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循声看着展言:“你啊?”
展言没敢说话,这时候无论答什么都会让刘循声找到新的切入点骂,还不如硬着头皮扛了。
刘循声“啪”地合上签到簿,踱着步到展言身边,伸手去拉他的手。展言僵了一下,又没敢反抗。刘循声就这么托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笑道:“哟,多金贵的一双手啊。”
展言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微微缩了一下。但刘循声一把攥紧,脸色一下子变了,喝道:“多写两笔你手能断啊!什么态度啊你!”
整个练功房里顿时鸦雀无声,本以为已经逃过一劫的学生们立刻又重新屏气。这是刘循声惯用的,让他找着谁的错处呢,就盯着一个人骂,找不到呢就所有人一块儿骂。
他们宁可让展言一个人挨骂。
刘循声把他的手一甩,又问他:“多大了你?”
这个问题不能硬着头皮扛了,展言低着头,声如蚊蚋:“23岁。”
刘循声没听清楚似的,凑过去:“多大了?”
展言吸了一口气,尽力克制着脸上发烫,提高了声音:“23!”
刘循声嗓门比他更响:“23了还他妈做明星梦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张大脸!以为自己长得挺好看,想着当明星,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是吧!”
展言还是不说话,只当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树桩子。
刘循声转过身,骂得意犹未尽:“我最看不起你们这些投机取巧——”
江少珩皱着眉头,眼神中满是惊讶。他还没从刚才满室的轻松打闹氛围里回过神来,就让刘循声劈头盖脸打蒙了。展言听见刘循声突然停了,壮着胆子偷眼瞥了瞥,看见刘循声就跟吃了个苍蝇似的,脸因为诧异而涨得通红,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江少珩。
江少珩也瞪着他,在展言看来,简直是胆大包天了。
东苔偷偷给展言使眼色,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咳。咳咳。”半晌,刘循声自己咳了两声,“独白都准备好没有?”
这就算盖过去了,展言无声地松了口气。
每个人一段独白,还是之前布置的作业。刘循声说给他们十分钟再准备一下自己的片段,一会儿一个一个点人。他自己则绕到了学生后面,东苔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用胳膊肘捅展言,让他回头看。
刘循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挨到了江少珩身边,展言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那么和善的笑容,这让他看起来几乎就像个正常人了。江少珩的神色很冷淡,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满脸都写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然而刘循声就像瞎了一样,仍旧腆着一张笑脸跟江少珩说话。
只言片语混在同学的独白声里传过来,展言依稀捕捉到了“你父亲”的字眼。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很小声的话问东苔:“他爸是谁?”
东苔也用同样的音量回答他:“江晟。”
不认识。
东苔一脸“你真的是没救了”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他妈是金小敏。”
展言倒吸了一口冷气,终于听到一个他熟悉的名字。金小敏嘛!谁能不认识金小敏!二十多年前大红大紫的玉女掌门人!展言大惊失色地回头又看了一眼江少珩,甚至觉得内心有点儿无法接受。
金小敏结婚了?儿子都这么大了?
展言印象里的金小敏还是以前电视上那个白衣飘飘的侠女。
东苔一脸欣慰地点了点头:“施主,你终于悟了。”
刘循声提高嗓门,从他们俩后面大喝一声:“你俩说什么呢!不上课给我滚出去!”
展言跟东苔立刻臊眉耷眼地去背自己的词儿了。
表演课是上得最长的,结束的时候天都黑了。展言饿得昏头转向,练功服都懒得换,背上包准备跟东苔一块儿回去。东苔期期艾艾的,显然是还想再找个机会跟江少珩攀谈两句,但是在展言的死亡凝视下只能快速换好衣服,悻悻地出了工作室。
但还没走到外面走廊,江少珩自己出来把他们叫住了。
“对不起啊。”他上来就跟展言说话,礼貌得让展言手足无措。尤其是知道了他爸妈是谁以后,展言觉得自己面对他的时候有点儿很不争气地小腿肚发软。
于是他脱口而出:“谢谢!”
江少珩眼睛一睁,意外地看着他:“什么?”
“不是不是。”展言脸又红了,“我是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江少珩微笑了一下,主动跟他解释:“zy是我帮你写的。签到的时候东苔跟我在说话,是我拿着笔,我就顺便给我们俩都写了,他说还要帮你也签到,我不知道你名字是哪两个字,就……”
展言的笑容僵在脸上。他今天这顿骂挨得冤枉,本来是怪在东苔头上,但东苔挨的比他更狠,他也就不说什么了。结果现在来了个“幕后真凶”,好嘛,展言一腔暗火有了去处,不由在心里想,那你不知道不会问啊?
他看了一眼东苔。那个没出息的却一脸花痴地看着江少珩,完全没在意到展言的目光。
江少珩抿了抿嘴,一脸很认真的表情,又道了一次歉:“对不起。我不知道刘老师会……”
他这么认真,展言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道:“没关系,反正他就那样。”
江少珩点点头,但没接话,他的眼睛就这么期待着看着展言,但展言不知道他在期待自己说什么。
“那……”展言拉了一下东苔,准备走了。
江少珩又叫他:“等一下!那你的名字……?”
东苔立刻抢答:“展昭的展,语言的言。我叫东苔,东方的东,苔丝的苔!”
江少珩略显尴尬地看他一眼:“呃……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
展言简直要笑出来。东苔保持着脸上花一样的笑容,手从后面伸到展言腰上,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不然我们先加个微信吧!”东苔热情地掏出自己的手机,“以后一起上课也方便交流嘛!”
展言觉得他有病,他们这个速成班也就上两个月,江少珩这种一看就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什么好交流的?
但江少珩脸上再次绽放出那种孩童般的笑容,居然真的掏出了手机:“好啊!”
展言:“……”
行吧。
他们在舞蹈室门口加完了微信便告了别,还没走出十步东苔已经火速给他们仨拉了个群,群名一个汉字没有并排列了三个星星的表情符号,然后他热情洋溢地在群里发了个小猫咪的表情包,宣称他们从此以后就是好朋友啦!
展言无语地摇摇头,把他抛在身后,自己先下了楼。
走回去的路总共十五分钟,加上在街边摊子上买了一碗炒面当晚饭的功夫二十分钟,展言到家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个群里已经积攒了200多条消息,大部分是东苔在信息轰炸,而江少珩好久才象征性地回了个表情包。
“你会不会太谄媚了啊?”
展言搬了个小马扎,把自己的行李箱拖过来当桌子——他们合租了一个地下室,整个房间也就摆得下一张一米二的床,三合板拦出来的所谓“墙”边挨着他们俩的行李箱,展言的吉他和音箱,就再也放不下一张桌了。他要吃饭就只能放行李箱上吃,而东苔趴在床上,仍然在“啪啪啪”打字,头都没有抬一下。
“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他爸是谁啊?”
展言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和平之歌》知道吧?”
“知道。”
“《永不再来的日子》知道吧?”
“听过。”
“《正道沧桑》呢?”
“嗯。”
这些都是他们小时候的剧了。那会儿娱乐活动不多,电视剧也少,一个剧火起来,就是一遍遍在电视台播,所有人都看,所有人都知道。
东苔放下手机,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都是他爸写的剧。”
他把手机递过来,展言低下头,看见页面上赫然一张照片,旁边一行字,“江晟,国家一级编剧,小说作家,学者。中国电视剧编剧委员会成员,知名制片人。”下面是长长一列的奖项。
展言一根面条叼在嘴里,第一个反应是金小敏怎么会嫁给这么又老又丑的人?
东苔冷笑了一声,把手机收回来,继续“啪啪啪”打字。
“你没看见项影刘循声对他什么态度?到这圈子里还他妈装什么清高,该舔的时候不舔,回头你想舔都没机会!”
展言“哧溜”一声把面条吸进嘴里,突然问:“那他来上这种速成班干什么?”
“不知道。”东苔猜了猜,“体验生活?”
他说完翻了个身,虔诚把手机举高,显然是在等江大少爷回复。
“再说了,他不好看吗?”东苔突然换了个语气,“他的侧脸,跟他妈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展言笑了一声:“听着像骂人呢。”
“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他了。”东苔不理他,继续用那种梦幻的语调说话,然后又猛然警觉,“他不会觉得我跟你同居就不干净了吧!”
展言头疼地合上空饭盒,把垃圾袋扎好。
“合租。”他用力地强调了一遍,“我们是合租!不是同居!”
东苔担忧地看着他:“可是只有一张床,他不会误会吧!”
展言哭笑不得,他怀疑东苔会邀请江少珩到这个地下室来。这里小房间每个月500,大房间每个月750,大房间有双人床所以他们俩分摊可以再省一点。饶是如此,东苔还花了两万块钱去拍了一套写真,就为了他的照片递到某个导演面前的时候能被人多看一眼。
东苔还在担心那个问题:“要不我跟他说,咱们俩撞号了,没可能的!”
展言感到一阵心累,不想说话。
东苔嘴一撇:“本来也是事实嘛——哦不行,那万一他看上你怎么办!”
“我先去洗澡了。”展言直接站了起来,没再搭理辗转反侧的舍友。
地下室还有邻居,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展言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塑料盆,里面就一瓶超市里买的沐浴露和洗发露、护发素三合一的洗护用品,还有一个已经有点保持不住形状的浴球。走去卫生间的时候他听见隔壁邻居又在吵架,那是一对河北来的年轻夫妻。三合板的墙挡不住声音,平常连他们俩过夫妻生活都听得见。有一回晚上实在太闹腾了,听得东苔凑过来蹭展言,说大家都是好朋友,不然互相帮助一下吧。
展言以为自己会很尴尬。但他只是平静地拒绝了东苔,转身继续睡了,第二天两人一切如常,没有回避,也没见怪。东苔有的时候还拿这事儿出来开玩笑,说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弯的,没见过这么能忍的。展言心想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跟另一个gay这样每天“同床共枕”,但他没有选择。
他还要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
而且其实,东苔挺好的。是个讲义气的好朋友。
他洗完澡回来的时候那对夫妻还没吵完,东苔仍旧坐在床上,手机已经放到了一边。
“他们在吵要不要回老家。”东苔抬起眼跟他汇报。展言点了点头,他在卫生间里也听得见,虽然他已经尽力把水开到最大了。
“去洗澡吧。”他推了推东苔。东苔哀怨地又看了手机一眼,显然江少珩没有回他。于是他一步三叹,也抱着自己的塑料盆去洗澡了。
展言躺到床上,他们全是星光的群挂在最上面,他想了想,还是点了进去。
看得出来,东苔找话题找得很努力。年龄籍贯都报得清清楚楚,还顺带帮展言自我介绍了一下,给江少珩发了两段他在广场上唱歌的视频,江大少爷很赏脸地回了两个字:“歌手?”
东苔马上噼里啪啦地把展言的情况都交代了。
“本来是歌手啦但是你也知道哦现在做音乐多难,陈姐就让他转型做演员了嘛。我们就是想去试这个戏才来上这个课。”
展言眉头一皱,往上拉了两下,果然看见东苔发了一条组讯,评级s+的古装剧,连剧名都写的“待定”,出品方写了“霓裳文化”,要18-30岁区间体貌端正的男女演员若干,欢迎各大经纪人推荐艺人。
是一个项目还根本在起步阶段,最最模糊的那种组讯。前阵子他们的经纪人陈芳芝发给他们的。展言留了个心,去搜了一下“霓裳文化”,关联第一位是一个中年女人,名字叫江晏。
又姓江。
展言知道东苔在干什么了,他觉得江少珩多半也知道了,因为他接下来就没有再回复过。东苔尴尬而徒劳地继续找话题,把他们的经纪人也抬出来吹嘘了。
“陈芳芝你知道吗?就是之前带出了迟也的那个金牌经纪人!”
据展言所知陈芳芝只是“跟过”迟也,从年龄和从业时长来看都不可能是“带出”了迟也的人。
“我们跟迟也是一个公司的哦!”
只不过签进来以后从来没见过这位神仙,神仙本人早就移居英国,人气根本比不了以前了。只有立欣内部还在用这套祖上曾经阔过的话术给他们这些小艺人打气。
“实不相瞒他就是我的偶像!我以后会成为像他那样的演员的!”
展言在心里长长地哀叹。东苔跟他一样大,迟也23岁的时候已经亚洲影帝大满贯了,而他们还在这个地下室里。
聊天记录最后停止在了东苔一张层层滤镜叠加的自拍那里,他寡廉鲜耻地问江少珩,自己是不是长得跟迟也年轻的时候挺像。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江少珩始终没有回复。
展言看不下去了,替自己的朋友感到脸皮发烫。
道理他都懂,他也不是看不起东苔。只是他做不到。展言不怕吃苦,他可以继续在这个地下室住下去,也可以每天早上去打工下午去上课。但他就是做不到……
手机突然振了一下,展言一愣,看到群里出现了一张照片。
他第一个认出来的是金小敏,和电视上一模一样,她怀里坐着一个小女孩,八、九岁的样子,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凑在她膝边。年轻一点的江晟立在他们身后,跟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男人并肩而立,笑得非常开朗。那个男人搭着另一个年轻人的肩膀,年轻人对着镜头在笑,容貌丝毫不输金小敏。
是二十岁左右的迟也。
江少珩的附言及时送到:“不太像。”
展言愣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大笑。
这个江大少爷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就在展言认定东苔试图攀附江少珩根本就是在痴人说梦的时候,群里又出现了一条信息。
“出来玩吗?”
不等回复,紧接着又是一条。地址显示,工体某家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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