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很沉。
脑袋混混沌沌,沈之屿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梦中,又好像是在现实,身边说话的声音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稍后,一道强光从远处打过来,穿过他的身体,直直往后射\\去。
沈之屿也跟着光的方向转过身——
冬季,红梅枝头盛开,鹅毛大雪娑娑。
暖殿内却热烘烘一片,和外界隔绝,内侍宫娥们禁声伫立,一位衣着华丽的小公子坐在其中,嘴上叼着毛笔,旁边堆了厚厚的一堆书卷。
内侍走到小公子身边,低声道:“殿下,沈公子来了。”
“快让阿屿近来!”
内侍领着一位年纪更小一点的小少年缓缓走进,少年生得很好看,瓷娃娃一般,缩在毛绒绒斗篷后面的脸蛋白皙水灵,右眼眼睑点有一点朱砂,衬得他光亮照人,一进殿内就笑道:“殿下。”
“阿屿,你可算来了!”小殿下把笔塞进来人手里,嘟着嘴,“父皇罚我抄写十篇策书,我手都写软了,快学着我的字迹帮我写!”
“好。”
小沈之屿坐在内侍搬来的桌边,一笔一画写得特别认真。
华贵的殿宇明亮,小殿下盯着小沈之屿的脸出神,剩下的书沈之屿抄了多久,他便盯了多久。
“殿下,都写好了。”
一声呼喊让小殿下回过神,他接过对方递来的书卷:“哇,真的和我写的一模一样。”
“对了阿屿,下月我就要去和皇兄们一起听课了,父皇说可以选自己喜欢的伴读,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小沈之屿眨了眨眼睛:“好呀。”
“阿屿真好,阿屿是全天下最最最好看的人!”小殿下起身一把抱住他,“嘿嘿,饿了吧,走,我们吃饭去!”
外面的雪更大了,内侍们害怕摔着两位金贵的小公子,早早便抬来轿子,小沈之屿跟着小殿下穿过回廊,忽然看到宫道上还有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他似乎并没有带足衣物,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的侍婢。
“等一等。”
小沈之屿跑到进风雪里,停在小男孩面前,发现这孩子是真的小,几乎比自己矮一个头,还脏兮兮的,
随行内侍吓了一跳,连忙跟上来,弯身哈身在一旁提醒说:“沈少爷,您不必……”
“他脸都冷红了。”小沈之屿解下自己白净的披风盖在他身上,残余体温瞬间包裹小男孩,“快穿上。”
男孩的眼睛很好看,深邃如同旷野星辰,即使还没完全长开,也能瞧出今后定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男孩怯弱道:“谢,谢谢哥哥。”
……
这个男孩是谁?这些人又是谁?
为什么他不记得了?
……
画面一转,眼前是滔天大火,整个京城的夜空都红了。
高祖皇帝亲自提下的沈府门匾落在地上,砸得粉碎,原意着免死牌朱笔像个天大的笑话,大火吞噬着府内一切生命,一位婢女推了他一把:“少爷……跑……快跑啊!”
深夜里,小沈之屿看到了此生他最害怕的画面。
隆冬未过,又是恶寒。
小沈之屿赤脚跑在京城官道上,昔日与沈家交好的豪门望族弃之敝履,生怕沾染晦气。
救救我……发生了什么事,谁能来救救我……
他当时什么也不懂,只以为是家里着了贼,想到小殿下多次拍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寻他,便一路跑去巍峨的皇城宫门前,“扑通”跪在厚雪中:“殿下……殿下救救我……”
他喊了一个时辰,守卫森严的皇城却没有一个人回答,反倒那位脏兮兮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面矮墙翻出来。
“哥哥?”小男孩像个煤球,又黑又灵活,他扶起沈之屿,不想沈之屿根本站不稳,于是干脆用自己瘦小的身躯背着沈之屿,拖着往自己的住处走。
后来,小殿下才告诉沈之屿,对不起,是父皇不允许他出来,他没办法。
……
……
“醒醒!”
“醒一醒,没事的,都是噩梦。”
混混沌沌的感觉一改剧烈头疼,意识在梦境和现实中摇摆不定,最后后者占据上风,强光消失。
画面如潮水般淡去,浓墨重彩变成了黑白灰三色,再杂糅成漆黑一团,记忆深处的人脸模糊,大雪带来的冷意迅速退下。
沈之屿猛地一睁眼!
天亮了,有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
这里是……元彻在礼国租的那间木院子。
方才梦见了什么?
他好像忘了许多重要的事情。
“大人你醒啦?”
一旁有细细的声音传来,沈之屿一惊,发现自己正死死拉住魏喜的手。
“抱歉。”沈之屿连忙松开,“是不是抓疼了?”
“没有没有,我肉多!一点也不疼的!”魏喜立刻摇头,“谢谢大人救我。”
沈之屿这才慢慢聚焦了视线,见自己的力气确实没给这肉嘟嘟的手臂造成任何伤害,冲他一笑:“应该的。”
“不……不该,”魏喜羞愧地低下头,“以后太危险的时候,大人不必救我。”
“不说这些。”沈之屿撑起上半身坐起,魏喜拿来软枕垫在他后背,他咳了咳,察觉到自己身上全是冷汗,哑声说,“去帮我找一套干净的衣服来吧。”
魏喜一口答应,前脚刚走,元彻就沉着脸带卓陀走进来。
卓陀在沈之屿的脉上探了探:“陛下,丞相大人已经退烧了,接下来好好调理便是。”
“嗯。”元彻皱着眉一点头,又问,“这次为什么又发烧?调理了这么久,喝下去的苦药都调去哪儿了?”
“陛下恕罪,调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大人身体本就不太好,近日来颠簸不断,昨日夜里吹了冷风,反复应属正常。”
“正常?”
“这……”卓陀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他也很为难,元彻给的任务就是照顾好沈之屿的身体,但接连几次下来不仅没往好方向发展,还越来越坏了。
沈之屿看出来元彻把气撒在卓陀身上,抬手止住了卓陀的尴尬:“无碍,我有事与陛下说,你先出去吧。”
卓陀满脸感激地退下。
沈之屿靠在雪白的软枕上,单薄的身体陷进去一大半,双手交替搭在腿上,瞥见元彻的掌心也缠着绷带:“怎么伤的?”
“大意了。”元彻在床边坐下,“刺客袖子里藏着刀。”
“下次要注意。”沈之屿闭眼养神,又问,“伤口深吗?”
“无碍。”
“……”
院外传来一两句鸟叫声。
接下来是沉默,沈之屿睁开眼,察觉到元彻细微的变化,昨夜还嬉皮笑脸,过了这一晚,这家伙就变得神色凝重垂头丧气了。
沈之屿只好支起有些酸痛的脊背,再一次开口:“结盟不宜隐瞒,想问什么就问。”
元彻这才从走神中回过来:“哦,也没什么,就是你昨晚给赵阔说,让礼国百姓从鬼戎军买粮,这无异于就是让他们亲手把自己挣得钱送上来,傻子都看得出这不对。”
沈之屿本就不好的脸色暗了暗。
元彻肯定不是想问这个。
但他还是答道:“就是要他看得出。”
“为什么?”
“布局执棋不能单单只会猛攻,要完全困住对手,除了本事外,还要潜移默化暗渡陈仓。”沈之屿缓缓说道,“给赵阔的这一计,是当下对他们来讲最好的办法不假,他照办,对你有益,不照办,对我有益——我更倾向于他察觉出端倪却不得不用这办法。”
元彻不解:“会对你有益?”
“赵阔对我的防备心一直很高,不照办,定是察觉到了端倪,然后他便会误以为自己掌握了主动权,不惜一切向我施压。”
元彻追问:“向你施压就是对你有益?”
“恋战乃兵家大忌,对我而言,该布下的棋局已经完成,继续握着不放手只会徒添猜忌,我现在需要逐步退出,可一位本该站在主要位置的人主动放手,难免会令百姓起疑,所以我要借赵阔的手,假意落败推自己离开。”
元彻在脑袋里梳理着这些话,同时缓缓点头,沈之屿肯退出礼王府这是非之地对他而言当然求之不得。
可忽然,就在这时,他灵光一闪,捕捉到方才的一个关键词。
——不惜一切!
“等等,你刚刚的意思是说除了礼王之外,赵阔的身后还有其他人?!”
“赵阔此人较真、死板,但这些日子来,他有两次想法上彻底的改变。第一次是在京城我提出结盟礼王的筹码,第二次则是行刑之后关于耕地的表态。”沈之屿眉梢轻挑,道,“你觉得,这其中会没有别人的手笔吗?”
“然后呢,沈之屿。”元彻却根本不关心结论,气氛急转,叫了他的全名,低沉的声音弥漫进小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所以你藏在话里懂得第二层意思是,退出礼王府后,你要去到赵阔身后的神秘人身边。”
沈之屿一愣。
元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丞相大人真是个好人,朕可没求着你铤而走险做多余的事情。”
沈之屿笑起来:“陛下想多了,臣只是为自己办事而已。”
这笑容不咸不淡的,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元彻都见一次心烦一次。
“为自己?还是为其他姓李的某些人?”
“……”
“朕若没察觉,你就会瞒下去?”
“……”
“昨夜的黑衣人和你很熟的样子,是谁?”
这问题能回答,沈之屿淡淡道:“不认识,多半就是赵阔身后的人。”
“沈之屿,你才自己说过,结盟不宜欺骗。”
“我没骗人,真不认识。”
“你在别人面前什么样朕不知道,但在朕面前。”元彻一哂,指着自己的下嘴唇:“说谎、或者抗拒回答的时候,这里,会被你自己的牙齿咬得发白。”
沈之屿立马侧过头,脸旁的发丝落下,遮住了元彻的目光。
“朕还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会对朕至少有一点点真心。”又是须臾的凝固后,元彻转过身,叹出一口气,“算了,好好休息。”
屋门“砰”地关上,木屋内,沈之屿大拇指指腹和食指掐着鼻梁,最后失力重新倒回床上。
脸埋进枕头,他努力回想黑衣人的身份和梦境中的人脸,却换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不减反增。
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
今日京城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阳光洒在客栈二楼窗边的小木桌角。
耶律录却无心于这闲散的午后,温子远方才的话让他万分惊愕,冷霜爬满后背。
耶律录问:“你是说,沈大人的父母,是在皇帝的默许和四大家联手之下杀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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