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何姜的工位附近没有动静。
江河的工作强度和工资一样有名,准时下班不在任何人的安排里,她平常也会多待一会,今天是卡着点站起来。
陈慧文倒也不意外,只说:“要是不舒服,明天就请假吧。”
正值寒假,何姜才能天天来上班,她本来觉得自己明天估计没什么心情,想想每天一百五的工资还是说:“没事,睡一觉就好。”
她打卡走人,在路边果然看到一辆车牌尾号为“267”的黑色奔驰车,有个像是司机的人站在边上说:“何小姐,陈特助让我来接你。”
何姜咬着嘴唇,想想还是点头说:“麻烦你了。”
司机给她开车门,在晚高峰拥堵的交通中一路向西,很快停在了一栋安静的房子前。
何姜什么也不知道,包括门口这块简单的招牌在很多人眼里意味着一掷千金。
她假装坦然地目不斜视,其实余光一直在注意装潢,那是一种简单之中的奢华,看着就知道不便宜。
这是一处安静的会所,服务员领路的时候谁也没遇见,到包厢门口敲完门就垂下头。
陈明远打开门招呼道:“何小姐。”
何姜很少被人这么正式称呼,低低嗯一声,眼睛不自觉看向他背后。
江宋本来是坐着的,下意识站起来。
他咳嗽一声说:“来啦。”
不像是素未谋面,更像是久别重逢,何姜心里讶异,不过肉眼可见放松下来点点头。
她的表情好像有许多疑问,又像是尽在掌握。
江宋突然对这个孩子充满好奇,先道:“坐吧。”
包厢里一张六人桌,左右各三把椅子,何姜抽出一把坐下来,两只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拧着。
江宋把菜单推给她,说:“想吃什么?”
何姜弄不明白这算是什么开场白,寻思还真是来吃饭的啊,动也不动说:“我都可以。”
这回答其实很为难人,江宋显然并不擅长周全,好在他有好下属,陈明远适时说:“何小姐葱姜蒜都吃吗?喜欢牛肉还是猪肉?”
这种选择性的问题更让人容易抉择,何姜想着随便都可以,嘴上已经在引导下说出想吃的菜。
她后知后觉眨巴着眼,越发局促。
陈明远拿着拟好的菜单出去,过会提着一壶柠檬茶进来。
何姜不安地捧着杯子抿一口,心里嘀咕着怎么不说话。
可是实际上她的表现已经称得上奇怪,也侧面印证了江宋的猜测。
他道:“姜姜,这么叫可以吗?”
听上去像是开奖之前的锣鼓声,但这名字能提供给他的拉近距离的空间只有这么多。
何姜睫毛颤颤,犹豫着说:“我妈叫我薇薇。”
取自《还珠格格》里的紫薇。
江宋没能第一时间领会,不过很快改口说:“薇薇。”
又道:“你知道,是吗?”
说得有点像打哑谜,何姜还是听懂了,说:“我妈跟我说过。”
在她小学考一百分的时候说:“你爸是首都大学毕业,你肯定也不差。”
在她吃肯德基的时候说:“你爸在美国肯定是天天吃这个。”
……
江宋陡然沉默,还是问出口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这并非是什么难事,他又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何姜讷讷道:“这不合适吧。”
她并非是他想要的孩子,一个不被期待的人最好是不要出现,更何况他已经有自己的家庭。
江宋当然不知道她的顾忌,在他看来女儿找爸爸是天经地义,哪怕讲俗气一点,他的经济条件也很诱人。
他不解道:“哪里不合适?”
何姜心想那可太多了,又觉得她的身份来讨论他的家庭有几分奇怪。
她含糊道:“你家里人……”
江宋对家没什么概念,他跟父母都不亲密,同父异母和同母异父的弟妹都有,只是彼此也不熟悉。
因此他道:“家里事我说了算。”
何姜不可置否,觉得男人多半都这样,但家庭里很多细节肯定是顾不到的。
她眼睛动动,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其实话到这儿,江宋仍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他觉得刚刚说的肯定不是理由,追问道:“还有呢?”
何姜愣愣道:“没……没啦。”
什么叫没啦,江宋只当孩子没有跟他交心的意思,毕竟大家才第一次见面。
他转而道:“对不起。”
道歉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何姜摆摆手说:“没事的。”
连她妈在世的时候都说,孩子是自己想生的,那就怨不得人。
江宋这两天想过很多,这会道:“我回国那年,你应该才五岁,我通过从前一位共同朋友打听过,她说你妈已经结婚生孩子。”
如果当时他查得更细一些,一切也许都不一样。
何姜不知道还有这茬,解释说:“我妈带着我住永川市,跟从前认识的人都不怎么联系。”
未婚先孕到底不是件好事,连外婆都是她七岁那年才知道,险些没昏过去,而且如果她记忆没出错的话,当时有一位刘叔叔来家里来得很勤,差临门一脚就是她的继父。
因为逝者已矣,千错万错都是留下来的人。
江宋道:“我应该好好照顾你的。”
他是孩子父亲,有理由付出,尤其是在知道何姜吃过的苦后。
十三岁丧母,寄居在外婆家,看舅舅舅妈的脸色过日子,想想就不容易。
何姜没觉得谁是应该的,她对生父只有一点点期待,那是从小到大的缺失带来的。
她道:“我妈对我很好。”
江宋看着她的脸,又像是在另一个人,母女之间有七分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他道:“以后我照顾你。”
他有责任,也有义务这么做。
何姜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她现在是成年人,能养活自己,可以说到摘桃子的阶段。
她咬唇说:“没事的,我自己可以。”
她并不想给谁添麻烦,不然早就这么做了。
江宋只以为是隔阂,心中忍不住感慨。
他早年有两次结婚的机会,种种原因下都没能成,偶尔也有稳定的对象,但在孩子这件事上比较谨慎,至今几乎是孤家寡人,没想到四十出头的年纪,突然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他都不知道要怎么相处,正要开口,陈明远端着菜进来。
何姜闻着下意识咽口水,眼睛不好意思在盘子上多停留。
这种细微的变化瞒不了人的,江宋道:“吃吧,不喜欢咱们再换。”
这也许就是有钱人的奢侈,何姜小口吃着,样子秀气得很,其实胃口大动,想把碗底都吞下去。
小孩子嘛,总是喜欢好吃的。
江宋趁势道:“我还知道几家不错的餐馆,下次带你去。”
何姜对生父的向往纯属人之常情,毕竟今天这个第一次碰面给她的印象还可以。
不过她客气道:“谢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生分,江宋知道不急于一时,却难免焦灼。
人到中年才有第一个孩子,珍惜看重之意尽显,他琢磨着要怎么拉进关系,目光停留在礼物们身上说:“给你买了点东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每一份都是粉色的包装纸,何姜判断不出价值几何,但想也知道不会便宜。
她拘谨道:“这也太破费了。”
江宋初为人父,阔气道:“明天再给你买。”
何姜第一眼都数不出有几份,寻思又不是买大白菜,整个人愈发不安道:“不用不用,我什么都有。”
江宋道:“这是我应该给的补偿。”
他亏欠良多,哪里是这些就够的。
何姜常听人讲他是位慈父,只看他把几个孩子保护得滴水不漏就知道。
可她觉得自己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有些生硬道:“不必。”
话一出口,她补充道:“其实我已经长这么大了,不需要什么帮助的,也不想给你和家人带来困扰。”
想想看,如果她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多出个兄弟姐姐,应该不会是太高兴。
江宋不明白她为什么屡次提到家人,完全没意识到两个人是在完全不同的前提条件下对话。
他想想打感情牌道:“非要说的话,我的家人只有你。”
即使他们是刚相认的父女。
何姜对他的印象陡然变差,心想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所为,她略为不满地蹙眉。
江宋以为是自己触碰了她的安全距离,但还是接着说:“现在想想,我到现在还没结婚生子,反而是件好事。”
是人都会孤独,尤其是到这个年纪。
何姜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说:“你没结过婚?”
不应该啊,论坛不是这么说的。
江宋理所当然道:“没有。”
又在一瞬间领会到她总提起“家人”的意思,肯定道:“从来没有过。”
何姜心情错杂起来,瞅着他的脸色道:“孩子呢?”
没结婚的人哪来的孩子,江宋本来要反驳,看着她又说不出话来。
他道:“只有你。”
何姜喃喃道:“不可能。”
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插错说:“还是做个亲子鉴定吧。”
这话题转的,不过也有必要,毕竟很多事情都会需要这一纸证明。
江宋道:“等一下抽血。”
又继续刚刚的话说:“虽然我这个年纪什么都没有很奇怪,但事实如此。”
确实很奇怪,何姜一次都没想过这个可能。
她道:“你是丁克吗?”
如果是这样,突然出现的孩子应该更讨人厌了。
江宋觉得自己都有些跟不上她的想法,不过还是说:“当然不是。”
别看他四十出头,每年都体检两次,至今各项指标正常,保证自己随时能结婚生孩子,只是阴差阳错到这一步而已。
何姜松口气,又觉得推翻了长久以来的认知,多少有点难接受。
她小声说:“居然是这样。”
江宋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捕捉到她的自言自语,不肯放过说:“谁告诉你我结婚生孩子了?”
他偶尔会因为恋情见报,但结婚的消息绝对没有才对,毕竟公司上市以后很多事不单关系他自己。
何姜赧然道:“我猜的。”
总不能说是看八卦知道的吧。
江宋总觉得她有所隐瞒,想想还是聊些更轻松愉快的话题说:“课业上有什么困难吗?”
何姜是优等生,她提起这个还是挺自豪的,说:“我每学期都拿奖学金。”
复兴大学是名校,她就读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更是实打实的全国第一,高考录取分线高到惊人。
没有人不为有这样的孩子骄傲,江宋道:“你很优秀。”
一个人努力总是最辛苦的事情,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父女之间的气氛渐渐融洽,隔阂消融掉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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