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言再次跑进立欣的办公室,第一句话是问前台那个女生要手机充电器。女生把线给他的时候看见他屏幕上的电池显示已经只剩下岌岌可危的一丝血线,展言也不坐下了,像只被数据线绑住的小狗一样蹲在墙角,凑着去听手机里传出来的音乐。听着听着他就笑起来,信心满满地回复对面:“约翰·列侬。”
附带一个小狗戴墨镜表情。
这是那天吃完夜宵以后江少珩开始跟他玩的“游戏”,说起来非常无聊,就是江少珩录一段15秒的音乐,让他猜是哪首歌。这游戏在各种综艺里都被玩烂了,但偏偏展言就吃这套,玩儿得不亦乐乎。江少珩还给他加难度,从来不录副歌部分,就是前奏、变奏、换乐器……到现在两天了,展言无时无刻不捧着手机,打工的时候只要没客人就是在跟江少珩玩儿。
江少珩也没说猜出来怎么着,也没说猜不出怎么着。展言也没问为什么玩儿这个,反正江少珩给他发他就猜,好像光这个过程就已经足够有乐趣了。
“这个太简单了。”江少珩又发一条语音过来,这回是他自己说话的声音,语音带笑,“历史要发展,我们往八十年代走走行不行?”
展言一行字打了一半:“本来也没说只……”
陈芳芝的头探到走廊里叫他:“展言?不进来干嘛呢?”
展言手一抖,半条信息就这么发了出去。
陈芳芝走出来,看清楚展言在干嘛,顿时笑出声:“来办公室充啊!”
展言赶紧把数据线拔下来,从办公室门口进去的时候陈芳芝自然地把手一摊,展言似是有些犹豫,但不给好像显得怪怪的,只好连着手机带线交给陈芳芝,她背过身去把线插在了电脑桌后。展言站在她桌前,伸长了脖子看到屏幕上一闪,应该是江少珩回复了。陈芳芝还特别贴心地把手机屏幕一合,表示她不看。
展言:“……”
陈芳芝把他往沙发那边引,自己去倒水:“坐,跟你聊聊。”
展言在上次的座位上坐下,一低头,发现桌上又是那本《烟云十四州》的剧本。他立刻警觉地四处环视,险些以为自己掉进了那种网文小说里的循环。陈芳芝转身给他递水的时候,展言站起来主动接,怕她又洒自己一腿。
“这次叫你过来,是想问问你,对自己有没有什么规划。”陈芳芝笑了一下,神色和善。但是展言一听这个话就开始紧张,在他学生时代里,一般老师开始问这个话,就意味着他要倒大霉了。
小学生展言吓得支支吾吾:“我……那个……唔……”
陈芳芝耐着性子地等他“唔”完,也没见他“唔”出个规划来,便直接切进了正题:“你跟东苔关系这么好,那他落选的消息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展言点点头,又看桌上的剧本。他突然有了一种预感。
陈芳芝:“公司还是决定——”
展言打断她:“陈姐!再给东苔一次机会吧!”
陈芳芝脸上露出一种明显的不耐烦神情。
展言:“我们找了个朋友,说能让霓裳那边再重新考虑一下东苔的!”
严格来说,当时江少珩说的是“立欣的艺人”,但展言觉得没差。
陈芳芝一顿:“朋友?什么朋友?”
展言揪了揪自己的裤子:“江少珩。”
“你跟江少珩是朋友?”
这个问题充满了不信任,但展言一下子有了底气,腰都挺直了两分:“嗯!”
陈芳芝:“你跟江少珩是朋友,你还非要把这个机会给别人。你有病啊?”
展言没敢接话。
陈芳芝好一会儿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好像在找什么页面:“谁跟你说东苔是被霓裳那边刷下来的?”
她把手机递给展言。屏幕上是一个女孩子的个人主页,几乎全是自拍,浓妆艳抹,穿着性感,偶尔还有尺度很大的床照。展言粗粗掠了一眼,一下子就被莫名的熟悉感抓住了。
他把手机接过来,两指放大,看到了背景里他自己的吉他盒。
“这是……”他瞠目结舌。
陈芳芝看着他:“你不知道?”
展言没说话。他当然知道东苔的“小癖好”——但他不知道这个小号。
他们跟经纪公司签约的时候都要上交自己的社交账号,虽然像他们这样“散养”的小艺人,上交了也不会有人来打理,但是能发什么不能发什么,公司还是有严格禁令的,所以大家都有小号,这没什么。签约的时候还说了不许他们谈恋爱呢,其实哪里管得住。
这种“福利姬”的账号往往可以快速积攒起大量粉丝,东苔不敢直接拿这些粉丝变现,但是平常口嗨得厉害。他现实生活里都口无遮拦说自己是“骚|货”,随时能去“卖屁股”,到网上就更肆无忌惮。任何人看了都会产生相同的结论。
陈芳芝现在的意思很明确,东苔不是被剧组那边刷下来的,是立欣内部否决了他。
展言硬着头皮说:“要不让他删了——”
陈芳芝打断他:“我一开始就选你没选他,是有道理的。就算不穿女装,他还是太娘了,你比他周正。别看现在网上都喜欢阴柔的,但你看几个阴柔的能走得远的?”
他们会先被行业里的前辈们用“行业畸形发展”的帽子扣一遍,然后被媒体树立成“娘炮”典型敲骨吸髓地榨一遍,运气特别不好的还会被道学家们上升到“少年弱则国将不国”,最后殊途同归地走向“转型”,再被市场抛弃——这还是能小小出个头的幸运儿们。像东苔这样已经23岁,只是“普通好看”的,根本连被树立成典型的机会都不会有。
展言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现在他可以看出浓妆下的人确实是东苔了。
他很小声,但是很坚定地维护他的朋友:“那不是因为你也看不起娘炮吗。”
陈芳芝盯着他看,先是意外,没想到展言看起来又乖又天真,啥也不懂的一只小狗,其实也有爪子。然后她露出了一种了然的、被逗笑的神情:“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见识,想法特庸俗啊?”
展言脸红了:“我没有。”
陈芳芝:“展言,艺术家我见得多了,我不是来培养艺术家的。”
展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芳芝没耐心跟他争论这种想法上的分歧,直接一锤定了音:“这是严总的意思,东苔公关上的隐患太大,公司不会推他。”
不是这部戏,是以后,都不会有什么好的资源给他。
展言知道这种被公司放弃的人的下场,就是拖,拖到他自己放弃,跟经纪人提出解约,公司还能收一茬解约费。
陈芳芝:“但坚持选你是我的意思。”
展言抬起头看她,神情有些意外。
陈芳芝平淡道:“你傻,但心思正,重感情。我信任重感情的人。”
展言把已经自动黑屏了的手机还给了她,知道他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陈芳芝打量着他:“看起来不情愿嘛。”
展言否认:“我没有。”他就是有点儿担心东苔对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一边想着,一边臊眉耷眼地去拿剧本。
陈芳芝一只手摁下来,扣住了剧本,没让他拿。
“展言,公司能提供的资源是有限的。”陈芳芝严厉地看着他,“你要上,就得给我拿出争取的劲儿来,如果是这副样子的话,我可以给别人。”
展言愣了一下,陈芳芝又道:“所以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对自己到底有没有规划。”
“我有规划。”展言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不是被陈芳芝那句“信任重感情的人”打动,他不自觉地说了两句心里话,“我想多跑点儿综艺,能自己出两首歌。不用出很多,我也可以给电视剧唱唱插曲——”
陈芳芝打断他:“你还觉得自己要求不高,挺知足常乐的是吧?”
展言噎了一下。
“你知道一首主题曲有多少人在抢着唱?你拿什么跟人竞争?”陈芳芝冷笑了一声,“你这叫规划?你这叫做梦。”
展言极力地想控制住自己,但羞耻的红痕还是飞速从他脖子里开始蔓延,他在灼人的屈辱感里想,就知道不该回答那个问题。
陈芳芝放开了剧本,但展言也没再拿。剧本就这么摇摇欲坠地悬在茶几边上。
“机会过去了就不会再来了。”陈芳芝缓了缓语调,“如果你今天是在台上,我会给你写篇更漂亮的稿子,让你好好谈谈你的音乐梦想。但首先你要有资格站到台上去。”
一片沉默,然后展言伸手拿走了桌上的剧本。
“谢谢陈姐。”他站起来,对陈芳芝鞠了个躬。
“试镜就在这周,”陈芳芝说,“具体时间等通知,你把那个兼职辞了吧,回去好好看看剧本。前五集里沈雁臣就有不少戏了,练一练,选个有把握的片段。”
展言紧紧捏着剧本,把塑封捏到变形。陈芳芝不知道,他已经陪东苔练了两个礼拜,这五集里有沈雁臣的每一场戏他都已经烂熟于心。
“我会好好争取的。”展言最后承诺她。
他走出去的时候陈芳芝在背后叫了他一声:“手机。”
展言这才想起来回头去接。手机屏幕朝上,“江少珩”的名字列了一串,陈芳芝意味深长地抬眼看他。
“要把握住机会。”她把手机递给展言。
展言没说话,低着头迅速把手机拿回来,摁灭了屏幕。直到走出了立欣他才打开来看了一眼,江少珩先是回了一个“?”,然后自动理解了展言想说的话。隔了一会儿又是15秒钟的语音,展言打开来听了,是齐柏林飞艇的歌。他长久没有回复,江少珩发了个表情,问他,“真听不出?再给你一个机会。”然后又是15秒的语音。
第二个15秒几乎听不出旋律,只是一段鼓点咚咚咚地敲,电音像拉锯一样在展言的耳朵上磨过去,溅出一串火花。
展言把语音摁掉,靠在立欣楼下的外墙上,感到太阳火辣辣地在他后颈上炙烤。他就这么呆呆地站了五分钟才重新拿起手机,回了一条信息。
“你见过你姑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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