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谷市,某间豪华旅店顶层。
这回魏化谦换了个酒店,唯一不变的是这个高度,以及窗外能够俯视整个海谷市的视野。
他吸了口烟,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窗外正值黄昏,环境昏暗了许多。落地窗的倒影中,能清清楚楚瞧见他脸上的皱纹和斑驳白发。
魏化谦的视线时不时扫过手机,它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吱呀——”
夕阳彻底沉没的那一刻,他身后的门缓缓打开。魏化谦弹烟灰的动作停顿半秒,他目光跟着黑灰色的烟灰坠落,头抬也不抬:“沈陌。”
沈陌换了身简单利落的衬衫,头发还带着洗完澡的湿润。他随手关上门,大大咧咧坐在魏化谦对面。此人举手投足很是放松,衣料瞬间勾勒出年轻躯体的轮廓。
“小魏,几天不见,你又老了。”他随便打着招呼。
魏化谦脸上的皮肉颤了颤,扭出一个客套的微笑:“识安的疯狗很老实啊,沈兄失手了?”
沈陌无所谓地摸了个无花果,手指稍稍用力,黄白的果肉中露出甜蜜血腥的芯子。他随口一咬,兀自咀嚼了会儿:“嗯,失手了,刚好撞见识安的人在调查。”
魏化谦不语。
沈陌不搭理他,又摸了两个无花果,自在地吃着。
“那个世界不是现实,就算符行川亲自下场,你也不会吃亏。”魏化谦沉声说道,“还是说他真的下场了,你不忍心对带过的后辈出手?”
沈陌:“……小魏,你这话说的。咱们认识多久了,要是有机会,我保准第一个杀他。”
“给我失手的理由。”
“我还想问你呢,我这次看见的东西实在有点多。”沈陌直摇头,“识安那帮子人,拿到了很厉害的记忆——之前我可是没发现过,骸谷还藏着那么一只巨型怪物。比起它,凶煞们简直娇小可爱。”
魏化谦面色阴沉,香烟的烟灰积了老长一截:“怪物?”
“是啊,识安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记忆,用黄粱的幻象投放出来。那段记忆够详尽的,大天师本人的回忆也不过如此。”
沈陌把玩着手里绵软的红皮无花果,它在他的手掌里滚来滚去,像是不怎么新鲜的脏器。
“绝对不可能。”魏化谦站起身,将香烟在烟灰缸里狠狠按灭,“钟异已经死了,你不是没看过我们的资料。到了最末,他的身体已经破败不堪。别说保存记忆,他连全尸都存不了!”
“那也没人找到过他的尸体吧。”沈陌耸耸肩,“我可是看得很认真,大天师的封印就在骸谷……嗯,看地势就是海谷。八成是那群前人嫌‘骸’不吉利改的,我不会看错。”
“夏天那阵子的凶煞之力波动,我可是还记着。疑似凶煞出世,但你们拿了血祭去吸引,半根凶煞毛都没引来。你说那会不会——”沈陌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
听到这句话,魏化谦反而平静下来。
“你在‘那边’的时间多,可能不清楚细节。我让人调查了所有与‘凶煞之力爆发’相关的可疑人士。”
魏化谦倒回扶手椅,捏了捏眉心。他随手掏出平板,操作了一番,推到沈陌面前。
“最可疑的是这个年轻人,你自己看吧。”
沈陌扬起眉毛,擦擦手上的果汁:“殷刃?……姓氏有点意思,隐藏身份的殷村后人?”
他随手翻看起平板上的资料,越看越沉默。
此人来历不明,很是可疑。但他通过了识安所有的体检测试,目前是识安特调九组的一名非科学岗员工,评级是丙级。
沉没会有意无意地用污染源案子试探过殷刃和他的搭档钟成说,并没有获得实质性的“异常”证据。前不久的仇先生袭击中,他的搭档钟成说当场被射杀。
沈陌震惊地看了会儿“殷刃与钟成说系恋人关系”这句话。
根据沉没会的情报,钟成说身死后,殷刃还特地制造了肉俑缅怀爱人,与那肉俑形影不离。
沈陌迅速翻看殷刃的照片,这个人是长得挺邪性,不似常人。可不知道是偶然还是怎样,沉没会取得的资料照片,都有点……那个。
比如此人在游戏体验店前挪不开脚,比如此人双手同时托举三球冰淇淋,比如此人怀抱一大桶炸鸡双眼发亮……
就算是多人场景,他也只能看到“小情侣彼此喂饭”“小情侣血拼超市”“小情侣戴着玩具耳朵游玩游乐园”等资料照。
沈陌:“……嘶。”
魏化谦:“嗯,他有点天分。但除了吃喝玩乐,这个人基本什么都没做。之前九组参与的那些案子,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
沈陌按了按太阳穴:“我明白了,这人和大天师没有关系。”
他的目光停在殷刃两手烤串握成扇形,模仿使扇大侠的照片上。那双赤眸里没有半点气势可言,那人弯着眼看向咀嚼烤娃娃菜的钟成说,眼中只有纯粹的快乐。
沈陌毅然决然地关闭了屏幕。
“我想想……按照这个时间点,应该是更升镇的‘蚁穴’出了问题。可能那里藏了关于大天师的资料,你们没发现,事后被识安找到了——那毕竟是个千年蚁穴,沉没会的人向来擅长藏东西,你应该最清楚。”
“唔。”魏化谦不置可否。
“前阵子识安搞的那个什么比赛,是不是找来个叫桑杰的萨满?我没记错的话,临南那一支萨满派系擅长金光辟邪术,他们都有佝罗血统——佝罗那边对‘元物’和‘彼岸’的研究,可是自成一派的。”
沈陌指节敲敲桌子。
“也许他们在更升镇发现了什么,特地借比赛的名义,找了佝罗族修行者的后人来海谷。那个姑娘还留在医院,你们可以拿她当突破口。”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沈陌收了吊儿郎当的气质,少见地严肃下来。
“魏化谦,我不知道识安那边掌握了多少新线索。我只知道这么一遭下来,他们对彼岸的了解只会更多。你的‘祭祀’计划,最好早做打算。”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
记忆世界。
化吉司的大火,烧了一夜才被扑灭。碍于围观群众过多,识安众人一宿未眠。
这直接导致符行川看到穿着“领导心腹大患”t恤的殷刃走近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过只看此人的气质,符行川一眼就能断定,“殷刃”壳子里是货真价实的大天师。只见那人拎着一只胖乎乎的黑兔,兔子嘴里还淡然地咀嚼着菜叶。
围观的化吉司成员见到这般怪人,纷纷退了两步。
好在化吉司的精英们见多识广,情绪非常平稳。玄学界怪人千千万,这个至少脸好看。
卢小河率先控制住表情,她有模有样地清清嗓子:“小殷,这兔子是?”
她狐疑的目光瞧上兔子——那只黑兔与他们看见的幻境怪兔不一样,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看着肥墩墩的,相当讨喜。这会儿它的鼻子一耸一耸,青翠的菜叶匀速消失在它的口中。
“这是钟成说。”殷刃“悲伤”地抱紧兔子,“这事说来话长。总之,他把属于我的躯体给了我,我给他另寻了去处。他……他是我亲手所做,本就无需太复杂的容器。”
符行川深沉地盯着那只兔子,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其实我应该选一只健康点的。”殷刃突然补了一句,语气有点平板——平板到熟悉。
众人的目光瞬间全投向殷刃。
“可惜骸谷附近草木丰茂,兔子全都圆乎乎的。”殷刃迅速恢复了原本的语调,语气里有股不易察觉的紧绷。
卢小河的表情逐渐困惑。
“但它真的太胖了。”就在她以为这个无关紧要的话题要结束的时候,殷刃又突然出声。兔子停住了吃菜的动作,湿润的黑黑豆眼瞧向殷刃。
“胖胖的很可爱。”这回殷刃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坚决,“非常合适。”
卢小河:“呃……”
难道是肉俑自我牺牲,再次“死亡”,刺激到了这位的精神疮疤?她左右看了看,明智地保持沉默。
殷刃体内。
钟成说:【……】他眼睁睁看着殷刃抱着那只“冒牌钟成说”揉搓,思维里滚过一连串省略号。
这只肥兔子,分明是大天师点石成银,从菜场买来糊弄识安的。为了安抚它的情绪,殷刃顺道买了最新鲜的菜叶。
【殷刃本来可以选最健康的那一只。】他幽幽地思考,【我给他的印象有什么问题么?】
殷刃超大声地清清嗓子,转移话题:“总之,你们应当看过了我给出的记忆。大家——怎么回事,怎么少了一个人?”
自己带过的吕家小丫头、符尚柳和李河晏,外加那只……那只表情凝重的染色狗,大家耳朵上都有通讯耳机。
殷刃随便扫了眼角落里面壁的黄粱,走到“符尚柳”跟前,面色认真:“符行川,究竟是谁出了事?”
符天异:“?”
符行川默默张开嘴,一口咬上殷刃的小腿肚。
……
傍晚时分,识安地下闪烁起一片光辉。
消失接近两周后,七个身影再次出现在床上。符行川第一个挣扎着坐起来,动作有点古怪的不协调。李念大踏步走上前,面色难看得像刚过头七。
“发生了什么,怎么断联那么久?”
“我们对记忆世界的性质判断有误,临时修正了不少术法细节汪。”
符行川喃喃道,还沉浸在殷刃关于“网络”的类比里。
完善术法的过程中,殷刃将对于记忆世界的猜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陡然接收到这个前所未有的猜测,直到离开记忆世界,符行川脑袋还没转过来。
李念:“……”
李念:“什么叫‘对记忆世界的性质判断有误’?”
“事关彼岸,不适合在这里谈。”符行川压低声音,瞥了眼还在床上平躺的殷刃与“肉俑”,“先让大家歇歇汪,你另外约个时间。”
李念这回沉默了更久。
“是的。”他语气干硬地说,“看来某些人的精神需要时间恢复。”
他做了个手势,识安的医疗组迅速入场。只听黄今凄凉地噗叽一声,朝医疗组率先伸出手。符行川终于回过味来,他干咳两声。
“这会是个很长的故事。”他一字一顿地说,“记得留够时间,空出实验室。对了,最好把他们都安排到人民医院,留下来的话太引人注意。”
“我知道了。”
见前搭档这样认真,李念的表情里多了一丝意外。
“我会安排妥当。”这一次,他的回答同样郑重。
识安九组再一次回到海谷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夜色已深。
记忆世界的损耗较小,可众人也已然疲惫到了极致。除了殷刃与钟成说,其余人挂了一排水,倒头便睡。殷刃尽管有一肚子话想说,还是努力憋住了。
他只好时不时碰碰躺在隔壁床的钟成说,自从有了实体,那股奇妙的排斥感又回来了。不过一定程度上了解了这家伙的情况,这种下意识的排斥感也变得好玩起来。
钟成说沉思了会儿,往殷刃的方向蹭蹭,纵容了他戳来戳去的举动。
“过段时间,符行川他们肯定要‘传唤’咱俩,一起解决正事儿。在那之前,咱们的空余时间不多。”
“嗯。”钟成说轻声回应。
黑暗中,钟成说的身体轮廓结实漂亮。哪怕是现在,殷刃还是无法把那只长得乱七八糟的兔子,和眼前的俊秀人类对上号。
“你有什么安排吗?”
殷刃不再戳他,而是伸出手,掌心贴上那人的后背。
十分温暖。
“和你一起好好庆祝。”钟成说背对着殷刃咕哝,“和你……待在一起。”
“还有呢?”殷刃扬起眉毛。
“还有……”
“月底了,钟成说。”殷刃俯下身,身体离钟成说一拳的距离。
他往那人耳朵里吹了口气:“你要过生日了,对不对?”
此时此刻,隔壁楼栋。
“来了来了。”孙栖安打了个哈欠,强撑起精神,坐在一张病床前。“说好了,姐姐读一个故事,倩倩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小女孩面色青紫,嘴唇发白。她细瘦的手背上血管凸出,正在输液。
孙栖安摸摸她的头发,拿起小女孩枕边的童话书。
童话书的封面柔和漂亮,分明是一本经典童话。孙栖安打开其中一页,目光突然变得无比柔和。她再开口时,音色未变,却多了种令人平静的魔力。
“嗯……今天就讲讲,‘死神’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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