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大雄宝殿内。
老和尚归尘, 存真,还有两个小和尚围住女施主,尤其是老和尚归尘, 问个不停,可璎娘哪里晓得, 她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璎娘半是迷茫半是歉意道:“我只记得曾经有个僧人在我耳边诵过, 至于僧人姓甚名谁, 我已经忘记了, 大师见谅。”
归尘拨弄着佛珠, 沉重的叹息一声:“女施主一看就是遭受了劫难之人,怪我心急,以后女施主想起来,还请告诉贫僧一声。”
璎娘应下来, 又忍不住问道:“这个九转莲花往生经有何特殊之处吗?”
“我寺的藏经阁被一场大火焚烧, 阁内的许多珍贵经文也被毁之一炬, 其中就有全卷的九转莲花往生经, 它曾经是本寺的镇寺之宝,非方丈首肯不得轻易阅览,贫僧侥幸阅过前卷,后卷却是无缘得见。”归尘老和尚道:“贫僧一直想为后世佛门留下九转莲花往生经,女施主可能想起全部经文?”
璎娘在心里默默回想了经文,道:“不瞒大师, 因为受伤原因, 我的记忆残缺不全, 只能尽力试一试能回想起多少。 ”
灵宝机灵的拿来纸笔, 一老两少两个和尚激动的看着女施主, 尤其是归尘老和尚。
璎娘闭上眼睛, 摸到纸笔位置后,捏着袖角,提笔蘸墨,一字一字写着,白色的宣纸上,黑色的字尤其明显,在璎娘眼中就像一团团晕染开的花,说来奇怪,拿毛笔时,她自然而然的就写下了颇复杂的经文。
璎娘根本不知道往生经还分为上卷下卷,她每写一段就停下来,装作思索,然后听着老和尚的动静,待她写的越多,归尘大师话也多了起来,不停念叨着,下卷原来是这样,以及女施主还能再想起一些吗?
璎娘自然能全部想起来,她对那经文很熟悉。
可她写到下卷一小半之后,就停下了笔,久久未动,她“掩住心底涌上来的愧疚:“剩下的我暂时想不起来了,等我想起来,我再继续书写。”
其实,她能全部想起来。
因为私心,她撒谎了。
如果全部写完,她对这些佛门中人还有利用价值吗?她还能留在这里吗?璎娘短短时间,想了很多,她心里的疑惑也很多。
这么大的一座寺庙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大火又是谁放的,她记忆中的白衣僧人究竟是谁,按理来说,他在慈悲寺的地位应该挺高的,或许她应该查查有谁可以接触莲花往生经,余大郎说山门被官府贴了封条,为什么存真可以进来,难道存真是官府的人。
她的疑问太多了,璎娘为了记忆中的慈悲寺三字,总想搞清楚一切。
而且,为了躲避项家,她也需在慈悲寺住上一段时间,等解开谜团之后,她就把经文全部抄写出来,送与归尘大师。
“女施主能想起这么多已经很好了。”归尘拿起那张纸,爱不释手的看着,对女施主道:“现在还是施主的身体要紧。”
“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璎娘,大师唤我璎娘就好。”璎娘回道,大师待她赤忱之心,她却好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她没办法不警惕。
存真从老知客僧手中接过宣纸,一撩僧袍坐在蒲团上,他抖了抖宣纸,引来纸张飒沓作响,妇人笔迹十分隽秀,看着就让人舒心。
“璎娘子写的一手好字。”存真赞了一句,说道:“这几天过年,我也有了空闲,所以会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顺便给璎娘子你好好看眼睛。”
“多谢存真大师。”璎娘再次对着存真和尚谢道。
存真看起来不像佛门人,至少,璎娘没看过带发修行的僧人,虽然她的视线不好,但璎娘仍能看出存真带着一顶发冠,衣着多彩。
下午时分,两个小和尚就让璎娘搬去寺里寮房那边住,寮房环境更好些,而且本来就是香客居住的地方,璎娘感激的婉拒了,因为余大郎说过会来找她,变更住处的话,余大郎会找不到她。
璎娘数了数包裹里剩的不多的银钱,从里面拿了一块大的出来,买了寺里的檀香线香,将它插在了大雄宝殿外的香炉里。
沉寂已久的香炉里,一根信香静静燃烧着。
下午,两个小和尚去禅堂打坐,打完坐以后就去法堂听归尘大师讲经。
璎娘在这期间,逛了逛慈悲寺,真正走起来,璎娘发现慈悲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各处偏殿,天王殿,钟鼓楼,执法堂,还有居士林,上客堂之类的。
依稀能察觉出寺庙内处处雕梁画栋,雄伟非凡。
存真陪着这位女施主逛着慈悲寺。
“女施主当真记不得前事了吗?”存真观察了这位女施主一下午,大冬天的,他穿的极为富贵,身子颀长,眉眼姣好。
璎娘离得近,闻到了他身上有股胭脂香味。
她摇头。
存真思索一会说道:“像这种离魂之症,我还是第一次见,不过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女施主伤在脑处,也许等伤势痊愈以后,女施主就能想起来了。”
“不过,得了离魂症真的能忘记所有事情吗?”尘真声音有点轻,反倒有一丝向往。
璎娘听着存真心事重重的话,不知该如何接。
此话的两三天一直风平浪静,璎娘在此之间也知道了存真如今的官职。
还是灵宝大嘴巴告诉她的。
存真师兄是洛阳都督府的座上宾,洛阳所有人都要卖存真师兄几个面子,怪不得存真大师能随意出入被官府封禁的慈悲寺。
璎娘便在慈悲寺暂时住了下来,力所能及的做些自己能做的事,如非必要,不麻烦寺里的师父们。
七天后的傍晚时分。
璎娘听见了山门外的喧哗。
存真起身,打开寺庙大门,望着底下的姜家三郎以及他身后全副武装的兵卒,恭敬施礼。
姜三郎一眼就看到了存真,明明是个和尚,偏偏有一股说不出的阴柔媚色,怪不得哪怕长大了,也能留在大都督的身边,他道:“跟我走吧,大都督有事找你。”
存真微微变了脸色,往年时候,他可以在慈悲寺住到元月十五,难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让大都督特意招他回去,他上了后方马车,临走前,对着寺内众人挥手,让他们不要担心。
璎娘藏在门后,等门前喧哗的人群散了才看向远去的马车。
留在寺内的和尚们也都忧心忡忡。
“大都督找师兄会有什么事啊?”灵宝道。
晚上。
璎娘睡不着,便找到了灵宝,在这几人中,灵宝的口风是最容易突破的,两个和尚住处挨得很近,归尘大师独自一人住在偏僻的院落,璎娘没有提灯,但是月色下的雪很亮。
昨天又下了一天大雪,寺里好多破旧的房子被大雪压塌了。
归尘大师说这个冬季雪灾频发,恐怕不是一个好年,住这几天,璎娘看出来了寺里的物资都是存真提供的,归尘大师太老,走不了远路,化不了缘,两个小和尚脸上有被烧伤,不愿见人,据说有次下山化缘,因脸伤可怖,人人害怕的躲着他们,还放狗咬他们,灵宝更自卑了。
璎娘回想灵宝说的点点滴滴,没想到路走到一半,居然遇到了归尘大师。
归尘将女施主引到一处亭内,璎娘本想从灵宝那探查过往事迹,一看见大师好似专门在等她,璎娘内心不由窘然,耳根发热。
归尘大师苍老年迈的声音响起:“我知施主很想知道慈悲寺的过往,其实灵宝他们不想对施主说实话,实在是因为本寺旧事实在无法启口。”
“我曾经听过贵寺传闻,据说有个血衣慈僧屠戮了贵寺,且还杀了一个大官,至今都未归案。”璎娘说起自己知道的事情:“大师说的旧事可与血衣慈僧有关。”
“他是果,却不是因,一切都是方丈那些人自作自受的结果。”归尘说起惨事意外平静:“血衣慈僧曾经是慈悲寺的知客僧,在一众知客僧中,他是最年少的一个,法号苦参。”
“苦参是山下穷苦人家养不起了,便送到寺里出家混口饭吃。”
“他从小就喜好佛法,长大后更是学识渊博,武义出众,因目有殊异,很多达官贵人都指名要他接引。”
“我知道的,那些贵人看他就像在看一件稀奇的玩意,在他小时,有贵人想把他的眼睛挖出来,看看为何会长成金色重瞳,存真从小就讨人喜欢,口齿伶俐,帮着苦参说了几句好话,混弄了过去,他才保住他的一双眼睛。”
璎娘攥紧双手,头脑忽然刺痛,她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双金色重瞳,于此同时,有道浑厚低沉的男音笑意深深,缭绕在她耳畔,熟悉的让她心悸。
“…他的眼睛像金子…”
“他的眼睛像金子。”璎娘脱口而出,眼眸涣散,闪过一丝痛楚之色,刹那的记忆让她头痛欲裂。
归尘笑了起来:“是的,苦参的眼睛像金子,很耀眼,现在我有点相信是苦参教你的九转莲花往生经了,也就只有他不把传世经文当回事,想念就念。”
“他的性格却像劣铁冥顽不灵,不招方丈喜欢。”归尘叹息一声:“在其他清秀的小沙弥们还懵懂不知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密室里的那些贵人吓得恼怒不止,还被方丈关了禁闭,后来他白衣知客的名声出去了,方丈才喜爱他。”
璎娘有点没听懂,怎么突然有密室了。
归尘闭上眼睛,转动佛珠:“方丈会在小沙弥中挑选好看的,专供给一些有特殊之好的贵人取乐之用,也就是外面说的娈童,真有喜欢的,也可带回去,存真就是这样,他在大都督身边呆了不少年。”
璎娘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听着这话,心底泛起冷意。
这究竟是佛门还是魔窟。
“寺里的方丈长老们都知道这事,且都默许了,毕竟那些贵人每次给寺里捐赠了很多钱财。”归尘慢慢说着,让这位老人来说,此事就是属于因果报应,如果寺庙不放高昂的香火钱给民众,他们何以落得卖女丢儿。
山底下的穷人向寺庙借钱,抵押物就是他们的房子,土地,妻子儿女,或是首饰,衣服,一但还不上钱,寺庙便会回收他们的财物。
或许有好的寺庙,将香火钱真正用在贫苦处,解决苦难,但归尘没有见过。
“苦参长大以后,就杀了他们,寺里的一位常客高官就是他杀的,所以通缉至今。”
“大火倒不是他放的,当时天旱大热,雷劈老树所致,僧人无察,才导致火烧慈悲寺。”
“存真不想有人来打扰我们,便让大都督封了慈悲寺。”
“此后,慈悲寺就成了鬼寺。”
璎娘听着这陈年往事,花费了一些时间定住心神,让自己的心不要乱:“大师今夜为何要和我说这些?”
归尘笑道:“大概是,若不把真相说出来,见佛祖也不安心吧。”
璎娘在第二天早上。
得知了归尘圆寂的消息。
第282章
两个小和尚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璎娘和他们收敛了归尘大师的尸体,就葬在慈悲寺的后山。
一直忙到天黑,璎娘才接受了归尘大师圆寂的事实, 明明昨天晚上,大师还对她说了很多话。
等到入夜时分, 璎娘不放心, 便去了灵宝的房间, 听见了小和尚压抑的哭声, 还有他师兄哭着安慰的声音, 确定两个小和尚不会半夜偷偷去后山哭灵后,璎娘才回到僧舍自己的房间。
上午两个和尚哭的很悲惨,让璎娘心有戚意,一整天心都像发堵般难受。
趁着小和尚刻碑的时候, 璎娘将全卷的九转莲花往生经烧给了归尘大师, 又复写了一卷放在经室内, 她的心里才好受一些, 不那么自责。
如果她不那么自私,也许归尘大师就能亲眼看到全卷的九转莲花往生经了。
璎娘被这个念头侵袭的睡不好觉,直等到天亮才睡了一会。
一连三天,寺庙都沉浸在一种悲伤的氛围内,就在璎娘思考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深夜, 靠近僧舍侧门突然出现了动静, 璎娘几乎是立刻就披衣起来, 斫鲙刀也被她抽了出来藏在袖口, 她心里清楚来的应该是余大郎, 但为了以防万一, 她还是把刀带上了。
直到余大郎的身形鬼鬼祟祟的出现在僧舍处,璎娘才从暗处出来。
余大郎被突然出现的璎娘子吓了一跳,差点大喊出声。
“别出声,是我。”璎娘轻声道,顺便带着余大郎进了僧舍自己房间,吹开火折子,点亮烛火。
余大郎惊魂未定:“你知道吗?后山突然多了一座新坟,我走过去的时候差点吓死,还以为遇到鬼打墙了,你在这里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事,这寺里有没有鬼?”
“没有鬼。”璎娘坐在桌边,倒了一杯茶给余大郎:“那座新坟是我和寺里的和尚挖的,里面葬着一位大师。”
余大郎嘴巴里的一口茶猛地噗了出来:“你说什么?”
璎娘省略了慈悲寺当年的惨案过程,说了进寺之后的经过,两个小和尚和归尘大师都是当年火灾的幸存者。
余大郎听得一惊一乍的,他是真没想到鬼寺还有人,瞧着璎娘镇定自若的模样,余大郎为自己的胆小找补,干笑两声:“我就知道我进去的那晚,寺里有猫腻,原来是背后有人在装神弄鬼。”
“那现在老和尚死了,寺里就剩两个小和尚了。”余大郎放下包裹,打开,里面是冻的梆梆硬的烧饼:“不如,我带你去唐家女庙那边吧。”
“我想过一段时间再去那边。”璎娘道,寺里就剩两个小和尚,璎娘放不下这边。
“行吧。”余大郎道。
“苗家他们没动静了吗?”璎娘又问道。
余大郎拿起一块烧饼吃着,咬的咯嘣响:“初一他们家就过来闹了,听说你走了,他们不信,赖在我家两三天后,被我娘轰出去了,后来…嗯,舅舅亲自找我娘,大舅是我娘亲哥,又帮了阿爹找活干…”
璎娘听到这,已经能够猜到翠娘什么选择了,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些淡淡的伤感。
“苗家又偷偷去唐家女庙那找你,蹲点几天没蹲到,便想进庙里找人,大娘他们没找到还不死心,三番两次还想进去,被女庙护卫打出来了,一个劲的埋怨阿娘骗他们。”
“项府管家见不到人还以为苗家捉弄他,”余大郎说起这事就笑:“一怒之下把苗二郎的腿打折了,现在他们全家都不折腾了,在家养伤呢。”
璎娘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也跟着笑起来。
“这些饼给你,那个存真大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万一寺里食物不够,你就自己吃。”余大郎把包裹推给璎娘。
璎娘收下来,如果寺里食物不够,她肯定要与那两个小和尚分食的。
“你这几天忙吗?”璎娘道。
“我能有什么忙事,说吧,你想让我干什么?”余大郎道。
“我想让你给存真大师送个信,告知他归尘大师圆寂的事。”璎娘说道。
“可以。”余大郎答应下来,就看见璎娘走到窗户长桌处开始研墨写信,余大郎观察一圈,发现寺里的人对璎娘应该还算不错,比上一次来,僧舍里多了好些东西。
璎娘抚平纸张,慢慢写着。
写好信后,璎娘将信交给余大郎。
“现在很晚了,不如找间空屋休息一夜。”璎娘道。
余大郎想了想,他现在知道寺里有人没鬼后,胆子大了很多,便爽快的留了下来。
可等次日见到那两个烧伤的小和尚,余大郎还是被吓得不轻,他们的脸实在太丑陋了,出去化缘恐怕人家也得撵他走。
灵宝躲在师兄身后,望着寺里的陌生人。
两个小和尚得知他是璎娘子的旧友,即将出发给存真大师送信后,便不怎么怕了。
余大郎走后。
璎娘带着两个小和尚继续看寺守院,顺便摘了些菜畦里的白菘,萝卜,在厨房煮了一些蔬菜汤,蒸软了烤饼,三人一起吃了,用完饭后 ,两个小和尚去后山收集柴火。
就在璎娘以为晚上余大郎便会回来时,余大郎便没有回来,整整一天过去,余大郎送个信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等到第二天中午,璎娘坐不住了。
难道余大郎出了什么事?两个小和尚亦是不安。
璎娘看着灵宝他们,手里拿着竹棍:“我去找余大郎,顺便看看存真,你们就在寺里等我,晚上…”她叮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灵宝抓住了手。
“女施主,你眼睛看不见,我们,我们一起去。”灵宝师兄鼓起勇气说道。
“对,一起去。”灵宝道:“我给璎娘你带路。”
两个小和尚意外坚持,最后没法子,璎娘戴好帷帽,一手拿棍,一手牵着灵宝,灵宝再牵着师兄,三人一起下了山。
在离山之前,璎娘把银钱也带着了。
下了山,璎娘就被灵宝带着走路。
山下很热闹,璎娘耳听八方,过了会从游人商贩口中得知,今天是元月十五。
璎娘察觉到两个小和尚面对人多时的害怕畏惧,花钱买了两个面具,戴上后,两个小和尚终于不再忍受他人异样的目光,尤其是灵宝,对着面具摸了又摸,连声道谢。
三人走在繁华的洛阳城内,一门心思的往洛阳大都督府上赶去,灵宝偷偷看着街道上的杂戏摊子,商贩如织,游人如云,还未到傍晚,鱼龙舞的灯火已经在洛阳辉煌起来了,洛河里的楼船张灯结彩,人人欢笑。
灵宝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很少出来,也很少能看见如此美景,等到了晚上,洛阳肯定会更加热闹。
灵宝的手腕忽然被璎娘子握的一痛,他不解的看向璎娘子,璎娘子今天带着帷帽,薄纱遮挡住了她的面容,可他人矮小瘦弱,往上一看时,仍然看到璎娘子的脸。
璎娘子是灵宝看过的最好看的人。
“璎娘子,你怎么了?”灵宝问道。
“不对劲。”璎娘在一处街角站定,帷帽下,她紧紧蹙眉,神色有些不安:“我听见了马蹄声。”
在万千的欢声笑语的声音中,很难形容璎娘突然听到这种声音的感受,它是如此细微,仿佛一滴水落入海中,可璎娘偏偏听到了。
“啊!我没听见啊。”灵宝认真听着。
“我也没听见。”
“真的有。”璎娘紧紧抓着灵宝:“距离大都督府还有多远?”
“快了,走过这条街,就能看到大都督府了,存真在附近有个房子。”灵宝说道。
三人步伐快了不少,少顷,璎娘就听到了越来越重的甲胄声以及刀剑碰撞的声音,还有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
“好多兵啊。”灵宝惊讶的看向在大街上飞驰的兵马,同时有小吏出来宣告元月十五宵禁三天,街上不可逗留。
街上骚乱很快被洛阳守卫控制住,宽阔的街道上,斥候骑马奔跑,似有十万分紧急之事,给洛阳城蒙上了阴霾。
“你们怎么出来了?!”余大郎急匆匆的往回赶,猛地看见街边的三人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满头大汗的扯着璎娘他们躲避官兵,这些洛阳兵一个不爽可是会甩人鞭子的。
“我看你送信许久不归,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便来找你了。”璎娘回过神。
“哎呀,不用找我,算了,算了,刚好出来了,也省的我再跑一趟。”余大郎拉着三人往存真家里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昨天存真大师没在家 ,我便等了一天,今天我把信送到了,他让我把你们都从慈悲寺接到他那边,以后不住慈悲寺了。”
“为什么?”灵宝很惊讶。
“这我哪知道。”余大郎将人终于带到了存真家。
存真家很大,仅有一个老仆,余大郎跑了一路,四人直到晚上才等到存真。
存真看见小和尚们,吩咐老仆带他们下去休息。
“我听见外面兵马声不绝,城内可是发生什么事了?”璎娘从进门就听出了存真略凌乱的脚步声以及不稳的呼吸声。
“不是城内…”
存真细长洁白的手指死死按在椅上,额头布满冷汗,在大都督府听到江淮最新战果时,就连他这样的小人物都感觉到了大厦将倾的恐怖感。
“幽州叛军在元月攻占金陵城,驻守金陵的楚陵王守城失败自刎,在此之前,安国军节度使魏将军兵败跳崖,现在,江淮地区彻底沦陷。”
“叛军盘踞江淮拥兵十万,剑锋所到之处,各地守兵不战而降,大量官员望风而逃。”
“国弱至此,各军畏敌如虎…”
存真捏紧椅把:“而朝廷那边要大都督去招安。”
显然,朝廷那边想认输了。
可怎么招?
叛军已经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吞吐万里,择人欲噬,再想让这头猛兽安静匍匐下来,存真根本想不到这种可能性。
第283章
“招安?”
余大郎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 哪怕学了些字,也不明白招安的意思:“这啥意思?”
“许以叛军高位财宝,让叛军对朝廷归顺投降, 这就是招安。”存真看向不明白事情严重性的余大郎,一时间觉得他无知, 又觉得他有点幸运。
余大郎叫了一声:“这, 他们都是叛军了, 还要给他们钱, 让他们当官?”
存真手抵住额头, 现在要是能花钱买和,朝廷那边不知道多高兴,至于升官,幽州节度使已经是大楚第二位的异性王了, 第一位的异姓王静南王是大楚开国功臣后裔, 一直驻守偏远的南诏之地 , 几百年不往中原凑了。
存真不知道朝廷想给那位公然反叛的异性王怎么升。
“招不了的。”存真摇头:“叛军已经停不下来了。”
“大都督让我做好准备, 等朝廷的人一到,就让我和他一起去金陵招安。”存真道。
“那岂不是送死?”余大郎惊道。
存真笑了笑,好似想到了什么往事:“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生还的机会,我有一个故人,他在幽州节度使那边当门客。”
这也是大都督找他的原因, 届时, 大都督肯定会让他和苦参师兄联络, 苦参师兄的外貌太有特点了, 他逃亡到北方后给一个大人物当门客的消息在江湖中流传的很广, 让存真不想知道也难。
大都督自然也知道。
那个大人物就是幽州节度使周绪。
“那这样还好, 师兄弟总有一两分情分在。”余大郎明白了,哪怕招安不成,有这一两分情分在,存真大师或许能保下命来。
“我走之后,慈悲寺那边不好住人,归尘更是不在了,以后灵宝他们就住在我这边,璎娘子如不嫌弃,也可住我这。”存真对璎娘子收敛归尘大师的尸体很是感激。
璎娘自从听到幽州二字就神思恍惚,后续余大郎和存真大师说的话她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有听见,脑海里的画面纷杂凌乱的像极速闪过的电影片段,一时是洪水滔天,一时又是漠北大雪,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旌旗招展,战场血流成河,许多人在和她说话,他们的面容模糊成一团,有人向她跑来 ,歪头看她,嘴唇开开合合,笑意吟吟,像是乳鸟投林,依恋着她。
璎娘的心剧烈跳动起来,随着存真大师说到幽州节度使,一道声音如轰雷炸响心扉。
“夫人…”
和前几天的声音一模一样。
男人声音低沉浑厚,回荡在璎娘耳畔,璎娘猛地抬头看向堂内,声音如泡影般不见了踪影。
等回到今晚休息的住处,璎娘摸到床边,将竹棍放下,她略难受的揉着脑袋,存真大师心善,让她也住在这里。
璎娘忍不住把自己脖颈处的玉牌拿出来,摩挲着上面的字,也许,她是幽州人?不然为什么会对幽州这个地名如此熟悉。
她应该有家室了,很有可能还有个孩子。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璎娘就无比的确信。
哪怕脑袋刺痛着,璎娘还是感觉到了安心感,在这个世界,她并不是一个人。
她要找到自己的家人,然后回家。
璎娘对未来不再那么迷茫。
此后的几天全城戒严,连璎娘都感受到了,或许离大都督府在一条街上的缘故,璎娘经常听到马蹄声来往不绝。
进入洛阳的人也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南逃的高官贵族,与此同时,江淮大败的消息也传到了洛阳城内,连城里的小民们都能说上两句,人人如惊弓之鸟,忐忑不安。
璎娘打开门,透过门缝看着华阴公主。
听存真说,江淮那些逃跑的官员都是打着保护公主的名号跟着公主逃的,到了最后,那些官员也都跟着进了洛阳。
隔着许多人,璎娘只能看见最前方的华阴公主身上的红色狐裘,红的像血一般。
存真也在看着华阴公主,他和大都督一直在等朝廷的人来,商讨招安一事。
华阴公主身后还有许多身着官袍的江淮官员,以及保卫公主的许多侍卫,人群乌泱泱的一片去往洛阳的大都督府,存真看到华阴公主虽然衣着华丽,但她的脸憔悴又冰冷,愤怒和悲伤让她看起来充满了凌厉的杀意。
一行人进了大都督府。
没过多久,跟着华阴公主进去的那些大楚官员们被士兵们推出去砍了。
人头滚滚落地。
璎娘望着远处红红的一片,听见了从大都督府出来的告令:国难当头,如有弃官者,杀无赦,血淋淋的命令被送往各处。
华阴公主站在大都督府门口,声音疯狂,仪态全无,指责追出来的洛阳大都督:“你史贽身为洛阳大都督,统领怀,郑,汝,洛四州,累世公卿,如今我儿为国捐躯,尔等居然提出要招安叛军?可对不起我儿?难道我儿子就白死了吗?”
“我不同意招安!你们必须要派兵平叛,我要把那周蛮子吊挂城墙之上,给我儿报仇!”
她的质问声如此之大,让璎娘听得一清二楚,同时让她莫名的心惊肉跳。
洛阳大都督史贽望着疯严疯语的华阴公主,觉得她已经失心疯了。
“通知韩福韩将军,让他把公主接走。”史贽吩咐了一句。
等门口这场闹剧散了,史贽背手看着血迹还未干的地面,冷笑一声,华阴公主说的简单,要平叛,要报仇,嘴皮子一动就要出兵,也不看看叛军势力已经到哪种地步了。
现在魏云州死了,安国军元气大伤,李瑞年也死了,他底下的兵不凑巧,没赶上杀降令松动的时候,永平降军流血飘橹,至于那蠢货王百万,被叛军割肉自吃活活撑死了,死状骇人听闻。
现在朝廷是怕叛军往洛阳逼宫,一但洛阳没了,长安近在咫尺。
天子危矣!朝廷内少的可怜的保皇派这次意外的强硬,强烈要求他去招安,朝廷使者就是新贵齐南华。
去年参与伐幽联盟的各大州郡现在老实的像鹌鹑似的,一言不发,一兵不出,他史贽是有通天本事能把这些州郡兵力集结起来去打叛军啊?
的确有这么一个人,那就是魏国公,但现在魏国公被叛军拖在了徐州,依他看,徐州情况可能不好了。
史贽想到这,心更烦了。
第284章
存真大师又被洛阳大都督招去了, 就璎娘住在大师宅里的观察,存真大师很少在自己家住,反而是她和两个小和尚住的多, 府里唯一的老仆已经很老了,手脚不灵便, 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 璎娘每次看见他都很担心他会摔跤, 府里采买一事璎娘便接了过来。
自从元月十五后, 洛阳又下了好大的雪, 雪灾频发,城内物价又涨了不少,路上乞丐比璎娘刚来的时候多了很多,被冻死饿死的人亦不在少数。
每次买菜, 两个小和尚执意要跟着她, 璎娘知道他俩是好意, 上街时总会买些糖葫芦给两个小和尚。
他们每次出门都带着璎娘买的面具, 许是和外面的人有了接触,两个小和尚也不再像开始那么害怕外面。
存真大师的宅子位置得天独厚,隔壁就是寿业坊的凤凰里,也被洛阳人叫王侯里,两个小和尚每次路过王侯里的时候,都能发出惊叹声。
走过王侯里, 穿过紫光桥, 璎娘知道就会到达山月坊, 坊里的歌舞乐声从未停过, 金风玉露楼的香风笼罩着整个山乐坊间, 熏人欲醉。
哪怕是白日, 山乐坊依旧张灯结彩,到了晚间,洛阳里的人都说金风玉露楼的灯火比天上的太阳还亮,恍若白昼,王孙公子们在这里一掷千金,醉生梦死。
姜家三郎懒洋洋的坐在步辇上,打了个哈欠,周围是簇拥他的众多护卫奴仆,身上还带着散不去的香粉,寻欢作乐了一晚,他的精力仍然很旺盛。
上次他邀请唐五让他带着谢家表妹出来玩,唐家硬是不松口,找了好几个理由拒绝了他,导致他连谢家表妹的面都没见一次,若不是唐五识相,陪他玩了几场,他定觉得唐家有意针对他,姜三郎腮帮子咬的鼓鼓的,而后想起江淮的事,眉头松开 ,他的心情高兴的无法形容,一向无法无天的楚陵小王爷死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死的好,死的好,死了之后,魏慈心就是魏国公唯一的儿子。
说来他姜家与魏慈心的母亲叶氏早年有几分交情,华阴公主势大的时候,叶氏迫于无奈独居洛阳,与魏慈心分离,现在华阴公主的儿子没了,叶氏的好日子也要来了,他姜家也要水涨船高了。
姜三郎陷在锦绣里,揉捏着怀中姬妾,哼哼笑了起来。
璎娘拉着两个小和尚,避开出行的贵人,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后来仔细一想,这人有点像让归尘大师去大都督府的人,毕竟这人出行的方式让璎娘印象很深刻。
璎娘听见了细微的呜咽声,她转头看去。
隔着帷帽,她更加看不清了。
耳边的呜咽声却大了起来,是个女孩在哭,她大声哀求着爹娘不要卖她,哭声直往璎娘的耳朵里钻,她的爹对着女孩骂骂咧咧,而后一个劲的说只要给粮十四升,这人就给你们了,不要钱,她的阿娘也在哭…
因最近卖的人多,两方人讨价还价,金风玉露楼的人只愿给粮十二升。
灵宝拉了拉璎娘的手没拉动,她定定站在原地,好似生根了一般,怎么也拉不动,灵宝正着急的时候,璎娘却持竹棍走向了讨价方向。
“要不卖给我吧。”璎娘棍子碰到了石阶,她停下来,微低着头,声音有点嘶哑:“我愿意给粮十四升。”
在场争执的人停了下来,金风玉露楼的龟公打量了一眼衣着破旧灰尘扑扑,带着补丁的帷帽,一看就是一个瞎子的女人以及她身后瘦巴巴的两个小和尚,不屑嗤笑一声,对卖人的男人说道:“这你可听见了啊,刚好有个大善人要买你家女娃,你啊就卖给她吧,我们金风玉露楼不收你家女娃。”
龟公在此之前认真检查了一下那女娃的牙齿容貌,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因而有点嫌弃,金风玉露楼又不是做善事的,连伺候人的小婢都需要挑拣一下,他家女娃实在入不得眼。
男人自然也看到了要买他家女娃的人穿着打扮,十分寒酸破旧,他怒气冲冲道:“我们不卖给你。”
璎娘握棍的手紧了紧。
男人说完把女娃一推推给龟公,涨红脸咬牙道:“八升,只要八升,俺家娃就给你。”
龟公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女娃,又算了算,勉强同意了:“行吧,那就八升,进了楼这人就不是你们的了。”
“行,行。”男人一脸讨好:“俺家娃会干活,您就给她一口饭吃就行了,长大以后,还是赚的,她听话呢。”
龟公不耐烦的打断男人的话,让手下人把女娃带进去,女娃却死死抓着另一波要买她人的手,对爹娘求道:“阿爹,阿娘,她出的粮多,你把我卖给她吧,我不要…”
话没说完,一直在哭的阿娘狠狠打了女娃一巴掌,璎娘听到巴掌声,扔掉竹棍,手在身前挥舞了一下,带着帷帽,视线模糊成一团,看不清任何东西,整个身体被人重重一推,跌倒在地。
“哎,你们干什么!”两个小和尚急了,推搡开还要打人的卖家:“不卖就不卖,为什么打人啊?”
灵宝急得哭腔都出来了,他扶着璎娘子起来,发现她伤的不轻,手心手腕直接被地面磨破了好大一块皮,血丝直流,更加气愤了,气的直哭。
“我们说了,不卖给你。”女孩的爹娘恶狠狠的望着破落像的买主,他们把女娃拉拽过来:“一个瞎子,两个和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卖给你们有什么好,进了这楼,天天有饭吃,不比你们过的好!”
说完把女娃推给龟公,龟公让人给了八升粮食,算是买了这女娃。
人粮两讫,算是结束了。
灵宝把竹棍塞到璎娘子手中,抹了抹眼泪:“你没事吧,璎娘,还疼不疼了?”
璎娘握着竹棍的手有些轻颤,她过了好一会才回道:“不疼。”
金风玉露楼,看完全部过程的花魁手支着头,望着宽阔街道上越走越远的三人。
一个女人,两个和尚。
街道很宽,女人衣袍破旧,带着一顶帷帽,还是个瞎子,拿着竹棍敲打而行,细雪很快落满了她的肩头,让她的身影看起来有点单薄。
名动洛阳的花魁,她的身边摆放着许多名贵的礼物,追捧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她的容颜自然是美的,看完以后,花魁笑着依偎在旁边的唐五郎身上,伸手划过他的眼前:“一个乞丐似的女人和两个和尚,也值得五郎看这么久?”
唐五郎有些意外道:“那女人我认识。”
他家里还有那对品相极好的珍珠耳环,和极其精湛的暗金细链,细链做工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他一向喜欢收集不俗之物,这是他的爱好。
妇人刚来洛阳的时候,他还让书童盯着她,看是不是被拐卖的,毕竟那妇人看起来不像一般人,结果姜三郎时常找他,这事就被他暂时搁置了。
万万没想到,会再看见她。
还是这种场景。
唐五郎思索一番,离开了金风玉露楼,跟着那妇人,他的书童不明白自家郎君做这事干嘛?
“不去陪表小姐了吗?”书童问道。
“哎呀,她身边有那薛四陪着,每天不知道多乐呵,不需要我陪。”唐五郎摆手,南市的薛四被他挖到自己家中专门陪着谢家表妹玩,听薛四说他以前住在幽州阆歌那,刚好谢家表妹对阆歌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他们家便请薛四留了下来。
薛四呢,也是个妙人,会做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合他的胃口,唐五觉得若不是薛四身份太低,可能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唐五让马车跟在妇人身后,一路下来,就见他们去菜场买了些菜便回去了。
等看见他们进了存真大师的宅子,唐五才知道那妇人现在住哪。
居然是住在存真大师这里,存真大师早年是洛阳大都督的娈童,长大以后,大都督还为他置办了宅院,宠爱一如往昔,妇人怎么会和他搭上关系。
唐五正疑惑间,存真大师宅邸的大门突然又被打开了。
那个妇人就站在门前,看向他们马车的位置。
唐五不禁暗叹这妇人警觉性还挺敏锐。
他跳下马车,走到门前,先行了一礼,自报家门,希望那妇人还记得他,笑道:“我是唐五。”
璎娘听到唐五的声音着实愣了一下,随后便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初到洛阳时,这人在城外赠粥,自己受过他的恩惠。
“原来是唐郎君。”璎娘戒备稍微减轻了一些:“我叫璎娘,上次多谢你的帮助。”
唐五笑道:“在城外,璎娘子已经谢过了,无需多谢。”
璎娘不明白唐五为何突然找上门,身后的宅子是存真大师的,她不好擅自做主请唐郎君进去,只能问道:“不知唐郎君找我何事?”
“城外一别,今日我在山月坊那里再次偶遇璎娘子,我便想着过来叙叙旧。”唐五道,见妇人衣袍上尚有脏污,裸露在外的手血痕点点,便知道她还未来得及处理换洗。
“这是药膏,还请璎娘子收下。”唐五拿出药膏。
璎娘双手笼在袖内,挡住寒风:“多谢唐郎君好意,家里有药,我就不受用了。 ”
唐五把药膏收回,善心发作,安慰道:“我知璎娘你当时是好意,那家人也的确粗鲁无礼了些,但璎娘子莫怪他们。”
“他们也是迫不得已,战事吃紧,洛阳令已经下令不许再救济城外流民,雪灾频发,每天城里城外都在饿死人冻死人,乱葬岗早就被填满了。”
“他们只是想女娃能有口饭吃,活下去。”唐五见多了这种事情。
璎娘袖内手指紧紧攥着,半晌又无力松开。
“我知道。”
可那女孩抓她的手抓得那么紧,紧的让她呼吸不上来,心脏缩成一团。
“世上受苦的人那么多,千千万万,你帮不过来的。”唐五郎道。
璎娘咬住唇齿,没有说话。
第285章
永兴九年, 甲辰年,二月初。
璎娘花了五文钱买了一担柴回来,洛□□价很高, 一担柴在别的地方只需两三文,洛阳却要五文或者五文以上, 卖柴的小贩从后门离开后, 迎着寒风继续担柴卖, 宅邸后门就是他的穿梭地。
对璎娘来说炭太贵了, 只能买些柴用。
买完柴后, 璎娘又耐心等着,没过多久就听见了货郎叫卖的声音,二月洛阳有个重大的节日,花朝节, 二月二是小花朝, 二月十五是大花朝, 上次的元月十五她已经错过了, 这次的花朝节她不能再错过了。
她手里的银钱不多,总得想法子挣钱才是,璎娘自从眼睛能模模糊糊看见后,她就一直在想着这事,上月她趁着去街道买菜听到了好多消息,其中最让她在意的就是这花朝节了。
洛阳人很看重这个节日。
等到二月十五, 众人会到花神庙前杀牲供果, 以贺神诞, 还有许多有关花神的戏文娱神, 闺中女郎会剪五色彩缯黏在花枝上赏红, 文人携友郊游踏青, 届时会形成一个庞大热闹的饮酒赏花的盛会。
亦被称为醉花朝。
这是一个好机会,璎娘为了二月十五,已经提前几天在走街串巷的货郎那购买了许多东西,二月二的小花朝对她来说时间太紧了,二月十五刚好,璎娘叫住货郎,货郎停下来,他的担架上货物很齐全,家用针线,小儿的玩具零食,还有绢花布,在洛阳,不少百姓就以绢花为业。
璎娘打算也卖绢花,绢花产业在洛阳很成熟,不止是头上戴的绢花,还有绢花花篮,富贵一些的人家经常会买来装饰,不过璎娘打算就做头上戴的绢花,体积小,还容易卖出去。
买完绢花布以后,璎娘再次关好后门,两个小和尚利索的将柴送到厨房内,璎娘先是打了些水用,府内有口水井很是方便,璎娘打好水之后,做好每日的清扫工作,随后便弄些饭食吃完,两个小和尚在自己房间念经,璎娘听着他们的经声,找了一个向阳的地方坐下,手探向桌上的簸箕,里面有绢花布,简单,纸,线,画笔,颜料,握槌,木榔头等物,都是做绢花需要的东西。
璎娘已经画好了花形,各种各样的,牡丹,水仙,兰花,桃花,通草花,她很喜欢花,对花型了如指掌。
下笔如有神,画好以后,两个小和尚会帮她剪形,随后就是调制颜料,渲染绢布,这倒是最难的了,因为她的眼睛暂时无法分别细致的颜色区别。
“璎娘子,我来帮你。”灵宝恰时出现,不过他的帮忙有时间总会搞砸了,这让灵宝很是沮丧。
璎娘笑着摸了摸灵宝的小光头,到了最后,两个小和尚连经文也不念了,专门帮璎娘,璎娘对两个小和尚很是感激。
一直到二月十五那天,璎娘才和两个小和尚出门,存真大师是真的很忙,半月也未回来,一直住在大都督那边。
璎娘穿着洗的发白的衣服,挎着一个双层篮子,上面铺满了漂漂亮亮,颜色各异的绢花,微风吹动,花瓣轻展,好似真花一般,想了想又给自己的脸抹了些灰,戴好帷帽,最后拿上竹棍,和两个小和尚一起出门了。
出门之前,璎娘想起大半月之前来找她叙旧的唐郎君,唐郎君说若有空会递拜贴造访陶府,也就是存真大师俗家名讳的府邸,不过已经过去大半月了,唐郎君也没来。
许是有事吧,璎娘把这事放在了脑后。
两个小和尚一人挎着花篮,三人一同出门。
大半个月没出门。
璎娘陡然接触到外面,感觉到和冬天是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很冷,但洛阳已经有了早春的气息,明明上月还在下大雪。
璎娘呵了口气,去往花神庙,一路上她就遇到了不少卖绢花的人,还有一些花农花贩子,经过元宵节的宵禁以后,洛阳里的人在花朝节这日似乎再也憋不住一般,纷纷走出家门,参与醉花朝的盛宴。
时人爱簪花,不分男女老少。
璎娘的绢花制作精巧,颜色鲜艳,仿若真花,又比真花便宜,刚出紫光桥就被买了五朵,帷帽下,璎娘不由露出一个微笑,继续去往洛阳的花神庙。
经过山月坊的金风玉露楼时,璎娘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结果今天,金风玉露楼居然没有人进出,似乎关门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她觉得不切实际之余又带着一点失落。
若绢花卖的好,她能有进账了,或许…
璎娘离开了金风玉露楼,在两个小和尚的惊呼中,还见识到了洛阳著名的南市,璎娘把自己帷帽弄低了些,说实话,她还是有点害怕苗家人撞到自己,可人总不能缩在一个地方,她还要生活下去。
幸好,南市一路并没有出什么波折,热闹是热闹的,可惜她眼睛看不见,人一多,嘈杂的声音就会璎娘有些慌乱。
璎娘牵着灵宝的手,跟着人群一起往花神庙走去,一路又卖了上层的小半篮子,待到花神庙时,璎娘明显感觉到空气中有了花朵的芬香,花农们将花摆在路旁呦呵着,万千颜色,争奇斗艳。
虽然比刚才卖的少了,但璎娘也不担心,因为花神庙的人流量特别大,她让两个小和尚跟着她,千万不能走丢了。
灵宝嗯嗯点头。
洛河里停泊着游船,文人雇了游船就能赏到洛阳早春最美的景色之一,花朝节一到,花神庙这边到处都是绚丽的花彩,光秃秃还没出几个新芽的树上到处都是彩缯,它们被风吹起,荡着文人的心,酒杯一饮,起赋相和。
璎娘一边听着,一边卖绢花。
一通卖下来,璎娘发现读书人似乎更喜欢簪真花。
洛阳的洛山山长卢博士也在岸边一艘游船之内,他捋着胡子,望着洛阳的大好山河,面色却满是忧虑,待听见岸边莺莺燕燕的声音时,厌恶的皱了皱眉。
浅绿方显的岸边,一处得天独厚的好地方,姜三郎正和金风玉露楼的花魁赏春,草地上铺了名贵的毛毯,器物一应俱全,呼奴唤婢,拥红偎翠,身边俱是洛阳里的显赫人物,其中就有洛阳令荀家父子二人,携名妓赏红,名妓多出于金风玉露楼,因而一笑就引得周遭人酥了耳朵。
“简直有辱斯文。”卢博士骂了一句,连鱼都不想钓了:“唐五,你可千万不要学他。”
唐五郎咳嗽一声,谢青妩笑道:“卢公,你的鱼竿动了。”
卢博士哎一声,连忙拉动紫竹轮竿,一尾鱼被钓上来,卢博士一看,心情阴转晴:“哈,又一条洛鲤。”
卢博士笑道:“青妩家的水晶鱼鲙做的还真不错,自从上次尝了以后,我啊,念念不忘,今晚还去吃。”
谢青妩含笑:“卢公喜欢就好。”
游船尾,薛四正在用刻刀刻着一个竹蜻蜓,他的旁边是堆了一堆的竹蜻蜓,他还在刻着。
唐五走到他面前,拿起一个:“你刻这么多竹蜻蜓做什么?”
“无聊。”薛四道,把最后一个竹蜻蜓刻好以后,薛四转了一圈,竹蜻蜓飞到天上,落入水面,随后他仰躺在船尾处,眺望远方,整个人懒洋洋的,做什么事都没精神的样子。
唐五腹诽,就没见过这人有精神过,一觉能睡到下午,表妹居然还留着他。
刚想完,唐五眼前一花,薛四突然从船尾站了起来,速度快的不可思议,让唐五瞪大了眼睛。
薛四皱着眉,望着游人如织的庙会。
“怎么了?”唐五问道。
薛四不答,只是眉头越皱越紧,颇有些惊疑不定,他跳下船,还是早春之际,天气尚寒,薛四松垮着长袍,并未披衣,大步走向庙会。
脑海里都是刚才卖花绢妇人的身影。
不怪他一惊一乍,实在是那个妇人身影太像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的人。
可庙会人群实在太多,薛四拨开人群,四处找寻着,唐五在他身后追他。
璎娘买了两串糖葫芦给两个小和尚,一人一个,灵宝高兴的吃起来,她听到了岸边的鼓乐声,也听到了娇声软语的劝酒声,还听见了有道好听的女声在说如何用花朝日的阴晴来占卜全年是否风调雨顺。
璎娘这才明白金风玉露楼为何关门了。
她抬头看向天空,阳光温暖洒在她的身上,是个大晴天。
洛阳令愉悦笑起来,一旁陪酒的名妓也跟着笑起来奉承他,洛阳花魁依偎在姜三郎怀中,明眸一眨,看见了一个略眼熟的带着帷帽的妇人,她的篮里还剩下大半绢花,颜色还怪好看的。
看来还没卖掉,两个小和尚的篮子里也还有,也对,今天卖绢花的人很多,更何况还有花农也在卖花。
花魁心里一动,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她趴在姜三郎的肩膀处,还是忍不住娇笑招手道:“眼盲的那位,你过来,我要买绢花。”她的姐妹这么多,一人一朵,这妇人也卖完了。
璎娘耳朵动了动,“看”向他们。
“对,两个小和尚也过来吧。”花魁继续道:“你们的绢花给我看看。”
灵宝听见她要买绢花,高兴跑过去,他知道自己很丑,小面具一直戴着,把花篮递到贵人前面:“您看看,都很漂亮的,戴上去和真花一模一样。”
璎娘持着竹棍,循着灵宝声音走过去,将花篮放低,自己也蹲身介绍道:“不知你喜欢哪种花,我这里有牡丹,兰花,水仙,通草花,还有荷花,桃花。”
“挺好看的,愿珠你要不要?”花魁拿起一朵桃花绢花插在自己发鬓间,娇嫩的颜色让她更美了几分,招呼其他姐妹买,很快,璎娘便感觉自己被包围起来了,花被挑选的卖的很快,看起来她们都很喜欢。
璎娘见她们买的多,还打了折扣。
依偎在洛阳令父子旁的名妓也心动起来,她刚想起身也去买,突然被推到了一旁,正欲喊疼,等看见洛阳令爱子瞪着那妇人的眼神时,害怕的不敢说话。
荀言的表情很恐怖,他死死的望着那个带着帷帽的卖花妇人,听着她轻柔温婉的声音,如遭雷击,身形不稳的赶走那些名妓,惹来了身后一众调侃他不懂怜香惜玉,荀言在这妇人面前站定,想撩起帷帽处的纱,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她,手伸到一半又忍住了。
“这绢花…怎么卖?”
柳岸边。
薛四一步步的往后退,直退到人群中,面目阴沉。
第286章
璎娘挎着花篮, 手中拿着一根竹棍,明显感觉到两个小和尚躲在她的身后,灵宝一个劲的拉拽她的袖口, 似乎很害怕。
帷帽下,璎娘透过纱看向要买花的男人, 听口音应该很年轻, 衣着不凡。
“抱歉, 绢花已经被娘子们挑选完了。”璎娘抿了抿唇, 轻声说道, 金风玉露楼里的小娘子们很热情,许多人一人就要两三朵,因此卖的很快,连两个小和尚里的绢花也光了, 璎娘客气道:“贵人若是想要, 可以往别处购买。”
她低头弯腰把她旁边的一个小娘子扶起来, 这人来的时候直接把围在她身边的小娘子们大力推开, 有几个来不及躲避的小娘子被他直接推到了地上。
金风玉露楼的名妓们又羞又恼的看向洛阳令家的大郎君,此次能够出来参与醉花朝的名妓无一不是容才兼备,饱受世人追捧 ,荀家郎君如此无礼的举动让她们丟了颜面,分外不忿,因此一个个袅袅婷婷的回到了各自陪伴的贵人旁, 娇声娇语的抱怨着。
这世上从不乏为美人出头的人, 尤其是能在花朝庙明目张胆携妓游玩的, 大多是豪族之流, 他们随手招来岸边的花农, 卖花者, 笑着让荀家郎君随便挑,何必对美人动粗呢。
洛阳令尴尬的站起来,表情不太好看,他初到洛阳,正是要和洛阳贵人打好交道的时候,他也知道有些洛阳家族里的人在看他笑话,就想着拉他下去。
因而汲汲营营,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希望努力靠上魏慈心魏二郎,结果魏二郎并不理会他,洛阳令只能退而求次,与姜三郎交好。
此次花朝赏红踏青是姜三郎主持的,万不能让儿子惹了姜三郎不快,洛阳令走到儿子面前,给儿子一个台阶下:“不就朵绢花,也值得闹出这么大动静,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还不快回去。”
姜三郎举着酒杯,手摸着怀中花魁的柔荑,看着荀言,觉得今天的荀言有点失态,这小子平日里人模狗样的,和他们喝花酒都端着架子,却在一个卖花的妇人前大失方寸,有趣。
姜三郎看向那个卖花绢的妇人,是个瞎子,带着一顶帷帽,遮住了上半身,手上还拿着一根竹棍,衣着就是普通的平民装扮。
荀言深呼吸一口气,仍然死死盯着卖绢花的妇人,声音,身高都很像很像。
荀言盯着她,没理父亲,半晌道:“你的绢花我很喜欢,既然卖光了,你回家再做一朵给我,价钱我给你百倍,如何?”
璎娘听着年轻男人的话,皱眉,这人究竟想干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明白荀言好端端的怎么和一个卖花妇人杠上了,不过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反而起了兴趣来。
花魁严霜儿柔如无骨的依偎在姜三郎的怀中,突然笑道:“这可真是一桩划算的买卖,连我都心动了。”她随手取下头上粉嫩的桃花绢花,笑靥如花:“喏,荀郎君,我这桃花绢花是刚买的,不如您把银钱给我吧,这朵绢花给你。”
荀言看向花魁,慢慢恢复了镇定,笑道:“她是个瞎子,又是个妇人,在洛阳肯定生存不易,霜儿娘子又不缺银钱,何必要坏了眼盲妇人的营生。”
岸边人恍然大悟,不少人道新来的洛阳令大郎君是个善心之人。
荀言将银钱丢到花篮中,又招来奴仆:“你们跟着她去取绢花。”
璎娘紧紧攥着手指,将花篮里的银钱拿出去,坚持道:“无功不受禄,我的花卖完了,贵人可找其他人买。”
荀言不接,璎娘将银钱放在地上,拉着两个小和尚往后退,不小心撞到一人。
唐五笑道:“哎呀,好巧,璎娘也来逛花神庙会啊。”
璎娘听见唐郎君的声音,愣了一下,随后道:“趁着今天人多,便想在这卖卖绢花。”
唐五又看向姜三郎那边的众人,依旧笑道:“璎娘的绢花,为娘子们增色多矣。”
此言一出,便有女子的娇笑声陆续传来,姜三郎稍微坐直身体:“唐五,一起过来玩。”
唐五可惜道:“不行啊,谢家的阿舅马上就要到洛阳了,我还要去码头迎接他。”
“有空下次再聚。”唐五挥手,就要和璎娘他们一起离开。
“唐郎君认识这妇人?”荀言忽然出口问道。
“当然认识了。”唐五扯了个谎,道:“璎娘是我家厨娘,我能不认识吗?”
荀言仍然盯着那妇人,他看着他们走远,眸光阴冷,立刻拿着父亲的令牌离开了宴会。
就算是唐家的,也得把人给他交出来!
唐五带着人刚走出花神庙会的街道上,就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他们,唐五脸色不变,带着人在小巷内兜兜转转,脚步由慢转快,同时有点惊讶荀家和薛四为何这么关注璎娘。
刚才在人群中,薛四扣住他的手,让他一定要把卖绢花的妇人从里面带出来,唐五定睛一看,不就是璎娘吗?薛四脸色一变,低声追问不停,唐五便把璎娘的情况说了。
璎娘感受到身后令人不安的追逐,奋力奔跑,拉着两个小和尚跑起来,就听见了身后一连几声惨叫。
薛四手上拿着一把刀,衣襟上全是血,荀家奴仆一直想抓人,他便出手解决了些,刀也是从荀家奴仆手里夺过来的。
唐五在小巷里嗬嗬喘气,他被那些人追的不轻,刚好他出来又不喜欢带人,这可吃了大亏。
“以后出门,我一定带护卫家仆。”唐五记住了这次教训,仍然拉着璎娘子的手腕,发现薛四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不远处,也不说话,只盯着璎娘看。
“把人给我吧。”薛四说道。
唐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站直身体,其实从刚才开始,他就没打算把璎娘子交给任何一个人。
璎娘子身上一定有秘密,这个秘密看起来还不小,能让神秘的薛四和洛阳令大动干戈。
唐五想笑:“为什么给你,人是我救下的,荀家那边的人在找她,你一个浪人也保不住她,璎娘子不如就留在我唐家好了。”
薛四漠然看着唐五,语气讥讽:“你留着她,只会给你家带来更大的灾难。”洛阳可是魏家的地盘,唐家想藏匿幽州王妃,不管是好心还是坏心,只会是死路一条,更何况,洛阳令已经关注到这边了。
“快点给我!”薛四加重语气:“我不想杀你。”
薛四起了杀心,他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璎娘,知道她眼睛看不见,记忆不全,可他不能让人知道她的身份,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了,在洛阳必然十分危险。
薛四突然抬头看向小巷高处,隔壁高楼阴影中,有寒光闪动。
“快跑!有弓弩手!”薛四大喝一声,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拿着刀,趁着唐五愣神的时候欺身而上,抓过王妃的手就跑起来,话音刚落,一支精铁弩箭射到了墙砖上。
“真是疯子!”唐五骂了一句,带着两个小和尚也跑了起来,找了个机会让两小和尚躲起来,自己追上薛四和璎娘子。
璎娘感觉心脏急的要跳出自己的喉咙了,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踉踉跄跄的被人抓住手腕快速跑,耳边还能听到洛阳兵卒的脚步声,以及弓箭破空声。
包围圈越来越小。
薛四握着刀,前方尽头处,一队队弓弩手正瞄准了他们,唐五将手搭在薛四的肩膀上,一切都停了下来。
汗水从她的眼睫上滴落下来,璎娘感觉到有人掀开了自己的帷帽,模糊的视线中,璎娘越想看清越看不清,她的瞳孔因为努力想看清溢满了水色,眼白处蔓延出几缕血丝。
清凌凌的水色里,薛四放下帷帽,沉默不语。
“荀言,你疯了,居然敢用弓弩手射杀我?”唐五厉声道。
荀言看向唐五郎,语气冰冷:“把她给我。”
唐五装傻:“不过就是我家的一个厨娘,你要她做甚?”
薛四在唐五身后,像极了一个护卫。
“我不计较你家护卫杀了我家奴仆,已经给足你唐家面子了。”荀言一字一句道:“现在,把她给我。”
唐五暗中咬牙:“她是存真大师的好友,你不要伤她。”
荀言听了这话,嘲笑起来:“你根本不明白身后那个妇人是谁,所以才能这么天真,我怎么可能会伤她,她的身份莫说在洛阳,放眼整个天下,再没有比她更重要的女人了。”
荀言压下弓弩的手,让箭尖不要对准他们。
“只要你把她交给我,我还可以给你唐五郎道歉。”
“所以,把她给我!”荀言加重语气。
唐五没办法了,看向薛四,其实他到现在也没明白璎娘的身份。
薛四低头对王妃轻声道:“别相信他们任何话,我出去找人救你。”
璎娘后背被人轻轻一推,听见了唐五郎急得哎哎的声音。
“就这样给啊?”唐五郎急了,他还有好多问题没搞清楚呢。
薛四望着高处院墙上的弓弩手,拉着唐五郎慢慢后退,现在他们还在弓弩手的射杀范围之内。
荀言压下激动,走到妇人面前,掀开了她的帷帽,看了很长时间。
璎娘略不适的闭上眼睛,今天阳光很刺眼。
荀言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甚至还找了把伞,亲自给这位幽州王妃遮阳。
第287章
因有了洛阳令的令牌所以才能调动洛阳防卫部的弓弩手, 这对荀言来说也算一道险棋,他先是利用奴仆拖住唐五他们,后又急调来附近的弓弩手, 这才让唐五心有忌惮放人。
如果没有弓弩的威胁,唐五很可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幸好, 上苍还在站在他这边的, 荀言很想笑, 而他也的确笑出了声, 笑声怪异。
清河荀氏受他和父亲的连累被处以极刑, 整个荀氏就剩下他和父亲二人,现在周幽州还在通缉他们,虽然他的通缉令并不被大楚承认,但父亲终日惶恐, 为了防止有人害他们, 借着战事紧张, 需屯兵筑粮的借口, 不再救济灾民,灾民横死城郊外,不许入城。
父亲一直很害怕当初被他害的无家可归的水灾流民会报复他,他曾在不少宴会上一再斥责周幽州的通缉令上对他写的那些事是污蔑。
荀言知道真正的幕后指使,魏公,没有魏公的文书, 他父如何做的上洛阳令?
在洛阳这么久了, 荀言还知道当初找到父亲的画师真名为宁红澄, 是洛阳很有名气的丹青画手, 被秦楼楚馆所钟爱, 他并不叫张水。
他和阿爹已经走到洛阳令了, 谁也别想踩着他们上位,荀言看向伞下的妇人,不着痕迹的朝她靠近一些,刚才荀言就已经确定了幽州王妃的眼睛有问题,很有可能瞎了,就凭她一直握着手中的竹棍。
小巷内部狼藉一片,长长的巷道偶尔有几个百姓好奇探头的,一看有官兵,立刻就关上了后门,荀言让院墙上的弓弩手先收队,他理了理身上的衣物,阳光洒满巷口,通天大道就在眼前。
荀言脸上笑意还未散去,就已凝固。
巷口处。
姜三郎带着家奴就这么微笑看着他。
“荀郎君的胆量真是超乎我的意料。”姜三郎对着身边脸色铁青的洛阳令,道:“先是偷盗县尊令牌,后又假传命令给洛阳防卫的弓弩手,追堵围截唐五郎。”
姜三郎抬头看了看天:“光天化日之下,洛阳令之子无缘无故射杀汝州别驾从事使的第五子,若不是我亲眼所见,这说出去都没人信啊。”
洛阳令已经怒喝道:“逆子!还不滚过来!”
唐家是洛阳大富人家,唐五更是与姜三郎交好,唐家人主要就职于洛阳管辖下的汝州,唐五郎他爹更是汝州刺史佐官,为汝州别驾从事使,也是实权人物,洛阳令不敢相信,自家一向聪慧的儿子居然会干出这等蠢事!
荀言胸腔堵的生疼,完全没想到他做的这一系列事竟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姜三郎就是这只黄雀。
“逆子!过来!”洛阳令已经被气的两眼发黑了,儿子就算要杀唐五郎,也不应该被人看见,还是被姜三郎看见。
荀言扔掉伞,攥着幽州王妃的手腕,走向父亲,璎娘使劲抽动了一下手腕,反被攥的更紧。
洛阳令终究舍不得对儿子动手,他暂时没空理那妇人,压下火气,道:“等会你给我上门给唐家道歉。”
荀言注意到姜三郎的眼睛一直盯着幽州王妃看,他错步稍微挡了挡,不想他人占了这个泼天功劳,低头道:“儿知错。”他想到唐家护卫出手的狠辣,道:“唐家一个护卫也杀了我家很多奴仆。”
“你家猪狗也配和唐五比?”姜三郎眼珠转了转:“唐五被蹭破了一点油皮,唐家都不会放过你的,所以我才说,荀郎君真是胆大包天。”
荀家算个什么玩意,若不是韩福韩掌书记对荀父有一两分薄面,荀家父子在洛阳早就被人吃了。
他们和他笑笑,这荀家还当真了。
姜三郎侮辱完人之后,轻飘飘一指:“这妇人给我了。”
他做这些事可不全是为了给唐五出气,从刚才的花神庙会,姜三郎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对唐家可熟悉了,从不知道唐家还有一个叫璎娘的厨娘,唐五在撒谎,等荀言一走就派人跟着他,还让洛阳令去看一场好戏。
的确是好戏,姜三郎冷冷想着,他倒要看看这个妇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唐五,荀言都在争夺她,为了她,荀言甚至不惜动用弓弩手。
璎娘听出了面前这人是姜三郎。
荀言忍无可忍:“不行。”
姜三郎根本不在意荀言的话,他头朝后望了望,不用他示意,姜家家奴就围了上来,里一层外一层的将荀言包围起来,洛阳令脸色青青白白,他身后还有一队没走的弓弩手,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
姜三郎慢悠悠的拿出一块大都督的令牌,史大都督统领洛阳辖区一切军政,洛阳自然也归他管,见到大都督令牌,在场所有弓弩手都跪了下去,姜三郎让他们都离去。
洛阳令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过是一个妇人,言儿,你要她干什么。”
荀言仍然攥着幽州王妃的手,姜三郎脸上很快没了笑意,他突然提脚狠狠踹向荀言,直把人踢飞撞到墙上,另一只手快准狠的扣住了那个妇人肩膀。
荀言捂着疼痛的腹部咳嗽不停。
洛阳令连忙去看儿子。
姜三郎出了口气,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好好和这鳖崽子说话给他脸了不是。
“走。”
姜三郎打了人,带着一大堆家奴招摇过市的离开,无人敢拦。
洛阳令等人走了大骂这姜三郎,对儿子又心疼又气:“你好端端的招惹唐五姜三干什么,还有那个卖花的妇人,你…”
荀言抓着父亲的手,一字一句像挤出牙缝般恶狠狠道:“她是幽,州,王,妃!懂了吗?”
洛阳令如遭雷击。
璎娘被迫跟着姜三郎走,她的肩膀处,姜三郎的手就搭在上面,他的手指乐此不疲的将帷帽掀到脖颈处又放下来。
“听唐五说你叫璎娘?”姜三郎像得了一个新奇的玩具,兴致勃勃的想看看妇人究竟是谁,长什么模样,可又觉得太早揭开谜底会无趣,想着乐趣再延缓一些。
璎娘左手持棍,右手垂在袖中,右手上满是干涸的鲜血,不是她的,是那个人的,那个人紧紧拉着她逃跑,让她不要相信任何人,还说会救她出去。
她走的有点慢,点头的速度也有点慢。
姜三郎心情好,也不催她。
“我暂住在存真大师府上。”璎娘听到了大街人人来人往的声音,前不久经历过的惊险好像是在做梦一般,她的声音仍然平和安静:“如果你要带我走,可否派人和存真大师说一声,不然我突然不见了,大师会担心。”
“原来你是存真的客人啊。”姜三郎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让我送你回存真那。”
璎娘继续走路,她知道姜三郎不会送的,既然如此,何必多问。
姜三郎走了没多久就要坐辇,伺候他的家奴肩扛着他春季常坐的步辇,华盖下,步辇垂下如云的轻纱。
姜三郎搭在妇人肩膀上的手这才放下。
他探究的望着这个妇人,好奇心达到顶点,终于要解开谜底了。
姜三郎把这妇人的帷帽拿下,仔细看着。
过一会,让人送上清水和手帕。
步辇上,软榻位置以往都是主人坐的,尤其是姜三郎懒散,更喜欢或坐或躺在榻上,榻旁的蒲席坐垫是下人坐的,那个妇人自然就坐在那里,没有了帷帽之后,妇人一张脸露出来,头上没有任何装饰。
铜盆清水晃荡,水花溅到了步辇团花地毯上。
姜三郎望着那张脸,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早已下了软榻,他坐在妇人对面,巾帕一下一下擦着妇人脸上的黑灰脏痕,如明珠蒙尘,将她擦干净。
巾帕带着水渍的感触,姜三郎太过靠近的距离,让璎娘不适的皱了皱眉,袖口处的斫鲙刀冰凉的压在她的手腕处,让她慢慢静下心来。
最后巾帕被随意扔到了一旁,姜三郎望着妇人的那张脸,靠的更近了,这张脸,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太过靠近时,姜三郎不免对这张脸晃了一下神。
妇人完全露出了她的面容,她坐在这,步辇好像成了一座珠帘千重的宫殿,外面日光也变成了晃影红烛,压低的长睫带着一种典雅的清艳,脸颊略苍白,却无损她月辉余光。
这张脸…
姜三郎很确定自己在哪见过,他慢慢移开身体,在脑内思索,目光仍然盯在这妇人身上。
他眼睛不瞎,不管是从身段还是气质亦或容貌,他都能看出这是一个成□□人,可他姜三郎喜爱的一向是花魁那般的二八女郎,又怎会对一个妇人有印象?
璎娘感受到姜三郎如芒在刺的视线,坐在垫上,将刀尖一点一点收起来,唇内的气流被她细细咽下去。
直快到王侯里时,姜三郎忽然想起来这张脸了,他几乎是立刻再次盯着那张脸看,按在毛毯上的手指不住颤着,最终确定下来。
花容夫人,镇北王妃,幽州主母。
她身上的每个名衔都沉重的让姜三郎大笑出身,怪不得荀家小崽子能为了她不惜动用弓弩手,甚至想杀唐五。
姜三郎盯着妇人,这一刻,他为了看清那张脸,跪在地上,低着头,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笑容疯狂。
第288章 (过渡章节)
“该死的!”
唐五不过一个转头就发现薛四那个浪人跑的无影无踪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飞快跑到街道上,一时间不知该去找薛四还是去码头迎接他的谢家舅舅。
接谢家阿舅是他母亲千叮万嘱的重要差事, 唐五使劲拍了拍额头,想起阿妩和卢博士被自己丢在了花神庙旁的洛水河边, 他望了望天, 拔腿就往花神庙那边跑去, 一边跑一边气薛四不识好歹, 荀言的可恶至极。
唐五跑到花神庙洛水边, 发现岸边只有他的书童在等他,急道:“阿妩和卢博士呢?”
“谢家娘子见您久久不归,便和卢博士一起去南关码头接人了。”书童回道。
唐五解下岸边树下的马匹缰绳,飞快上马, 疾驰而去, 等到了洛河北岸的南关码头, 他一眼就看见了谢家阿舅谢万钧。
唐五连忙整理衣容走向三舅舅。
长安谢氏簪缨世族, 谢家三子俱是朝廷重臣,现在谢氏家主正是青妩表妹的阿爹,紫金大员宰相谢吉泽,也是他唐五的大舅,二舅是礼部尚书谢灵甫,三舅谢万钧原来是尚书右仆射判支度, 不过去年因朝堂纷争, 暂时卸职了。
谢家第四女就是他的阿娘了, 嫁给了洛阳的唐家。
“秉白拜见三舅舅。”唐五做足了礼数。
谢青妩陪在三叔旁边, 卢博士刚和谢万钧寒暄完, 他与谢氏在长安时就一向交好, 得知谢万钧到了洛阳,就亲自到码头迎接友人了。
谢万钧一身散袍,配着一把长剑,刚过而立之年,仅仅站那就蕴籍着文雅,他看了一眼五郎,捋胡子道:“几年不见,五郎长这么大了。”
“过来给我瞧瞧。”谢万钧道。
唐五郎走到三舅面前,道:“阿娘一直很想您,得知您要到洛阳来,很是开心。”
“卢公,我要先去看望小妹,你我明日再聚。”谢万钧笑着对卢博士道,卢博士把钓到的洛鲤给谢万钧,笑道:“这尾洛鲤先给你,等明天我再带酒去唐家吃,你可得把它养好了啊。”
谢万钧做足了保证,送走了卢博士,谢万钧坐上了马车,两个小辈俱在车内,他出行洛阳时,一个下人也未带,孤身就来了。
谢万钧放下车帘,看向五郎,严厉中带着担忧,他的手在唐五郎肩膀上拍了拍:“五郎,你的衣肩处是怎么回事?”
唐五郎懵了一下,看向自己的肩膀处,发现衣服肩膀处撕裂了一条口子。
“像是箭矢之类射到丝绸衣物上的痕迹。”谢万钧捻起一缕长丝,道。
谢青妩一脸惊讶,担心道:“五郎,你刚才遇到危险了吗?”她又想起了什么:“薛四呢,他怎么不见了。””别提了,薛四跑了!”唐五郎一说起这事就觉得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把事情复原给谢家三舅和青妩听。
谢青妩听见荀言对五郎居然动了弓弩手时,俏脸微寒,谢万钧听完以后,道:“所以,这个璎娘你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身份,既然如此,何不先找到你调查的余家,她既然是跟着余家进到洛阳,必然知道璎娘的事。”
“对啊。”唐五连忙派书童去找余家人。
“还是三舅聪明。”唐五拍了一个马屁。
谢万钧道:“还有荀家郎君差点用弓弩射杀你这件事,要追究到底,明日你便去府衙状告洛阳令大公子目无法纪,当街杀人。”
“可,荀家奴仆被薛四也杀了不少,洛阳令那边要追究怎么办?”唐五道。
“人是浪人薛四杀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谢万钧反问道:“他们有什么证据薛四是唐府的人?”
唐五惊呆了,这,这也行?
回到王侯里,唐五发现府里乱成了一团,看见他们回来,他娘才指挥家奴回来,唐家主母连阿哥来了都顾不上了,拉着唐五就不断摸着:“怎么回事,我听薛四说你和洛阳令的爱子起了冲突,他还派人用弓弩杀你?”
等摸到儿子肩膀处的衣服破口,顿时失去了理智:“荀家欺人太甚,居然敢伤我儿,这洛阳还不是他洛阳令一个人说了算!”
说完就要去找荀家算账。
“等等,阿娘,你说薛四回来了?”唐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你让他回来通风报信的吗?”唐家主母也发现了一点端倪,疑惑道。
唐五郎忽的想起一事,不由分说,快速跑到自己屋内,屋子被人翻的到处都是,唐五郎跑到自己收藏匣里一看,珍珠耳环和暗金软链全部没有了,被薛四偷走了!
“薛四!”唐五郎被气的不行。
谢万钧走过来,望着小偷偷家的场景,已经猜到了。
“这样正好报官,浪人薛四还偷了唐家东西,彻底解除了你的嫌疑。”谢万钧道。
唐家主母挥退下人,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谢万钧看向小妹,边喝茶边说。
唐家主母最后怒道:“当然不能放过荀家,荀言想杀我儿,哪有那么容易饶过他,我马上写信给夫君,让他给我儿出头。”
谢万钧见五郎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说道:“此来洛阳,我也有要事,圣上听从段党人的谗言,令我在旁辅助齐南华招安幽州叛军一事。”
“招安若不成,段党人直言我身危矣。”谢万钧轻描淡写道,完全没有被迫入局的担忧及害怕,显然,他们想要开始除掉不听话的谢家了。
这是一个陷阱,毕竟此次招安是不可能成功的
“现在段党手段真是越发阴险。”唐家主母气道,她谢家不过是明面上没有站队段党,保持中立态度,就被段党逼迫至此。
“大哥让我们稍安勿躁。”谢万钧对小妹说道:“我看这情形,总有一天,会好的,况且谢氏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
他们说的不明不白,唐五郎听得稀里糊涂,一看青妩表妹,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喝茶,好像也听懂了,就他一个没懂。
“阿娘,三舅,你们在说什么啊?”唐五郎问道。
“没什么。”唐家主母用手帕点了点唐五额头:“你爹会为你报仇的。”
“齐侍郎为何没有和三叔父一同来洛阳。”谢青妩问道。
“他也快了,就这两天到。”谢万钧道:“我比他早行二日,离京时,朝廷刚确认好潼关守将人选。”
谢青妩美目微闪,潼关作为保卫长安的最后一道屏障至关重要,究竟会是谁,段党的人还是保皇党的人?
“三朝元老吏部尚书季炎,以身家性命担保宋德裕为潼关守将,圣上批准了。”谢万钧道,去年宋德裕因出行幽州不利,保护天使不当被圣上贬为了太子右庶子,太子宫官之一,为太子少傅佐官,现在升为潼关守将。
居然是保皇党的人,谢青妩猜测宋德裕的上位和去年朝廷以及魏公在江淮的失利有关,战争是最明显的东西了,输就是输,赢就是赢,现在幽州节度使是得胜一方,朝廷上,段党的火焰自然而然的被保皇党一派灭了些下去,当然,难说他们这些周党在背后出了什么力。
听说以前宋德裕和周幽州一同战斗过,不知他实力如何,谢青妩想到死在北地的邓无双。
当年这人也是幽州节度使的同袍,如今坟头草都发芽了。
谢青妩忽然又想起了周慎之,关于他的消息总是少之又少,他亦很少很少写信给她,也不知是因为男女避嫌还是因为他们谢氏和周氏关系还处于阴影中。
不过他镇守幽州后方大本营,安全应该是不用担心了,那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少女的心跳的有点快。
长安那么多的儿郎,他周慎之究竟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念念不忘,母亲曾经拉着她的手在帐中密谈,谢青妩只记得当时滚烫的脸颊,以及罕见的支吾说道。
他送了我一场漠北风雪。
母亲不解,谢青妩不好明说,及笈之年时,她有次向三哥德庸顺口提及长安城墙太高了,让她看不见外面,三哥说她是好日子过多了,不知长安外面的疾苦,随后没多久,她居然收到了一副没有署名的字画。
画中漠北天山,塞外飞雪,冷峻的严寒扑面而来,又带着一股浩荡的苍茫之气。
谢青妩望着那幅画,只感觉心跳的越来越快。
从此以后,她便关注着他,收集着他的点点滴滴,可更多时候,她对他仍然是陌生的。
去年得知,陆家有意想和周家亲上加亲时,她初时镇定,可在深夜独处时,不甘,委屈,愤怒,伤心汹涌而来。
她有多伤心,得知周家大郎拒绝陆家时就有多高兴。
可周家大郎从不知道,她的万千情绪。
千里之外,有人在思念着他。
也许,纵使知道了,他也不在意,三哥信中,这人情绪总是很淡薄,做事则是严肃冷酷的。
可每当谢青妩看到那幅画,又会推翻自己的猜测,能画出那么一幅直击人心的画,他的内心怎么会是荒芜冰冷的。
在谢青妩看来,周家大郎更像是一块被寒冰包裹着的火焰。
冰冷又炙热。
第289章
载着姜三郎的步辇进入王侯里不久便又出来了, 在一众家奴的簇拥下,姜三郎想了想变了主意,去了姜家位于洛阳皇城之南的蓝田别墅。
洛阳, 长安建墅成风,贵族别墅或建于城外, 或建于深山之中, 湖泊之畔, 当然也有不少贵族别墅建立在皇城周围, 姜家的蓝田别墅便是如此。
姜三郎并不打算把幽州王妃带回自己家, 而是想把她安置在蓝田别墅内,王侯里每日进出那么多人物,他不放心。
待到达蓝田别墅附近,先是穿过周围大片田产, 家奴早就先行一步通知了别墅里的管家, 一大堆人前来迎接姜三郎。
“把别墅里的竹里馆给我腾出来, 馆里的桌椅榻床都给我用软布包严实了, 我不希望里面有任何危险的东西。”姜三郎对管家吩咐道。
管家惊讶的看着姜三郎背后的妇人,妇人带着一顶帷帽,手上拿着一根竹棍,眼睛似乎不好,走路时会有竹棍探路,她正“看”向姜三郎的方向。
“听明白没有?”姜三郎道。
苏管家心思急转,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姜三郎的口味换了, 那眼盲妇人极有可能是不乐意跟着三郎的, 若妇人性烈, 很有可能会自尽, 所以三郎才会下这样的命令。
“还不快去!”姜三郎眼睛一瞪, 苏管家吞吞吐吐:“那馆里的彩娘…”
彩娘是上月三郎去别府做客,别府主人送给他的,十分得宠。
“大哥不是也很喜欢她吗?就送给我大哥了。”姜三郎满不在意,又说道:“对了,晚上我要宴请魏二郎。”
随后姜三郎的一系列举动让老管家根本摸不着头脑,不仅送了彩娘,连别墅里的姬伶也给一并打发了,只留下了一些伺候人的女婢。
“女人一多的地方事情就多,我可不想一些蠢货坏了我的好事。”彼时,姜三郎翘着腿搭在人凳上,旁边有女婢给他敲腿,他抬起女婢下巴,摸了摸她的脸,女婢脸色煞白。
休息了一会后,姜三郎去看望幽州王妃。
蓝田别墅内亭阙楼阁与花草树木互相辉映,院内凿石引水,烟霞栖梁栋,竹树汀州外。
竹里馆就被一处天然湖泊包围着,湖呈弯弯的月牙状,怀抱竹里馆,宛若抱着一块碧汪汪的宝玉,它的背后就是千丈赤岩,赤辉碧莹,美不胜收,当然,也很难逃跑。
姜三郎为了如何放置幽州王妃,费了好多心思。
到达竹里馆时,姜三郎先是检查了一下屋内摆设,确定所有器物都被包上了软布,又看了一排老实听话的女婢,满意的点头,挥手让她们离开。
“璎娘子对这地方可满意?”姜三郎很确定她就是幽州王妃,虽然是瞎了的王妃,但还是她,她的画像自己见过,在洛阳令那里见过,在魏二郎那也见过,在阿爹书桌上也见过,也在韩福韩掌书记那见过,可以这样说,只要是关心江淮的人,书桌上或多或少会出现幽州王妃的影子。
她和幽州节度使总是密切的关联在一起。
去年,幽州节度使还为了她割了天使的舌头,如今,幽州节度使为了找她,将江淮弄了个天翻地覆。
姜三郎拿走妇人的帷帽,定定看着她,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发现她并没有任何反应,姜三郎围着她,像极了手有奇宝,估价待售的精明商人。
去年那次发洪水,听说幽州王妃也因水灾而下落不明,没想到居然流落到洛阳来了。
“这是哪里?”璎娘问道。
她知道王侯里,就在存真大师府上不远处,可姜三郎走到一半突然又来了一个新地方,耳边是飒飒不止的风吹竹叶的声音,这个地方前面还有一个湖,璎娘还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水的气味。
“姜家的蓝田别墅。”姜三郎道。
他突然问道:“周绪这个名字,你熟悉吗?”
璎娘骤然抓紧竹棍,她的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汹涌的剧烈情绪打破了一直以来伪装的淡然平静,无形的思念像潮水涌过来冲击她的心扉,可她就是想不起来,璎娘张开嘴巴,茫然轻喃:“…他是谁?”
姜三郎有些失望又有些在意料之中,幽州王妃可能在流落到洛阳这段时间内患了离魂症,记不得很多事情了。
“想不起来也没事。”只要她的身份是真的,姜三郎看着浑身警戒的幽州王妃,想了想,让女婢们过来伺候她。
怎么说,这女人也是幽州王妃。
姜三郎走出竹里馆没多久,就听见了女婢们汇报那位贵客不喜人近身伺候的消息,姜三郎只说了句随她的便,但是一定要看住她,除了竹里馆,哪里都不许去,也不许和她说话。
璎娘很确定自己被人监视了。
整整一个下午,不管她去哪里都有人跟着她,她们也不出声,就是跟着她,如影随形,没有半分自由可言,她脚下的地方叫竹里馆,还是她无意间听送饭的人说的,竹里馆很大,可她出不去。
她被囚禁在了这里。
璎娘坐在宽阔的室内,这里的烛火刚被女婢点上,很亮很亮,整个竹里馆灯火通明,璎娘看着侍女模模糊糊的身影在室内走动,她们检查着桌椅边角有没有被她破坏掉,屋里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
“三郎君在前面宴会,让我们给璎娘子梳洗好,请她去前院。”女婢们窃窃私语,璎娘很快听见了脚步声,她应该是女婢之首,竹里馆的女婢都听她的。
璎娘和她坚持着,终于让她带着女婢们退出了浴房,璎娘听见了关门声,简单洗完后,她立刻用布条把斫鲙刀刀刃缠在自己左小臂处,她缠的并不是很紧,只需握住刀柄微微一压,就可以紧贴着皮肤把刀刃抽出来,薄薄的刀刃冰凉凉的贴在她的小臂内侧。
自从把它从慈悲寺带出来,璎娘就将它打磨的十分锋利。
不过掌心大的一把鱼生刀,璎娘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它,她摸索着穿好衣服,胸前的玉牌在早春寒气中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温暖她的心口。
魏慈心走进蓝田别墅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宴会没有姜三郎最喜欢的歌舞伶姬,管家说别墅里的姬伶都被打发了,居然是真的。
“你真是三郎?”魏慈心一身白衣倜傥,眉心一点朱砂痣圣洁如佛子,他在首位入座后,笑侃了一句。
宴会就两人,姜三郎已经喝的有些微醉,他的心情实在是好,笑口大开:“当然是本人,慈心,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魏慈心给自己倒了杯酒:“嫡母病了,我要在她身边伺疾。”
姜三郎笑得更大声了:“你确定华阴公主看见你不会病的更严重吗?”
魏慈心喝酒,挡住嘴角的笑意:“她自从回到洛阳就犯了癔症,一个劲的说兄长没死,让韩福和史贽带兵去救,我阿娘好心,还去宫苑看望她,可惜啊,事实就是事实,兄长死了就是死了。”
魏慈心舒畅极了,在交好的姜三郎面前卸下了伪装。
两人干杯,欢乐大笑。
姜三郎朝魏慈心那边坐了坐,问道:“国公他如何了?”
说此这事,魏慈心笑容隐去了:“父亲他在徐州的战事。”他缓缓道:“很不利。”
如果徐州再丢了,江淮是真的要落入周幽州之手了。
“以庞斯为首的徐州兵一直在和城内的庞泰丘争斗,誓死要进徐州城,幽州将领极其狡诈,你还记得去年被徐州叛兵一路裹挟的流民们吗?那个叫金犇的异族将领直接发衣粮,不想在冬天冻死饿死就得给他上战场。”
“有这些流民和凶悍的北兵做后盾,庞斯根本无所顾忌,后面的事估计你也猜到了,幽州节度使突袭金陵,解除了杀降令,徐州内部那边听说这事,蠢蠢欲动。”
“监军使刘洄带着朝廷的兵偷偷退出了徐州,父亲为此大发雷霆。”魏慈心一脸阴霾:“徐州内部人心不一,朝廷失信退兵,父亲又不可能源源不断的派兵支援徐州,毕竟太原现在也是战火四起,阆歌那边咬的很紧。”
姜三郎听着这些战事听得头疼:“那是不是说明徐州…”
魏慈心叹了口气:“估计是迟早的事。”
“其实国公回洛阳也好。”姜三郎刚说完就被魏慈心怒瞪了一眼。
“不知兵事,不知忧矣。”魏慈心苦闷的又喝了口酒,江淮失利对父亲的威望产生了沉重的打击。
姜三郎兀自笑着,:“我引荐一个人给你看看。”
魏慈心不明白姜三郎闷葫芦里卖什么药,他随着姜三郎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女婢们提灯,照亮了妇人面容。
魏慈心足足愣了数十息,连手上酒杯掉了也不知道,他猛地起身,失态道:
“她…”
“就是她。”姜三郎现在已经很冷静了,让魏慈心看完以后,他便让女婢们将幽州王妃带回去。
等魏慈心从姜三郎那里得知事情始末时,他控制不住的笑了起来。
璎娘回去的路上,她望着前面提灯的侍女,听见了桥梁下面的水流声。
璎娘看向远方,将冲动压下去,刚才在浴室大池间,她已经确定自己会游泳。
竹里馆。
女婢们依次退下,守在房门窗口处,外面还有巡逻的声音。
璎娘端坐在光洁可照人的地板上,她低头轻轻挥动袖子,像在扫拭着什么。
随后又重新写下周绪二字。
她的手指在地板上划写,指尖末端用力到发白。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第290章 (女儿剧情)
漆黑的江面上, 一艘庞大的战船停在长江岸边,它是如此宏伟,萧晴雪每每低头往下看时, 都会产生恐高感。
这座楼船依她的目测看最少有三十米高,这还是保守估计的, 现实只会更高, 船上光是甲士就有一千人, 它的拍竿像是鸟类的长翼, 足有十八米长, 而这样的拍竿有八副。
这样的一座战船,光是体积就能撞翻无数小船,可它很少下场,它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更像是水军的主心骨, 巍巍峨峨的矗立在那, 旗帜飘扬在那, 就足以让所有兵卒疯狂的去拼命。
就在战船远处,还有许多巨型车船,艨艟,斗舰,这些船身上还飘荡着血腥气,江水也不能把它们甲班拍竿处的暗色痕迹冲洗干净, 就在大半月之前, 他们伏击了从徐州往洛阳逃的朝廷军队。
带军的刘洄不懂什么战术, 被打的落花流水, 落荒而逃, 他在徐州藏着掖着的朝廷兵力全部葬送在了江水之下, 变为鱼肚之食。
萧晴雪沿着楼船的舷侧通道一直走着,没有让夏荷跟着,走到舷梯时搭着木制扶手上去,终于到了楼船最高层。
满月之下,阿爹和崔郎君席地而坐,船舷处的灯笼高高挂起,晃荡着一圈圈光晕,照亮了案几上高高堆起的各种文书。
从润州回来的阿木坐在左下的案几处,正在汇报公务:“润州城防现在由丁营长驻守 ,年前他曾修书一封给您,久不见您答复,故而托我向王爷转问那封信王爷可否收到。”
她一来,阿木立刻就站了起来,还跨步伸手…
萧晴雪这才明白他要干什么,俏丽的脸颊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
她把手上的托盘放到阿爹长案一角,没有碰那些文书地图。
“阿爹,我让厨房炖了鸡汤,您喝一点吧。”萧晴雪放下托盘,把炖盅盖子打开,鸡汤颜色金黄澄透,香气扑鼻。
“不知道崔郎君和阿木也在这,我让厨房再送两碗来。”萧晴雪注意到阿木退回了原位,看了他一眼,润州战事胜利她还是从胡大力口中得知的,这人打了胜仗低调的像打了败仗似的,也不给她写信告诉她。
周绪两三口把汤喝完:“江风寒凉,下次多穿点衣服。”
“我知道了。”萧晴雪把炖盅收好,下了楼,阿爹在哪,她就跟着阿爹在哪,她现在不怕打仗场面了,她变得很勇敢。
没过多久,萧晴雪就听见了阿木的声音。
她站在船舷处,望着他从梯子上有点急的跳下来,慌里慌张的喊她晴雪。
拓跋木看着萧小娘子,望着她清亮的眼睛,想问她最近过的怎么样,又想和她说润州之战的经过,还有从未诉之于口的担心,最终,他只是干巴巴的说了这么一句:“以后,我还会打胜仗的,你相信我。”
和上次见面差不多的两句话,翻来覆去的说着,萧晴雪望着阿木,这人多奇怪啊,从刚到这个世界,他就一直在帮他,起初是背着周十六偷偷帮她,后来参加回燚之战时,又在阿爹眼皮底下利用雪鹰给她送信,现在,他四处打仗,好像是在为她征战一般,所以一定要胜利。
萧晴雪半埋怨半担忧的皱了皱鼻子:“你打了胜仗也不写信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你在润州出意外了,害我担心了好久”
拓跋木向前一步,惊喜萧小娘子对他的关心:“我可以给你写信吗?”上次在回燚可与萧小娘子通信,是因为有主母的原因,不算私通外男书信。
“当然可以了。”萧晴雪很无语,闹半天阿木以为自己不能给她写信。
“那我以后去了别处就写信给你,你不用给我回信。”拓跋木欣喜之后想起了中原理法对女子的严苛,如果他们互相通信,对萧小娘子的闺名有碍,他单方面写信就好了,如果被人发现,也是他一人恬不知耻的纠缠萧小娘子。
“为什么?”萧晴雪不明白。
拓跋木将她手中的托盘拿过来自己拿着,又低头看了看萧小娘子的指尖,见没有被炖盅烫红才彻底放下心。
听出萧小娘子语气中的不解,拓跋木并没有把原因说出来,他总觉得说了,好像自己受了多大不得已的委屈或是为萧小娘子牺牲了什么,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至始至终,是他一个人的相爱。
与萧小娘子无关。
“战情变幻无常,我那边不方便收信。”拓跋木道。
萧晴雪和阿木并排走着,她奥了一声,两手空空:“刚才你们在上面谈什么?”
“金将军传来捷报,徐州不日即可攻下,主公在部署江淮水路包围网,等魏国公从徐州败退时联合寿,庐两州水军,乘勇追击。”拓跋木回道。
萧晴雪抬头望着阿木的侧脸,发现这人真是个傻子,自己无论问什么都说。
“晴雪。”
他突然停下脚步,面对着她,带着肉眼可见的紧张。
萧晴雪抬头看他:“什么事啊?”
“我在润州听说了你劝主公解禁杀降令的事。”拓跋木握着刀柄的手越来越紧,他低着头,耳侧的金色长发仍然编成了一股小辫子垂下,红璎珞发饰在夜色中深红如血。
“是有这事,怎么了?”萧晴雪发现阿木似乎又长高了些,抬头抬得她脖子有点酸。
“下次…”拓跋木微微弯腰屈膝,整个人的姿势带着好笑的奇怪,一手托着木托盘,一手按着刀柄,视线和萧小娘子平齐。
萧晴雪还是第一次见阿木正视她的脸,往常他看她,不是低头垂眸便是躲避视线。
阿木深蓝色的眼睛看着她,神色无比认真,认真到了严肃的地步。
“下次如果有和主公意见相左,甚至不和的时候。”
“你能不能。”拓跋木恳切道:“能不能等等我,等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再说。”
萧晴雪望着拓跋木,距离太近了,因此她可以看清阿木眼底的乞求,夹杂着一些后怕,以及他微微颤抖的嘴角。
他在担心她,很担心很担心。
萧晴雪后知后觉。
她手扣着掌心,有一瞬间很不自在,很想躲避阿木的眼神,真是奇怪,以前都是他躲她的,怎么,她现在要躲他了。
萧晴雪腰背挺得直直的,脖子扬的高高的,道:“你在担心什么啊?阿爹才不会罚我,做事要讲道理,阿爹杀降令那件事做的不对就不对,我又不是故意想和阿爹吵,你来不来,阿爹都不会罚我的,难道杀降令是对的吗?你不用瞎担心。”
萧晴雪脑子里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逞强着,骄傲着。
其实没人知道,让阿爹解禁杀降令的时候,她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害怕的。
怎么会不怕呢?阿娘不在身边,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
“我是说,万一你惹主公生气,主公要罚你。”拓跋木被萧小娘子乱乱的话语说得心也乱了,语也乱了:“我在你身边,到时候可以让主公罚我,或者把罪责推到我身上,这样,你就…”
拓跋木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晴雪大叫着打断了。
“你,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我不小心做错了事,我也认了,你还主动让我把你推出去当替罪羊,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萧晴雪被假设中的事弄得很生气:“你是傻子吗?”
拓跋木无措的看着生气中的萧小娘子,看着她有点泛红的眼圈,更慌了:“你别生气,别哭。”
萧晴雪恶狠狠道:“谁哭了,我才没哭。”
她张牙舞爪,眼泪却掉的越凶。
拓跋木情急之下,把人拥在怀中顺着背安抚:“别哭,别哭。”
萧晴雪哽咽道:“你是个傻子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不是。”拓跋木感觉到萧小娘子哭得颤抖的背,气恼自己的口拙:“不是傻子。”
“你是!”萧晴雪眼泪扑簌扑簌的掉:“你就是!”
“那我是。”拓跋木立刻改口:“我是傻子,你别哭了。”
当初在润州得到解禁金陵杀降令始末的时候,拓跋木几乎一夜未睡,他很担心她,担心她会受到斥责或惩处,杀降令这么久了为何无一人在明面上提起,不仅仅是为了平息主公的愤怒。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江淮的实力无法收编超过他们军队数量的降军,就算把他们打散分配,也不能保证他们对幽州一心一意,一旦队伍里的降兵过多,很有可能第二天,你的头颅就被放在敌人长桌上了。
而且收编的降兵要粮要兵饷,一旦不给,极其容易造成兵变,后勤有限,纵使收编了降兵也养不起。
这个一个很残酷的事实。
杀降令一出的时候,没有人在明面上反对。
萧小娘子冒失失的提出来,让拓跋木心急如焚,等到润州的降军被杀了,各地也料理的差不多了,而江淮的两浙州郡也在向主公投靠示好的时候。
主公才正式的下达公文,这份从金陵开始解除的杀降令慢慢传到了其他州郡。
萧小娘子说他傻,萧小娘子才是那个一腔热血的傻子。
第291章 (男主剧情)
楼船最高处, 夜风吹着灯笼,崔什子的袍角翻飞,他是惧冷的, 哪怕都二月下旬了,他还披着暖裘, 袖里藏着手炉。
一排长长的灯笼照亮了楼船顶层, 底下的江水荡漾着灯光, 崔什子白发被风吹的扬起, 有女婢送来了鸡汤, 他接来啜饮着,鸡汤入喉,暖着他阴寒的脾胃。
“晴雪真的很贴心啊。”崔什子坐在案几左侧方,喝完以后, 笑着说道。
周绪盘腿坐在长案中心处, 笔尖沾着浓墨正在处理公务, 闻言嗯了一声:“她一向是个好孩子, 孝顺懂事,心肠和她娘一样。”
周绪放下笔,从一大堆的文书当中抽出几张信件,崔什子一眼就看见了现任为润州镇守使的丁蜉蝣的信件,以及庐州卢琮的信件,隐约中, 还能看见朝廷重臣的来往信件。
“打开看看。”周绪把那些信件给了崔什子。
崔什子打开, 信件被主公看过, 信封上的火漆早已掉落, 丁蜉蝣的信他一目十行的看过, 连带着庐州卢琮的信他也看了看, 两封信的意思差不多一样,大意就是现在解除杀降令为时过早,还请三思,看信件日期大约就是在金陵杀降令解禁之后没多久。
崔什子咳嗽了一声:“一味残暴的杀戮镇压只会让江淮越来越抵抗我们,适当的仁慈之举才会换来他们的感恩戴德。”
“主公,您是对的。”崔什子道,在初听到杀降令时,崔什子的心还是不忍了一瞬,他终究非铁石心肠,可没有前期大量的消耗江淮兵力,后期他们就会形成有力顽强的抵抗,现在,时傅南代表两浙向主公暗中投诚,江淮大部分地区已落入他们手中。
“能在朝廷里留下齐南华,更是对的。”崔什子放下书信,苍白的病容上,他的眼睛射出野心的光芒,让那具孱弱的躯体注入了强大的力量,半壁江山入手,这天下,谁是英雄!
当初他们就是从齐南华那里得知,金陵被攻陷以后,圣上想招安的事。
“齐南华做的的确不错。”周绪想了想齐南华的所作所为,在短短时间内,背叛幽州的进奏官闵亭被抄家斩首,他的家中搜出了甲胄,甲胄自然是齐南华设计陷害他的,栽赃陷害,嫁祸于人,齐南华很擅长使用官场上的手段,又会屈意逢迎。
偏偏他伪装的好,一直是清流人物。
“还是主公有识人之明,在得知圣上有意招安后,立刻让齐南华自告奋勇接下这门差事。”崔什子道:“有了他做内应大量向圣上进言,才能劝说圣上把刘洄召回洛阳,护送他去招安主公,徐州才得以速败。”
若不然,刘洄带着军队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
可惜,刘洄被耍了遍。
而这一次,朝廷结结实实的背刺了一把魏国公。
主公如此手腕城府,让崔什子心悦诚服。
周绪看向崔什子,他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幕僚,虽是满头白发,却是个青年。
每一代都会有年轻人出现,但他已不再年轻,好像,他的故人越来越少了。
周绪又看向自己的手,曾有无数条沉甸甸血淋淋的生命消逝在他的手中,江风中有平静的呢喃声。
“我若真有识人之明,为何看不清荀家的狼心狗肺?”
周绪叹了口气,自嘲笑道:“或许我已经老了。”
崔什子一惊,他看向主公:“主公您现在正值壮年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荀家那事不是您的错。”
周绪没有说话,小炉里温着酒,酒香飘溢在空中,他却没了喝酒的念头,每有一州有意投诚,他都笑纳,随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入城寻找夫人,可从无所获。
何进,郑鱼心那些门客终究是人太少了些,一个地方若要细致寻找,又得花费不少时间,他们现在到达了洛阳辖区下的州郡地方。
有时,周绪也会怀疑夫人究竟在不在河洛方向,他是不是弄错方向了,可洪水泛滥沿途顺下的最终归宿就在江淮地区的河洛位置,总不可能在两浙吧。
崔什子一直知道主公无法释怀王妃失踪的事,这件事就像一道巨大的伤口横亘在主公的心里。
并不是他人三言两语就能宽解的。
崔什子独自喝了口酒。
徐州的攻陷速度很快传来,庞斯顺利占领徐州,将庞泰丘斩首示众,城内的徐州兵并未大加处罚,魏国公与程权海退出徐州,前往洛阳,遭到了庐州水军的袭击。
周绪带兵在江上与魏军再次展开交锋。
洛阳方面,得知朝廷退兵的韩福震怒,顾不上惨归的刘洄,立刻与史贽商议带精兵救援魏国公,并在洛阳周围的汝州,郑州,南阳,颖川,布置了大量兵马,随后从许昌带着十万水军发出。
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韩福顺利接到魏公,汇合以后,在江东不敢多留,绕是如此,还是被周幽州派出的人好几次截断退路,险象环生。
终究还是撤离了江东。
周绪站在船上,现在他们处于庐江,大战过后,广陵的徐怀册并未能彻底截断魏延山的退路,让他们逃了。
徐怀册一脸懊悔,船上还有好些被俘虏的人,这些俘虏要不就是魏延山底下的小喽喽,要不就是跟随朝廷号召,一心报国的大楚官员。
山河飘摇之际,有人懦弱投降,自然也有忠君爱国之辈。
金犇踏着血泊走来,身后跟着曹黑龙,庐州的卢琮和方余火虽然在此战中出了大力,但结果还是让魏延山逃了,怎么说,面对周幽州时,都有些底气不足。
周绪看向他们,缓和气氛,道:“都高兴一些,徐州不是被拿下了吗?金陵现在也是我们的了。”
俘虏中,一个须发皆白,满脸血污的皂衣老吏忽然站了起来,他声嘶力竭的大吼:“乱国逆贼,若我早生三十年,定要弃笔投戎,如战场遇见,叫你碎尸万段!”
这个看不清脸的大楚小吏重重跪向长安方向,一声一句,泣血而哭,他转头看向周绪:“大楚待你不薄啊,周绪,周幽州!镇北王!大将军!”
“你在幽州裂土封王,开府仪三司,在朝堂上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你还要如何?!”老吏嘶吼着:“江淮生民涂炭,变成人间炼狱。”
“可他们…”老吏老泪纵横:“他们也是你曾经想要保护的人啊。”
周围静的无一丝声音。
周绪看着他,没有说话,表情神态沉默的像一座雕像。
他坐在上方,冷眼看着老吏绝望之下,投河自尽。
第292章 (过渡章)
洛阳。
姗姗来迟的齐南华一到洛阳就被刘洄堵了个正着, 刘洄是专门等他的,他从徐州回洛阳时被幽州叛军打的极惨,朝廷给他的两千精兵只剩不到一百人。
作为伐幽联盟名义上的监军使, 他差点死在了大江里,心里头那股以阉人之身指挥千军万马的虚荣感碎的不能再碎, 到了洛阳, 连挨白眼, 韩福一看他突然惨归, 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徐州可能要不好了, 连夜与史贽商议支援魏国公。
临走前,韩福在洛阳辖区州镇布置了大量兵力,洛阳各处的关卡隘口防范之严从所未有,刘洄哪怕再不知兵也知晓事态不好了。
现在韩福和史贽去江东了, 也不知情况如何?
朝廷给他的兵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好的意味。
让刘洄时常做噩梦, 那些兵会不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砍下他的脑袋。
现在, 齐南华终于来了, 刘洄干瘦的脸颊更瘦了,几乎像骷髅一般,他等齐南华一下船就紧紧握着他的手:“齐老弟,这次你可要救我啊。”
在长安时,他有意交结齐南华,而齐南华也不在意他阉人的身份, 两人在私下交情极好, 故而以兄弟相称。
刘洄其实心底没底, 深怕齐南华会一甩袍袖, 与自己分割, 然后再说些不屑与阉人为伍的话, 抬高自己名声,这事在大楚上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幸好,齐老弟还是正直的清流,一点没有眼看他即将失势就落井下石的小人嘴脸,他皱着眉头,将披风披到了他身上:“刘兄勿急,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某定会向圣上为你求情。”
“来,我们先进酒楼再说。”齐南华带人把刘洄引到一处酒楼,准备好好听听经过。
当然,他手里该知道的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他特意在路上装病又磨蹭了大半月时间,早就知道了刘洄被幽州兵伏击一事,还知道了洛阳城里的史大都督和神武军掌书记韩福从许昌江口出发,带着大量水军去救被困在江东的魏国公,现在还没回来。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那么清楚,多亏了谢氏谢万钧传信给他。
谢万钧的妹夫是汝州别驾从事使,汝州也是军事重地,洛阳方向的调动他一清二楚,谢家与唐家是连襟,两家关系极好,故而谢万钧才知道的那些清楚,齐南华一边听刘洄诉苦一边喝茶,朝廷上站队周幽州居然是长安谢氏。
真是看不出来,齐南华想到朝廷上被谢氏蒙在鼓里的那些人,暗觉谢氏藏的真深。
他也是在和周幽州通信之后,周幽州提言礼部尚书是他头顶上司,没事可以多接触接触,一点一点的心照不宣的联系后,才真正确认谢氏和周幽州的合作关系。
朝廷上,以魏氏为代表的段党看不惯不和他们一同讨伐周幽州的谢氏,两党关系变得极其恶劣,谢万钧去年还被撤了职,段党还不善罢甘休,借着招安的名头,让谢万钧入了齐南华的队伍,段党的人如何想的,齐南华一猜就猜到了。
认为他们招安不成,到时就有名头除掉谢万钧。
可他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能招安成功啊。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夺取徐州罢了。
“…自从回到洛阳,我就好像坐牢一般。”刘洄继续说道:“韩福,史贽离开后,魏二郎严令禁止我离开洛阳,看他样子,如果魏公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恐怕也活不了。”
“刘兄身上有皇令,回洛阳也是听圣上的皇命行事,魏二郎如果真对你下手,我立刻就参他一本。”齐南华道。
刘洄也不报希望了:“齐弟若能面圣,希望替我多多美言几句。现在护送齐弟的兵卫死的差不多了,齐弟到时如何去金陵?”
“前方虽是龙潭虎穴 ,但吾亦会全力以赴,若真没人了,到时我与谢公单刀赴会,方不负陛下对我等的圣恩隆宠。”齐南华沉重道。
刘洄敬佩道:“国难当头,才知栋梁究竟是谁。”
正说话间,齐南华的亲信敲门,报:唐家有请。
刘洄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齐弟了,我现住在城内的都亭驿,齐弟有事可去那寻我。”
唐五郎站在房门外,等着齐南华,看见太监刘洄从里面出来时,有点惊讶,齐使者在长安名声不错,唯一一个缺点就是和宦官刘洄走的近了些,可他们也没看见齐南华从刘洄那里捞到什么好处,既没升官,也没发财,私底下有人称呼他们是君子之交。
如今看来,居然是真的?
唐五郎感觉有些荒诞。
他当然不喜欢太监这类人了,若不是谢家二舅强烈要求他去接人,他都不想接齐使者。
不过,接到人之后,唐五郎发现齐使者对他还挺客气的。
到了唐家,谢万钧也没问齐南华为何来的这么晚,他将齐南华带到了唐家书房,唐家主母以及谢青妩也在里面。
齐南华微微惊愕后笑着对谢万钧的胞妹以及谢三娘子打了招呼。
“可是有庐江水战结果了?”齐南华坐在座位上,道。
“徐州已失,庐江小败,韩掌书记和史都督以及程权海已经护送魏公回洛阳了。”谢万钧道。
齐南华心里一定。
“此次邀请齐使者过来还有一事。”谢万钧眉头皱起:“是有关于幽州王妃的。”
齐南华端茶的手一抖,茶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他放下茶杯,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个事。
谢万钧让人把余大郎带过来,让他说起了捡到璎娘的过程,余大郎换了一身好衣服,他熟练的翻讲着,这半月里,他已经被这位谢大人问过好多次了,事无巨细,在他的眼睛下,余大郎起初还撒了几次慌,后来被其逼迫的一五一十招了。
唐家给的报酬也十分丰厚,可余大郎讲完之后每次都不得劲,他这次忍不住问道:“我去了存真大师府上,灵宝说花朝节那天有人在用箭射他们,璎娘也不见了,请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谢万钧看了一眼这混子。
难说如果不是这家人的随意隐瞒糊弄,幽州王妃会沦落到洛阳,陷入敌手。
余大郎被带下后,谢青妩说起了薛四和洛阳令大公子相争的事,最后结果就是薛四偷了璎娘饰物,荀言则带走了璎娘。
齐南华听得发懵,反应过来后,脸色发白:“你是觉得那个璎娘是,是王妃?”
“不是怀疑,她就是。”谢青妩道:“我手里有一张幽州王妃的画像,余大郎曾经见过璎娘子,我让他辨认了一下,璎娘子就是幽州王妃。”
“还有那个薛四,他以前对我说,他是从北地幽州来的,定是见过王妃,所以才那么大反应,洛阳城早就戒严了,寻常人不得出,他定还在城内。”
谢青妩停了一下,说道:“王妃那,或许是因遭受重伤的原因,王妃她的眼睛看不见了,记忆受损,被荀言带走了,我担心荀言会对王妃不利。”
谢青妩低声道:“姑父和表叔们正在对洛阳令施压,想让荀言主动放人。”
齐南华全部听完以后,一时间心乱如麻,这事可真棘手啊。
洛阳,洛阳可是魏公的地方,不客气的说,万一被魏公察觉到他们和周幽州的关系,第一个被杀头的就是他们。
算是身在敌营了。
可王妃也不能不管啊,齐南华在堂内踱步,急得一头汗。
“还是先想法见王妃一面。”齐南华道,他总得见到人吧,只要确认王妃暂时无碍,他就与谢万钧即刻出使江东。
“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洛阳城被魏二郎接管,戒备十分森严,连书信都传不了,他对洛阳世家防备的很深,城内整日都在巡逻,以防洛阳听到庐江败事出乱子。”谢万钧道。
众人正在商议,听见唐五高兴的推开了门,一脸喜色。
“阿娘,阿爹大哥他们好厉害,荀言真的来负荆请罪了。”
齐南华和谢万钧对视一眼。
众人走出去瞧,只见荀言真如唐五所说请罪了。
荀言对着唐五道歉,送上荆条。
唐五拿着荆条,还真怪别扭的,他回头看了看阿娘没什么表示,随意打了三下后就扔掉了荆条。
“行了,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我们恩怨一笔勾销了。”唐五说道。
荀言在奴仆的帮助下解开绳索,站起来。
“对了,璎娘子在你那里还好吧?她可是存真大师的客人,你别打什么坏主意。”唐五警告道。
荀言仔细看着唐五的神色,发现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璎娘子的身份。
“她不在我这了。”荀言道。
齐南华差点没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惊吓出声。
唐五一脸惊色:“什么?”
“璎娘子不在我这。”荀言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不是故意把人藏起来了。”唐五第一个念头就是荀言不安好心,把人藏起来了,对外说没在他那。
荀言穿上衣服:“她在你的好朋友那里。”
“谁?”唐五迷茫,他的好朋友太多了,数不过来。
“姜三郎。”荀言道:“你没发现他好长时间没找你了吗?璎娘子就在他的手上,当时我本想请璎娘子进我府上做客,结果人被姜三郎请走了。”
荀言一直关注姜三郎的动静。
“他已经有大半月时间没回王侯里了,就住在蓝田别墅。”
唐五瞪大眼睛,这荀言怎么不早说,原来璎娘子在姜三的蓝田别墅那。
“听说蓝田别墅一向姬伶满座,歌舞通宵。”荀言故意说道:“我看姜三郎请璎娘子去他那边做客,才是真正的不安好心。”
荀言走后,唐五正想去姜三的蓝田别墅那看看。
“某一向好游宴盛事,不知这蓝田别墅在哪?五郎可为引荐否?”齐南华亲切问道,实则心急如焚。
第293章
蓝田别墅外。
“你确定姜三今天还不在家?”唐五怒气冲冲的问着蓝田别墅的管家, 不怪他生气,而是他已经是第三次来了,前面七天, 蓝田管家一直用姜三不在这里来搪塞他,饶是唐五这般好性也气了。
他带着齐使者亲自驾车而来, 驶过别墅庄园外的泥巴黄土地, 被三月毛雨糊了一脸, 现在蓑衣还在滴滴答答的淌水, 可不是为了听管家的无稽之谈。
唐五一把扯下蓑衣, 露出里面半湿的春季锦衣,拎着两坛酒,推开了挡门的蓝田管家,大手拍在大门上, 时不时的踢一脚, 哐当做响, 声音传出去好远:“姜三!我知道你在家, 快给我开门,我带了美酒来找你共饮!”
齐南华看向金碧辉煌的蓝田别墅大门,听着唐五郎大喊的声音,心里比刚听到王妃消息时还急,就在五天前,他想着若实在见不到王妃, 他就与谢万钧一同先去江东招安, 毕竟唐五郎在蓝田别墅里吃了闭门羹了, 姜三郎显然是不想见到唐五郎。
久留洛阳不是一回事。
刚和刘洄道别, 他和谢大人就被魏二郎拦住了, 直言特殊时期, 不许任何人离开洛阳,哪怕有皇命在身也不行。
现在洛阳已经如铁桶一般,而洛阳附近的郑,汝,陈留郡,陈县,睢阳,颖川,许昌已经全部全城戒严,齐南华嗅到了一股不好的味道,即将来临的重大危机时刻刺激着他的毛发,他有种掉到敌人深窟内的感觉。
再算算韩福,史贽去支援魏国公的时间,齐南华在三月中旬的早春中忽的冷的打了一个寒颤,两兽相争,必有一伤。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一个被打败的巨兽拖着庞大的带伤躯壳即将回到他的老巢。
而在此之前,这个巢穴必须是安全的。
说不定洛阳的封锁令早就下达了,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而已。
齐南华站在原地,深呼吸好几次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朝廷上只有谢氏知道他是周幽州的人,而谢氏和他是同一阵营,应该不会出卖他。
与他交好的刘洄身上有圣上调兵旨意,可难保刘洄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万一,他不小心说漏嘴了,是他齐南华对圣上进言从徐州撤兵…虽然他在朝廷上也曾拉拢了几个保皇党进言过,浑水摸鱼中,他的意图别人可能暂时看不清楚,但齐南华没有信心可以瞒过魏国公。
而让一个人保守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其死亡。
大门突然开了,唐五收势不急,脚差点踹到来人身上,一看,唐五顿时气笑了:“你还知道出来啊,我还以为你要一辈子躲在蓝田别墅呢。”他把酒扔给姜三郎。
姜三郎把酒给管家,看了一下唐五后面的齐侍郎:”你来就来,带人干什么?”
“为你引荐一下。”唐五道:“这位是朝廷的齐侍郎,听说你的蓝田别墅内奇石异草很多 ,齐侍郎一向风雅,便想着来参观一下蓝田别墅。”
“原来是齐侍郎。”姜三郎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久仰久仰。”
齐南华笑道:“姜家的蓝田别墅我在长安帝都时常闻名,如今,百闻难得一见啊,果真不凡。”
姜三郎知道这位齐侍郎,是个倒霉蛋,揽了一个坏差事 ,出使金陵去招安叛军,眼看要没命的人。
他又看向唐五:“这半年来,我邀请你去宴会游玩,你总是三番四次的推了,这次怎么突然上门找我玩了,还来了这么多次。”
唐五把荀言卖了个彻底,他道:“荀言你知道吧,他上门和我道歉的时候说你把璎娘子抢走了,我一想起你这别墅乌烟瘴气的,还不赶紧过来看看璎娘子。”
姜三奥了一声,探究的视线一直盯在唐五脸上,他可没忘记,唐家和谢家是连襟关系 。谢家现在和段党的人势同水火,虽然他和唐五关系好,但如果唐五损害了他的利益,他可要翻脸不认人的。
“我记得上次你还为璎娘子在荀言面前说谎,说她是你家的厨娘。”姜三笑道:“唐五,你为什么对一个妇人这么关心?”
“她是我朋友啊。”唐五道:“荀言一看就是刁难她的,我还能不帮她吗?就是不知道荀言为什么一定要抓她,你也是,你把璎娘子带到蓝田别墅干什么?”
姜三郎知道唐五喜欢结交朋友的坏毛病,与那些地位低下的人也做朋友,不务正业,混迹于市井,算是个另类的纨绔,他见唐五一脸不明所以,信了大半。
“她对我有大用。”姜三郎道。
“那我进去看看我的朋友?”唐五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不可以久呆,齐侍郎也是如此,到了傍晚时分,我还要招待贵客。”姜三郎道,想起幽州王妃越发的沉默安静,衡量了一会,还是让唐五进去了。
“什么贵客还需要你招待?”唐五问道。
“自然是很贵重的贵客了。”姜三心情高兴的答道。
“行,行,我知道了。”唐五一口答应,齐南华终于进了蓝田别墅,他虽无心欣赏那些景色,口中却是赞赏不停。
唐五走了一大圈,发现了一个事情:“别墅里的那些舞姬伶人怎么不见了?”
“被我打发走了。”姜三郎道。
唐五见鬼一样看着姜三郎,姜三郎在姜家排行属三,他大哥虽是嫡子,但却生来痴傻,姜家有权有势,就当养个废人养着他,二子是女郎,已出嫁,姜家将来必然是姜三接管,姜家家主为洛阳尉,是史大都督的左膀右臂,也很得魏氏信任,听说姜校尉早与史大都督离开洛阳了。
姜三在洛阳可以称得上是肆意妄为,最爱与姬伶寻欢作乐,现在,那些姬伶居然全部解散了?
“你真的是姜三吗?”唐五忍不住问道。
听到和魏二郎差不多的话,姜三郎笑出声:“走吧,带你去看看你朋友,不过你的这个朋友,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她的底细。”
“齐侍郎就不用去了。”姜三非常吝啬。
齐南华笑着停下,内心直骂人。
穿过月牙湖的水榭亭台,一直往前走,水廊蜿蜒静谧,湖风袭来,唐五很快到了竹里馆,小径幽幽,唐五望着巡逻的护卫以及站在门外一排排的女婢,道:“我怎么感觉你把璎娘子当做犯人给看起来了?”
“犯人哪有这待遇?我这是供着她呢,每日不知为她费多少心。”姜三道,除却限制了自由,他对幽州王妃的吃喝都上心的不行,还找大夫给她看眼疾,可惜她的眼睛到现在还没好。
“你看看,我待她如何?”姜三道。
大门未关,唐五一眼就看到了璎娘子,现在是下午,璎娘子在用糕点,她端坐在窗前,手摸索到桌上的一块点心,似乎听到了他和姜三说话的动静,转头朝门外望了一眼。
唐五真没想到璎娘子好好梳洗后这么好看。
“璎娘,是我。”唐五进门打了个招呼,姜三一直跟在他身边。
璎娘听到了唐郎君的声音,有些意外:“唐郎君?”
“是我,我来看你了。”唐五坐下来:“你在这里过的怎么样?”
姜三在屋内随意走动。
璎娘慢慢道:“挺好的,你怎么来到这了?”
“我听荀言说你被姜三请到这里做客了,就来看看你。”唐五道。
姜三看了一圈,发现屋内所有摆设还和原来一样,被关了这么多天,这个幽州王妃的性格超乎他想象的温和,给他一种随遇而安的感觉,说实话,姜三挺满意的,他给吃给喝给药,就是希望她能安分守己一点,不要做出格的事。
魏二郎和她的母亲叶氏时不时的来看她,叶氏特意说要藏好了,尤其不能给华阴公主知道,否则幽州王妃还没开始利用,以华阴公主的性子,很可能会杀了她。
姜三很快催促唐五离开,唐五无法,看了几眼后就离开了。
齐侍郎好像逛上了瘾,多次赖在蓝田不走,唐五看了看时间,天快到傍晚了,姜三忍耐力也到极限了,拉着齐侍郎离开了。
外面的雨下的愈发大,唐五坐着牛车,披着蓑衣,感受天地,冷不丁的问道:“璎娘到底是谁?”
他这个疑问越来越深了。
齐南华只盯着暮色苍茫,待回答传到唐五耳朵时,他一个不稳,摔下了牛车。
牛车在大雨中走着,齐南华把牛车牵到庄园外的一处草地上,唐五郎狼狈的跟在他身后,惊魂未定,看齐侍郎的眼神微妙起来了,他可是清楚记得齐侍郎和谢二舅书房密谈的。
“你在干什么?”唐五站在树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等人。”齐南华道:“等蓝田别墅的贵客。”
他有一个猜想,需要验证一下,飘扬的魏氏旗帜让齐南华再次狠狠咒骂,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心中最坏的设想成真了。
暮色消失,夜色上涌,狂风暴雨袭来,他仍然不动,直到一辆马车在众多全副甲胄兵卫的护送下,从夜色深处驶来。
蓝田别墅内。
竹里馆。
白日里从不许关上的门随着夜的到来,终于被关上了,璎娘下午吃了两碟点心,傍晚时分又用了晚饭,自从到竹里馆,她就喜欢上了吃东西,围在她身边的那些女婢们从不制止她。
璎娘吃的很饱,前段时间,她的胃因太过饱而不舒服,但现在已经不会了。
因为终日饱食,她不再虚弱。
今天下雨了,下的很大,隔着窗户房门,都能听见大雨的声音,璎娘环顾屋内四周,没有女婢,她花了好长时间才让那些女婢在入夜时分不再看着她。
白日里,她们还是要看的。
她的周围总是充满了眼睛,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视线密的让璎娘感觉自己活在无处可逃的笼子里,喘不过气来。
这两天人少了些,从两天前开始,她身边的女婢经常会被叫出去干什么事,蓝田里似乎要准备一场重大的盛宴,她的吃食以前都是精准送来的,有好几次,她要的食物推迟了很久,今夜那些女婢尤其的忙。
璎娘摸了摸小臂内的刀刃。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再不走,可能就走不了了,竹里馆看守松懈,下雨会让月牙湖水暴涨,而月牙湖里面的水是活水,她会游泳,她已经养好了身体,眼睛能模糊看清东西。
在她住竹里馆的这些日子,有人会来看她,一个青年,一个妇人,只要他们来了,姜三郎就会让她出竹里馆。
他们见她的时候,有时候是在大堂上,有时候是在亭台中,有时候是在百花园里。
璎娘能感觉到他们在看她,带着隐秘的无声的恶意。
璎娘一一数着自己的优势,但她的手心还是沁出了冷汗,一片黑暗中,璎娘走到放衣物的衣橱拿出一套衣裙,随后抽出小刀将床上的被子用裁剪下来的帷幔扎结成一个人形,为了增加重量,璎娘在人形里放了花瓶,盆栽等东西。
再将衣物套在人形上,塞进衣橱中,外界的大雨声完美掩盖了屋内的动静。
做完这一切后,璎娘拿出一套备用的被子整齐的叠放在床上,她所有动作都在黑暗中进行,为了这次逃跑,她把屋内摆设位置牢牢记在心里。
等呼吸平稳一点后,璎娘推开窗户。
立刻有女婢前来。
“我饿了,想吃东西。”璎娘道。
这位贵人经常在夜里提出要吃东西,女婢们也不奇怪,便有一人去了,不出璎娘所料,她回来的时间还是比平常晚,她听见外面有女婢在私语,说贵客已经到蓝田了。
璎娘吃着点心,女婢将灯点上,因为事情太过寻常,和每天晚上一样,她粗略看了一眼屋内,没发现什么异常,就走了。
房门重新关上,外面暴雨雷鸣。
璎娘停下吃东西的手,推动桌子圆凳抵在门后,关紧窗户,轰隆雷响中,她把衣橱里的假人拿出来,放在床上背对着众人,最后她将桌上的烛台拿起,点燃了屋内布幔床榻一角。
很快,屋内燃起来在熊熊大火中。
璎娘躲在屋内朝北的一个窗户下,借着多宝木架的阻隔,她听见门被敲响,屋外传来了女婢焦急的询问声。
随后就是巡逻的脚步声,来的很快很快。
浓烟火光充斥着房间,璎娘用一块茶水打湿的湿帕捂住口鼻,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
大门很快被踹开,隔着火海,众人一眼就看见了床榻上起火的人形,有人急着要用水浇火。
刺耳的尖叫声和慌乱的脚步声全部往这里涌来,趁着无人注意这边,借着浓烟大火的遮挡,璎娘连忙推开窗户,踮脚翻了下去,准确的说是跳了下去。
扑通一声,璎娘脸色一白。
竹里馆两侧都栽种着竹林,月牙湖形如月牙,月牙两条尖尖刚好汇聚在竹里馆的后方,璎娘知道,竹里馆有条小道就通往月牙湖那里,璎娘忍着脚踝剧痛跑着,期间不慎摔跤了好几次。
在到达竹里馆后方时,一弯小潭水面被雨水砸的七零八落,远远的,她看见左边曲廊处灯火通明,人人拿着火把呼喊着什么,更多人涌向了这边。
冰冷的湖水中,璎娘浑身战栗,月牙湖左右各有一条曲廊可以到达竹里馆,曲廊沿着月牙湖的湖形设计,并不像一般的湖面直接架着木桥直通而来,现在,常走的左边水廊火把映河,右侧只有零星的火光隐现,右边水廊人很少。
看起来比左边水廊安全。
璎娘深呼一口气,将外衣用小刀割下一缕丢在小潭右边草地上,随后立即向右边水廊游去,他们很快会发现床上并没有尸体,并发现她的逃跑,湖水中央无桥,只有左右两个水廊选择。
她特意把布条放在右边,姜三他们有很大可能以为自己逃向左边水廊。
璎娘努力设想姜三他们发现她逃跑后,他们会怎么做,那她就反行之,就逃向右边。
而且只要逃出右边水廊,就会到达蓝田别墅西北方的百花园,百花园同样有个活水小溪,专门用以浇灌花园,溪水是庄外大河的一个分支,蓝田外围地势平坦,耕屯皆有赖于河。
这是璎娘偶尔从那些花农口中说起今年的庄稼收成时提炼出来的有用信息。
她打算潜入水底游到那条大河里,逃出蓝田别墅。
暴雨倾盆,姜三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怒气勃发,看向失职的女婢和护卫:“人下午还好好的,怎么就不见了?!”
魏二郎望着烧焦的床榻,厉色道:“床上根本没有尸体,她跑了!”
“还不快去找。”姜三郎怒吼:“管家,把各个门给我守上,我就不信了,她能逃到哪里去?”
魏延山披着一件长袍,他的右臂处缠着白布,在庐江一战上,他的右臂被弓弩射伤了,还在养伤中,他看向外面。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很快,有护卫禀告在竹里馆后方小潭处发现了衣物残布,姜三郎走在魏国公后方,气的两眼烧红,今夜好不容易宴请到魏国公,就为了献上幽州王妃,结果,宴会进行没多久,就听到了竹里馆失火的消息,而幽州王妃还在屋内。
姜三郎当即眼前一黑,急忙带着人去竹里馆,等灭了火,发现屋里没有尸体,他又喜又怒。
喜的是人没有死,怒的是人逃跑了。
魏二郎同样一肚子心火,他万没想到一向安静守己的幽州王妃会这出这种事,她还是个瞎子!
众人到了小潭处,姜三郎立刻让护卫去左边水廊着重寻找,右边也不能放过,幽州王妃如此隐忍聪敏,右边的布条定是迷惑他们之用,她肯定往左边水榭逃了。
可湖面如此大,天色如此黑,雨下的如此大,整个湖面犹如沸水炸开般,到了湖上,十米开外就看不见人了。
搜查困难重重。
“该不会投湖自尽了吧?”姜三郎有点发慌,道。
魏延山望着湖水,让姜三郎把蓝田开工建造时的地理形势图拿过来,管家很快从库房送到魏国公手中,魏延山看了片刻,让姜三郎他们继续往左边水廊亭榭继续寻找。
璎娘弯腰躲在水廊最下方,脚踩在长满青苔的石块上,等上面没有走动声音后,她抓紧水廊底下的木桩,一点点的攀爬上水廊,她在这里躲了好久,前一波搜查的人刚过去。
百花园就在不远处。
湿漉漉的手指按在了水廊木制地板上,随后就是小半截手腕,它们摸索到了水廊栏杆。
璎娘紧紧抓着水廊处的竖条栏杆,因为手滑,整个人差点掉下去,周围的风雨声忽然小了。
模糊的视线在昏暗的天色中更看不出什么 ,璎娘的手宛若被冻僵般抓着栏杆,她在湖里太久,又是早春时节,早就被冻的面无血色,眼睫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河水,唯有嘴唇被银牙咬出泅红点点。
魏延山撩袍蹲下,伸手扼住女人的脖颈,迫使她抬头。
身后,魏二郎执伞给父亲遮雨。
幽州王妃狼狈虚弱的半浮在湖面上,那张清柔苍白的脸沾染上血色后,像是秋日白霜上掉落的花瓣残红。
魏延山又看向幽州王妃的玉牌,长时间的游泳让女人脖颈下的玉牌重现光明,它只用一根粗糙的绳子系着。
在夜色里,玉牌上的千璎两字发出玉色光晕。
玉牌呈现一种牛乳般厚重的乳白色,边缘处甚至温润至了微透明感,而这样的玉质,魏延山只在皇帝的玉玺上见过。
魏二郎也看着那块玉牌,突然,他想到了什么,震惊的瞪大眼睛。
听说,传国玉玺的原玉不小,雕刻了龙玺之后,还剩下了一小块玉,此玉一直在周幽州手里,传闻居然是真的!
而那块号称,有半壁山河之重的龙玉,居然,居然雕刻成了一块玉牌,送给了一个妇人?!魏二郎只觉得匪夷所思,不可置信,那可是与龙玺同出一源的玉啊!
魏延山盯着那块玉牌,手不自觉的缩紧。
璎娘脸色涨红,气管内的氧气稀薄,她右手反抓住那只扼紧她喉咙的手,左手抽出右小臂内的斫鲙刀,从内侧狠狠向斜上方划去。
血珠滚滚而落。
饶是魏延山收手的早,手腕还是被那一刀出其不意的划出了一道极深的口子。
他站直身体。
右手鲜血嘀嗒不停。
魏延山看向幽州王妃,慢慢笑了一声。
第294章
璎娘安静的晒着太阳。
昨天下的大雨完全没有影响到春季的草木萌芽, 清新味道一直萦绕在她鼻尖处,耳边啾啾的鸟鸣声不绝,窗外, 绿意盎然,梧桐疏影。
这里的景色与竹里馆不同, 许是怕她再次逃跑, 她的眼睛被缠着布连夜送到了这个陌生地方, 临走前, 姜三郎一直追到了蓝田别墅外, 他诚惶诚恐的对着宴会贵客连声道歉,她这才晓得经常来看他的那个贵族青年,叫魏慈心,也叫二郎, 他的父亲是个大官, 姜三郎一直称呼他为国公。
璎娘总觉得他们的名字称号有种淡淡的熟悉感, 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也许, 他们以前认识她,或者她以前认识他们?总不可能是没有交集的。
但是有时候认识的人不一定是朋友。
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棱洒在她的窗前,在璎娘眼中就像是一个万花筒,她看着那些不同形状的光晕,努力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些。
她被送到这里之后,再没有见过那个国公和魏二郎。
现在, 那个国公应该是在治伤吧, 璎娘摸了摸春衫内的小臂, 那里什么都没有。
斫鲙刀被拿走了。
璎娘盯着那些光晕出神, 她现在住的屋内摆设几乎什么都没有, 前堂没有桌凳小几, 没有衣橱木架,衣服洗漱用品用完就撤了下去。
只在前堂留了一个临窗的案几,用作吃饭,通风。
隔着一道十二屏屏风就是她睡觉的地方,内屋只有床以及床上用品被褥枕头等东西,没有烛台。
蘅芜苑花草葱郁,景色宜人。
魏二郎一脸苦闷的追上母亲,看守蘅芜苑的护卫因受阿爹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出,母亲想进蘅芜苑自然被拦了下来,她大怒,和守卫僵持,一定要进去。
母亲身边的人找到他,让他想办法,魏二郎没办法,只能陪着阿娘一起进去,有了他,守卫阻拦的力度便小了很多,犹豫了一会后,还是放他进了蘅芜苑,他现在是阿爹唯一的儿子了,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阿娘。”魏二郎跨步走到母亲面前,挡住她的步伐:“阿娘!”
叶氏秀美的面容此刻怒气冲冲:“慈心,你没看你爹手腕被那女人伤成什么样子了吗?”
“真没想到人瞧着一声不吭的,憋着使坏呢,逃跑又伤人。”叶氏怒道:“你让开,我非得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魏二郎拉住阿娘,沉声道:“阿娘,你别冲动。”
可叶氏只要想起国公手腕上的伤口,就对那个幽州王妃恨极了:“她伤了你爹,我也要还治其人之身。”
“她是幽州王妃。”魏二郎强调:“阿爹不想这个人有什么意外,被爹知道你来蘅芜苑闹事,他会不高兴的。”
叶氏手搅着帕子,心里不上不下的堵着一口气,心虚又害怕:“幽州王妃又怎么了,现在还不是阶下囚,国公他手腕被伤的如此重,那妇人一副毒蝎心肠,我,我也是关心国公。”
“她如何阿娘你就不用管了。”魏二郎在见过幽州王妃的龙玉之后,敏锐察觉到那个妇人的重要性超过了他的想象。
所有,现在的她不能有一丝闪失。
“那我只去看看她。”叶氏还是不甘道:“不做任何事,行了吧。”
环佩作响,香气袭人,璎娘对那香气很熟悉,她不出意外的看到了门口的妇人。
她和魏二郎应该是母子。
叶意如望着幽州王妃,还是忍不住生气道:“一个瞎子本事还怪大的,再出手伤人,我就饶不了你。”
璎娘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她拿起案桌果盘上的一个桃瓣吃着,果盘是女婢刚刚送来的,三月正是吃桃子的季节 ,窗外远眺时,远处应该有一处桃林,璎娘看见了一大片的粉桃色。
璎娘细细吃着桃肉,有点艰难的咽下,她其实在蓝田别墅的时候就发现了,姜三郎对她的一些寻常要求几乎是事事俱应,等到了这边,居然也是如此,他们关着她,却并未在身体上虐待她。
反而为了防止她想不开寻短见,竹里馆的各处尖角都被包上了一层软布,层层派人看守,防止她逃跑,而这边看守的人比竹里馆还要多,周围远离了方便逃生的水路火源。
璎娘伸手又拿了一瓣吃着,她对他们应该是很重要的…人质?璎娘只能想到这个可能,继而又微微疑惑,自己以前究竟是什么人?
叶意如被幽州王妃无视的态度气的不行,在儿子的眼皮底下,忍气离开了。
魏二郎离开蘅芜苑后立刻到父亲那边请罪。
毕竟他把母亲带到了蘅芜苑,坏了父亲的规矩。
到了大堂后,远远望见韩福,洛阳令和他的儿子,姜三郎,姜校尉,史贽和存真大师都在,魏二郎放下脚步,准备等父亲谈完公事再进去。
魏延山听完了每个人遇到幽州王妃的过程后,看向洛阳令:“还有一家人前段时间也在找余家?”
“是的,就是唐家,唐五郎声称幽州王妃是他好友,最开始带着幽州王妃进洛阳的是余家人,洛阳城外,唐五曾经施粥恩惠过幽州王妃,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她被余家人带到了存真大师那。”
“这是余家人的供词,下官保证他们不敢隐瞒任何东西,余大郎现在唐家,可以派人到唐家把唐五和余大郎抓出来,事情就能更清楚了。”洛阳令道。
魏延山看了一眼表面大公凛然的洛阳令,对史贽道:“唐秉白暂时不用抓。”
“是。”史贽道,离开了议事大堂。
了解的差不多了,魏延山便让这些人都离开了。
魏二郎这才上前,还未说话,魏延山缓缓道:“你阿娘刚犯了错,你就来请罪,慈心,我不希望还有下一次。”
魏慈心看着父亲,出了一身冷汗,低头道:“是。”他又道:“害徐州失守的刘洄已经被我扣在了都亭驿,父亲,可要将其捉来斩首示众,以慰军心?”
魏延山将段守澄的密信扔到桌上:“保皇党一派以宰相季炎和武将宋德裕为首,这次从徐州撤兵,这两位有名的保皇党反而一个劲的反对,支持圣上决定的是近几月突然冒出头的几个新派保皇党。”
“那些新派保皇党披的是忠君爱国的皮,内里干的是卖国勾当,先不急着处死刘洄,让他下狱拷打一番,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那朝廷上的新派保皇党?”魏慈心道。
“朝廷上有奸臣作乱,当然是要为圣上清君侧了。”魏延山道,见魏慈心不走,便问道:“还有事?”
“幽州王妃的龙玉,我觉得还是放在我们这边比较好。”魏慈心想着措辞:“她一介妇人,又得了离魂症,根本不知道龙玉珍贵之处,万一不小心磕碰或丢失了龙玉,对世间来说是一大损失。”
乌纱束发下,魏延山俊美儒雅的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说的话却让魏慈心无脸见人。
“你要抢一个女人的饰品?”
“我,父亲…”魏慈心罕见的语无伦次:“主要是那块龙玉它…我”他说了半天,终究坦白道:“那块龙玉和玉玺同源,我们何不占为己有。”
魏延山起初也被那块龙玉惊过,只不过他惊的是周幽州的魄力罢了。
半壁山河被雕刻成了一个妇人的名字,足以看出这妇人在周绪心里的重量了,至于抢一个妇人的玉牌饰物,魏延山还真没想过。
“行了,你下去吧。”魏延山道。
房门被关上,魏延山收回视线,右手臂隐隐作痛,不仅仅是在庐江受的箭伤,还有手腕处被锋利的刀刃划开的一道极深的刀口,伤口已经缝了针,但痛感依旧。
魏延山缓过疼痛后,接着处理公务。
幽州一口气吃下这么多的江东地盘,也需要时间消化,近期内攻打洛阳是不可能的事,而他暂时的兵败没什么,找到机会再打过去就是。
傍晚时,魏延山去了蘅芜苑。
洛阳宫是皇朝办公休养居所,不管是前朝还是本朝,为了修建它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圣上在长安,皇子们也都在长安,洛阳宫自然是他居住了。
进入蘅芜苑。
魏延山就得知幽州王妃上午一直在窗前晒太阳,下午也晒了好些时辰,还用了些糕点水果,傍晚时分去内屋睡觉了。
魏延山有点意外的听着下人的禀告。
他走进窗前位置往外看,发现幽州王妃雅性挺高的,吩咐人弄些煮茶的器具来。
没过多久,幽州王妃就从内屋走了出来。
璎娘刚睡醒就听见了外间的动静,等她出来时,就闻到了满屋茶香。
魏延山坐在竹蒲团上,看着幽州王妃被女婢搀引着坐到茶桌对面。
幽州王妃的眼睛已经找人看过了,只能慢慢治疗,没有其他法子,不过魏延山猜测,她还是能看到一点的,不是完全的瞎子,不然怎么从竹里馆逃离。
魏延山给她倒了杯茶,他来找她,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有事情 。不过这个女人有离魂症,许多事情记不得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不知萧夫人可还记得天罚一物?”
对面的幽州王妃睡颜酡红,神色却如霜雪一般,冰艳刺骨,她隔着茶雾看着他,久久未动,似是没听清他在问什么。
魏延山放下茶杯,仔细观察,发现她的瞳白和嘴唇红的不正常。
过了一会,让人喊了女医过来。
突如其来的高热打乱了魏延山逼问天罚的计划。
第295章
“死了吗?”
“确定真的死了?”
洛阳王侯里的唐府, 齐南华一看见谢万钧就立刻起身,焦急的问道,他从昨晚确定去蓝田别墅的是魏延山后, 连夜想了一个杀人的计划。
谢万钧点头:“已经死了,洛阳卫去都亭驿的时候已经发现了刘洄的尸体, 他们把尸体带回去了, 连带着那些砍了刘洄的那些禁军。”
“死了啊, 死了好。”齐南华彻底松了口气。
谢万钧看着齐南华, 齐南南今天天亮就让唐家找了几个口才好的信得过的家奴, 然后让他们伪装好到都亭驿附近煽动周围的洛阳民众辱骂刘洄顺带悲呼死去的军卒,其中不乏洛山学院的学子们。
为了遮掩他的杀人计划,齐南华把卢博士也拉进来了,卢博士愤世嫉俗, 他教的学生们对奸宦之流更是恨之入骨。
这些热血沸腾的学子们直接在驿外直言, 刘洄不死难平天下众怒!难抚江河昭昭亡魂!
太监向来不受任何人的欢迎, 得势时他们被天下人辱骂, 失势时更糟。
对于朝廷失信,擅自撤兵导致徐州沦陷,让洛阳间接面对来自江东的威胁,洛阳里的书生,说书人早就在刘洄逃回洛阳时就开始口诛笔伐,刘洄初到洛阳城的都亭驿一路被扔了不少的臭鸡蛋烂菜叶, 时至今还群情激愤。
而比洛阳民众更愤怒的则是当初从长安带出来的朝廷禁军, 这些禁兵都是朝廷勋贵子弟之后, 原本是代表朝廷的一个态度, 他们要代替圣上讨伐叛军了, 现在因为刘洄, 他们的同袍死了,哪怕他们知道是圣上的旨意,但他们不敢怪圣上,只能怪刘洄。
圣上怎么会错,错的只能是他身边的小人奸宦,都是他们蒙蔽了圣上的眼睛,隔绝了内外。
终日饮酒,心怀愤恨,驿站外的激愤之言不断刺激着这群禁军,已被怒火冲昏头脑的他们将刘洄拉入大堂打死了,众目睽睽之下,民众轰然叫好,场面曾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洛阳卫的到来,才制止住,而唐家家奴早就离开了。
齐南华得知了详细始末,坐回椅上,静坐了一会之后,他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清流文官。
“真是好险。”齐南华感叹了一句。
一旦被魏国公从刘洄口中找到一丝端缕,他可就小命不保了。
谢万钧也坐下来,下午时分,洛阳令带着一队兵敲开了唐府大门,不由分说的就进去搜查,唐家自然很生气,洛阳令只说了一句是奉东都留守魏国公的命令来搜查的,唐家只能咽下了这口气。
余大郎被不知所以的带走了,当时所有人的心都惊了一下,洛阳令离去时不怀好意的眼神,让谢万钧意识到他还在怨恨当初他儿子被迫负荆请罪的事。
他还会报复回来的。
“现在我们怎么办?”齐南华低声问谢万钧。
“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你也不要再做多余的事。”谢万钧道:“刘洄那事出现一次是意外,再出现一次,就容易惹人怀疑了。”
“我知道,只有刘洄知道一些我的事,其他人不知道 ,刘洄死了我就安全一些了。”齐南华想起今天破门的洛阳令,皱眉道:“不过那洛阳令,不是个好相与的,十足的小人一个,民间传言他就是导致江淮决堤的凶手,我看八九不离十,不然怎么从一个偏远小县丞一跃至洛阳令。”
齐南华真觉得像洛阳令的人死一百遍也不足惜。
“就是因为他是小人,如果不能一下切中他的要害,只会遗祸无穷。”谢万钧说道:“王妃那边,我们不能再多关注了,否则会引起魏国公的注意。”
齐南华点头,他此刻是真正的心有余悸,他的计划稍微迟缓一些,恐怕很快会被魏国公抓住了。
“我已经告诉五郎,璎娘的真正身份了。”现在他和谢家,唐家算是连到一起了。
谢万钧说道:“秉白他不会乱说的,你放心。”过了一会,想起一事,他让下人请五郎到他这边一趟。
唐五很快就来了,不等他开口,谢万钧就问道:“薛四那个浪人,你派人悄悄去找,我怀疑他可能是周幽州的人,即使不是,他肯定也认识幽州王妃。”
“如果能找到人,偷偷的带回来。”
唐五恍然大悟,随即又悔道:“早知道就不报官了。”
“除了我们没人知道薛四底细。”谢万钧提醒道:“你自己带人去找,小心一点,不要弄出动静来。”
“我知道了。”唐五道。
洛阳宫。
魏延山看到了刘洄被禁军杀死的文书报告,现在禁军已经全部酒醒了,醒来后动手的人承认了自己杀了监军使。
韩福道:“他们太意气用事了,监军使说杀就杀,还有一些禁军扬言说是为了给您出气,当时外面还有那么多洛山学子看着,那些禁军简直口无遮拦。”
刚要查下去,刘洄就死了,魏延山放下报告:“我已经发信给段守澄,让他务必找出新派保皇党的中心人,到时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希望能尽快有个结果。”韩福道:“这些禁军怎么办?”
“杀了监军使,待罪之身,即日押赴长安。”魏延山道。
韩福走后,魏延山又看了一会文书。
叶氏端着补汤以及药膏纱布,站在书房门口:“国公,夜色已深,妾为您做些了药膳,可要用些。”
魏延山用着药膳,叶氏则为国公换伤药,她解开纱布,看见伤口时,还是心疼不已,忍不住埋怨道:“国公您待幽州王妃那么好做甚,她将您伤的如此重,依妾言,不把她下大牢就已经是好的了,我找医女要您所需要的药膏,都找不到人,人都在蘅芜苑呢。”
她的语气委屈又凄怨,魏延山望着叶氏藏不住的酸气和嫉妒,道:“你在害怕什么?”
叶氏缠布的手一抖,惊慌抬头,被国公戳穿了心思后,脸色煞白。
魏延山久等不到回答,便替她答了:“你在害怕她。”
“一个瞎子,有什么可怕的。”叶氏剧烈反驳,反应过来国公并未说人名,她强笑了一下,等走出书房时,叶意如挥开身后跟着的一大群女婢,越走越快,她很不想承认自己在害怕,是啊,她在害怕什么呢,幽州王妃不过是一个瞎子,还是敌军主母,而她呢,公主儿子死了,她的儿子就是唯一的继承人,等公主也死了,她就是国公唯一的妻子,她有什么可害怕的。
可那人生的那般好看,是圣上亲封的花容夫人,是闹的沸沸扬扬的幽州主母,叶氏嫉妒发狂,而国公对她呢。
指定庭院,召集女医,一日一问。
叶氏从未见过国公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过,她从小就仰慕国公,哪怕他一直待她与其他人并没什么不同,通过讨好已经逝去的公婆,正想与国公成亲,却被华阴公主横插一脚,变成了她和国公的婚礼,华阴公主抢了她的婚事,让她的儿女变成了庶子庶女,虽然国公从未偏颇过谁,但叶氏如何能甘心。
她的慈心本来就是嫡子,她的女儿柔心本来是嫡女,那些原本就是他们的。
可气的是,他对公主也是礼仪到位,哪怕华阴公主现在发癔症了,生活用度却从未短缺过,他对她也好,她的起居堪比皇室,可是,这些事都是下人做的,就是国公随口吩咐。
而不是如今对那幽州王妃事事过问。
这让她如何不害怕。
蘅芜苑。
前堂内,医女行走的脚步声轻而密,她们来回走动,药味弥漫着整个蘅芜苑。
魏延山推开窗户,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喝着冷茶,听着女医的动静,等到医官都退出时,他走向内室,屋里仍有五名女婢守在一旁。
璎娘已经醒了,正背靠着床头,身上盖着薄被,她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魏国公。
幽州王妃的脸颊被高热烧的通红一片,像是一株突兀盛开在葳蕤蘅芜里的牡丹。
魏延山望着幽州王妃,刚才叶氏的担忧让他徒感好笑。
“你这样的人…”魏延山与其相望,摇头喟然,诚然姿色盛华,但终究是个女人罢了,如何与宏图霸业相比,周绪那些为了找她弄出的动静做派已经让魏延山觉得周绪被这个女人下了什么妖术,而龙玺残玉更印证了他的想法。
而他又岂是像周绪那般浅薄的人?
知道了幽州王妃的病情,确定不会死人后,魏延山转身就走。
身后忽的传来了极轻的一道自言自语声。
“我这样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魏延山转身,看向幽州王妃,她并未大声说话,也未生气。
璎娘用勺子一口一口喝着药,她眼眸低垂,神色平静从容,好像刚才反击的话语不是她说的一样。
魏延山只有等她喝完了药,从她直视他的眼神里才能找出一点她对他的轻嘲,像是花枝的刺,将他话中未尽的低视鄙薄,彻底洞穿。
而盛放的花仍然盛放,她独立枝头。
第296章
蘅芜苑总是静悄悄的, 璎娘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感觉好多了,热度退下了不少,穿好衣服后, 又有医女来给她看眼睛,璎娘能闻到医女身上好几种熟悉的药材味道。
针灸喝药, 随后就是洗漱, 吃早饭。
早饭是鱼肉粥和荠菜春饼, 璎娘坐在窗前的案几处, 摸到桌上的碗勺后刚想开始吃饭, 发现室内不远处多了喝茶的一角,茶具茶几,两个蒲团齐全,皱了皱眉。
现在她的眼睛比以前好多了, 甚至还能分辨出颜色来, 以及各种的物体形状, 至于清楚辨别书画, 还有点困难。
不过她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眼睛已经好转。
璎娘吃完饭后喝着橘皮茶,她望着窗前的盎然绿意,春风从窗口吹进来,轻柔吹拂过她的脸,璎娘吹了一会风后,抬头看向天上的太阳。
今年的雨来的好迟, 除却正月下的几场大雪, 昨天是春季的第一场雨。
“你知道今天是三月什么时候了吗?”璎娘看向她身边的一个女婢。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满堂女婢面面相觑, 她们被国公吩咐伺候好这位贵人, 但也被管事的警告过不许多话。
璎娘没有听见回答便作罢了, 她也不想为难这些女孩, 不过现在是三月下旬,应该快到四月份了吧,她在花朝节被请到蓝田别墅那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再加上在这两三天,约摸三月廿一二左右。
等到中午,女医鱼贯而入检查了一下贵人病情。
下午时分,璎娘走出屋外在堂前小院处走了走,发现了一个人工小池塘,圆圆的一汪小池塘倒映着院内一方天地,一群女婢连忙紧紧跟着贵人,眼也不错的看着她,幸好,贵人看了一会池塘里的锦鲤就回到了房间。
窗前落日余晖入满怀,当你注意到时间时,才发现它是如此漫长,璎娘听着风吹林声,正以为今天会平静结束时,蘅芜苑来人了,来的人是个老管家,道是国公请贵人去抚仙台。
璎娘看了看远处的黄昏,心中不免警惕起来,她原以为自己要被关挺长一段时间,现在魏国公突然唤她,是要干什么?
璎娘坐在铜镜前,镜里余光中,老管家像是一个幽灵紧盯着她,她换了一身衣服,妆台上没有任何东西,许是怕她拿着簪子伤人或又干出什么不好的事,防备的很紧。
女婢在给她梳发,璎娘感觉到绸缎系带被轻轻打了个结,剩余的部分长长垂落到地上,和黑色的裙摆溶在了一起。
女婢起身,将串珠面帘给贵人戴上,遮挡了贵人的容貌。
这个贵人在洛阳宫是个禁忌,老管家曾经再三嘱咐她们不得把贵人的任何消息传到公主那,如果被他知道了谁多嘴,那人就不用再出现了。
因此,她们对这贵人一直是战战兢兢的态度,个个守口如瓶,不敢说任何话,华阴公主自从金陵回到洛阳后,性情比以往更加多怒,在她身边伺候的人很惨。
耳后挂勾冰凉的触感让璎娘微微不适的偏了一下头,面帘轻轻晃动,碰撞时有碎玉声响,黑色的串珠摇曳闪烁着微金浮光。
“时间不早了,贵人请动身吧,让国公久等就不好了。”老管家道。
璎娘压下心中猜疑,第一次踏出蘅芜苑,还未来的急观察地势。
“贵人腿脚不便,还请上步辇。”老管家道。
璎娘第一反应就是抚仙台很远,她抬头看着远处,却只能看见宫阖重重。
待贵人上了步辇,女婢自然的垂下遮蔽步辇四周的黑色轻纱,晚风缱绻托着轻纱飘荡,随后又被一只手扬起。
“国公请我去抚仙台有何事?”璎娘不知为何,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听乐赏舞。”老管家道。
璎娘一点也不相信魏国公有如此好心,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借着微风吹过的纱幔间隙,璎娘记住步辇走过的路线,这里的房屋给她的感觉更像是宫殿住所,出了蘅芜苑,转过一个花园,就会到一个连廊宫殿,天色有些暗了,璎娘看不清宫殿名称,出了宫殿没多远,视线豁然开朗。
璎娘望着前方的万亩荷塘,现在还未到荷花荷叶生长的季节,湖面只有稀稀疏疏的残败茎叶,但湖水远接群山,一眼望不到边,比蓝田别墅的月牙湖大多了。
“贵人坐稳些,不要落水了。”老管家提醒道,璎娘慢慢放下撩纱的手,水亭上的临漪亭三个大字被羊角琉璃灯照亮,一路沿着水廊过去,灯火倒映在湖面上,好似一条灯带。
璎娘等到了抚仙台才发现它是一座建立在山顶的宫殿,整个抚仙山山巅辉煌的灯火,亮如白昼。
明亮的光线可以让璎娘看见大殿上的有多少个案几席位,一共十个,左右各五个席位,歌舞还未开始,客人还没来。
而她现在坐的位置有点奇怪。
璎娘看向前方首案处的魏国公,他坐的自然是主位,而她现在入座在他的左后方位置,这里原本应该是个巨大的青铜烛台,因为璎娘看见案首右后边就有一个,十八连枝的青铜烛台烛火彻夜燃烧。
左边应该也有一个,就在她坐的这个位置。
她的位置没有案几,仅有一方长席,面前飘荡着几重轻纱,时隐时现,她被隔绝在这半尺帷幕下。
客已至,魏延山独自斟酒,饮了一口。
没多时,排坐的黄钟大吕被敲响,五十余位的琴瑟笙箫乐手已就位,百余舞姬飞旋在宏伟的音色里,这仿佛是天上的乐曲,在这山巅之顶,要奏到九天之上。
魏延山侧头看了一眼幽州王妃,她坐在青玉席上,黑色的袍袖像是蝴蝶两翼落在地面上,她似烛火阴影铸就的人形,隔着前方的层层轻纱,看向大殿之下。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幽州王妃朝他这边看了一眼,面帘遮挡住了她的面容,只留下一双眼睛,那双眼眸沉静如水。
大殿上,又有新的舞乐声,这次是剑舞,铿锵有力的鼓点伴随着剑舞助兴,堂上堂下,主臣自得,璎娘甚至看到有宾客兴起时拿过剑也舞了一通。
酣畅淋漓中,韩福扔掉剑,道:“听说幽州的歌舞一向与关中和江淮不同,国公,何不让鼓手来一曲他们的离歌?。”
魏延山见幽州王妃没有异样,便将目光从她移开:“也好,我也听听幽州的民谣。”
堂下,编钟鼓乐声再次响起,前调苍茫悠扬,伶人筑节击拍,有男乐声高唱。
“大雁南飞青草黄。”
“胡尘漫天新妇啼。”
“青草来年生又生。”
“谁家儿郎不复归。”
“不复归,荒坟冢,百里无人烟。”
“戏称落雁群中雁群落,留作他年好年景。
“新巢如林,乐不归北。”
“快快取来甜米食,快快送来金玉笼。”
“头雁身披状元红,引得圣人从天喜。”
“十斛珍珠万斗金,皆赐狗彘宦。”
“待宰个万万人头落,不教幽州遍…”
鼓乐笙萧声忽然被一声非常响亮的吐唾沫声音打断了,不知何时,一个犯人被反捆双手压到了大殿之上。
“俺呸!你们也配唱幽州的离歌,就你们这些没胆的狗卵怂瓜蛋,让你们听到离歌都算侮辱离歌了。”那人竟挣脱了甲士的钳制,浑身血的站在大殿最前方,用着幽州方言激烈的愤恨辱骂着:“庐江一战,老子时运不济被你们抓了,要杀要剐随便,可别再让老子听你们这些人唱幽州的调调了,不然老子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殿上宾客脸色铁青,皆有怒意。
说完,犯人就作呕了起来,一边假呕一边耍横:“俺就是个小兵,啥也不知道,你们抓俺们一伙人不是啥也没问到吗?不如这样,你们要是把俺放回去了,俺逢年过节的时候给你们烧点纸钱,就当在地…下…”
璎娘只听到了一声箭哨声,那么猝不及防,它来的那么急,那么短,让她听力暂时出现了空白。
她低头看着台阶下方,只能看见鲜血。
前方不远处犯人蓬头垢面,一只箭矢正好射中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嘴里开开合合,却再也说不出声音,血流了一地。
魏慈心放下箭,很快,殿上甲士将尸体拖走。
“周蛮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我们俘虏落到他们手中可从没有活下来的机会。”程权海阴沉道:“既然问不出幽州任何情报,还不如杀了了事。”
“安国军节度使尸骨无存,永平降军被屠的一个不剩 ,润州城外血流成河,惨绝人寰,王百万剐刑加身。”史贽说起这些时,本来想说还有小王爷兵败自刎,见魏二郎也在,便没说,只是仍心有戚然:“幽州残忍至此,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可惜主公辛苦经营的大好江东被其夺去了。”韩福黯然道,他的主公自从到江淮之后,就把它作为了第二根据地,劝桑麻,治河运,开商路,除匪患,在朝廷无所作为的情况下,江淮的繁荣可以说是魏公一手缔造出来的。
“若朝廷不弃义,说不定徐州还在。”魏慈心道,他身边的姜校尉点头赞同,在场的还有几个大州州牧,丰州牧曾致然想到了已经被斩首的眬州牧,叹息一声,随后不明所以的看向魏国公的左后方,不过只能看见纱幔后方有个人形,其他什么也看不到,和大多数官员猜的一样,丰州牧猜测可能是魏公新招的幕僚吧,知道内情的只有少数几个人。
后又商量了一下城防布局,等月上中天时,这场宴会才散去。
璎娘眼前的层层轻纱已经被女婢勾挂到了一旁,她看见殿上那滩血还在。
魏延山下了台阶,走到编钟前,用木槌敲打编钟,悦耳的乐声顿时响了起来,竟是幽州离歌的开头调。
“听完歌舞,不知萧夫人的记忆可恢复了一些?”
璎娘慢慢看向魏国公,神思恍惚道:“什么?”后又茫然发问:“你知道我是谁?”
魏延山敲完幽州离歌的乐谱曲调,才走到幽州王妃的面前,他低头看着她。
璎娘抬头望他。
魏延山弯腰,近的几乎贴近幽州王妃的眼睫,那双眼睛里,和刚才相比,只多了对未知的茫然和对鲜血的不适惊慌。
“当然知道。”魏延山贴在幽州王妃的耳边说道:“萧夫人你是圣上亲封的花容夫人,夫君则是杀人如麻的反贼周幽州。”
“如此,还想不起来吗?”魏延山的眼睛紧盯着幽州王妃。
璎娘蹙眉,摇头。
面帘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她的面容若隐若现。
魏延山道:“萧夫人为何要说谎呢,虽然反贼周幽州是你的夫君,但我又不是喜欢连坐之人,你将这段夫妻关系撇的一干二净,未免太过无情了。”
璎娘眉头皱的越紧:“你说的东西我完全没记忆,哪知真假。”
魏延山直起身,神色仍然多疑,最后还是让人把幽州王妃送回去了。
璎娘坐在步辇上,才慢慢松开攥紧的手,她的裙摆处湿了一块,是离去时无意染上了大殿台阶下的血迹,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她的周围。
她摸了一下。
指尖触感冰冷粘腻 。
一抹鲜红像烫在了她的手心,让她轻咬牙关。
第297章 (过渡章)
洛阳南市, 这里是洛阳最大的市集场。
唐五带着书童在洛阳南市慢哉悠哉的瞎逛,旁边就是和他一起出来的青妩表妹,两人时不时的逛逛书斋, 各种首饰阁,马行商铺, 逛着逛着就到了以前遇到薛四的地方。
薛四是个浪人, 寄宿在一个木匠家中, 顺便给他家打杂, 偶尔还会跟着这家人去寺庙给佛像刻像, 这也是他木甲艺伶上各种颜色绘料的由来,先前,唐五跑了好几家薛四常去的几座寺庙,结果并没有找到人。
回到木匠这里, 也是准备瞎猫碰上死耗子, 试试运气。
当然, 他的运气不怎么好。
老木匠说薛四自从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唐五郁闷的用扇子帮青妩表妹挡住阳光,带着她去糖水铺子休息一会。
“这薛四究竟跑哪去了?”唐五气道,他都暗中寻访好几天了,南市虽说龙蛇混杂,但那些地头蛇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他也曾找了几个不良游荡子让他们帮忙找人, 偏偏一无所获。
“难不成真离开洛阳了?”唐五琢磨着, 他二舅和齐南华一直住在他家, 极少出门, 现在找人这事就落在他肩上了。
谢青妩带着一顶帷帽, 身边还有两个女婢, 这家李记糖水铺子规模挺大的,她坐在大堂角落里,观察着铺子上方的木板牌,上面有各种糖水和糕点蜜饯。
桂花酒酿小圆子,绿豆饮,芸花饮,雪梨银耳汤,莲子百合汤,糖蒸酥酪,杏仁豆腐,红豆糕,绿豆糕,龙凤水晶糕,龙须酥,山药糕,蜜饯桂圆,蜜饯青梅等等。
唐五给青妩叫了份绿豆糕和桂花圆子,自己没胃口不想吃,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薛四究竟能藏哪里?
谢青妩吃了一口小圆子,圆子里面裹着红豆沙,软糯香甜,感觉还不错,忽然在窗外听见了卢博士的声音。
她和唐五一起看向外面。
卢博士麻衣粗布,正带着一群学子们张贴告示,南市的人流量一直很大,不少人围了上去,谢青妩侧耳倾听了好一会,随后淡然的继续吃桂花小圆子。
唐五瞅了瞅表妹,卢博士不满朝廷突然撤兵导致徐州丢失,他心急如焚,正在召集爱国人士夺回江东几郡。
不得不说,卢博士的感召力是很强的,可在谢青妩看来他召集的那些人有什么用呢?没有魏国公的许可,他们连洛阳都出不去。
“卢博士是不是人老了要糊涂了?”唐五悄声和青妩说话。
没过一会,就有洛阳卫来驱逐卢博士等人。
“大概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谢青妩道。
“什么意思?”唐五没听明白。
“卢博士的大兄是长安金吾左中郎将,他的二兄曾经是两浙经略使,还在两淮剿匪平叛过,兄弟二人皆是朝廷段党的中坚人物,也就是魏国公的人。”谢青妩久在长安,对段党的这些人早就熟了,她轻声解释道:“前几日洛山学子带人在都亭驿闹事,官府也就是看他们是洛山学子,才那么轻松的放过他们,不然打板子蹲牢狱是必不可少的。”
齐南华能在短短时间内想到,利用卢博士那些激进爱国的洛山学子作掩饰,让谢青妩觉得这人不一般。
“那卢博士怎么?”唐五怎么看卢博士都不像是段党的人,反倒是…
“卢博士是保皇党,可惜不受圣上重用,只在洛山教教书。”谢青妩道,卢氏兄弟三人,唯独出了卢博士这样的另类。
唐五望着远处一哄而散的人群,这次卢博士估计惹怒洛阳卫了,把他的学子们都押了回去,卢博士一人,很是落魄。
唐五看了心中不忍,便招呼道:“卢博士,这里,这里。”
谢青妩觉得唐五这样的热心肠烂好人没救了,他们家和卢博士也是道不同。
卢博士瞧见是唐家晚辈和谢家小辈,走进了糖水铺。
“卢公,今天不去钓鱼了啊?”唐五扯了个话题,卢博士苦笑道:“大楚山河被幽州叛军窃去一半,我哪还有心思垂钓?”
“徐州,寿州,庐州,金陵,广陵,宣州,润州,眬州,楚州,这么多的江淮土地丢了,江淮防线的松溃是迟早的问题。”卢博士对失去的土地如数家珍,说着说着眼睛红了起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现在已经不是蚁穴了,而是一个掏天大洞,朝廷上的诸公居然还想着招安逆贼,人人做着白日美梦。”
“这样的情况下,等着朝廷的王师收复失地,要等多久。”卢博士既失望又愤怒,潸然泪下:“他们能看着大楚四分五裂,可我舍不得啊,这是大楚啊。”
唐五很是心虚,他记得他们家就和逆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来,卢公,喝酒,喝酒。”唐五让人上了酒,卢博士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内心悲凉:“国难当头,我除了一身书袋子,竟无任何可用之处。”
唐五这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卢博士似乎要借酒浇愁,喝的酩酊大醉离开了,唐五连忙追上去送他,醉的这般厉害万一出了好歹怎么办?谢青妩跟在表哥身后,叹了口气。
“哎,哎,卢公别撞人啊。”唐五眼看卢博士冲着胡人,还有来自大食波斯的异域豪商们踉跄着推过去,赶紧阻止,对着那几个衣着妆容明显不是中原人士的胡人道歉:“喝醉了,他喝醉了。”
等唐五让书童送卢公回家以后,发现青妩表妹一直在异域豪商那,又跑回了她身边。
谢青妩笑着对一名来自海上胡商问道:“郎君手中拿的是何饮,我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香料味。”
那名波斯豪商哈哈大笑,用着蹩脚的语言道:“小娘子,这是焦糖奶茶,是从幽州那边传过来的,我就有好几个兄弟跑到那边做生意去了,奶茶里加了波斯的香料,闻起来犹如花露,最近很受你们洛阳小娘子的喜爱。”
“小娘子喜欢,到我家酒楼去尝尝,不少贵人派奴仆来买,小娘子喝不要银钱。”
几个胡人豪商难得见一个大楚的贵族女郎和他们搭话,其中一个香料商人热情的说道:“幽州还有一家罗记商行,你知道他们家吗?我的香料经常卖给他。”
“小娘子可知道洛阳什么时候解禁?”其中一个来自波斯的胡商心急问道:“我是从你们大楚岭南那边的光夷州市舶司登岸,然后北上扬州,到洛阳,现在我们的货物卖完了,想回家,洛阳却不给走了。”
“这事我也不清楚。”谢青妩歉意道。
几个商人唉声叹气的离开了,大楚在打仗,不太平了,他们都想避避风头。
“表哥,我们去胡人坊市那边找薛四,看能不能找到。”谢青妩道,焦糖奶茶她以前听薛四提起过,在幽州很火。
“好。”唐五眼睛一亮,幽州就有很多胡人商贩,说不定薛四躲在胡人那里。
两人进入胡人坊市,闻到了浓郁的香料味道,还有街道旁还有各种珠宝阁,以及胡商借贷坊,唐五从胡商酒楼里买了两杯从幽州传过来的焦糖奶茶,多花八文钱可以带走奶茶杯,奶茶杯比一般的茶杯要大要深,里面有个芦杆可以吸饮。
茶与奶的融合非常奇妙,配上焦糖的香气,让谢青妩感觉十分新奇,街上像他们这样喝的不在少数。
两人一间一间找着,终于让唐五在一胡商杂技团里找到了波斯人装扮的薛四,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
薛四一惊,看见是唐五郎,使劲扒拉下唐五就跑,唐五不依,两人一边跑一边扭打起来。
“你再跑我就说出你的秘密。”唐五急了,搂住他的肩膀就往小巷里拖:“我不害你!你别跑!”
薛四差点没气出个好歹来,他扭头怒视道:“要不是你唐家报官,我早就逃出去了。”现在就是想逃也逃不了了,魏国公回了洛阳城,洛阳城被封锁了。
“这你也没说你是周幽州那边的人啊?”唐五锁着人越走越远,小声埋怨道。
薛四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哎,哎,别动手。”唐五连忙道:“我们是一伙的,你别激动,我先松开,你不许逃。”
薛四盯着他。
唐五伸出手:“你把王妃首饰给我。”
薛四惊疑不定。
“我真的知道你的秘密。”唐五压低声音,道:“不就是王妃吗?我还知道她的下落。”
谢青妩让女婢在巷外等着,等她进来时,薛四已经和表哥站在一起了。
“好了,这就是经过。”唐五脸色凝重道:“那天雨夜我们看见马车没多久又从蓝田别墅出来了,行驶到了洛阳宫。”
“王妃估计就在洛阳宫里,不过你也别想着逞匹夫之勇救人了,洛阳宫有魏国公在,你一冒头,人就会被弓弩射成一个刺猬,所以为今之计,你还是先和我们回去。”
“你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了。”
谢青妩慢悠悠的走到两人跟前,看向薛四,吸了一口奶茶,笑道:“喝奶茶吗?我请你。”
薛四看着谢氏千金小娘子,想到她以前经常不着痕迹的向他打听幽州的事,问道:“唐五说了这么久,我还是不明白谢小娘子为什么帮忙寻找王妃?”
谢青妩喝奶茶的动作一停,她同样问道:“我也不知薛四你在幽州是什么身份,不如我们交换一下。”
薛四懒散道:“我是幽州鬼谋的好友,勉强也算是王妃女儿的朋友,差一点在周幽州手下做官,不过我不喜拘束,便推辞了,后面就是野游四方了。”
谢青妩点点头,握着杯子的手不着痕迹的紧了紧,道:“我是幽州少主未来的细君。”
少女说的轻描淡写,耳根却红了个透。
第298章
唐五郎坐在马车里咬着芦杆, 时不时的偷看青妩表妹几眼,找到了薛四后,谢青妩让女婢去附近找一家唐家的铺子要一辆马车过来用, 三人顺利的坐上了马车。
现在马车正往王侯里去。
薛四则坐在地毯上,手拿着奶茶杯, 吸溜了一口, 这些天东躲西藏的, 他也没安生过, 杂技团里脏活累活都是他干的, 相当于打杂。
等进了王侯里的唐家时,他们是从后面的小门进去的,唐五还用袍子把薛四一盖,就让他住在谢家二舅旁边的小院里, 自己扭头就跑向了谢二舅那边, 谢青妩跟在他身后, 莲步轻移。
唐五看见谢家二舅和自家母亲在大堂内喝茶, 他跑到母亲身后,给她锤肩膀捏膀。
“我和青妩找到薛四了,已经把人带回来了,就放在二舅院子旁边。”唐五先邀功道,又说了薛四的身份。
“不错。”谢万钧称赞了一句,唐母笑着用帕子擦了擦儿子头上的汗, 让他坐在一旁, 谢青妩坐在二叔身边。
房门大敞, 院内空无一人, 极适合谈话。
“咳…”唐五假意咳嗽了一声:“我听青妩表妹说…她和幽州联姻了?”
谢万钧看了一眼侄女, 喝了口茶:“是有这么回事, 此事暂时不宜张扬。”
“奥,奥。”唐五紧闭嘴巴,忍不住看向阿娘:“阿爹和大哥他们知道吗?”
唐母继续給儿子扇风:“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
唐五急了:“那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这种要掉脑袋的大事阿娘还瞒着他,可真是要急死人了。
“他们心里清楚就行。”唐母道。
唐五张大嘴巴,不敢相信:“我们家也是逆臣同党?阿爹他们也能同意?”
唐母不高兴了,将扇子扔在儿子身上:“好好说话,什么叫逆臣,去年十三州联盟伐幽的时候,你可以叫周幽州是逆臣,但是幽州大胜之后,他就不再是逆臣了!”
“你看看江东那边,有多少人想混个从龙之功?丰州廉家早就举族搬迁到了广陵,节节高升,时傅南在两浙直接投诚,大势顷轧之际,人人都在争活路,谁不想保全家族。”
“青妩和周氏大郎的亲事是你大舅早年在长安和周幽州亲口定下的,现在,你应该感谢你大舅的那个决定。”
唐母深知,如果魏国公最后得登大宝,他们谢家和唐家的日子以后绝对不好过。
现在就很好。
“好了,阿娘你别说了。”唐五被阿娘扇子打的生疼,求饶道。
“现在最关键的是怎么把幽州王妃的消息传出去?凭我们救是救不出来了。”唐母道:“魏国公把这消息封锁的很紧,一点也没透露出什么风声来,我们必须要更加小心才行。”
“所以,最近你不要出去了。”
唐五哀嚎。
谢青妩道:“王妃在魏公手中,我原先以为魏公那边会很快利用这个事情对江东提出什么要求,也许是退兵也许是还城,凡事都可以商量,可是魏公什么都没做。”谢青妩说着说着就皱起了眉头:“这么一张底牌,魏公藏而不用,只能说明时机未到。”
“可究竟魏国公在等什么时机?”
谢青妩想不明白。
谈到现在,屋外晚霞如火烧云般卷在天际处,云霞从王侯里一直铺到洛阳宫,罕见的晚霞让蘅芜苑里的璎娘抬起头来。
蘅芜苑的景色一直很好,郁郁葱葱,翠翠绿绿,她脚踝的伤已经好多了,至少可以经常出屋外走动,假山水池,庭院深深。
“喂!”
一个女音突然在墙头响起,璎娘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小娘子正趴在墙头上,她沿着小路走到院墙那,隔着一段距离远远望着她。
没过一会,璎娘就听见了外墙的声音,有几个女婢劝她快点从梯子上下来,璎娘回头看了看蘅芜苑的大门,已经离得很远了,她身边的女婢看见墙上的小娘子,惊讶的喊了一声柔心娘子。
魏柔心对着扶梯的女婢们说道:“你们都去前面守着,有巡逻的人过来就赶紧通知我,快去!”
还有几个想劝阻的被她呵斥赶走了。
璎娘一直听着他们说话。
“我叫魏柔心。”魏柔心说道,她低头看着下面庭院里的妇人:“你就是幽州王妃?”
“你怎么不说话?”魏柔心奋力扒拉着墙头,她的阿娘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哭的眼睛都红肿了,就因为昨天晚上洛阳宫里的抚仙台歌舞一事,父亲只宴请了她。
璎娘听着小娘子咄咄逼人的语气,没在她的话中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刚想转身就走。
“听说你们幽州那边喜欢喝焦糖奶茶?”魏柔心低头拿出放在梯子上的奶茶,奶茶杯是用陶瓷做的,所以杯子有点重,里面装满了奶茶。
璎娘一怔,视线轻移,放在奶茶杯上。
魏柔心握着这稀奇古怪的奶茶杯,喝了一口,十分嫌弃,特意嘲讽道:“你们幽州就喜欢喝这种东西啊?蛮人就是蛮人 ,连能喝下口的好东西也没有。”
“简直难喝极了。”她恶意的扔掉杯子。
清脆的响声在石子小路上炸开,陶瓷做的奶茶杯碎片迸裂的到处都是,焦糖香气的奶茶流了一地,有一些流到了她脚边,璎娘看着那些奶茶,久久未动,恍惚间似乎闻到了栗子的香气 ,隆冬时节,有人曾和她一起烤栗子,那人办公结束后总喜欢买上两份李记的驴肉火烧,和两杯焦糖奶茶或是红豆甜饮回家。
奶茶的香气让璎娘一直看着脚边,记忆中缺失的片段如同开闸泄水般朝她汹涌而来。
有人曾在庭前和她一起看雪,少女眉眼笑吟吟的和她一起碰杯,阿娘,干杯!
记忆中的场景变幻个不停,阿娘,你有没有想我?阿娘,我好喜欢你,阿娘,阿娘!容颜明媚娇丽的少女笑容像阳光一般灿烂,她骑着马在漠外的雪地里,像是一团燃烧的火,扑向她,仿佛一个孩子只想要蜷缩进母亲的怀抱,少女紧紧抱着她,又哭又笑,不断喊她妈妈。
璎娘手抚着胸口,极致的痛楚让她喘不上气来,自从魏国公那天晚上称呼她为萧夫人,询问她天罚的事后,这些天她就一直在做梦,断断续续的梦中,她的记忆一直不全。
现在,她想起了那场滔天洪水。
抚仙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
她想起了所有。
璎娘面色苍白,喉间一甜,血丝溢出嘴角,咳嗽不止,心口剧痛让她不得不缓身弯下,裙裾垂散于地面,奶茶渍染湿了裙角。
这一系列的发生让蘅芜苑的女婢惊叫出声,一波人去喊医师,一波人连忙打扫地上碎片,还有两人照顾着贵人。
墙头上的魏柔心慌神了,她也没干什么,怎么这幽州王妃突然吐血了。
一慌神下,踩空了梯子,重重摔了下去。
蘅芜苑很快就来了女医,璎娘右腕伸出来给她们把脉,她背靠在床头,低垂着眼睫,等女医诊治完毕后,她照例吃饭喝药,随后洗澡。
偏房。
璎娘等女婢们都出去后,慢慢将藏在左手心里的一块碎瓷片拿出来,奶茶的香气沾满了左手,她借着灯火望着自己从小道上摸索来的瓷器碎片,很小,呈三角形,边缘锋利。
她该把它藏在哪?
璎娘望着它,又看向挂在屏风上的系发绸带。
等璎娘出来时,蘅芜苑已经灯火通明。
走进大堂时,璎娘看见茶座那边已经坐了一个人。
轩窗大敞,春夜虫鸣。
“小女已经被我派去寺庙修心养性一段时间去了,萧夫人勿气。”魏延山道,俊美儒雅的脸上没什么较大的情绪波动,话语中根本没有把女儿送去寺庙清修的心疼之意,只是简单陈述魏柔心的结果。
璎娘看着这个人,看了一会后,轻声道:“国公如何做,无需和我说。”
魏延山道:“这么久了,萧夫人还没能想起有关天罚的记忆吗?”
璎娘走过他身边,闻到了火/药淡淡的硝烟味,她停下脚步 ,认真道:“国公说的天罚,我真的不知道。”
像魏国公这种人,只要她稍一松口,或者被他打开一个话题缺口,就等于先败了一半,璎娘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隐瞒多久。
在她还未彻底恢复记忆时,这人就已经像一条斑斓的毒蛇在旁窥伺,而现在她的记忆已经完全记起…
魏延山望着花容夫人,这个女人衣饰简单到让人难以相信她就是幽州王妃,为了防止意外,她没有一件首饰,只有一根黑绸缎带用以系发。
如云鬓发松绾至脑后,长发飘然,青裙逶迤。她低头时,那双眼眸里流淌着烛火的光辉,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他。
魏延山笑了笑,道:“事在人为,萧夫人总会想起来的。”
“明天我让萧夫人见见朋友。”
魏延山离去以后,璎娘走进内室,发现妆台铜镜前多了一个东西,熟悉的焦糖奶茶香气让璎娘掐紧手心。
见贵人一直在看那杯奶茶。
身边伺候的女婢禀告道:“这杯奶茶是国公大人送给贵人赔罪的。”
“拿出去吧。”
璎娘最后说道。
第299章 (门客章节)
存真大师从大都督府出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这几天忙着和史大都督商议除了他应该还带多少人去招安,是的,这次的招安人选除了齐侍郎和谢氏谢万钧外, 还有史大都督。
这让大都督的心情很糟糕,因为他是魏公的人, 他一去, 就代表着朝廷和魏国公两方势力同时对叛军低头, 史大都督自然是不想去的, 但谁让他们打了败仗, 形势不由人。
现在齐侍郎和谢大人俱在洛阳城里,等到他们出使金陵的时候,不用说,他也要跟着去的。
史大都督一去, 存真自然也去, 但人数不可带多了, 带多了担心周幽州那边还以为他们特意挑衅, 带少了,大都督又担心自己的安全无法保证,存真就对大都督提议,招安主事人是齐侍郎,大都督到时只需让齐侍郎出面,少说少错, 不说不错, 至于人数, 带上五十侍从即可。
若能遇到曾经的苦参, 攀一下旧情, 应该也沦不到一见面就阵斩使者的地步。
存真往自己家中走去, 这次朝廷招安给周幽州的礼十分丰厚,听大都督说,不仅赐予了周幽州宰相之职,令封周公加九锡,世袭王爵之位,彻底封国,晋封嫡长子为世子,嫡女为清河郡主。
存真回到家中,除了门口的老仆,府里还有两个小和尚,灵宝一见他回来就开心的跑过来,两个小和尚是慈悲寺唯二剩下的两人,存真平时对他们也颇多照顾。
“存真师兄,璎娘子还没消息吗?”灵宝十分担心,花朝节的时候,一直有坏人在追他们,璎娘子也不知去哪里了。
存真摸了摸灵宝的小光头:“不用太过担心璎娘她现在暂时是安全的。”
当初从大都督口中得知璎娘真正的身份,存真是真的被吓了一跳,后来还被魏国公召去询问了一下,存真只能实话实说。
“师兄,今天有个小乞丐送信给你,你不在家,我就把信先收下了。”灵宝道。
存真疑惑道:“信给我看看。”
灵宝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存真先看了看,就是普通的信封,他拆开看了看,信纸展开,脸色微变,信上没有任何字,只有用一根炭条简略画成的一幅画。
一高一矮的两个孩子在一块破败墙面上比身高,衣着破烂,笑容灿烂。
久远的回忆一下子击中了存真,他急忙问道:“送信的那个小乞丐呢?”
“早就走了。”灵宝回道。
“他有没有留什么话?”存真追问。
“没有。”灵宝摇头:“存真师兄,是谁写的信啊?”
存真收好信:“没什么,我下午出去一趟,你们好好在家念经。”
可不等下午时分,存真就坐不住了,他在房里来回走动,连饭也没吃,就骑马离开了陶府,等到了外城人烟稀少处,存真下马跑了起来,他跑的如此快,沿着以前槐村的小道奔跑,洛阳槐村就在义庄不远处,因为村名不吉利,很多人都搬离了这里。
他以前是槐村的人,可父母双亡后,便和村里另一个小孩一起被送进了慈悲寺,就此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他回来了,一直奔向槐村的后山,路上杂草丛生,坟冢随处可见,一座山神庙在山腰处风吹雨淋,已经倒塌大半,门楣失色,青苔上阶。
存真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等看见在庙里打坐的那个人时,却忽然止语,只有剧烈奔跑的喘息响在庙里,他望着他,望着儿时唯一的好友,慈悲寺里唯一的救赎。
何进穿着灰色的僧袍,带着斗笠,面带笑容:“阿景,好久不见。”
存真说出的话却带着咬牙切齿:“你怎么还敢回来的,你居然还回来。”他想怒吼,可等何进真走到自己面前了,存真再也忍不住抱住了他,两人像儿时一样笑着,他仔细看着好友,发现他的眼睛一如以往,在外这么多年,存真一直担心好友的眼睛会被哪个不怀好意的贵人剜掉。
毕竟那是一双比黄金更辉煌的金色重瞳。
庙外,郑鱼心歪头望着存真,啊呀,也是一个俊俏非常的郎君啊,她的身边是冷若冰霜的冬雪,以及大盗孟君,四人结伴已经挺长时间了,冬雪无意中碰到的郑鱼心后就加入了这个团体。
存真看向庙外陌生的三人,激动的心冷静了一点:“你们…”
“我们是何进的好朋友,暂时没地方住了,大师就是天上的佛祖,给我们指条明路让我们在洛阳住上一段时日好不好啷?”郑鱼心双手合什,求道。
存真想起幽州王妃的事,对这些一看就风尘仆仆的幽州门客猜到了他们来洛阳的意图。
存真坐下来,何进看着他。
存真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怎么到洛阳的?”
“这就是小秘密了。”郑鱼心笑道,眼睛悄悄看向大盗贼孟君,没和大盗贼组队前,郑鱼心是万万不敢相信孟君居然还是一个盗墓贼!他们四个能到洛阳多亏了孟君的功劳,寻龙望山,勘察风水,找到一个前朝大墓就吭哧吭哧的挖进去,等出来时,居然到了洛阳外城的一处山野里。
“朝廷也给大都督下了招安令,我还想着到时和大都督去金陵看你,没想到你居然到洛阳了。”存真沉默了一会说道。
眼看他们要叙旧,冬雪拎着郑鱼心就出去了,大盗孟君早就走了。
小庙内,何进摘下斗笠,盘腿坐在好友对面:“你还在大都督身边?”
“不在他那 ,又能去哪呢?况且大都督对我挺好的。”存真道,当年何进杀穿了慈悲寺后,曾邀请他一起走 ,可存真对外面的世界只有恐惧,他还是宁愿选择呆在对他好的大都督身边。
“你到洛阳来干什么?”存真问道。
“找人。”何进回答。
存真心里猜想成真了:“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何进想了想,道:“很好,认识了很多人,也见过很多美景,你呢?”
“我?”存真:“我也很好。”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想找的人在洛阳宫里,守卫森严,进不去的。”
何进眼神一凝,躲在墙角处的郑鱼心推开窗户,眼睛都瞪大了:“啥,啥,你是神仙啊,能掐会算的,都知道我们要找谁?还知道她在哪?”
冬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存真大师。
“你们的运气真的很不巧。”存真劝道:“幽州王妃现在在魏国公手中,这个消息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我也是从大都督口中得知的,她被看的很严,绝无被你们救出来的可能,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郑鱼心翻窗跃进来,狐疑道:“你怎么知道王妃下落的?”
存真说了璎娘的事。
郑鱼心好半天没说话,她背过身,牙齿咯咯响,闷声道:“荀言这个杀千刀的。”何进缓缓道:“你为何告诉我们这些?”
存真看着何进道:“大都督一直担心去金陵会没命,看在我告诉你这些多情报的份上,我希望大都督金陵之行能安全归来。”
存真不想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有个这个消息,当然可以。”何进道。
“既然你们知道,那就快离开吧。”存真道。
在场四人没有回应,何进看了一眼郑鱼心和冬雪,她们对存真说的话还抱有一丝怀疑的态度,总不能存真说什么她们就信什么。
“算了,万一你们在洛阳没有地方去,就去慈悲寺吧。”存真起身,冷不防的被何进塞了一个包裹,何进笑看着他。
来时迫不及待,去时步履缓慢。
存真走在山林小道上,打开了包裹,里面是洗的干干净净的各种野果,曾几何时,有两个饿的不行的小和尚在深夜偷跑出后山摘野果子饱腹,抓到后,被管事的僧人打的皮开肉绽。
存真拿起来吃了一个,酸的他眼泪都出来了。
大盗孟君在树上远看着存真大师走远,才回到小庙内。
“现在怎么办?”他问道。
“证实王妃在洛阳后。”何进道:“你就和鱼心回金陵报信,一路小心一点。”
“我才不要回去。郑鱼心不满:“我也要留在洛阳。”
“小丫头片子真不怕死啊?”大盗孟君斜睨了一眼郑鱼心:“这洛阳现在就是龙潭虎穴,万一被魏国公的人被人发现了,嘿,你猜你有几分活路?”
“十死无生知道不?”孟君道。
郑鱼心跺脚道:“那你们留在洛阳不也危险吗?”
“别任性。”何进笑着揉了揉郑鱼心的头:“听话。”
郑鱼心扭头就瞪了他一眼,气冲冲的跑到一旁生闷气去了。
晚上,慈悲寺。
何进望着从禅房里找到的一篇《九转莲花往生经》,又召集了三人:“不用证实了,王妃就在洛阳。”
“呀,是王妃的笔迹。”郑鱼心拿过来,惊讶道,她对王妃的笔迹特别熟悉,以前在回燚打仗的时候,王妃经常抄送经文。
“事不宜迟,孟君,你速速和鱼心离开洛阳。”何进找来纸笔,将发生的经过一一写在信上,写好以后又将信与王妃的经文放在一起,交给大盗孟君。
“走吧,小鱼心。”大盗孟君道。
郑鱼心还是有点不甘心,她想了想,把腰间竹筒拿下来递给一直没说话的冬雪:“里面是我养的炼心蛊,你拿着,可以防身。”
冬雪收下来,她的脸色一直如冰霜般寒冷。
郑鱼心依依不舍的看着何进和冬雪,走入了黑夜,大盗孟君不解问道:“那两傻子就真留在洛阳了?”
“其实一起走更好些,那个叫冬雪的侍女,怎么也不和我们一起走?”
“你闭嘴啊。”郑鱼心狠狠抹眼泪,她当然知道现在一起走更好啊,可是,已经知道了王妃的消息,怎么放得下嘛?让王妃一个人留在这里,根本做不到。
郑鱼心只要想想存真大师说的璎娘的遭遇,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何进望着阴森的慈悲寺,手捻佛珠,对冬雪叹道:“施主还放不下吗?”
冬雪回头看他,夜色下,她的脸微微扭曲:“如何放下,我只恨不能生吃了这荀家父子。”
久寻不到王妃的时候,冬雪就已经向洛阳出发了,与何进他们算是殊途同路。
“我没有抓好王妃…”冬雪嘴唇微微颤抖。
“王妃不会怪你的。”何进道。
冬雪继续看着月亮:“我知道。”
“可我不能原谅自己。”
第300章
璎娘坐在临漪亭内, 夜风从亭内两侧的圆形木制窗棂吹进来,帷幔飘飘,亭内四角俱悬挂着琉璃灯, 周围湖水荡漾。
方形小桌上,博山炉内燃着香薰, 让不大的亭内充满了浓郁的独特香气, 璎娘闻了一会, 走到临漪亭内的美人靠上, 让夜风吹散几分香气。
魏延山一进来就看见了坐在美人靠上的幽州王妃, 他入座在茶几对面处:“萧夫人不喜欢这兰麝香?”
“还好。”璎娘道。
魏延山让一旁的女婢把香炉撤下去,温和道:“萧夫人请入座。”
璎娘慢慢坐在了他的对面。
魏延山青袍大袖,道:“王妃喜欢洛阳吗?”他笑着:“怪我上次没说清楚,萧夫人除却是圣上亲封的花容夫人外, 还是镇北王妃, 身份煊赫。”
“虽然我与王妃的夫君是敌人, 但我对王妃一向礼遇有加, 王妃大可不必这么戒备我。”魏延山道。
“假使国公所言是真的,那国公真是襟怀洒落,心胸不凡。”璎娘说这句时,嘴角微微翘起,看似真诚感激道。
魏延山拿起桌上冰镇的琉璃酒壶,自斟自酌了一杯:“王妃可要喝上一杯?”
“不用了。”璎娘道。
魏延山斟出一杯, 琉璃酒内的酒液红似美人腮, 色泽艳丽, 酒味清透:“这酒是洛阳盛产的牡丹酒, 王妃不尝一下可惜了。”
听到拒绝后, 魏延山还是给幽州王妃倒了一杯牡丹酒。
酒气四溢, 风一吹,衣袖染香。
璎娘看向亭外,隔着纱幔,她看不清人,但她听见了余家人的声音,虽然已经猜到了魏国公口中的朋友无非就是她到洛阳认识的人,但等真听见余家人的声音时,璎娘还是轻颤了一下眼睫。
魏延山则望着幽州王妃。
洛阳一直盛产牡丹酒不假,但更盛产的是牡丹,四月时,牡丹一开,万花褪色。
临漪亭外。
余家一大家人全部跪在地上,他们在牢里呆了两天,大人小孩都吓破了胆,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就在余石头和苗翠两人战战兢兢的时候,一个贵人就喝问他们为何窝藏叛军。
璎娘听着水廊上,余家人的恐惧的喊冤声:“国公既然认定我的身份已是叛军之属了,我也已经被你囚困在这,为何还要为难这些人呢?”
烛火下,魏国公那张俊美如神人的脸笑容温煦,长眉舒展,颌下文须更添几分神仙儒雅,他道:“王妃接着看下去就好。”
亭外,余石头不停喊着冤枉啊,被贵人一口打断,还敢说冤枉,与你们随行的璎娘就是叛军之首的家属,犯了如此重大的罪,当斩立决!
璎娘听见了小孩的哭声,余石头和苗翠的叫声,他们一个劲的辩解他们不知道啊,从头说起捡到她的经过,说他们看她失忆偷拿财物,说让小银子特意隐瞒姓名让她不要想起在清河的事 ,说他们以前的种种心迹,说到最后,两人疯狂的怪罪他们救起来的璎娘,都是璎娘的错,都是她害的,早知如此就不该救她,让她死了算了。
璎娘听着那些话,没什么表情。
魏国公看了一会幽州王妃后,对亭外道:“你们都说自己是冤枉的,觉得璎娘子连累了你们,她该死。”
他漫不经心道:“可我记得供词上有叙述,那位璎娘在清河郡的时候,帮过你们吧,比如,你们小女儿的草药就有不少是璎娘子用稍高的价格收下的,还收了不少,让你们渡过了难关,是不是?”
“她有钱多花一些买小银子的草药怎么了?她是贵人,她比我们好过多了,那时候,那时候我们不知道她是什么叛军啊。”苗翠紧紧搂住一双儿女,极力撇清关系,大声呼喊着:“我们一家是冤枉的,大人饶命啊。”
余石头也跟着哀求道:“我们是冤枉的。”他把余大郎按在地上使劲磕头:“我们是冤枉的啊,早知道她和叛军有关系,我们一定交给官府。”
“如此狡辩,也不能推卸你们的罪责。”魏延山将那杯牡丹酒送到幽州王妃桌前,继续说道:“古语云,天地君亲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你们余家三个儿女皆受了璎娘子的启蒙 ,算有半师之恩,依照朝廷的法律,罪无可赦。”
余石头如遭雷劈。
“什么狗屁半师,她根本什么也没教啊。”苗翠已经崩溃了,口不择言:“大人明察啊,她就是个恶妇,灾星,小银子,小金子还有大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都没学过,都没学过。”
余大郎跪在地上,低头看着地面,额头一滩血迹,那是刚才余父按住他脖颈叩头求饶叩的。
这些天来,牢房的人一直在审讯他们,余大郎下意识的隐瞒了唐府的事,索性,家里人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如此说来。”魏延山袍袖被夜风吹起,如青鹤展翼,身态卓然,他带着微笑,隔着亭外纱幔,似是听进了余家人的辩解:“你们其实与璎娘没有多大关系?”
余家人连忙应是,喜极而泣。
“我们和璎娘子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若早知道她是叛军,一定会交给官府。”余家人道,两个小孩被这几天一连串的变故吓坏了,抽抽搭搭的紧挨在自己爹妈边。
“余大郎也是这样认为的吗?”魏延山道:“我手下的人走访过莲子坊,说余大郎曾经帮助叛军出逃,为了躲避项家纠缠,住进了慈悲寺。”
额头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水廊上。
余石头和苗翠不停的拽着大儿的衣服,几乎要为他做答,余大郎头重重叩在石板上:“是。”他说道:“叛军不是好人,我们一家都瞎眼了,求大人开恩,绕过我们吧。”
余家人求饶起来。
“迷途知返,不错。”魏延山称赞了一句。
这一句让亭外的余家人更加诋毁咒骂着璎娘子。
璎娘望着杯中鲜红的酒液,神色带着迟钝的木然。
“既然余大郎如此忠君,我就让你当洛阳丞属吏,你愿不愿意?”魏延山嗓音温醇,似春风划过余家人的耳畔。
余大郎跪在地上,身边是父母绝处逢生的惊喜笑声,他再度砰砰叩首。
魏延山和幽州王妃对坐,他微顷身伸手,轻轻抬起她雪白的下巴,修长的手指用力,将其转向了亭外。
让她看着他们。
璎娘这才发现亭内的帷幔不知何时被女婢束至一旁。
余大郎还在磕头。
余大郎抬起头,血流了一脸,笑容谄媚:“下官多谢国公栽培,我一定…”未尽的话等看见亭内的璎娘子时,消在了喉咙里,余大郎笑容凝固,而后笑的更大了,连连拱手顿首:“我一定好好当好属吏,多谢国公!”
余家人看到璎娘子也惊了一下,他们跪在地上,面皮涨红,而后就是对璎娘子更加愤怒。
“这,大人不是说她是叛军吗?”余石头不敢面对璎娘子,小声道,苗翠不敢信之余,怒火中烧:“叛军不应该被杀死吗?”
魏延山轻笑一声,靠近幽州王妃:“余家他们忘恩负义,见利起意,先是欺骗你,背叛你,被发现后,恼羞成怒就想杀了你,这就是王妃先前想保护的人?”
余石头和苗翠恐慌的听着官老爷的话,想跪着上前,被护卫按在地上,小银子和小金子哭做一团。
“我好为王妃感到不值。”魏延山轻叹。
璎娘眨了眨有点干涩的眼眸,狠狠拍掉魏国公钳制她下巴的手。
魏延山望着手背上的红印,手腕隐隐作痛。
真是一朵带刺的牡丹,魏延山道:“我可以帮王妃,让他们受到该有的惩罚。”
“大人,她是叛军啊!”
“您不是说她是叛军吗?她不该死吗?”
“该死的是她,不是我们啊。”
余家人不解又害怕,上位者的短短两句话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区别,他们跪在地上,又重新磕头起来。
璎娘望着玩弄人心,将所有人操纵于股掌之间的魏国公,道:“大丈夫应当言而有信。”
魏延山听了这话,并未动怒,他看着幽州王妃道:“余家如此言行,王妃难道就不生气吗?只要你想,我愿为王妃出尔反尔一次。”
小银子被阿娘搂在怀中,她哭着求璎娘子不要生气,放过他们。
璎娘望着浩淼的湖面,说道:“我没有生气。”
她只是有一点点伤心和一点点的失望,就一点点。
幽州王妃的神色一直很平静,没有大怒亦没有大喜。
魏延山看着幽州王妃喝了那杯牡丹酒,随后起身离开了临漪亭,走到余家人那边时,她弯腰摸了摸小银子的左脸。
小银子紧紧抱住阿娘,一直在哭,她想到他们一家人乘船去洛阳时遇到了水匪,她被水匪打了一耳光,后来脱困后,璎娘子就一直摸着她的左脸,将她的眼泪擦干净。
亭内。
魏延山脸上毫无笑意,他对人心的恶意就像这万亩荷塘里的淤泥深不见底,偏偏,幽州王妃从不如他意。
琉璃灯下,幽州王妃缓慢行走在水廊中,许是饮了酒,脸颊晕出桃花色,她的唇色洇着点点酒液,因而显得极红,脖颈雪白。
那么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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