树梢中的南疆姑娘心惊的捂着嘴,身上的银饰精致无比,风吹过却不见响。

    她迟疑探出头,并不敢确定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

    可若是真能发现自己,那可真是有意思了。

    她伸手抚过头上银饰,咯咯笑了一声。

    中原内陆之中,难不成还有他们十二部圣地流落在外的族人?

    比如那个与长老们口中最爱拐骗她们年轻姑娘的,素衣公子?

    可不是么,单单靠着那张脸,就有许多姐妹心里像是开了朵花一样。

    *

    此时京都,长公主终于想起她还是为贵女的身份,没有再无事跑往寺庙,被太后催促着邀了京中尚未婚嫁的姑娘们办了场送春宴。

    夏书意嘴中念着送春宴这三个字,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伤,辗转又是一年过去。

    这个王朝真正的帷幕还未拉开,日后许多波澜壮阔的画卷,正待着这个王朝的主人一一挥笔落定。

    而那个走了已有一月多的谢家哥哥,依旧没有一点消息。

    也许那日是她想多了,但如果一个人身边总是出现一些不同凡响的人,被这些人包围在中心的那个人,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纨绔吗?

    嗜好享乐,醉于女色,哪怕生的金尊玉贵,不似凡世人,对方种种事迹依旧让夏书意找不出破绽。

    但她本就没见过对方几面。

    她所了解的,终归是飘至耳中的他人言语。

    宴会中姑娘们的笑语,从闺中密事,逐渐转至未来夫婿身上,她们被拘泥于时代之下,敢于放肆的也只有这些。

    无谈悲哀,夏书意找了个借口,从这醉眼的热闹景象中溜了出去。

    离开前,她看了眼上位,那位尊贵的公主只是安静坐着,身旁守着的侍女们却将一个人尊出了不可攀的高贵,来源于皇权的奉养,哪怕只是简单看上一眼,夏书意心中都漏跳一拍。

    她看着那位公主有些熟悉。

    但终究不敢多看。

    第218章 祭祀祖地

    花园中许多春花都被换了一批, 夏书意反身努力扯下被枝丫勾住的衣裙,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发现没有损坏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

    她刚做完这个动作, 突然呆了几秒。

    夏书意发现,潜移默化之中,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而这份影响, 已经蔓延至她的性格中。

    若是放在以前, 她什么时候担心过衣裙损坏等失仪问题。

    夏书意有些丧气, 她双手一扯裙摆,随意往茂密之处一蹲, 双手拖着脸看着地上忙碌的蚂蚁,叹出一口长气。

    她最近有些无聊了。

    哪怕她处在一个王朝的关键时刻, 能一点点感觉到许多方面在逐渐放宽,但是对于一个历史方面的单纯爱好者, 她只有靠近爱豆本身,才能拥有超棒的动力。

    于她而言, 现代值得怀念, 却也没那么追忆。

    有人从外面走过,夏书意耷拉着眼,向后退了一步给来人让开,但还是慢了一步, 对方一个踉跄, 手忙脚乱的稳住身型。

    惊的夏书意也是一阵手忙脚乱。

    夏书意从树丛里脚软的冒出头,久蹲造成的无力让她径直朝着来人倒去。

    楚柳言整个人都懵了, 但还记得将人扶住。

    两人对视, 不约而同惊讶出声道:“是你?!”

    夏书意看着楚柳言那张精致贵气的面庞缓缓睁大了眼睛,她终于想起来方才为什么觉得这位公主眼熟了。

    她嗓音有些抖, “林、林、林青叶???”

    独自一人溜出来的楚柳言习惯性端正了神色,“谁?”

    贵气温婉的模样,对上夏书意清澈又古怪的双眸后还是没有端住。

    所幸几年下来,她还能在突来的意外中保持住公主的仪态。

    楚柳言咳了咳,才看似淡定道:“是我。”

    *

    “是你!”

    腿脚都在打颤的大巫祭紧抓着谢辰的手臂不肯放开,她不顾谢辰抬起想要遮挡的手臂,颤颤巍巍地扯了一会,苍老的语调蓦然坚决。

    单方面肯定的时候,并不需要另一个人的颔首。

    谢辰眼皮直跳,他镇定挤出一个微笑,眼眸弯弯,视线在周围飘移,“婆婆许是认错了……”

    此时的场面有些混乱,一名苗疆标准打扮上了大岁数模样的婆婆级人物扯着谢辰的手臂不肯放开,垂下的褶皱遮不住对方眼睛骤然明亮的光彩。

    周围有大有小十几个人,将谢辰吕定二人围住。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单纯出来探查祭祀情况的大巫祭会突然扯住一个外乡人不放,但肯定是有缘由的,人自然不能轻易放走。

    围拢起来的人乱糟糟的,南疆十二部的人最近一段时间都聚在一起。这里是深山腹地,平日根本不会出现什么外乡人,今日一阵喧闹,连许多被操纵的毒物也跑了出来看热闹。

    嗡嗡声、嘶嘶声、银铃声……交织成诡异的浪潮,层层叠叠的回响在众人耳边。

    吕定想把谢辰兄弟救出来,可他们自身难保,再加上这婆婆一步一抖,他真怕出手对方就倒下了。

    说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道地道出现的突然,吕定不敢说定就与谢辰有关,后路直接因为地道的开启被断,只能向前。

    到了尽头,他摸着头看谢辰在一处祭坛里绕了一圈,还没反应,就被人给围住了。

    谢辰心中叫苦,素来从容含笑的眸子躲闪不及,微微透出些窘迫来,他挡着大巫祭的手,心道这根本不合理。

    从佛理来说,他已算转世,俗世意义上完全的两个人,从皮到肉到血,都不会再有前世的痕迹味道,但偏偏惊动了苗疆那条好吃懒做的圣蛊。

    那东西不知活了多久,一有动静就扰的所有祭司人仰马翻,生怕错过了什么蛊神的谕旨。

    谢辰甚至来不及压制,哗啦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那位老巫祭更是让他眼皮直跳,险些掉头就走。

    可惜他就算想走,也走不掉。

    后路被他自己断了,前路也被封了。

    早知道便不要那么果决,谢辰当时想着日后不会再来,那条地道留着只会是个后患,没想到此时成了他自己的患难。

    谢辰举止如普通人般慌乱无措,右手手臂抬起止住大巫祭的靠近,左手手腕不动声色地藏起方才拿走的东西。

    “我虽然老眼昏花了,但从不会认错人!”老巫祭说着矛盾的话,苍老的嗓音沙哑着、微抖着,吐出了后面的一句话,“是您啊……”

    她说完后,浑身脱了力气般,骤然昏倒!

    “大巫祭!”“大巫祭!”……

    吵闹过后,所有人警惕地看向两个外乡人,叮铃作响的银饰,在安静的祭祀祖地中响个不停。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外乡人是如何进入十二部祖地的。

    但是大巫祭昏迷之前的态度又让他们迟疑不定,不知道是直接将人押下去,还是暂时困起来……

    谢辰揉了下眉心,他在昏暗又古老的此地,莫名有些格格不入,敛了笑意的他不见风流与温和,浅淡的平静像是匿了神明的湖水,让人一时不敢多加冒犯,怕那神明抬了眸。

    第219章 挥手掉马

    现场因为奇怪的原因, 气氛莫名变得僵持,几位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彼此对视一眼,在无言的默契中, 无声敲定了方案。

    而在这一过程中,谢辰不着痕迹地拿掉了扯出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他手指碰到那只手时, 年轻与苍老的痕迹映入眼帘竟有些惊心。

    直到收回手后, 谢辰仿佛还能感觉到对方手上成了树皮一般的褶皱。

    时间造成的痕迹如此清晰。

    谢辰眸光晃了晃, 昔年那个倔强的不行的小姑娘,哪怕行将入土, 依旧倔强的不行。

    只是对方,已经变成了个老姑娘啦……

    胸腔内似有若无的叹了一声, 谢辰抬眸,能在京都权贵层肆意打滚的公子, 在此处让人心中瘆得慌的包围中,不见怯意, 他字句吐的清晰, “ 地道在那里,但是前面已经封死了,我们一路走过来心中慌得不行,都不敢碰, 谁知道那里突然发出了动静。”

    他微仰了下巴, 向着人群包围的侧前方示意。

    发出振翅动静的那里,是神秘祭坛的最高处, 被石坛石柱呈拱卫状包围, 无数寓意不明却又无比繁复细致的雕纹遍布整个祭台,信徒奉为高处的神圣感与不合世俗的诡异感, 让那处地方冷意极重。

    顺着谢辰话语,众人抬头看了那里一眼。

    已经休眠几十年的圣虫,在最高处的石坛中安然无恙,只不过随着众人安静,谢辰话语传出,振翅的声响愈发大了起来。

    包括人耳不轻易能能到的频率从方才起就不见停歇,圣虫始终不见安静,以至于不少人的本命蛊都开始躁动起来。

    谢辰心中轻骂了一声,面上不见异样,甚至状似茫然地问道:“那是什么声音?怎么一直在响。”

    众人面上各有变化,纷纷皱起眉。

    十二部圣地被外人知晓位置并进入,若不是大巫祭过于剧烈且强烈的表现,这两个外乡人在被发现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处理了。

    有人附声在一拄着拐杖的老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谢辰微微眯眸准确地看了过去,与人对视时,也只是半疑惑半茫然的笑了一下。

    老者定睛打量谢辰许久,才随意扫了眼站得心中不安的吕定,“年轻人,你倒是一点不怕。”

    谢辰笑道:“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啊。”

    他面不改色的将之前拿的东西又往深处藏了藏。

    说起来这里的人并不是没有想到搜身,但这里能被拿走的东西,就连他们都要谨慎再谨慎做足了准备,就比如那上方到现在都没有安静下来的圣虫。

    振翅声连绵不断,更像是在催促着什么,谢辰忍住了揉耳朵的冲动,有人轻声吩咐了一句,很快后方撤了两人去查看圣虫的情况,

    但老者还是狐疑看着谢辰,他中原话说的不如外面卖药的那位阿婶好,带着古老又晦涩的腔调,“你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吗?或者碰了什么不该碰的?”

    他停了一下,又道:“你认识大巫祭吗?”

    老者目光示意已经扶走的那位婆婆。

    吕定连连摇头,再三保证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碰。

    谢辰此时干咳一声,眉头皱起认真回想的模样,众人视线顿时盯了过去。

    就连吕定都心惊胆战地看了过去。

    谢辰“啊”了一声,翻过右手,食指指腹处有一个不大的口子,刚凝固了一滴血珠在上面。

    而这微不足道的伤口却让在场的南疆人脸色一黑。

    谢辰语气不变,甚至堪称淡定,“之前摸那个坛子的时候,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我当时以为是被尖锐处蹭了一下,但现在看来,是那里的小虫子?”

    他面上无辜,语气也无辜,手上的血珠却红的刺眼。

    有人训斥一句,“什么小虫子!那是我族的圣虫!”

    “对,圣虫。”谢辰微笑回应道。

    不等人满意点头,他们瞬间想起重点在哪里!

    老者一个上前,完全不需要拐杖,迅疾步至谢辰身前,他面色很难看,在确认伤口之后,脸色更为阴沉。

    “是圣虫咬的。”

    人群微微骚动。

    “你竟然没死?”老者用奇异的眼神看着谢辰。

    谢辰唇色应景的白了下去,肉眼可见的白了下去,再笑时,有种血气往外散的虚弱。

    “暂时……没死。”

    谢辰双眼合拢,方才还意气风发与人对峙的公子,眨眼间昏了过去,这次不用吕定去扶,乌泱泱的一堆人上前,看他们的态度仿佛比吕定还要紧张。

    吕定有些不知所以地愣在原地。

    而在谢辰昏过去的瞬间,上方圣虫发出的声响似乎停了几瞬,在众人还不习惯的抬头前,振翅声骤然大响。

    比之前更盛。

    被匆匆带出去的时候,吕定回头看了一眼,有人正上前查看圣虫情况,他心中生出了一种荒诞的错觉来。

    那虫子在谢兄弟说完后,就仿佛跟人被冤枉了似的,生气了?

    吕定连忙打了个哆嗦,深觉这种想法一定是话本子看多了。

    *

    夏府宠着的小姐,和皇族尊贵的公主肩碰着肩坐在隐蔽处,偶尔会看到有她们的丫鬟疑惑地找过来,却什么都没发现。

    这时,她们就会对视笑上几下。

    “殿下,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端庄的性子。”夏书意此时像是忘了什么阶层规矩,兴致勃勃道。

    楚柳言微皱了鼻子,含糊咕哝道:“也不是不端庄吧……”

    此时,夏书意想起一件事,“你是公主,那日花楼中与你一起的兄弟是谁?”

    是哪位宗室子弟吗?

    她根本忘不掉那位的样子。

    明明也没什么特别在意的,可总是勾起她的念头。

    楚柳言有些犹豫,但想到夏书意连那位面都见过了,再瞒也没有必要。

    说起来也是,那日大帝怎么直接真容就往花楼里怼。

    她附耳轻声告知。

    夏书意的反应却比楚柳言预想的还要激烈,险些直接蹦起来!

    楚柳言连忙伸手将人按下来,“嘘嘘嘘!”

    夏书意呆了好久,才拍拍脸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比起亲眼见到大帝,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件事。

    大帝为什么会去花楼?

    不不不,这件事没什么好疑惑的,正史又不是日记,怎么可能连这种小事都记下来。

    比起这件事……大帝竟然见过谢家哥哥吗?也不是,她脑中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又究竟想去辨析些什么。

    夏书意呆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期间楚柳言就头抵住膝盖,稀奇地看了没反应过来的夏书意。

    她自然知道那位为什么去花楼。

    当然是去见永安君的啦!

    楚柳言偷偷笑了一下,心中格外满足,但想起现在早早就跑了的永安君又有些抓不着主线。

    大帝的平静,甚至让她觉得那些剧情像是自己的一场梦。

    如果两位主角毫无表现,剧情又怎么发展下去呢?

    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超级关键剧情的楚柳言盲目忧虑。

    两个小姑娘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亲密地聊了许多,令夏书意心中暖融融的是,她记得宴席上,作为公主的楚柳言有多尊贵,也知道如今毫无架子的公主有多难得。

    她们刻意避开了之前花楼的撞面,主要是为了避开关于那位大帝,无意之间,一种脸她们自己也不知道的默契正在彰显。

    时辰差不多到了告别的时候。

    两位藏起来的姑娘,又光鲜亮丽的出现在了外面,她们要各自去找自己的丫鬟了,不过总有下次见面的时候,这让她们的不舍情绪淡了很多。

    夏书意心情很不错,她无意识地朝着那位公主挥了挥手。

    拜拜~

    下次见。

    就像现代她与同学朋友每次分别那样,自然又无意识的一个举动。

    这被压在古代规矩下的潜意识动作,在今日放松的情况下,连它的主人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冒了出来。

    拜拜~楚柳言下意识挥手,眯眸毫不自觉的笑着,有些动作就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它做出来的时候,谁也没有察觉到不对。

    直到两个姑娘转身,她们向前踏了一步,然后同时停住。

    几乎是跳起来的!

    她们同时转身,眼睛瞪的很大,有些不礼貌却又无法控制的,伸手指着对方,彼此愕然对视。

    唇瓣张合数次,她们竟说不出一句话。

    *

    南疆深山。

    一位普通的南疆大夫,或者说,这里的每个南疆人都是一个不错的大夫。

    他低头送来药汁,在各部首领包围圈中,极快地看了一眼被围在中间,昏睡着的公子一眼。

    然后又如往常一样退了下去。

    直到夜间,一只特殊的信鸽在夜色的掩饰下,越过高山深林,目标明确的向着京都飞去。

    两日后,信鸽停在了皇宫之内,有一道影子接住了它。

    很快,鸽子带来的消息,落到了王朝主人的手中。

    ——南疆,谢辰。

    华丽安静的帝王寝殿,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传出,

    火焰点燃了这张纸条,素白修长的双指松开,在烛火的映衬下,平日连指尖都透着的冷意,仿佛消融了几分。

    这不就,抓到你了吗……

    第220章 来来往往

    “我到底怎么跟丢的?”那位之前跟在谢辰身后的南疆姑娘, 手中抛玩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铃铛,时不时在耳边摇上几下,满脸郁闷。

    她身姿像蝶一般轻盈, 一下就越过外置的机关,进了南疆真正部族所在。

    而这里,是外乡人进不来的地方, 比起外界真正以为的南疆部族, 这里要安静许多。

    时隔两天过去了, 她依旧没想明白,怎么在自家地盘, 还能把两个压根不熟悉这里的外乡人给跟丢的?

    “阿柳!”有人从后方喊出声,是个精壮的青年, 脸上涂了几道纹路,伸手对着这位南疆姑娘招了招手。

    阿柳闻声转头, “苍岩?你今日怎么出来了?”

    脸上的蛊纹都未洗净,对方应该还在祖地准备祭祀的情况才对。

    苍岩抹了把脸, 脸上纹路一点没有褪去的痕迹,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这两天偷溜出去,不知道发生了件大事,祖地前天突然闯进来两个外乡人。”

    阿柳眨了眨漂亮的猫瞳, 她张嘴就问, “是一个憨憨和一个好看的?”

    “对,你怎么知道?大巫祭当时都昏了。”

    阿柳跳起来, “快带我去!”

    大巫祭是她的阿婆, 等同于中原的奶奶,若不是她实在太年轻, 十二部之一的南田现任部主就是她。

    而巫祭一脉就独立于十二部之上,她未来究竟是部主还是巫祭,如今并没有确定。

    但无疑,阿柳的身份在南疆内部是尊贵的。

    苍岩路上交代了一番,得知那个外乡人被圣虫咬了一口但没什么大问题,阿柳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耳朵,呸了他一声,“胡说,圣虫的毒有多强你又不是不知道,它一口毒就能养的出好几个天蛊。”

    南疆内,蛊虫依天地玄黄划分,南疆现存天蛊不过三十九,由此可见稀少程度。

    苍岩哭笑不得,他叹气,“我就不进去了,大巫祭醒过来后就没出那个外乡人的屋子,究竟是真是假,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他停住脚步,又想起什么,“你又扮作卖解毒丸的余阿婆出去了?”

    阿柳含糊地嗯了一声,显然因为心虚不敢在这件事上多说,脚步微微加快离开。

    苍岩无奈,这时有人匆匆而来,“少主,部长在找你。”

    “找我?”苍岩愣了下,他正疑惑转身,因为来人的面色先是一愣,而后脸色一紧。

    “发生什么事了?”

    *

    谢辰被圣虫咬这件事并不是凭空捏造,他手上那道伤口也确实是被那懒虫子给咬的,只不过毒性并不能让他昏迷而已,换言之是无效的。

    但他依旧选择昏过去。

    一是这道伤口若是被发现不好解释,二是在大巫师那样不明不白昏过去后,他整个人在那时都是不好解释的。

    但有一点是谢辰没有料到的。

    这具身体终归不是前世那道浸染百毒的身体,不会要命,但是圣虫毒性还是催发了一些谢辰没有料到的副作用。

    炽阳悬空,繁华街道,再往远处看却是一片的灰雾。

    此时谢辰微微发愁的伸手捂额,不知道要在这梦境中呆多久。

    周围一切都是梦,谢辰非常清楚这一点,而他此时的模样,不是永安君的模样,而是定国公家的世子。

    以此世之身游于前世梦境,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谢辰在一间茶肆中坐着,如果不是他足够的理智,这样逼真的环境真的很容易迷惑人的心神,仿佛只要他踏出这里,向前走,向着记忆里的那些地方去,就真的会找到一些熟悉的人。

    这真的是一个很让人心中恍惚的错觉。

    但谢辰没有动,面上是波澜不惊的,周遭环境却在动,来往的人流中从贩货小卒的陌生人,到逐渐汇入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谢辰单手覆在茶杯之上,腰背笔挺却不显得僵硬,素色的衣服宛若莲叶,划过桌椅,皱纹不一,将中间之人拱卫成垂眸敛息的圣人,不入红尘,不尝五情。

    人声鼎沸,这人流仿佛是一条灿烂至极的红尘河,奔腾着就能将人吞没。

    烈日的余晖向下压来。

    谢辰神色淡淡地看着周围一切,茶肆这条街的喧闹声填补了梦境中本该有的安静,无数的人面容模糊着,笑闹着来来往往,堪比最热闹的城镇。

    谢辰安静看着……

    他看着肃容的白发老人哄着幼童向前走,布满皱纹的手拉着小手,老人的另一只手还紧紧的抓着一只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他们前往山的最深处……

    他们隔着人流与安静坐着的谢辰擦肩而过,依稀可以听见他们之间的笑语。

    “小徒弟,快些走……”

    两人彻底从谢辰身边走开时,谢辰只是眸光动了下,他甚至没有回头去多看一眼。

    而在这之后,有青年主君追着前方的人要从师礼,满面的哭笑不得;也有少年将军单膝跪下,用生命以表忠诚;还有三两意气风发的风流名士,在庄重的师台上因为口角而墨水横飞……

    他们那样鲜活。

    谢辰也只是轻轻眨着眼,面容安静淡然,天生携着三份笑意的眉眼也不刻意去压这份天生的笑,他这般看着,浅浅的笑意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潋滟着的桃花眸比任何时候都要多情。

    但他没有其他的动作。

    也没有动。

    他看着人影留散,每一个人路过自己身边时都叫了一声熟悉的称谓,似乎每一个人都想要他随着离开。

    谢辰低头,尝了口茶水,不为所动。

    茶水竟是有味道的。

    微涩,微苦。

    眼睫低垂,遮住了眸,茶水的余味在口中回转,指尖也逐渐从瓷杯上染了些凉意,谢辰又喝了一口。

    他心中淡淡的想,不该喝茶的,此时真该喝上一杯酒。

    耳边的声响逐渐安静了下来,连那些应景般看不清面容的路人们的脚步都慢了下来,那些或熟悉或久远只存在于过去的称谓逐渐消失。

    谢辰余光仿佛扫过了什么。

    一片蹁跹跃至视线中的玄色衣袍,上面用金色暗线勾勒着威严龙纹,不急不缓的步调犹如它的主人,无声无息间便逼近了人。

    什么时候,这里竟也有了这人的身影。

    谢辰拿着瓷杯的手停了许久都没有动作,他垂敛下的视线有些出神,这般放空了许久。

    那人没有如之前那些人影一样唤着熟悉的称谓就与谢辰擦肩而过,而是停住了脚步,人影隔着几步立在了谢辰余光的最远处。

    他会叫什么呢?谢辰心中漫不经心想着。

    “谢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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