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在潺潺流淌的响水河衅,宋祁轩被付之一炬。
火光映红了半边河滩,也映红了少年清俊的面容。
他始终一声不吭,长身而立,影子笔直又修长,哪怕身着小厮衣裳,也掩饰不住一身的贵气与风骨。
只是孕育了这身贵气与风骨里的家族里,却处处是尔虞我诈与血腥屠杀。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具尸身,直到它慢慢变成一堆焦炭。
无缰陪伴在侧,不敢吱声,主子的狠厉令他战战兢兢,也令他五体投地,成大事者,向来冷酷无情,他也想成为主子那样的人。
火光渐渐熄灭,少年转身往回走,“你与刘逍保持联络,随时留意两国动静。”
“公子,太子一直在派人四处找您,要不要告诉他您在梁国?”
“不用,就让他们觉得我死了。”
他这位大哥可不是省油的灯。
虽身为太子,平日里在人前却一味装傻示弱,暗地里又一再挑拨另两位皇子的矛盾。
谁叫宋宇辰野心勃勃呢,谁叫他又颇得圣宠呢。
如今他已看似被宋宇辰铲平,那么该惶惶不安的人就得轮到他这位大哥了。
毕竟,宋宇辰的最终目的就是那把龙椅。
“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斗得你死我活。”少年语气凉薄,唇角溢出一丝冷笑。
他何必急着回去,不如躲在暗处看他们两厢争斗,他再坐收渔翁之利。
仇,是一定要报的。
“公子,您的伤口崩开了,要不我帮您重新包一下。”无缰扭头看着主子,身着下人衣裳,其领口处有血迹渗出。
那是宋宇辰派出的死士趁他虚弱之际留下的烙印,一刀又一刀,刀刀致命,但他最终还是活下来了。
少年蓦地想到齐王府那个女人,虽装腔作势了一点,倒对他确实有救命之恩。
他眼里的目光柔和了几分,今晚那一抱,当真是让他的伤口裂开了,“无碍,天亮后再说。”他抬手轻抚胸口,嘴角轻扬。
无缰一愣:“……”难得看到主子会心笑一次。
怎的还有心笑呢?堂堂周国皇子都沦落成别人家的小厮了,这事儿怎么说都有点丢脸。
“天亮以后我……”天亮以后他得藏起来,没空给他包扎了。
“有人给我包。”那个女人答应了给他包扎的,少年嘴角压抑着得意。
“哦。”无缰觉得此时的主子略显怪异,可又说不出哪里怪,反正一点也不像刚刚杀死自己叔父的人。
一点也不像他膜拜的那个冷酷无情的人。
“公子,属下已托人去打听吴神医的下落了,您体内的毒得他来看。”
“也好,等你的消息。”
两人在齐王府东门处告别,各自消失在夜色中。
少年进寝殿时屋内的人仍在沉睡,屋外守夜的婢子也在磕睡,从暖阁行至内室,如入无人之境。
屋内仍有淡淡的蚊烟味,月色如霜,透过窗牖倾泻而入,映得地砖一片银光。
他在桌旁屈身坐下,伸手拿过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
屋外传来梆子声,不过才到寅时,时间还早。
他瞟了一眼垂着的帐幔,并不急着上床,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目光所及处皆是女儿家的物件儿,衣物、妆奁,及各种精巧的摆件。
视线最后落到床榻左侧的博古架上,中间格子里有个硕大的宝瓶,宝瓶上的莲花是周国的国花。
堂堂梁国郡主,莫非喜欢周国的国花?
少年拿起宝瓶打量了几眼,放回去,不屑一笑,目光下移,落到右手边的一层格子上,上面放着一副画卷。
好奇心驱使,他拿出画卷,徐徐打开,之后目光定住。
画卷上画着一个小姑娘,唇红齿白,笑眼吟吟,头上梳着双丫髻,身上穿着翠绿色罗裙,手里还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白兔。
少年眉头微蹙,将画卷移近,想更清晰地看小姑娘的面容,以及画卷右下侧的小字,但光线太暗,看不清。
他转身将画卷拿到槛窗下,借助屋外朦胧的光线,细细地端详画上的姑娘。
右下侧的小字为:柳婉,11岁。
少年微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冷峻的脸微微抬起,眼尾溢出一抹诧异的光芒,“是她?”
柳婉第二日醒来时天已大亮,晨光自帐幔外泻入,照得床榻白晃晃一片。
她迷糊了片刻,猛地想到床上有外男,屋外还有朱巧巧,心里一顿,支着胳膊从床上坐了起来。
扶了扶额,她竟然睡得这样沉。
“姐姐你醒啦。”
少年老老实实坐在薄毯的那一边,唇间含笑,晨光从一侧照进来,映得他的脸半明半暗,五官立体,肌肤莹白,目光灼灼如天上的星子。
好一个面如冠玉的美男,不只长相好,连骨相也格外俊逸出尘,当真适合做面首。
呸呸呸,她不能学崔若云。
柳婉掩饰起心底的尴尬,神色恢复镇定,带着路遇熟人一般的客气,微微颔首:“不好意思,我又睡过头了。”
“熟人”也客气地回礼:“时间还早,姐姐大可再睡一会儿,不急的。”声音温温软软的,让人忍不住想疼他。
但,在他的注视下她怎能睡着。
“不睡了。”她提腿下床,后又转头看他:“你再歇会儿,待我看看外头的情况。”
看朱巧巧大清早会不会作妖。
“好的姐姐。”少年乖顺一笑,乖得让人想揉他的头。
柳婉转身将帐幔塞紧,行至妆奁前,坐定,唤了声“来人”。
冬梅与春杏双双进屋伺候。
“郡主,朱巧巧走了,留话说您还睡着,就不当面言谢了。”冬梅嘴角含着一丝窃喜。
“这么早?”柳婉心头诧异,这讨厌鬼怎的这么识趣了?
“走时面色可不好,那脸拉得比马脸还长,也不知哪里没如她的意。”春杏说完扑哧一笑,端着水盆站在妆奁旁。
冬梅在水盆里沾湿了帕子,伺候主子净脸净手,“怕是没找着郡主的错漏处,心里堵着一口气儿呢。”
话刚落音……
“那就让她堵着好了。”是男子的声音。
屋内三个女子猛地呆住,齐齐看向床榻。
帐幔轻启,被拉开一道豁口,宋墨提起长腿下床,站直,头顶到了床顶,身姿挺拔,五官清俊,眼瞳将晨光剪碎,闪出一片细碎的光影,真好看。
“你……”柳婉无语凝噎,两名婢子并不知晓她床上藏了男人,他怎能轻易现身。
两名婢子已经完全傻掉了。
“呯”的一声响,春杏的水盆掉落,水洒了一地,“郡……郡主,他……他……他……”
“他”了半天没“他”出一句话来。
冬梅拿着帕子的手滞在半空,面色僵硬:“他怎么下床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怎么从郡主的床上下来了。
“姐姐不用怕她。”少年从床前徐徐走向柳婉,在离妆奁丈余远处停下来,一脸乖巧地看着她。
三对一,对望。
空气安静得让人想抠脚趾头。
柳婉抿了抿唇,故作镇定地开口:“小墨你都听到了?”没话找话明知故问。
春杏眼珠子一滚,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少年,连“小墨”的称谓都出来了,看来他们真——睡到一块儿去了。
这关系发展得快如闪电,简直让人——猝不及防。
“嗯,听到了,帐幔也不隔音。”他浅浅一笑,露出嘴角的梨涡,“姐姐说要给我重新包扎伤口的,所以我就下来了。”
柳婉抬眼,看到他印有血渍的领口,目露关切,“那现在就给你包。”转头吩咐婢子:“你们快去拿绷带与伤药,再拿一套……大点的衣裳来。”
他身上这套实在有点捉襟见肘,不过哪怕捉襟见肘也穿出了一身矜贵与风骨是怎么回事?
难道家里的小厮全都配不上这身衣裳?
“好……好的郡主。”傻掉的婢子没任何过度地接了旨意,终是魂灵不附体,诺诺地应完便往屋外退。
退到门口时春杏又匆匆返回,捡起地上的水盆,狼狈地逃出去。
“冬梅你说,他俩咋就……咋就睡一起去了。”春杏一脸惶恐,这事儿她消化不了。
“慎言,别问。”这事儿冬梅也消化不了。
两名婢子面色沉重地肩并肩去了库房拿伤药及绷带。
此时的寝殿里,少年在案桌旁坐下,面色温柔,白皙玉手在桌上摊开,“姐姐,那我现在将外衣脱掉,烦请你将旧的绷带先解下来可好?”
孤男寡女!
如今男的还要脱衣裳了!
合适吗?不合适。
可两人都同睡过一床了,脱衣裳包个伤口好似也没什么,关键是早前还包扎过一次。
屋内落针可闻,柳婉脸颊发烫,吞咽了下口水,吞咽声好响。
“好,那……那你脱吧。”
少年乖顺一笑,抬手去解衣上的搭扣,片刻之后,整件外衣被脱下,只剩了缠在身上的白色绷带。
绷带之外是温润的锁骨、白皙的脖颈,以及遒劲有力的臂膀,当真是肌肤胜雪,好明亮,好夺目。
宽肩窄腹,身段真好。
原来男子美起来,可以远远胜过女子。
“姐姐,可以了。”少年扭头看她,眼瞳明亮而清澈,眼尾带勾,里面全是她的影子。
柳婉眉眼微垂,脸颊烫得都要烧起来了,但仍在倔强地保持镇定,“好,那我开始解绷带了。”
她不能站太近,尴尬;也不能站太远,够不着绷带,犹疑了片刻,总算确定了距离。
吸了口气,终于将细细的手腕伸到他胸前,小心地解开上面的活结,继而拉着绷带,绕到他的腰际,一圈圈将其松下。
门突然“嘎吱”了一下,有人进来了。
柳婉没回头,以为是春杏和冬梅,随口吩咐:“快将伤药拿过来。”解完绷带她就得替他涂药了。
门口的人没应声。
片刻后:“我的娘耶,我的郡主耶,你果然有个野男人!”语气心如死灰。
柳婉大骇,回头,乳母关嬷嬷站在门口,肥硕的身子挡住了好大一片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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